海 佛
我送金缅来到徐州火车站时,城市绚丽灿烂的夜空若猛醒的花圃瞬间盛开。
我和金缅大口喘着气,背着包站在候车大厅前的广场上,看着高高悬挂的大钟。时间还早。我们转过身迎着微风吹来的五彩流荧,吃冰糕的感受遍布全身。
钟声,沉重的钟声敲响了这座城市,敲疼了我紧张的神经。二十下,金缅能感觉到吗?
金缅这次莫名其妙地离开我,我恐惧起来。我许多的朋友或者是熟人,活灵活现地和我招手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在我的记忆里重现。
我想金缅也是,她离开我。要到南京去,我的担心更加沉重起来。我在作最坏的打算,努力记住金缅的每一个细节中的每一个动作。这就是诀别!
金缅还是天真水灵地穿着一身休闲装,头发扎成永不时髦永不落伍的马尾巴。她在得意地扬起白嫩的双手。兴奋地要拥抱这个我们合起来也没法抱起来的城市。
我忧心忡忡地对金缅说,你把车票拿出来让我看看。金缅嬉戏地从她上衣的小口袋里掏出车票。用手指捏着递给我,说,老师,你好健忘啊,你都看了八九次了,不就是到南京嘛,我又不是到纽约,看你杞人忧天的,你真有点儿啰嗦,我要是家在徐州。或者是我的男朋友还没吹,我才不让你送呢!
我微笑着,没有理她。我接过车票看着,我用鼻子在闻着微风吹送来的她身上的芳香。我在橘红色的灯光下看着车票,我看到了南京,可怕的南京。南京在徐州的南边。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到过南京,我所知道的南京,是听人说的,或是从书上看的,我是图书馆馆长,我看了很多书,几乎每个有名的地方或城市都有故事留下来,然后他们神秘地消失,变成了书里的文字,故事和地方或者是城市隐藏在发黄的或改头换面的崭新的书里。我干了几年图书馆馆长,图书馆书籍里的地方或城市我是到过,发生的故事不论时间的早晚。我历历在目。我是观众又是万能的神仙。故事中的人不认识我,我认识他们,对于那些混蛋或者蠢货,我可以打他们的耳光,大骂他们是猪狗。可是他们都没有反应,我才知道它们是不真实的,是虚幻的,所以,南京也是虚幻的、不存在的。
我拿着车票,看着南京二字,又看看在我眼前的金缅,我似乎也怀疑金缅的存在。
车站的人很多,嘈杂、无聊。我不知道是我还是金缅说,时间还早。我们还是找一个安静的干净的地方休息吧。我们跑了许多路,才走进一家像样的小酒馆。我们坐下要了四个精致的小菜:新煮的姜味很浓的花生米、鲜狗肉、姜汁藕、鸡翅,金缅给我要了啤酒,我给她点了可乐。
我看着金缅,给她倒可乐时,她伸出手抚在了我的手上,我感觉到了金缅的存在。
我们为马上的告别干杯。金缅伤感地说,老师,我也不想去南京,可是。又不能不去南京。
我呷了一口啤酒,仰靠在椅子上,深情地对金缅说,既然想去,那就去吧。金缅,你去过南京吗?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壮硕的男人,他手里提着酒瓶,喝一口走二步地摇晃着推门进来。又从我们的身边相擦而过,不,到了我们的桌旁不走了,就坐在我们的临桌。
他还带着剑!
是个醉鬼!
我和金缅几乎是大叫了起来。我看到了金缅恐惧的面孔,我还算镇静,用手招呼服务小姐。服务小姐踩着高跟鞋到了我们的桌前,她很坦然地对我们说,没事的,这是徐州武士,他天天准时到我们这儿来喝酒。每天吃一种小菜,从不打架闹事,是个有酒德的侠士,除非他看到了不平的事,才会拔剑相助打抱不平的,你们放心吧!
我们用目光偷窥那个徐州武士。他机械地喝酒,直待服务小姐把一碟带有生姜味道的花生米端上来,他才变换了一下喝酒的姿势,左手捏着花生米,右手喝着酒。我们还看到了武士佩带的剑。剑在鞘里,剑鞘被他屁股遮盖了一半。但是我们已经感觉到了剑鞘里的剑锋是寒光闪闪。徐州武士果然如服务小姐说的那样是个有酒德的侠士,我们不再害怕,在毫无顾及地谈论我们要谈的事。
金缅用手指敲打我的手指,对我说,别看了,喂,我知道你再看两眼就会胡思乱想的,人家是是非分明的武士,没有书里写得那么复杂。
我回过神来,抱歉地说,我们还是说南京,你到南京一定替我印证一下南京是否存在?
金缅笑着摇头。说老师。不。还是叫馆长,馆长大人您说我怎么给你印证,我到了南京就给你寄一些关于南京的照片来吧?
我拿出金缅的火车票,摇晃着说,这也是南京,它能证明南京的存在吗?
金缅笑着说,馆长的意思是,南京的照片不能证明南京的存在,那我就寄我在南京的照片,比如在玄武湖看月,在秦淮河划灯笼船……
我吃了一惊,说:金缅,你说什么,你要到秦淮河划灯笼船?
金缅双手叉在一起胳膊支在桌子上,很认真地对我说,馆长大人,你知道我到南京去的目的吗?
你不是说,去看你的朋友吗?我拿着酒杯,放在嘴唇上。
那是骗那些不理解我的人。我呀,我到南京去就是到秦淮河划灯笼船,我没有去过南京。可是我感觉我已经在那生活了很久,几年,太短;几十年。也太短;不,是几百年;我感觉我在秦淮河的灯笼船里生活了几百年。
我猛喝了一口啤酒,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说,我也是在秦淮河里生活了几百年,不,是上千年了。
金缅咬着牙,露出没有声音的笑容。她反问我,你不是说你没有到过南京吗?你不是怀疑南京的存在吗?你为什么跟着我说?你想和我落人流行电影里的故事陷阱,在上千年我们就认识,并发生过难忘的感情?
不,是爱情!
我和金缅都愣住了。这个声音不知道是从何处发出的,我们转过头看徐州武士,他正在沉闷地喝酒,我们好似听到了他的心中发出滚滚的闷雷声。刚才的声音无处寻找。
小酒馆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我们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我对金缅说。我可没有那么俗,不过。我们可以谈谈各人在秦淮河里划灯笼船的感受,比如夜晚来临,河面上笼罩的是或烟或雾,河两岸飘扬的是或柳或风团……
金缅接着描述,画舫上是灯笼月照,伊人们站在船头花枝招展……
我也其乐融融地描述,秦淮河上飘荡的是香水味儿、酸醋味儿、粉脂味儿,还有他们混合生成的一种欲癫欲狂的麻醉药品味儿。
金缅说,我是花魁娘子。
我说,我是用三寸金莲的绣花鞋喝酒的风流才子。
金缅生气了,她用手拍了桌子,白了我一眼,说,你压根没有去过南京,你是在书里到过南京,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什么怀疑南京的存在,你怀疑,你为什么不去南京?你就跟我一起去吧,到那就真相大白了,何必在浪费思想?
我说,我不能去。我也劝你不要去,我去了南京就真的会消失了。
在桌面上,我们间的空气也变得紧张起来了。这时,徐州武士用内功,他和屁股下的凳子飘到了我们的桌前,他对我们的谈话是置若罔闻。他在机械地喝酒,在吃着带有生姜味道的花生米,花生米是我们盘子里的,他是用手拿着吃的。
我和金缅对视了一下,我们决定不再吃花生米。我们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没有生气。没有生金缅的气,我对金缅说:我不是附庸你,我真的是用三寸金莲喝酒的风流才子,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身上也佩剑了。
佩剑!金缅没有回答,徐州武士咬烂花生米的声音很响。我们对视一下,看了他一眼,他还在面无表情地喝酒、吃菜,他开始用手拿我们要吃的鸡翅吃。
金缅白了徐州武士一眼,问我,你佩剑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聋子的耳朵——摆饰,倒不如不佩剑,摇扇子。难道你的剑和风流才子们不同。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继续解释道。去划灯笼船的风流才子都佩剑的。后来不佩剑了,是一个北方武士的缘故。那个武士可能是蒙古武士,可能是鞑靼武士。可能是燕赵武士,可能是山东武士,也不排除是徐州武士。佩剑的风流才子们要去争一个粉脸、细腰、肥臀的花魁娘子,花魁娘子最性感的是长着三寸金莲穿着能发出夜来香的绣花鞋,花魁娘子是一个弃文从商的才女,抛弃了唐诗宋词,来接客,她不是一般的妓女。花魁娘子接客的方式也新颖,她不抛绣花鞋,而是让众多的武士表演全身离开地面躺在竖起的剑头上。谁躺的时间最长,谁就能得到花魁娘子。结果是:一大半风流才子明知自己的肋骨软,纷纷把佩剑扔到秦淮河里,改成了摇扇;一小部分不服气,身体摇晃着刚上去就摔倒在地;只有几个稍好的上到了剑头上,没有躺下几秒钟,剑头刺进了肋骨里。可能是蒙古武士。可能是鞑靼武士,可能是燕赵武士,可能是山东武士,也不排除是徐州武士得到了花魁娘子。武士得到花魁娘子的方式也是很独特的,他用利剑将花魁娘子的三寸金莲斩下,把三寸金莲当成了玩物的标本装在自己的衣袋里。自己用绣花鞋喝醉了酒,大摇大摆、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南京。从此南京的风流才子不再佩剑。开始摇扇;从此,秦淮河里的灯笼船里的花魁娘子没有了三寸金莲……
金缅听了我解释,抱歉地笑了,说,馆长你不俗,我俗,不过,我又听人说,秦淮河里的灯笼船又恢复了过去的繁华,比过去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还听说风流才子们把扇子换成了佩剑,灯笼船里花魁娘子,不。是叫模特,她们都长着三寸金莲,她们穿的绣花鞋是不热不冷、不软不硬的香料加工而成,还听说秦淮河的水都在散发着刺鼻的香气。
我听了大惊失色,叫道,南京还没有解放?
金缅接着说,是呀。南京没有解放。我一定到南京看个究竟。
我更生气了,把金缅的车票重新拿在手里。看到了南京二字,我更是恐惧。我就把车票放在嘴里嚼烂。咽下肚里。
金缅和徐州武士在吃惊地看着我的举动,
我用水服送下去,对金缅说。南京没有解放。你就别去了。
不行!是混合的声音。金缅和徐州武士同时说出反对的话。
两眼成火球的徐州武士愤怒地摔破了酒瓶,拔出了剑,只见一道光如雨天的闪电、如舞场的霹雳,把我们吃饭的桌子劈成两半。然后用剑指着我们。不容我们反抗地命令道,走,咱们解放南京去!
我看着金缅,金缅浑身颤抖地拉着我的胳膊。说我不去了。徐州武士安慰我们说,我按照你说的方式解放南京。决不胡来。
我和金缅在前,出了小酒馆。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徐州武士。没有人。走到了大街上回头看,根本无人。但是,金缅把我的胳膊抱得更紧了。我感觉还是有人在跟踪我们,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似奔腾嘶鸣的马群、似出土复活的兵马俑阵、似光着钢铁肋骨南下的大军……
作者简介:海佛,江苏铜山人。图书馆学专业毕业,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出版长篇小说《黑白》、《颤栗》,在多家刊物发表小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刘玉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