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璟
这已经是李斌第二次出错了。第一次他少拧了一个螺丝,如果不是猴子及时发现给补上,说不定哪个工友就会一脚踏虚,像个断翅的鸟儿一样从高高的空中飘落大地。这一次是一根钢管从他手中滑落,笔直地插向了地面。钢管落向地面的一刹那。李斌闭紧了眼,心随钢管一道往下垂。过了很长时间,下面没有出现他害怕的惊叫和喧闹,他的腿不抖了。眼也睁开了,没有惊叫,说明钢管没有砸到人。
你小子,心准是又飞到西城去了吧。同样被吓傻的猴子恢复了活泛。开始嬉笑。
好好干,兄弟,放假前我一定带你去西城见识见识那朵白牡丹。猴子又说。
李斌惨白的脸上慢慢爬上了血色。他没有说话,开始固定另外一根钢管。他知道,他根本没有想什么白牡丹,如果真要说有什么东西使他分神的话,那是他眼前突然晃动了一下妹妹的身影。
地面上有人喊秀才。秀才是李斌的外号,算是对他这个另类民工的尊称。李斌听出是工头洪老大的声音,就哧溜溜顺着竖杆滑了下来。洪老大说今天你就别干了,帮着王会计把上个月的工资算一算,他算第一遍,你核对第二遍,免得他抠哧半天还一遍一个数。
这是一个大工程,三座四十多层的楼同时拔地而起,巴掌大的地盘上奔忙着两三千号的建筑工人,从地面往上看,就像一群蚂蚁在匆匆忙忙地爬三棵大树。按照工种,施工方把工人分成了几个小队,每个月,开发商把工资拨到施工方帐上,有总工头分给各小队长,小队长,也就是洪老大式的人物。再最后分到每个工人手中。比如李斌所在的就是脚手架小队。大约200来号人,负责把一根根钢管连接成网状的架子……
前些年洪老大烟瘾特大,一天两包半,为了戒烟,他拼命嗑瓜子,后来烟瘾戒了,嘴却离不开瓜子儿了。洪老大吐着瓜子儿皮,含糊不清地说,去吧,就当是歇会儿。李斌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都说包工头是喝民工血的恶狼,可凭心而论,李斌觉得洪老大不像狼,最起码对他没有呲过牙咧过嘴。因为李斌上过大学,从一开始洪老大就对他照顾有加,经常派他干些买菜呀看料呀,还有今天似的写写画画的不费力的活儿,有时候他就想,能碰上洪老大这样的人,也算是他的福分了吧。
可是,每每想到这一点他就暗自神伤:春芝,我的妹妹,你在哪儿?你也能有我这样的福分吗?
工地往南不远,是一家河南面馆。两个月来李斌是这家面馆的常客。
李斌来这儿不一定就是吃面,有时候吃过饭了也过来坐坐,就坐坐。和猴子一起,拉拉呱,喝碗水,就回去了。老板也熟,有空桌子就坐空桌子,没空桌子让他们两个坐吧台,如果不忙,他也会插空拉上两句。大家老家不远,乡音相近,说着听着都舒坦。
李斌认识猴子,也是在这家面馆。
两个月前,李斌刚来到这座南方大都市,举目无亲,身上的钱也快花光了,尤其是天天吃米把他的肠子都快吃臭了。一想到米字就往上涌胃液。偶然一抬头,他看见了这家河南面馆的招牌,他当时真有点找到家了的感觉。他老家虽不在河南,但山东和河南仅有一条黄河之隔,在几千里之外的南国都市。一条河面的宽度近似于零。
李斌要了一碗清汤面。香香地吃着。嘴里香,心里却越来越难受,不可遏制的,一滴泪落进面汤。一个星期里。他已经把三瓢叔说的几个地方全部找了个遍,都没有妹妹的一点消息。三瓢叔以前在这儿打工,回家秋种的时候捎信说有人在这座城市里见过春芝。春芝也是喜欢吃面的,如果她真在这座城里,如果她天天吃米实在吃得吃不下去了,会不会找到这家面馆来?李斌一仰脖喝干了面汤,从怀中掏出一张春芝的照片,问老板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孩来吃面?李斌的眼神是热切的,但看到老板的表情,他知道了结果。
照片突然被人抢去,李斌去夺,那人夺,边夺边说我看看是谁,是不是那个白牡丹的照片。这时李斌第一次听说白牡丹这个名字。夺不过来照片,李斌想发怒,这时候老板说猴子别闹,人家是正经找人的,不是你们工地的民工。那个叫猴子的人一愣,把照片还给李斌,说对不起了,看你的穿戴不像本地人,我还以为和我一样是卖力气吃饭的呢。这时候李斌发现了他们的口音竟和自己乡音一致,于是一句老家话冲口而出,你们也是鲁西南人?猴子一笑,不是,俺是濮阳的。他是长垣的,都离鲁西南不远。我是山东东明人,紧邻黄河。没等猴子说完,李斌就抢过话头。说着眼里都放光了。猴子一巴掌拍到李斌肩上,奶奶的,我站我家房顶上都能尿到黄河里去。猴子明显也激动了,大声叫嚷,老板,上酒上酒。
这顿饭是一个星期来李斌吃得最踏实的一顿饭。猴子说他家里有老父亲老母亲,父亲十年前不幸中风,一直在床上躺着,里里外外就他母亲一个人操持着。猴子今年24岁,虽才比李斌大两岁,可已经是干了七八年的老架子工,爬杆上梯敢与猴子一比高低。李斌也告诉他自己是今年毕业的大学生,本来已经在家乡联系好了工作,又因为点急事暂时办了缓上班一年的手续(他没有说他出来的原因是寻找自己的妹妹),眼下正几乎等同于流浪街头。
说几句。就碰一下杯。说得差不多了,一瓶酒也见底了,两人也成了好朋友。
你不知道。猴子话有点不利索了。他仰起头。把最后几滴酒倒进喉咙,今天,是俺娘的生日。说着,眼圈腾起水雾。
为她老人家干杯。李斌也倒尽了最后的几滴。他想到了他的父母。那对一辈子实在得连句话都说不囫囵的农民,九点钟,这时候他们肯定还没睡,也许,正等着他往家捎找到女儿的喜讯吧。
李斌一直认为,是自己害了妹妹。这是他冒着丢掉工作的危险出来找她的原因。李斌家里穷,倾其所有只能供一个孩子读书。父亲毫不犹豫把机会给了儿子,于是春芝只能羡慕地看着别的孩子背着书包走进学堂,而她不得不扛起几乎能压倒她的锄头跟在父亲屁股后面。李斌所在村子的东面有一座半死不活的国营小造纸厂。围墙这儿烂个洞那儿塌一截的。渐渐长大的春芝除干农活外,经常从烂洞中钻进钻出割青草,青草下面往往藏点破铜烂铁什么的。突然有一天。春芝拿出一把碎钱,对李斌说,哥,我要出去,路费我已经准备好了。李斌被她手里的钱弄得掉下了眼泪,那钱里最大的票也就是五元的。李斌说你不认识几个字,打工也不容易。春芝说在外面就是累死也不会比现在差到哪儿去。父亲对女儿出去持坚决反对态度,说一个女孩子家疯跑啥,再守两年爹娘然后找个人家嫁了是正路。李斌就劝他爹说水往低处流入往高处走你就让她往高处爬爬吧。父亲一个劲儿吸烟,吸得烫住手了说你走吧,你走了以后我就不再管你了。李斌说你不管我管,就让她走吧。那一年,李斌读大学三年级。春芝走了第二个月往家里寄了五百块钱,第四个月又往家寄了四百块钱。再以后就如风筝断了线一样没了踪影。
如果,当时他和父亲站在一条战线上,坚决不让妹妹走出去,那么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如果,妹妹没能走出去。她心里一定比死了还难受,那么他是不是更对不起这个为自己做出了巨大牺牲的妹妹呢?
李斌下意识地又去摸酒杯。酒杯早已干了。猴子嚷嚷,老板,再来一瓶。
别喝了,你明天还得上工呢。
不给拿是吧,不给拿我把你的面馆给砸了,
反了你了。老板一手抓起一个,三下五除二把猴子和李斌推到了门外。末了,又加了一句,回去多喝点水再睡。
那天,李斌没有再睡大街,他和猴子钻了一个被窝。第二天,经猴子介绍。李斌成了这个工地的一个新小工。
那天,李斌还记住了一个名字:白牡丹。因为那天夜里他连续三次听到这个名字。他们回到工棚时,几个民工还没有睡。正情绪亢奋地拉酸呱。见他们进来,一个人起哄,这么晚回来,干啥去了?该不会是去西城找白牡丹快活去了吧。李斌人生地不熟,不好搭腔。猴子满嘴喷出酒气,这还用说,不去找她能到这时候回来?
众人就都坏笑。笑里还含着酸,说说,快说说,她怎么给你服务的,看有没有侍候咱侍候得好。
你算个属,人家牡丹说了。心里就想着我猴子一个,你们谁去她都是应付差事。你们不知道,今天牡丹把自己洗得有多白,要多白有多白!趴在她身上那就跟趴在缎面被子上一样,今天她那双眼睛里就像装了镜子,明晃晃的,我都能从里面数自己有几根头发,她的那一对奶子活蹦乱跳的,我一口就吞下去了一半……
还有呢,猴子,还有呢,你小子,怎么说一半不说了。
猴子已经睡着了。
半夜,李斌起来小解,尿到一半。隐约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循声望去,一个民工正专注地手淫,嘴里念念有词:啊……白牡丹……啊……牡丹……啊啊……啊啊啊——
工人发工资就如农民收获庄稼,是大喜。听说晚上发工资,大家饭都没吃好,就早早地聚在财务室外等着了。有一个叫王文昌的,连点了两次名都没答应,直到快发完时。他才急火火赶了来。这种情况显得很特殊,自然容易成为大家的乐子。
啥事儿能比领钱还重要?一边数着票子,一边就开了火,又找白牡丹去了不是?
就他那样,也配找人家牡丹,还不让牡丹一脚蹬下来。接着就有人说。
王文昌开始不接话,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把钱领到手。点完。他开始说话了,你们,哪个叫孙东昌?人家牡丹说了,他一年到头不洗一次澡,身上臭得像茅坑:哪个叫马洪生?兜里就装五十块钱,还指名点姓要人家白牡丹,被老板骂出来了不是?还有那个叫王月的,还没有进去就流了一裤裆,被人家牡丹一巴掌打得鸡巴三月抬不了头。人家牡丹说了,接了这么多民工的活儿,还真是最中意我。告诉你们吧。今天我之所以来晚,就是到牡丹那儿潇洒了一回。
空气静止了几秒钟。他说的几件事儿真有,要孙东昌洗澡确实像要他命似的。最多用湿毛巾擦一擦,马洪生、王月的事儿也是真的。只是并非发生在白牡丹身上。不过这静止是片刻的,片刻之后全场哗一声笑翻了。
老子有钱了。有人扬着手中的钞票。今天晚上要白牡丹侍寝,咱先说好了,谁敢跟我争,可别怪朕不客气。
当然,这话引起的是更热烈的哄笑。帮着发工资的李斌鼻子都笑歪了。等他最后把自己的工资装进兜里。一看表,两个小时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
走。喝两杯去。一直在门外等他的猴子拍拍鼓囊囊的腰包,拉起他就往河南面馆走。
老板按老规矩炒了一盘豆芽肉丝,一盘青椒鸡蛋,另送一盘花生米,上了一瓶酒。猴子突然说,今天加个菜,就要熘猪肝吧。李斌说干嘛呢,再说刚领了工资也不能这样浪费呀。猴子一挥手。不要紧,今天老板给我加了一百块钱工资。李斌说其实这洪老大还是挺有人情味的。啥呀,猴子嘴一撇。这洪老大精着呢,现在马上要回家过年了,他是怕我过完年另投别的包工头,不是吹牛。他再加一百块钱也难找到我这样熟练的齐天大圣。这一点李斌信。他学了两个月了,才勉强可以干点活儿,要说效率,他和猴子相差不止一个十万八千里。
喝了几杯酒后,猴子把一个报纸包推给李斌,你明天买菜时把这些钱给我寄回家吧,我老父亲正急等着它买药呢。李斌郑重地接过来,你为啥不自己寄回去?猴子说一来是我明天可能不得空上街,二来你不是大学生嘛,替我给家里写几个字。说我在这儿很好,过年时我多往家带点钱。过了一会儿,又有点害羞似的说。对了,你再给我加上一句,就说我姨给我介绍的那个对象,等我过年一回家就去相相。这是两个月来李斌第一次见猴子露出害羞的表情,不禁莞尔笑了。猴子越发不好意思,没话找话,我以前给家写信了,说你是我在这边最好的朋友。信得过。
这会儿面馆生意不是太忙,老板把快吃完的花生米端下去,盛满,又放回来。他也拉把凳子坐下。昨天你们那儿两个民工在我这儿吃饭,本来好好的,不知怎么回事儿就打了起来,一个人的鼻子都出血了。猴子鼻子哼了一声,这啥大不了的,我的鼻梁骨还被王文昌打断过呢。这事儿多了,大家来自天南地北。今天在一个工地。明天可能就换地方了,而且这一辈子都可能不会有第二次碰面,所以真正交心的没有几个。你们好好干自己的活儿,别跟人家瞎较劲。毕竟老板年长几岁,说起话来像嘱咐小孩子。李斌觉得喝到肚里的酒变成了一股暖流,在每一根血管里游走。
这瓶酒他们一直喝到夜里十一点,喝着说着,甚是过瘾。猴子抢着结账时,一张照片飘落地上。李斌捡起来,竟是妹妹的照片。见李斌疑惑,猴子说第一次见他向面馆老板出示照片,就知道他是找人的。后来就私自从他的包中拿出了一张,想有空的时候也帮着打听打听,可至今他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李斌没说话,肚里的酒变得更热了。他拍着猴子的肩膀,好兄弟呀,一辈子的好兄弟!
这天夜里,李斌做了一个美梦。他按照民工们常说的路线,先坐公交。再乘地铁。然后再打的,最后来到一家叫仙儿一绝的美容店,比七仙女还漂亮的白牡丹翩然迎出,一双棉花似的玉臂温柔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她身上散发出的女儿香气让李斌浑身燥热难以自抑。他一把抱起她。进了她的房间……睁开眼,李斌发现裤裆里湿漉漉的一大片。
第二天,洪老大果然早早地安排李斌去买菜,并特别嘱咐。现在大半个中国都在下雪,北方的菜运不过来,导致菜价大幅上涨,买菜时能打价就打价,不能打价就只能挑些质量差点的。李斌表示理解。反正快过年了,再说这楼也马上要封顶,就是吃烂菜也吃不了几天了。李斌从包里掏出几张春芝的照片掖兜里,就跨上三轮车去了菜市场。
今天李斌去的是另外一家菜市场,这一段时间他已经换了四五家菜市场买菜了。他觉得,如果找人。问大街上那些忙忙碌碌的行人收效很少,他们各有工作,没有时间关心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儿,倒是操持家务的大妈大婶大伯大叔,有时候更有可能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更重要的是他们热心这种事儿。总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碰上这些人,最好的去处无疑是菜市场。
李斌买完菜,开始了新一轮的寻人行动。他拿着春芝的照片。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问,人家摇头他说你再好好想想,人家说没见过他说我还会再
来,中间你如果见了她就说她哥在找她。对买菜的人他说你们就在这附近住。请你们千万帮忙留意一下我妹妹。她都一年多没有消息了,俺爹俺娘担心得觉睡不着饭吃不香,如果见了她让她快点跟家里联系。遗憾的是,虽然所有人都给与了他足够的同情,但没有一个人说曾经见过春芝。
心不甘。但也得回去。路上。李斌拐了一趟邮局,把猴子的钱寄了出去。
卸了菜,李斌换上工作服,准备往架子上爬。这几天活儿挺紧,上头给下了死任务,过年放假以前要保证大楼封顶,这就意味着这三棵大树每两天就得往上长一层。洪老大对他不错,净派些轻省的活儿给他,但李斌不愿意借此偷懒。知恩图报。这个李斌懂。
可是洪老大又给了他一个省力的活儿,他说你别爬架子了。快跟我去整整材料。原来过几天市里一家报社要来报道大楼封顶。总公司要各个承包分队写一份介绍本队工程建设情况的材料报送总公司,然后再整出一份综合材料送给记者。
你是咱这儿最大的秀才,这材料你不写我找谁写去?洪老大说。
隐隐地,李斌感到一场风暴越来越近。从民工们谈起洪老大时的表情,从民工们干活时的摔摔打打,李斌觉得到处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年关是敏感期,返乡的临近使民工们躁动不安,个个都火药桶子似的。一点小事儿就能引爆。连续多天的伙食质量下降让他们找到了发泄情绪的突破口。他们不管最近的菜价一涨再涨,他们看到的先是原来的肉末没有了,后来连没有肉末后飘着的油花也不见了,于是他们说这屌菜连猪食也不如了。
狗日的洪老大,心是越来越黑了。临睡前,李斌不止一次听到类似这样的话。
也许,民工们骂骂觉得挺过瘾,如果大家附和着,工棚里响起一片骂声,那么第一个骂人者还会有些许骄傲与英雄感,因为在他的引领下大家出了气。可李斌从中看到了某种隐忧。一个气球老往里面充气。总有爆炸的时候。如果真与包工头闹翻,受伤最深的还是民工自己。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平平稳稳地度过年前的最后几天,让大家领了工钱,顺顺利利回家与亲人团聚。民工们也很有斗争策略,几个人开始计划在封顶仪式上给洪老大点颜色瞧瞧。他们听说了,那天将有领导参加,当然,领导后面还跟着记者。
从内心里讲,李斌不想让这件事发生,因为洪老大对他不薄,更重要的,他不想眼看着民工们因一时冲动损失巨大。
我提两个要求,第一。伙食质量必须有所改善,第二,请白牡丹到工地来慰问演出。李斌直接闯进洪老大办公,一室,开门见山说。
洪老大先是一愣。接着发怒,最后是微笑,说,坐,小伙子。倒上水,又说,伙食问题好办,白牡丹你让我到哪儿去请?
叫白牡丹也不是某个人的专利,你找来个人说她是白牡丹她就是白牡丹。
洪老大一拍桌子,高。
洪老大不傻,这几天他也嗅到了不安定的气息。苦于他一直没有找到可行的安抚办法。你怎么想出来的,老弟?
把自己当成他们,就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人才呀!
临出门,洪老大在身后说,如果你想在这儿长期发展,我这就向总公司推荐你。
当天晚饭后,洪老大拿着个收音机,散步散到了工棚里。收音机里每个频段都播送着雪灾的新闻。洪老大听得唏嘘不已,说苦了咱们了苦了咱们了呀,这路封的封,堵的堵,菜进不来,物价疯长啊。见没人吱声。又说大家辛苦。我看见了,总公司也看见了。公司已经联系好,等封了顶,咱就请有名的白牡丹小姐到这儿慰问演出,大家说好不好?
没人说好。也没人说不好。李斌听到的是全工棚的床板齐刷刷咯吱吱响了一阵,看到的是全体民工的脖子不约而同地变长了,
第二天,饭菜质量也并不见提高多少,奇怪的是,没有人再骂猪食。相反一句极具煽动力的话在民工中悄然流行:好好干。赏你过两天和白牡丹亲亲嘴儿,
李斌做这些没有瞒过猴子。猴子说我有一种预感,过了年你不会再到这儿来了。等有空了咱俩去照张相吧。
不会再来了吧。三瓢叔说的地方找了几遍了,没有春芝的踪影,也许三瓢叔眼花看错了,春芝根本就没有在这个城市,也许……也许春芝哪个城市都不在,她已经在人间消失了。
李斌冲猴子笑笑,狠狠点了点头。
白牡丹的名号是一剂功效奇佳的强心针,赛过一条鞭子在后面赶着,民工们干得比啥都欢。不说他们,就说李斌,两三个月下来,白牡丹也快成他生活的一部分了,虽然这主意是他给洪老大出的,所以也就知道所谓的白牡丹是何等来历,但他仍然抱着某种美好的期待。也许。在这些民工心中,白牡丹只是一种寄托。
同样是水。落到北方是雪。下到南国,就是雨了,雨不大,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迎来了南国大厦封顶仪式。军乐声中。市里领导、开发商代表、施工方代表轮番上台,讲话热情洋溢,表情笑容可掬,一阵高过一阵的掌声宣告着这座都市里一座新的标志性建筑即将进入后期工程,
民工们不关心这些,尤其是洪老大手下的二百来号人马。他们只盼望钟表上的时针转得能像秒针一样快。圈数转够,白牡丹就来了。
他们还要继续等,洪老大说虽然封顶仪式完了,但咱们放假前还有一点扫尾的活儿,就是把脚手架拆了,等过年再干活,就该用吊篮而用不着脚手架了。大家再忍一忍,我老洪说请白牡丹来就请白牡丹来,这么多天都等了,哪差再等上一天两天。
是啊,这么多天都等了,哪差再等上一天两天?民工们没啥意见,只是觉得这时间走得他妈的更慢了。
这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白牡丹来慰问演出的事儿会被取消,更没有想到的是,取消白牡丹来慰问演出的原因竟然是猴子的死。
封顶仪式后,邮差送来了一沓子信。有李斌的,也有猴子的一封。猴子接了信后,直接压到了枕头底下。李斌听猴子说过,他的父母都不会写信,每封信都是村长代笔写的,内容也都大同小异:父亲的药钱快用完了,母亲的身体还行,年龄不小该成家了等等如是而已。猴子说有空了再看。说完就拿上碗吃饭去了。李斌的父亲在信上告诉李斌,他的单位已经往家里下了最后通牒了,如果过完年李斌还不能到单位上班,那么他将被除名了。这个消息弄得李斌挺烦,别的啥事儿都顾不上管了。后来他想如果不是这个坏消息影响了他的情绪,他可能要猴子和他一块儿读完信再去吃饭的。而如果,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就会看住猴子,猴子就不会死了。
猴子死于封顶仪式后的第三天。猴子死得很突然,也很惨烈。
如果事情早发生一天,猴子也不会死,他会被防护网接住,最多擦破点皮,伤不着筋骨。可是防护网头一天才刚撤掉,而且是猴子亲自参与撤除的。撤除防护网的第二天就发生了猴子坠楼的事儿。也许,这是命。
那天猴子一起床就有点异样,他起得很早,出门时不小心被一双鞋绊了一下,差点没栽倒。他狠狠地骂了一声这是哪个狗日的鞋?这一声骂得有点大,熟睡中的民工们以为炸响了一声
爆竹,纷纷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年龄较大的江苏民工老许极不情愿地穿衣下床,准备到工棚外洗刷。他端着脸盆,还没有走到洗刷池,一抬头看到了猴子从生到死的整个过程。猴子就如一只森林里的猴子,攀爬着湿漉漉的连成脚手架的钢管,飞一样往大树的顶端爬。一眨眼的工夫。猴子在他的视线里就变小了。突然。老许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反正他视线里的猴子又越来越大了。猴子像一根木头,没有挣扎,头朝下笔直地坠落下来。快到地面的时候,绑在脚手架上的一根废旧钢丝缠住了猴子的脖子,他迅速翻了个个儿,换成了脚朝下。巨大的重力和钢丝往上的拉力相互作用,猴子身子落下来了。头却挂在了半空,血像喷泉,从猴子断裂的脖子急射而出。老许张大嘴巴却啥声儿也没有发出来,等醒过神来才发现。一泡尿全撒在了裤裆里。
猴子的死亡过程李斌是听别人描述的。那时候他已经去菜市场买菜了,等他回来时猴子已经被洪老大派人送到了火葬场。有人说你是猴子最好的朋友,就到火葬场送他最后一程吧。李斌摇摇头。李斌不想看见身首异处的猴子,他心中的猴子还是那个活蹦乱跳的猴子。永远都是。整理猴子的遗物时他发现了和他同时收到的那封信。信是撕开的,说明猴子已经看过。由此李斌可以断定他找到了猴子之所以出事的原因。村长代笔的这封信并不是猴子所说与以前的信内容一样,这次是告诉他卧床十年的老父亲仍然顽强地活着,而一向没病没灾的老母亲却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起来。
记者来到工地,没有找到猴子,却碰上了李斌。他从包里掏出几张照片,说你那个朋友呢?他可真是一个天生的模特料儿。这张照片我想起名叫《征服》。参加今年的新闻摄影大奖赛,准能获奖。记者问模特儿在哪儿?我得先征得他的同意。李斌接过照片,紧紧地贴在脸上,然后他说。记者兄弟,能不能麻烦你把这张照片给放大一张?
猴子的骨灰拿回来后,李斌不顾洪老大的反对,在楼前设立了祭台。祭台很简单,几块砖头,一张架板,架板上摆着两盘水果,架板前面,是刚刚放大的猴子的照片。照片中的猴子双腿叉开,双臂高举。双拳紧握,他的脸部棱角分明,他的双目炯炯有神,英俊,神勇,他的身后,是三座高耸入云的新盖大楼。河南面馆老板也来了,端来一盘花生米,提着一瓶平时猴子舍不得喝的好酒。他把酒洒在猴子灵前,兄弟,你走好。酒不够你随时到我店里去要。
最后是赔偿问题。洪老大对李斌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就跟你商量吧,按道理说还不到上工时间,他自己爬到架子上去,导致摔下致死,这不能算公伤,甚至他是不是自杀都值得怀疑。但是鉴于他家庭情况的特殊,公司准备赔偿他五万块,你看行不行?李斌说这事儿我得问问他的家里人。李斌已经想好了,如果猴子家里说不同意,并提出新的要求,他哪怕是和人拼命,也要保证满足猴子家人提出的条件。写信肯定是来不及了,李斌借用洪老大的手机,先打通了河南濮阳市的114查号台。查出了台前县政府的电话,接着问出了菜园口乡政府的电话,就这样层层查询,最后他把这儿发生的意外告诉了侯楼村村支书。一直替猴子爹娘写家书的老村长只在开始时啊了一声,然后直到电话结束也没有再说一句话。过了大约十分钟,老村长又打了过来,他说他和村里几个人商量过了,这件事他们不打算告诉猴子的老爹了,至于赔钱多少,让李斌看着办吧,反正哪怕是一分不赔,村里也会像养自己老子一样给猴子他爹养老送终。
李斌接过五万块钱,放到猴子的骨灰盒旁,然后又从身上掏出一千五百块钱。和五万块放到一起。这是他刚领的工资,也是他准备有机会再出来找妹妹的盘缠。猴子的死使他突然觉得找到妹妹的希望很是渺茫。一个生命的失去竟然如此的轻易与猝不及防!工友们也纷纷拿出了舍不得花的血汗钱。一百、二百的钞票一会儿就使骨灰盒前堆起了一座小山。王文昌拿得最多。他拿了五百元。拿完他还朝自己鼻子上揍了一拳。李斌知道。他曾经和猴子打架,一拳打断了猴子的鼻梁骨。
李斌抱起成堆的钞票,无声地哭了。他抱的不是钞票,是老家和他一河之隔的熟练架子工猴子。
办猴子的后事是腊月二十三,小年。腊月二十四一早,李斌就打好行李,踏上了返乡的路。这个地方。他一天也不愿呆了。他知道。猴子肯定也和他一样,想尽快地回到那熟悉,又亲切的黄河岸边,
天阴沉沉的,街上行人个个脸上冷冰冰的。去车站的路上。李斌好像为快回家了而兴奋,又好像为快回家了而害怕。
李斌显然低估了回家的难度。从二十四到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他还没有买到回家的车票,不是排队没有排上号。而是根本就没有票卖(其实就是卖票,李斌也不一定能挤上去)。开始两天大显示屏上显示的都是某某车次晚点,现在倒好。干脆变成某某车次取消了。候车室的喇叭里。播音员嗓子都哑了,因为雪灾,耽误了大家返乡,请大家谅解等等。车开不出去,人却越来越多,如果说刚来的时候,还勉强能找个蹲下歇会儿的旮旯,那么现在就是站恐怕都要金鸡独立了,整个候车室成了铁板一块,这边用力一推,那边就得往前栽栽身子,或者说整个候车室就是一湖浑水。微风一吹,波纹就会从这岸直荡到那岸。作为一粒铁屑或者一滴湖水,李斌感到自己随时有被挤扁的可能。
请大家注意安全,不要拥挤。喇叭里换了个播音员,词也换了。警察们手忙脚乱,仍控制不了局势,后来武警来了。想出了个主意,他们手拉着手,像一个钻头一样硬是钻进了铁板,然后把整块的铁板分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
本来钻头要从李斌和徐莹中间钻过的,那样他们就会被分割在两个小块儿里。李斌抱紧徐莹,不管那个小战士如何努力,他就是不松手。他想好了,除非他的胳膊断了。否则他不会放弃徐莹。他已经丢了一个春芝,不能再眼看着徐莹从自己面前消失。最后,钻头一偏,从徐莹的背后钻了过去。
钻头的进入在湖水中筑起了一道道坚固的墙,湖水暂时没有了泛滥的危险。
徐莹朝李斌无力地笑笑。谢谢你,哥哥。
李斌换了换站立的姿势,没有说话。
到底啥时候才能坐上回家的车呀?徐莹又问。
快了。快了。李斌说。
李斌认识徐莹是腊月二十五黎明,也就是他来到火车站的第二天。当时候车室人已经相当多了,要想大范围活动已不可能。李斌从包里掏出一袋方便面,隔着塑料袋揉烂。再撕开一个小口。往嘴里倒。他吃上一顿饭时还是腊月二十四的中午。吃着的时候。他就隐隐发现一双眼睛老盯着他。快完了,却不小心吃呛了,李斌剧烈咳嗽起来。这时,半瓶矿泉水递到了他面前。大哥,你喝口水。拿水的女孩幽幽地说。李斌意识到。这个女孩就是一直盯着他的那双眼睛的主人。
到底啥时候能坐上回家的车呀?女孩似在找话。又似认真。
我也不知道。李斌说。大概觉得这样回答不好。又加了一句,快了吧。
大哥,我能跟着你吗?这里面太挤了,我有点害怕。过了好大一会儿。女孩怯怯地问。
李斌激灵一下子。这里确实人太多,人太多了就啥事儿都可能发生。他背上的旅行包里不但有他的兄弟猴子,还有猴子卖命所得的五万多块钱。他不能不提高警惕。为什么要跟着我?我不能保证你跟着我就不害怕。
你能不要自己的行李,也要带好你兄弟的骨灰。跟着你这样的人,我放心。
李斌绷紧的心放松了。刚到候车室时,李斌背上有旅行包。手上有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每行动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劲儿,后来一狠心,随手就把编织袋给扔了。那时有个声音对他说大哥你的袋子。他说不要了。说完他下意识地把旅行包从后背紧紧抱到了胸前。一会儿那个声音又说大哥你行李都不要了只要这个包,我想包里一定是很贵重的宝贝吧。李斌没有一点幽默的欲望,冷冷地说:是我兄弟的骨灰。说着李斌瞟了一眼说话人,只记得是个女孩,啥模样没有记住。现在想起来,那个女孩就该是徐莹。而且也许从那时起,徐莹的眼睛就开始盯着他了。李斌说,那好,咱们就搭个伴儿吧。
接下来的交谈中,李斌知道徐莹是安徽人,今年19岁。徐莹家里穷,她爹为供她弟弟上学,早早地让她辍了学不说,还想早早地把她嫁出去。目的很明确,换来彩礼钱继续供儿子读书。供弟弟读书徐莹没有意见,但让她胡乱嫁人她不答应。于是一天夜里。她偷偷跑了出来,这一跑就是三年。三年里她定期把弟弟的学费生活费寄回家,自己不吃不喝也得寄回家。今年。弟弟已经该上高中了,她也实在想娘想得厉害,所以就决定在离家出走三年后回家过个团圆年。
本来是个简单的故事,李斌差点没听出泪来。这不是春芝吗?我找到你了吗,我的妹妹?
当然,李斌没有跟徐莹讲春芝的故事,他只是从那时开始,就处处护着她。他说。你就当我的妹妹吧。
腊月二十八早晨,候车室二楼的过道里来了几个人,中间的一个拿着扩音器。手扶栏杆,声嘶力竭地对楼下大厅里喊话,本市欢迎各位在务工地过年。市委市政府已经做好准备,一定会让大家过一个好年。
上午快过完的时候,有人开始往门外挤,湖水开始涌动。先是波纹,渐成大浪。武警拼命喊慢点慢点,但哪里慢得了?涌动的巨浪开始把武警人墙撕开了一个口子,湖水决堤了。有人喊别挤我,我要回家,别往外推我。但这声音太微弱了,也没人理会,很快就淹没在汹涌的浪涛声中了。
徐莹死死地抓住李斌的衣服后摆,像李斌的尾巴,在湍急的湖水中被冲得左右摇摆。里面有人拼了命地往外挤,只听哧啦一声。李斌的衣服被徐莹拽掉了一块。等李斌意识到这一点回头拉徐莹时,他俩已经被人流迅速冲散,两人各自伸着手,无奈眼睁睁看着两只手的距离越来越远。突然,李斌看见那只手变软了,继而慢慢地往湖底沉去。有人喊,别挤了,别挤了,有人晕倒了。但无济于事,他本人也不由自主地朝晕倒那人的身上踏去。
二十多分钟后,武警重新控制了局面,并用人墙隔开了一条通道。把徐莹抬到了警务室。此时的徐莹浑身是鞋印。手仍然向前伸着。李斌握住她的手。只能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哥,到底啥时候能坐上回家的车呀?徐莹说。她的嘴角就有一股鲜血汩汩冒出。
李斌拿条湿毛巾,一点一点地为徐莹擦干净了脸上的血迹和鞋印,边擦边说,快了,咱快回家了。擦完。李斌一抹脸,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不回家了。
李斌对徐莹说,我不回家了,我要陪着你。
天阴沉沉的,街上行人个个脸冷冰冰的。
李斌到邮局把猴子和猴子的钱寄了回去,然后打的到了地铁站。坐了五站地铁,出来,又坐上246次公交车,终点站下车往左转走一百米,就到了他的目的地。这条路线他不知听工友们说了几百遍。早已烂在心里。
李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这儿来,就像他为什么突然决定要留在这个城市过年一样。他的腿好像代替了他的意思,头脑倒变得机械起来。
我找白牡丹。他对人家说。
我们这儿没有白牡丹。美容店里一个服务员说。
怎么没有?李斌眼珠子都红了,我们那儿不少工友都来过。
你说的白牡丹她啥样?
皮肤自得像棉花。趴上去像趴在缎面被子……
你神经病……话没说完,门就砰地关上了。
李斌似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一屁股坐在瓷砖台阶上。他掏出根烟,想点上。透过打火机的火苗,他看到了路边的一个广告牌,广告牌上一个大美女对着他笑。那美女皮肤要多白有多白,像牛奶,又像刚脱籽的棉花。广告牌的下方,有一行醒目的大字:×××增白牡丹露。他记起来了,这个广告做得满城都是。距他所在工地不远的大路上,也是一百米一个这样的广告牌。
李斌突然嘿嘿笑起来,笑得烟和火都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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