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亚
站在操场的看台,各处活跃的身影在视线里任意穿越映现。这样熟悉而美好的时光,究竟远离了多久,已经不能记得。
于是,开始不安,想念那些难忘的日子。
受伤,治疗,放弃体育转系中文,一段凄惶的时光。想想,不禁黯然神伤。那些日子,除了看书,上课,吃饭睡觉,横行体育场的我,早已消失不见。每每躲在宿舍看书,看见疲惫的室友训练结束,风尘仆仆归来,既羡慕又庆幸。羡慕他们可以在体育场上放纵自我。自由奔放,庆幸自己不再像他们一样整天训练疲惫不堪,可以安心读书了。
失去了,也得到了,无悔什么。只是这些年兄弟情深,无法再被时间轻抹。
虽已转系,仍然没有搬出原来的宿舍。怕失去这么多这么好的兄弟。“兄弟”该是一个怎样的名词,未曾细细想过,但这种从陌生到熟悉,用时间建立起的友情,难以割舍。这难以割舍的友谊与烟又有着密切的关联。
吸烟有害健康。我们置之不理。因为年轻,有些事情明知故犯,这大概又是我们的脾气,叛逆天性。
烟,是高二那年进入我生活的,不带任何侵袭的气息介入,让我措手不及。那时。吸烟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洒脱不羁,为了能和那些如今已经不知去向的“兄弟”一起出入,平坐平起。学校的那家小卖部,我们几个也成了常客。去了,什么都不买,只买散烟。五毛钱两根,一根自己抽,一根留着备用。等到烟瘾起来,可以随时抽上一口。
上了大学,习惯依旧,戒烟的念头便不再萌生。只有父亲偶然提及。才虚假地答应不抽就是。
想起这些,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猛吸一口,吐出,离开看台。忽然想起紫蕊,一个早已爱上的女孩。
第一次见她,宛若梦中,只在身边一晃,随之消失。只记得她瘦瘦的背影,在风中自由地飘去。
从此无法忘记,这么一个擦肩而过的女孩。
再见,已是半年之后夏天的某日,那时。五月的风格外让人亲切。她又一次出现,从身边走过,和同伴轻声交谈,不顾身体之外的世界,只有散落在空气的气息久久飘着。
等待已久的人,再次出现。以为爱情从此上演,却发现原来如此陌生。站立,默默地观望,直到她再度渐渐走远。一切再次消失不见。回过神来,茫然若失,发现手心一片冰冷。
笑自己怎么爱上了一个陌生的女孩。
听着音乐。一个人走在众人之中,让沉默成了一种习惯和束缚。来到体育馆,肆意叫喊的声响让自己一阵感慨。“传球!一个男孩喊着。”“防守!”另外一个人,喊起。然后,有人断球,盖帽,阻挡犯规,拉人犯规;有人进球,发球,重新开始。只有篮球老师端坐着,微笑着观看,不时指点一番。
在别人沸腾的繁华活跃尽头,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孤独。
静静地站在一边,以看客的身份远离其中,欣赏运动的妙处。不久,无趣地退出场外,点燃一根烟。无尽怅然。
记起练习体育,不为兴趣,只为升学的那些年。仗着小时候的习武功底,不把一切放人眼。高考那年,如愿以偿,以优异成绩考上了二流大学,继续了这种漫长的煎熬。训练、休息、吸烟、喝酒、吃饭,一天一天,直到某天,突然摔倒在跑道上,骨折,离开这种早已厌倦的生活。
离开了,如今又开始怀念,多么奇怪。于是想,人本来就奇怪,拥有了永远不满,失却了倍加感叹。
高中三年理科。现今转入中文,一时手足无措。怕自己成绩落下,无法顺利毕业。入班,随级上课,异常吃力。但毕竟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满足无比。
那天,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断断续续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无意间看见她端坐在台下静静地听着。雀跃起来。完毕,从她身旁走过,一缕芳香入鼻,似早已熟悉。
不久。得知她叫紫蕊。一个自我、远离人群的女孩。吸烟,喝酒,上网,逃课,听完了笑笑。笑自己爱上了一个如此安静的女孩,幸之苦之,无从知晓,只是依旧关心着有关她的一切。
走着,若有所思。风从耳边轻抹而去。这时。想起史都渥特,爱德华·怀特的句子:“我一直认为,假如你看得够仔细,就可以看见风——那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的碎片高高在空中奔去。”
风,奔去了,从时光的肌体上滑过。我伸手,想要抓住它的尾巴,却空得了更大的困窘。阳光则安舒地穿过眼瞳,恣意地洒在路边的草地上,饱满充沛,似永不枯竭。
安说:有骨骼的哀伤,那等同于一种自我克制。多么透彻的觉悟。而我骨骼里的爱的哀伤,她赐予的,怎样克制呢?
想念一个人时,十分难过,难过得只能在烟雾缭绕里寻找暂时的安静。烟。那时是最好的朋友,耗尽自己的力量,为你分担着最痛的痛苦。它,不说话。只在你思索的时间里来了又走。
紫蕊只有一个朋友,不过,我至今不知她的姓名,只知道她陪紫蕊逛街买衣服,陪她说话,吸烟喝酒,时时纠缠在一起。十分亲密。有时,我怀疑她是不是和我一样爱上了紫蕊,是个同志。想完,笑自己太过敏感,太过嫉妒。
不解的暗恋激情就这样一天天蔓延着,挥之不去。直到不久前,她坦然地面对,我坦然答复。
大三开学不久,和阿辉、胖子一起去了北京。胖子一直在学校的后街口卖书,表面上做生意“养家糊口”,其实是想广泛接触各系美女。找个女友。后来,终于找到。去北京,说是陪胖子进货,目的是趁机游玩一下久违的北京城,也看一看天安门,走一走长安街。
买票,进站,等待,检票,登车。在比蚂蚁还慢的火车上,我和阿辉轰然大睡,只有胖子站在人群中,静静等待着终点的来临。不知多久后,火车进站。下车,再检票,走出车站。随之,来到公交车站,准备去天安门广场游玩一番。胖子却被人接走,随他的书商朋友一起去了图书大楼。
站在天安门广场,我大失所望。原来想象的完美景象,没有一点出现。于是想,这大概就是传说和现实的差异。转悠了半天,最后携带着满身的困倦回到胖子预订好的简陋旅社。
躺在简陋昂贵的房间里,猛然一阵心酸,发现城市的繁华与自己竟然如此搁浅。更加地想念一个人,想念紫蕊。于是告诫自己,回去,一定向她坦白。
接下来的一天,和胖子一起去图书大厦闲逛,买了几本早已想买的书。下午,心血来潮,又和阿辉一起去了清华北大校园。
当我站在匆匆忙忙、人来人往的清华校园,我只想哭。想,原来我们的高才理科生们是如此无声地紧张生活的。傍晚,来到北大校内,一路上,三三两两结伴的男女生们笑谈着漫步,一副恣意的场景。走在未名湖畔,几对恋人在河边亲昵地私语着。多么美好的场面!我感慨,想起臧棣先生的诗歌《未名湖》:“虚拟的热情无法阻止它的封冻/在冬天,它是北京的一座滑冰场/一种不设防的公共场所/向爱情的学院派习作敞开。”
那么。我的爱情呢?又想起紫蕊。
这一年,雪下得格外大,南方的许多城市都遇到了雪灾。紫蕊是南方人,看见她安然无损地出现,感到安慰。可是怎样向她表白呢?困顿。
从北京回来后,心情异常的糟乱,怕一旦坦
白。就会失去一切,包括那些美好的梦幻。就这样,每天除了上课看些无聊的小说,就是睡觉吃饭。继续困惑了一段时间,任不安和惊慌一直侵袭着。
后来,终于想通,爱情是一个人的事情,与别人无关。爱,需要自我安排;不爱,需要自我终结。
那一天,安阳的天空格外的蓝,让人在这蓝色里能感觉到生命的晕眩。我跟着她,行走穿梭在一条又一条大街。从早到晚。我跟着她,没有任何目的,却带着巨大的秘密。我想,我们必须有个了结。两年来,这个秘密已成了我心中的黑色“巫结”。
我跟着她,不离不舍。突然想起自己竟然成了《广岛之恋》中男主角一样对爱情不弃的男子。故事中写道:
那个男人跟随在她身后。她意识到了。她盯着他。他们怀着深深的爱恋互相凝视着。这场短命的爱情就像内韦尔的爱情那样,也将被扼杀。因此,它已经注定要被遗忘。因此,它是永恒的(因为它被遗忘本身所维护)。
她也终于发现我了,她说是她的女友发现了我。当时我跟在她的后边,她回头,看着我,一声不响。那时,我才感觉原来我们之间是那样的陌生,遥不可及。
她看着我,她说,为什么要跟踪我。她很严肃,面无表情。
我说,不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你。我抬起头,静静地回答,端详着她。
她说:是吗?多久了?
我说,两年了,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已经疯狂地爱上了。我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骗你。我强调。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我看见她眼睛中隐藏着的不快和不安。
一阵沉默,街上喧哗的声音突然消失不见。我就那样在沉默里等待着。无论是爱情的开始,还是梦的幻灭。
她说,我们不可能的。谢谢你喜欢我。她转身走开,不带任何留恋的色彩。我的爱情就这样轻易地夭折了。
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无比的轻松。看着她和女友消失在茫茫人海,微笑起来。解脱了。我想。曾经深爱的人,在告别的那天,或许就已经注定了消失不再。
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点燃。转身离开,走进了相反方向的人群中间。
那天,没有回宿舍,一个人在火车站的等待室里度过了一个漫长寒冷的夜晚。坐在冰冷的长凳上,一直抽烟,只有沉郁中猛然将头抬起,才于刺眼的光亮里看见烟雾中错爱赐予的莫大伤害。
那伤害如一根铁针刺入肌体,不带任何痕迹,只有在多年之后,爱情重来的春天,它才会被拔除。满带鲜红的血迹。
我说,如何再见呢,我爱的人。
清晨,从混沌中醒来,走向室外。对着残冬留下的昨天。我对自己说。已经爱过了,尽管没有序幕,没有结局,却铭心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