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

2009-03-25 10:34柯金寿
文学与人生 2009年2期
关键词:画室大师小镇

柯金寿

从众山俯瞰,小镇宛似一只半月光里刚出浴的瓷碗,清雅可人。碗底的印花,是那檐瓦一片,冲着太阳捧腹大笑:还有那一排排篱笆,像英勇的禁卫军,守护着花园和振翅欲飞的翼角,默不吭声;而粉蝶总那么秀气,从一枝花到另一枝花,从一池塘到另一池塘,只要一树清风招徕片许的伴奏,小镇便醉了,醉倒在她那曼妙的轻纱舞衣之下。街衢依旧懒洋洋地舒展开来,它是瓷中最纤美的线条,任凭早起上山的农夫们随性践踏,它总是笑着,笑着把他们幻作暖阳下飘拂而过的燕子……

我双目紧锁着这幅《小镇》,让思绪渡过凝重的空气,潜伏在画里边,寸步不离地,让心儿贴着《小镇》的美景缓缓呈现。这一场景总来得小心翼翼,在每一滴色彩后面,我总会看见父亲在画室里踽踽独行的单薄的身影,像油画中锄禾于田间的农夫一般,勤勤恳恳,毫无怨言。但恐惧还是不由自主地袭来,当我突然从画中惊醒,那些美丽毫不保留地哗啦啦凋落一地,像父亲忽然转身远去,甚至不打个招呼。

每晚,母亲早早地睡了,她劳累了一天,只有星夜是属于她自己的。这时候,白日里探望我的紫藤萝仍静静地倚靠在窗沿,月光借着它细长的身子把我的画室统统攻陷。说是画室,其实只剩一张破旧的床(作画时在上面铺几层废纸,可充当画板),一把一尺高的木凳子,一个茶杯,一些画纸,长短不一的彩笔等等,而唯一能让微笑挂满父亲垂帘型胡须的,就是墙上这幅描绘家乡的《小镇》了。父亲从来没说过要把它卖掉,即使曾有商人出过高价,他也只递过一支烟,和商人聊了一会,那人便开开心心地离去。到现在,我还不知道父亲用的是哪一计,或许根本就没用过。这幅画就这么幸运地存活下来了,成了父亲遗产中最有分量的一份。拥有这些,我常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父亲是一年前过世的。当时凌晨,他斜倚着旧床和里屋墙角接触的旮旯儿,忘记了呼噜声,安详得像击打木鱼的虔诚的老和尚。镇上的医生说他过度操劳,骨瘦如柴,病已久矣。母亲那时不能自己,嚎啕大哭,晕了过去,我呆呆地站在一旁,幸好邻居扶着她到另一间房休息去。我至今记得当时医院里的“盛况”: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包括那些正在挂吊瓶的“半活人”,也提着脑袋往前挤,好像发生了什么杀鸡儆猴事件似的。

父亲过世的时候,仅剩这幅《小镇》没卖掉,母亲决定把它和父亲葬在一起,但我阻止了她。父亲的画在小镇一带稍有名气,有人买了画,转卖到城里,但像打水漂一样,扑通一声,一切又恢复宁静。而父亲过世后,更是少有问津了,包括这幅父亲一向引以为荣的《小镇》。那时我们已经家徒四壁,父亲先前卖画积蓄的钱也用光了,母亲一直没有工作,有时从田里归来,做完家务,趁我在画室里作画时,替人家补补衣服,干点杂活儿。我当然是知道的,但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自己埋在画室里,和父亲一样没有良心。

那时候,我在镇上高中学绘画,当了两年“臭名昭著”的艺术生。好多同学嘲笑我,“穿得破破烂烂的,还学艺术呢?糟蹋艺术啊,悲哀!”每次,我总会以笑还笑,然后大摇大摆地唱着秧歌循着山路回家去。在半途中,偶会遭受某些恐怖分子暗中偷袭。我便卷起裤脚,像猴子一样穿梭在林间,而后不见了尾巴,丢下一句干干净净的叹息——“哎,这世道!”让他们慢慢品味去。

每次放学回来,如果恰逢父亲正在作画,我总要呆在他身边,看他如何一笔一画地完成他的杰作。在父亲的熏陶下,我的画技也有所见长,当时便有些飘飘然了。父亲每周末总会腾出一些时间,跟我交流绘画方面的学问,譬如如何运笔,选材;如何搭配明暗,色彩;如何学习梵高,杜尚;如何做真艺人等。而现在,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却是,“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艺术是从来没有休假的,艺术随时随地注意观察人们,只有艺术家同意自己没有休假。”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出自奥地利作家埃尔夫丽德-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但我还是习惯把它看做父亲的教诲,因为父亲能够以身作则,他是个真艺人!

今年清明时节,雨水比往常似乎多了一些,飘飘洒洒的,盖满父亲的墓碑。父亲的坟墓与祖坟是分开的,因为祖坟那边已经挤不下了,只能另辟土地。母亲上了三只香。又烧了些纸钱,她不忍让我看到她那竭力制止的眼泪,陪我锄完坟上的杂草之后,便径直朝祖坟那边去了。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坟前,耷拉着脑袋,想对父亲说点什么,但终于没说出口。

今年八月,一张M省著名艺校射出的通知书安全到达我的画室。那天,我上山砍柴去了,母亲欣喜若狂。携着通知书(母亲后来如实说。应该是抱着通知书,像抱着新生的婴儿)满山野大叫我的名字,直到黄昏已经砸落在她的头上,母亲才高高兴兴地举着通知书(母亲后来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扛着通知书,像扛着摔落悬崖的太阳)回家去。我在画室门口撞见她,一丝坏笑恰巧拂过她那久不见日的宛如田亩般的皱纹。母亲把通知书递给我,忽然靠近,抱了我一下,“我去做饭去。”说罢便下楼了。那时候,我真希望从哪里冒出一个见证人,而那个人最好是父亲,我想让他知道,我是争气的;还有,母亲今天抱了我一下,这我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但在我能记事以来,我想。肯定是第一次!父亲若有知。今夜,他也应该乐滋滋的吧?

第二天,母亲说想去镇上买点东西,昨晚她接到电话,是那几个经常伏击我的恐怖分子打来的,扬言要“剥削”我一顿。母亲并不知道这些,她也邀了邻居和亲友,想庆贺一下。我便应了她,但偷偷把电话藏起来。我不想让这些“活泼分子”来上演恐怖闹剧,不知道这算不算自私?那晚,村长也来了,这在意料之外:意料之外的还有红包,一袋五颜六色的糖果等。母亲开心得像刚出嫁一样:当时我脑子里突然闪过这种“邪恶”的杂念。将错就错,依此推算,应该是母亲有史以来第二次沐浴在幸福之光中吧?!

“快乐是一种美丽的毒药,而成长是一场放肆甚至带有几分淫荡的吸毒游戏:当你病人膏盲而不自觉时,即是游戏宣告落幕之际。”八月五日,我在记事本上写下这句话时,两三天抓狂式的疯癫早已从我身上松垮下来。家里一片狼藉,尤其是画室,快沦为猪圈了。或许与楼下的猪圈已没什么两样。那天,村长的儿子打来电话,说是镇上有位赫赫有名的大师想开个讲授绘画的辅导班,明天报名截止,问我有没加入的意思。我便把母亲请来,我用“请”字,是因为母亲实在太忙了,父亲走后。家中的残局就历史性地落在她瘦小的肩上,母亲却从没抱怨过什么。我用地地道道的土话,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并在记事本上提前作了突破性总结:“自力更生,勤工俭学,趁热打铁,备战艺校。完善自我!”母亲笑了,像每晚睡觉前一样,她总要吐一个微笑在画室门口,再掺和一句疲惫的“晚安”。

我突然觉得肩膀重了起来。

家离镇上并不远,第二天,母亲起得更早,为我准备早餐。其实没那个必要,那条山路都成

我身体里的某条动脉了,我知道应该在哪里多逗留一会儿,因为那里经常有牧羊女出没:应该在哪里停止呼吸,急速奔跑,因为那里死野猫子成群结队,挂在树端上,学着不整齐的鬼叫声;还有可爱的春,金色的秋,中间夹着的火辣辣的盛夏。在山路的许多岔口,投下一簇簇泅水的神秘动情的睡莲,在池中。

我七点上路,丢下母亲同行相伴的要求,这是昨晚突破性总结前的具体落实规划之一。母亲再三叮嘱,她把行李裹得严严实实的,又给了我一个小钱袋。半途中,我数了数,大概有三百块,不知道是母亲什么时候偷偷积攒的。那幅《小镇》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背包里。我想,父亲应该最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是背着他来不及说出口的遗愿上路的。

山路依旧,远处的画室渐渐淡了,我突然间有种“思君不见下渝州”的感觉,虽然这不是秋高气爽之曰,我也并非李白。既然路在脚下,便应当勇敢地走下去。

镇上的八月像个巨大的黑洞,它吸取灰尘,吸取女人的迷迭香气,吸取一切唾骂、诅咒和见不得人的交易。辅导班就安排在镇中心原高中校门对面,我想,这下可就惨了,又要承接镇上不断投掷过来的车鸣了。

我在镇区附近租了一间便宜房,现在恰值假期,房租不贵,不用往家里跑,给母亲添负担,也不必担忧那些恐怖分子时不时的“残酷迫害”。房东是位平易近人的阿姨,她儿子在国外,两年没回来,说是娶了个“洋姑娘”,忘了回家。这些话是那天下午我跟她问好的时候,从她嘴里冒出来的。高三时。常听那些在外租房的同学说她的好,现在总算信了她。我向房东“讨”份工作,当时她笑了笑,“那你有空帮我做点家事吧,我月末给你钱。”她说得很轻松。让我感到有些受宠若惊,赶紧说声谢谢。

当晚,安顿好之后,我毫无困意,靠着窗台,往外头望去。想这镇上肯定有很多类似这样的窗台,有很多类似我这样的人,有很多类似这样的孤独。城镇是片废墟,是片文明的废墟,至少对于真正懂得生活的人来讲,他们不应当把自己置放在一片巨大的孤独中,而忘了什么是幸福,自己是什么……我突然想给房东画一张画,她是镇上乐观的孤独者,这已经相当难得了。于是铺开纸,按照第一印象完成这幅肖像画《爱笑的眼睛》,并在左下方题写下顾城的那首《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师,他现在就伫立在我面前,一副歪斜的眼镜好似经不起微风轻拂便会破碎成千,炮制出数不清的微型大师:他的脸通红通红的,这种迹象使我近乎毛骨悚然,因为印象中只有江南淑女或雪国辣妹坐拥如此摩登的“人面桃花相映红”之天香国色。

“安静!安静!”大师挥了一下手。双目横劈过台下叽叽喳喳的学生,当然包括我,还有房间后面七零八乱的纸屑果皮等。

第一节课听过去有点像班德瑞之《仙境》,迷迷糊糊。神秘兮兮的。我只能用省略号表示对大师的敬畏。唯一使我忘不了的,是这节课最后发布的指标:“每人一幅画,明天早上交!”“大师的话如雷轰!”这是后桌“快乐女声”抛下的一句话,刚好落在我耳旁,我捡起来洗了洗,发现很有道理,便佩服起那位“快乐女声”来。

中午吃了顿小吃,帮阿姨结束庭院大扫除之后,开始临摹父亲的《小镇》。我一直觉得这幅画是珍品,诗意盎然,风情朴素,气质高雅,可以与巴比松画派之大作相媲美。父亲生前一向低调,与世无争,拥有蒲苇般的韧性,泥土般的纯真,这幅《小镇》在他过世后,更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而我,尝试着将它公之于众,以自己笨拙的画技,尽心尽力,把它完成。

大师对此画似乎没有多大兴趣,一周后,才把作业发下来。我仔细看了看,画纸上留了一张评语,横七竖八的,只有几个字,像村里寺僧在祭祀时发散到各家各户的灵符:“庸俗乏味,毫无内容,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呢?!”

我那时差点气疯掉,先前,错将父亲的那幅《小镇》交了上去,竟然被如此下咒,“这世上并不怕有流氓。怕的是流氓有文化,最怕的是流氓懂的是假文化,用来毒害他人……艺术是崇高的,而艺术家包括文学艺术大师,却要忍受不尽的苦难,所以梵高死了,米勒死了,王国维死了,海子死了……有一天我死了,没有人为我送丧,没有人哭,没有人笑,我本微不足道,我是干瘪的老妓女。是行乞的臭乞丐,我什么都不是……”

那晚。我沉默了很久。

第二天,母亲打来电话,我说我要回家。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那好吧!路上小心……”母亲总是这样,她总觉得我作的决定肯定有我的道理,她一生在土地里洗澡,流汗,最后也将随着父亲葬埋在土地里,却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只希望家里平平安安,我能够开开心心的。

房东阿姨给了我五十(扣除房租),我笑了笑,也把《爱笑的眼睛》送给她。多年以后,她还会记得我吗?也许不会,也许会。小镇就像是一条细小的流,流过落叶,流过白云,也流过所有流过的人:大师,阿姨,村长,还有我,我的母亲,我的父亲,还有一些陌生人。

我背着《小镇》从画室蜿蜒而出,又循着山路回到小镇里的我的家,没有哭,没有笑,天空还是那么公平,满满的,覆盖着所有人,既然路在脚下,便应当勇敢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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