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

2009-03-24 03:24徐则臣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2期
关键词:叔叔

1

研二暑假,我从系里申请了一笔费用,抱着一台借来的高清DV回到老家。我要拍叔叔的跑车生活,申请计划书上写的题目是:长途。叔叔是个跑长途车的,三十二岁,瘦得像根麻秆,已经在大卡车的驾驶室里坐了十二年。他不厌其烦地从中国的南头跑到北头,再从黄海边一直跑到青藏高原上。叔叔大我七岁,因为整天窝在车里他被蒸得很白,我们俩站在一块别人就觉得我们是兄弟。我和叔叔一样,眉毛粗黑,高鼻子大嘴。他有一肚子故事,见过全中国的人,脑子里装着一张详细的中国地图,他会说上百种方言,其中一半像鸟语。这是我决定拍他的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很多年前我就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做一个卡车司机。为此,念大学之前我一直被认为是胸无大志,老师让大家说一说各自的理想,都是科学家、作家、医生、国家领导人之类,只有我站起来大言不惭,卡车司机。全班人都笑翻了,似乎这是全世界最卑微的理想。想笑就笑吧,我的确想做卡车司机。我叔叔那时候已经是卡车司机了,带我去过很多地方,我们把车窗摇下来,让大风穿过驾驶室,风过耳边如同旗帜猎猎地响,卡车穿过野地,在柏油路上放开了跑,油菜花在两边黄金一样盛开,一开就是一片海洋。那感觉好极了。他们笑,那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感受过。我们光着膀子戴墨镜,像牛仔奔跑在美国西部的荒野里。我叔叔歌唱得好,嗓门也大,我跟着喊,大地上仿佛就剩下我们两个人,那种孤独悲壮和淋漓尽致的既想哭又想笑还得大喊大叫的感觉,他们也不会知道,所以他们笑。

我想用DV告诉大家的就是这么一种寂寞漫长、前路迢遥的生活,一两个人,壮丽、艰辛,坚持不懈地奔走,走完了还走,没有尽头。我没能成为一个卡车司机。我想让叔叔代替我在镜头里过一个卡车司机的生活。我在电话里兴奋地跟叔叔说,我拍你的长途。

叔叔说:“没问题,正好赶上个长途。”

回到老家,我爸说,你叔叔说了,明早就到石码头。我一愣,这跟石码头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要拍子归的长途么?”我爸说,“他的船明天就到。”

子归就是我叔叔。可他怎么突然就变成跑船的了?

“半年了。”我爸说,“有一天回到家,死活要卖车。不干了。谁说也不行。”

六个月前,我叔叔把跟了他五年的“解放”卖了。两天后去了河上游的一家船行,成了被雇佣的船老大。运河上跑的船他都会玩,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就吃水饭,运河上上下下地跑,叔叔打小就跟在船上瞎摆弄。等我爷爷快跑不动了,希望他以后把船接下来,我叔叔却不干了,他嫌船慢,来来回回就这一条道,跑到死也只能在运河上。他要跑车,果然上了岸就成了卡车司机。十年前水上生意不错,我叔叔不干,现在水饭难吃了,他头一别又回来了,大家就看不懂。这个陈子归,只能是脑子里进水了。

可是,我的《长途》怎么办?我打了报告递了申请,光可行性论证就用了五张纸。你个陈子归!第二天一早我站在石码头上,对着从上游驶来的一条船放开喉咙喊。我痛扁他的心都有。

陈子归站在甲板上像根船篙,歪着头一脸坏笑,向我摆手:“陈小多,当了研究生就是不一样啊,都学会准时了。”

“尊重一下知识分子好不好?叫陈千帆!”

“屁!还陈千帆,你以为你挂了个相机就不是陈小多了?不上我可掉头了。”

陈小多是我小名。我跳上船,一屁股坐到甲板上,陈子归,你可把我害苦了。

“多大的事,不就照个相么,照哪不是照。这一路水道,比岸上的好看一百二十五倍。”

哪里的长途都是长途,只能这样了。要怪也怪我当时没说清楚。这是条单放船,柴油机在船头呼嗵呼嗵叫。八点钟的太阳落在船头,水汽正从平稳的河面散尽。船头劈开水面的声音我从小就在听,白天有些嘈杂,夜晚时像很多人在小声说话。我把DV抓在手上,想着无论如何也得拍点啥。叔叔从驾驶室里伸出头说:

“先照,一会儿我给你讲点岸上的事。”

这办法不错。我拍我的水上长途,穿插陆地上的长途故事,就拍我叔叔讲的,对准他的嘴。问题解决了。我把DV往驾驶室里伸,为了盖过马达声我必须提高嗓门,我说:“这个帅呆了的船老大是我叔叔陈子归,花街人,未婚,高考落榜两次,二十岁开始跑长途运输,开了十二年卡车。今年一月份突然决定坐到这里,立志将水上的软饭硬吃。现在开始他的长途生活。”

我刚说完,叔叔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说耶。然后对准镜头说:“我得给我酷毙了的侄子陈小多补充一句,本人第二次高考只差一分。耶!”

2

水上的生活其实枯燥,这我是知道的。因为慢,看来看去风景都差不多,除非到了一个个小码头,采买食物和日用品,下个馆子喝点小酒。如果沿途有朋友那当然好,船一停下他们就拎着酒瓶子上来,就算聊聊天也好。长途船一般至少要两个人,这和跑长途车一个道理,轮流驾驶。上岸放风时也可以轮着来,这个码头你去花天酒地了,下一个码头就得轮上我。船必须留人看守,一舱的货。叔叔这趟船从扬州来,满满的一船麦子要送到几百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的加工厂。和他搭档的是花街上游十公里的一个庙头人,外号秤砣。秤砣刚在老家相上个女朋友,听说我要跟叔叔跑这趟船,船到庙头就提前下去了。秤砣结巴,跟叔叔说:“回家睡睡睡了她,弄弄弄大大了她就跑不掉掉了。”我叔叔就成人之美,让他回去睡。你要不让他回去睡女朋友,半路上他就会上岸睡别的女人。你要不让他上岸,他能急得挠墙,拿脑袋往甲板上撞。

“秤砣心里亮堂着呢,”我叔叔说,“夜里说梦话,要买一条船,自己放。我就问他,跟谁一起放?他说,跟跟我老老婆一起放,想啥时候搞就啥时候搞搞。还吧唧嘴,跟吃了红烧肉似的。”

“那你呢?”我能看见此刻全家人都把耳朵竖起来了。三十二岁的叔叔的终身大事让他们焦虑不已。“有头绪了?”

“船上有女人不吉利,没听说啊?”

河边的人谁不知道。可现在跑的大部分都是夫妻船,两口子常年在水上过日子,孩子就生出来了。身后不远就是一条夫妻船,船上拉着条晾衣绳,花花绿绿地飘着女人的内衣。我把镜头对准那条船,慢慢调焦,一个光着上身、戴黑鸭舌帽的男人突然出现在镜头里,正往这边看,我赶紧把机子放下。

“不带上船不就完了。”

“那没事就往家跑,烦也烦死了。一个人野着,这他妈多自在。陈小多你这书是白念了。”

“基本明白了。”我说。叔叔应该不缺女人。跑长途的很多都这样,跑到哪睡到哪。我嘿嘿地坏笑,搞得我叔叔很紧张,陈小多你没病吧?我又说,“嘿嘿,我基本明白了。”

我叔叔就笑:“个小东西,你知道个屁。”他把船速放慢,指着右前方的一个破旧的码头让我看。仅从露出水面的那部分巨大的条石看,若干年前应该是个颇具规模的码头。石头边缘已被风化剥蚀,青苔像葛藤一样细密地向上攀爬。有一条行迹漫漶的小路从码头伸出去,歪歪扭扭穿过野地,四五里地的远处是房屋、树木,之后是贴着白瓷砖的一片大大小小的楼房。我的镜头从废码头的倒影开始走,拾级而上,爬上小路,逐渐升高,一个小镇降落在镜头里。叔叔要停下,我让他继续走,要的就是行进的效果。但他还是停了,坚持让我看两块歪倒在荒草中的石碑,一块写着:御码头;一块写着:舍舟,“舟”字下面只有半个字,形状如“上”。

“说是康熙乾隆下江南,都在这里上过岸。”叔叔说,“另一块碑,舍舟上马。我扒开泥看过。”多年前的胖墩墩的楷书,真有那么一点好大喜功的皇家气派。我给两块碑来了特写,然后把镜头对准叔叔,希望他能再说几句。没想到叔叔说,“刚和秤砣搭班,跟他在这地方干了一架。狗日的,他说去镇上买包烟,回来身后多了个女人,他要在船上睡。后来?我把他踹水里了。狗日的,我这可是条新船。”叔叔响亮地朝水里吐了一口痰。

如果这两块碑都不是赝品,当年市镇应该就在河边。我弯下身子去找水平线,发现这一片野地凹陷了下去,不出意外,是为了避开运河泛滥,房屋才迁到远处的。康熙乾隆当年威仪壮观的登陆之地,成了结巴子招妓的码头。

“这船上就没睡过女人?”我对这个规矩一直心存疑惑。

“睡过。”叔叔说,给我一根烟,自己也点着一根,“我一上岸他就闲不住,有一次我从酒馆里回来,老远就看见船在晃,这个死秤砣他把动静弄得还挺大。当时我们一船的毛竹呢。我就在码头上抽烟,半包烟抽完了船才平稳下来。我等那女人上了岸我才上船,我说你他妈跳舞啊你。这狗日的像摊烂泥似的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跳不动了。”叔叔一边说一边模拟秤砣的动作和表情,笑得我摄像机一直抖。他让我看休息舱,狭窄的空间里摆着三张床,一副高低床,被结结实实地焊接在墙上,旁边是张折叠过的行军床,叔叔指了指行军床。“我住下床,不许他乱碰,这家伙就买了张行军床备用。”我把镜头对准上床,床板离天花板实在太近,秤砣哪里能活动得开。

对秤砣的行为,我叔叔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不见为净。一把年纪了,得人道点。我把镜头对准叔叔,跟开车的时候比,他变黑了,也结实了,一弯胳膊,大臂上的肌肉就暴出来。

出了休息舱,夕阳照到我们的脑门上。阳光依然很热,但水上风大湿漉漉地吹,夏天还可以忍受。半条河水都是红的。我叔叔进了驾驶室,把速度开到最大,我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码头。路上不安全,水上也一样,打劫的那帮浑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此时的光线最宜拍摄,我站在甲板上原地打转,把能看见的一切都收进镜头里。后来,水面一半泣血的红,一半绝望的暗紫,天空在逐渐降低,很多小船、单放和拖船被我们抛在后面。夜晚从水底下浮上来,我看见了越来越多的灯光汇聚在岸边。

3

十三条船凌乱地摆在码头里,我们的船停在外围,边上只有一挂八节的运煤拖船。停在最外面怕半夜有人上来瞎翻腾,停到中间退出来可能又不太方便,叔叔喜欢大清早就上路。开车时也这样,别人出门时他已经下去近百公里了。他说一个人走路清静,撒开来跑才舒坦。跑长途的感觉就是做孤胆英雄。这是我上船的第一天,叔叔落好锚就上岸给我买吃的。这地方的麻辣鹅味道好极了,还有一种叫石子馍的小烧饼,醒好的发面揪成小团,摁在滚烫的鹅卵石上,烤熟了就是石子馍。我把摄像机打开,在灯火之间叔叔大步跳上了岸,嘴里哼着大西北的小调。红绸绸的个裤哎绿丝呀么带,我给我那个公么公哎腿撇开。我跟过船,但没跟过这么远,这地方也从没来过,一切都是新鲜的。我的镜头紧紧抓住叔叔的后背,直到他融进异乡的夜晚里。

麻辣鹅好吃,石子馍也好吃。一斤麻辣鹅和二斤石子馍下了肚,还有四瓶王子啤酒,两个人的饭量吓我一跳,简直是养猪。我叔叔在镜头里摸着膨胀起来的肚皮说:“挣自己的钱,吃自己的饭,这才是他妈的好日子。”

收拾停当,叔叔带着我检查一遍货舱,把雨布和绳子理顺扎好,河面上升起了水汽。我们坐在甲板上,蒲扇打腿,我带的驱蚊花露水根本不管用,高脚的蚊子大如苍蝇。叔叔喝了一口浓茶说:“陈小多,老子给你讲个大雾天的故事吧。讲完了睡觉。”我打开摄像机,叔叔是个黑暗的影子,只有脸上闪着油光,晃一下,又晃一下。

《长途》故事一:

那时候我还没完全出师,出车还得师傅跟着。我师傅老蟹头,不喝酒开不了车,放在现在那不行,上车就得给警察抓。可跑长途的谁他妈的又能不喝点酒呢。我想多练练手,半夜里起来撒尿,把我师傅的酒壶给藏起来了,所以一清早起来他就没精神。车就归我开了。我爱开早车,就是老蟹头带出来的。他要也喝了酒,半夜就爬起来开车。

碰巧那天早上大雾,浓得像变质的牛奶。我他妈开心坏了,这天气我可以露一手了。老蟹头坐在副驾座上,冷水击头也没清醒,车一动就东倒西歪。我把眼睛睁到最大,这种天气开车就跟你在浑水里游泳一个道理,能看见多少就多少,其他的只能跟着感觉走。我想看看我的感觉咋样。好司机都有好感觉,比狗还灵。不紧张那纯属胡扯,我腰杆都僵了,下去了五十公里才敢放松一点。就这样也没发现我师傅打开了他的酒壶。他在黄书包里找到了,喝了半天我都没闻到酒味,顾不上。

路上车很少,我的速度不慢,超过我的都是小车,我们来到一座大桥上。桥上慢行,所有司机都懂,我逞能,油门和挡都没变,桥在颠簸,像踮着脚尖在跳。刚上桥,一辆小龟车嗖的就过去了,又跑几米,又一辆小龟车过去了,快得像去抢银行。尾灯闪了几下,突然就没了。我就疑惑,妈的,就是抢银行也不能快成这样啊,就亮那么一下。我的车原速跑。突然我师傅,这个喝了酒就精神抖擞的老东西,一脚踹到了我脚上,死死地踩住了刹车。我差点从车头里钻出去。我师傅说:“不对!”我才闻到一驾驶室的酒味。“这桥不拐弯,我走过。”老蟹头又说。我突然就明白了,赶紧打好车灯跳下车,漫天清冷的变质牛奶,啥也看不见。

我跟老蟹头往前走,抱着手电筒,也就十米远,桥没了,直直地断掉了。水声也被雾盖住了。那两辆小龟车一定是钻水里了。老蟹头说,快,快,把我往后推,喊!我就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喊:“停下!停下!”声音都变成女人腔了。我喊老蟹头也跟着喊,手电光在大雾里乱窜。那会儿我还没手机,报不了警,就跟我师傅哼哧哼哧喊了两个多小时,拦了差不多二十辆车。后来的司机也跟我们一块喊,车灯都开着。后来警察来了,我嗓子也

哑了。他们问我们需要什么,我说水。我师傅说,酒。

4

后半夜下了大雨,我不知道。七月里的天说变就变,睡觉前我和叔叔在甲板上聊天,还是一头的星星。叔叔身上的雨水把我弄醒了。我迷迷糊糊觉得胳膊上落了水滴,猛然惊醒,我正做一个相当不吉利的梦,梦见船翻了,我被卡在水里出不来,到处乱抓,抓到哪里都是一把水。就醒了,看见叔叔正往上铺上爬,脚底板还在往下滴水,落到我伸到床外的胳膊上。我说叔,你尿床了?

“你才尿床!”叔叔说,头回勾到床下,屁股撅着对我说,“下雨了。”

我才听到大雨点砸到船身的声音,像很多面小鼓在乱敲。雨落进运河,隔着舱板听起来如同十万只大白蚕在吃桑叶。然后是雷声、霹雳,闷闷地响。我噌地坐起来,脑袋撞到了床板上。我得把这个雷雨夜拍下来。

“脑子坏了。”叔叔说,“雨大得要死,你那啥DV行不行啊?”

“那你帮我打伞。”

叔叔磨不过,只好又爬下床。他刚围船检查了一圈,能掖的掖,能挡的挡,确保麦子上不会漏水,淋了个稀里哗啦才回来,干裤衩和背心换上身没三分钟。他让我穿上雨衣,刚才他急着看货都没来得及穿,然后撑着一把巨大的黄色油纸伞护住我的摄像机。他说船上风大雨大,这玩意儿比天堂伞管用。

凌晨三点二十一分,大雨跟夜一样黑。雨珠子雨线子都是黑的。我把镜头从黑暗的水面上慢慢抬起,运河在动,好像隐藏了凶险的千军万马,对岸的树木和房屋远到了千里之外。这种水面我有点怕。小时候在运河里洗澡,突然天黑下来,乌云压着头顶走,我就得赶紧爬上岸。我老感觉水底下会突然生出很多恐怖的妖怪,要抓我的手脚,所以浑身奇痒,那痒能钻进骨头缝里,简直瘆人。几条船上细小的灯光氤氲摇晃,偶尔见到一两个人影在船上出没,他们在捆扎货物。雷声从远处滚过来,越滚越低,简直要贴着水面才走,似乎后面有很多人在呐喊着推着它费劲地跑。雨被风裹住,如同巨大的鞭子刷地抽到这边刷地又抽到那边,抽到油纸伞上时,所有的声音都被淹没了,我分明感到了灭顶之灾。抽到脚上一道冰凉。

“我刚出来时,看见两个小偷,”我叔叔在雨声里必须喊出来我才能听见,“划着泡沫筏子,要解那条运毛竹的单放船的绳子,我大叫一声,抓贼啊,他们就跑了。”

一条火红色的闪电折了两道弯,呈六十度夹角插入拖船旁边的水里,一大片水面都照亮了,溅起的水花也是红的。然后才是咔嚓一声。鼓膜乱颤,我吓得倒退两步,DV差点脱手。

“看见没?就是那种泡沫筏子。”叔叔指着闪电入水处附近,我啥也没看见,那地方此刻已经归于黑暗。好在又一个闪,半个天空都亮了,我看见了拴在拖船上的那个四四方方的小东西。用几块大泡沫塑料捆在一块做成的,上面裹了层塑料纸,正随波浪涌动。“当小筏子用,原来我这条船上也有,太丑,我给扔了,换了个橡胶救生筏。”

这一段拍得艰难,风吹雨打浪涌动,从头到脚都不安稳。结束了回到休息室,两人全身都湿了。我叔叔光着身子拧他的湿内裤,抱怨说这下好了,明天得光屁股开船了。我说那多性感,油门加到底,准比裸奔刺激。经过这一折腾我反倒不困了,大雨敲出一条船的轮廓,我问叔叔那都是哪里的贼。

“说不好。当地的,也可能是别的船上的。能捞点都想捞点。”

叔叔喝了两杯开水,开始打哈欠。可我兴奋得如同刚喝完咖啡。我还想再问。

“陈小多你饶了我吧。明天我还得赶路。再说几句咱们睡。镜头伺候。”

我叔叔就光着身子裹了个花床单。当然你不可能在我的镜头中看见床单里面的光身子。

5

关于偷。《长途》故事二:

这是小贼,没啥意思。我见过偷车的,豪华大巴,那才够味。想不起来哪一年了,也是大雾,对,还像变质的牛奶。我一个人开,没听音乐,这种时候眼睛耳朵都得用上。四车道的马路,车极少,有点浪费了。但你也不能大意,这玩意儿随便撞着啥都比害眼厉害。因为那年桥断了的事,一遇到大雾我就强迫自己慢下来。但那次我又不得不快一点,交货的时间催着,赶不到我这一千多里路就白跑了。只好不停地摁喇叭。那是十一月份,我把窗玻璃摇下来,后背和脚心还是出汗。刚从一条路斜插到另外一条路上,一辆大巴擦着我车身过去了,吓我一跳,快得简直是玩命。

它在我前头狂奔。我想这下好了,留下一个足够急刹车的距离,跟着它飞起来都不会有危险。有事它在前头担着。我就摁一下喇叭表示感谢,换了个挡上去了。逐渐靠近,它突然就提速了,噌的就把我甩了。我加速,再靠近,它又提速了。这就有点意思了,我继续跟上,它就继续提速。我再跟,它再提速。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一再提速,反正我加速是为了跟上它,跟上它是为了更安全。我们就这么在大雾里较劲,为了跟上它我全身都汗透了。两辆车追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下意识地看了眼时速,你猜多少,马上一百五了。就是大太阳底下你跑这个数,也够可怕的了。还是个大雾天,我突然就不敢再跟了。这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基本看不见周围的东西,只盯着它的尾灯跑,我把急刹车的距离都忘了。赶紧慢下来,我敢断定开大巴的家伙在玩命。这榜样不能学。在慢下来之前我又加了一回速,想看清这辆诡异的大巴到底是什么车。好像是快鹿,也可能是沃尔沃,那小标志没看清,因为我刚靠近它又加速了。我看到的另外一点是,那车没牌照,可能有过被摘掉了。反正空白一块。

我就更不明白了。回到驻地跟师傅一说,老蟹头说,百分百是偷车。那贼一定是以为你是来追他的,你快他不能不更快,没命地跑。你把他吓着了。做贼也不容易啊。

果然,过两天我重跑那条路,在路边吃饭时捡到一张当地的旧报纸,上面说,车主举报,新买的一辆沃尔沃

在大雾天被偷了。好,关机睡觉。

6

第二天船已经上路我还睡着。叔叔叫醒了我,他在门口说陈小多快起,拍大水。我抱着DV出去,还飘着雨丝,河水浑浊,无数条细流从岸上汇进来。更大的水从上游奔涌过来,土黄色的浪一波波跳到甲板上。“没准要发大水了,”叔叔说,把船速放慢让我拍水。“刚刚听那拖船的老板说,上游的暴雨现在还没停,河汊里全满了。”正是雨季,不好说。我把镜头对准水面,骚动不安的浪涌因为浑浊变得沉重,一副踌躇满志闹革命的样子,简直要把镜头胀破。所有的船都慢下来,尤其是串在一起的拖船,不规则的水流把船队冲得拐弯抹角如条长蛇。船上的几个壮汉子不停地从这条船跳到那条船上,用巨大的长铁钩矫正后面的拖船的航向,相互扯开喉咙喊话。有个大约四岁的男孩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出现在一条单放的甲板上,右手攥着根绳子,左手扶着小鸡鸡往翻腾的河水里撒尿。我调整焦距,恶作剧地看见镜头里的小鸡鸡像条弯头的胖虫子。

有人在船上放爆竹。叔叔从驾驶室里摸出两根二踢脚让我点,我说你来,我拍。他就把船停到一个合适位置,站到甲板上点上烟,用烟头点燃二踢脚,一根两个响,一根又两个响。运河两边是野地,所以尽管是阴天声音依然空旷高远。有人在远处嗷嗷地叫,以示附和。长途船多半备有鞭炮,放两响可以避邪。若是长途运送容易受潮怕湿的货物,雨天久了也会炸一串,送乌云上路请太阳回来。叔叔站在甲板上抽完烟才回驾驶室,他早上六点就进了驾驶室,一夜支离破碎地睡了不满四个钟头。风把他的沙滩裤裹到两条精干的瘦腿上,大大咧咧的大裤衩里没穿内裤。

再走一个半小时,天空裂成两半,太阳从白亮的那一边露出来。水面上一道金光飞速往前奔跑,半分钟之内整条运河金光灿灿,又有人嗷嗷叫起来。很快,前后的几条船上衣衫飘飞,湿衣服挂到了阳光里。我把叔叔和我的湿衣服也挂出来,一件件地拍过去。然后叔叔说:

“陈小多,那边!”

我扭头看过去,一个小伙子,比我大不了几岁,只穿着一条鲜红的三角裤衩站在他的货船制高点上,两臂张开仰天长啸,只有一个“啊”字,声音拖了几里长。肺活量挺大。

“他要干吗?”

“发发狂呗。”叔叔漫不经心地说,嘴里叼着烟。“这一路你要看下去,神经病的不在少数。可不喊几声又干啥呢,路远长程的,憋死了谁管。”

我原以为对水上生活还算熟,出门就是运河,就是石码头,就是一堆从水上来去的亲朋好友和陌生人,大大小小的船也坐过无数,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现在看来,我走得还不够远,像穿个三角红裤衩就敢站在高处叫嚣的事,也只在长途上能见识到。叔叔说,头一回你还会新鲜,三趟以后你就没脾气了,红烧肉再好吃,一天三顿也要死人的。这一条水路跟陆路不同,开船都可以漫不经心,你再能折腾也跑不到一条船外面去,看的东西也不会比两岸上的更多。喊一喊闹一闹,正常。

“那你呢?”我对叔叔如何排遣很感兴趣。镜头直直地杵到他面前。“陈子归先生,能否谈谈你对长途水路的感受?”

“个死小多,我有什么好说的。”叔叔说是这么说,但还是很有点镜头感的,立马将香烟夹到手指间,注意,是右手中指和无名指中间,这种夹法我觉得有点酷。“如果要说,怎么说呢,”这个陈子归还做着样子把自己当明星,“我一直觉得长途是一个人的事。好和坏,孤单,嗯,孤单和热闹都是一个人的,满满当当的,你把它抱在怀里,白天看水,夜晚看天,一趟跑下来还是很成就感的。”

“跟跑车比,你是不是更喜欢跑船?”

“说不清楚。年轻时可能会喜欢跑车,脑子里空荡荡的,只想着速度;跑车像摇滚,整个人是动的,到哪里都不会安分。年纪大了,可能慢慢会喜欢跑船,心里能装点事了;有点像这音乐,让你静下来还得动点脑子去想。我真说不好。这么说吧,跑车时我总感到饿,见到饭店就想停车;跑船不一样,我可以在这里坐上一天,一包烟两瓶水就够了。”

说得有点玄。在巨大的马达声里叔叔还放着一段二胡曲子,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

“你突然决定跑船,是因为发现自己老了?”

“那倒也不是。大概是想想点事吧。”

一听我就乐了,有情况。开始想事了。“想啥了?”

“一边玩去,小屁孩!”叔叔脸上的那点认真立马没了,“前面就要穿过一个小城,先把你的小裤衩收起来。”

我把晾晒的内裤暂时收起,然后坐在甲板上跟叔叔一块抽烟。小城外围的厂房越来越近,厂房之后是越来越多的居民楼和平房。我们经过钢铁厂和发电厂,运煤的拖船在它们的码头前停下开始卸货。然后是竹器厂,装毛竹的单放也停下了。陆续出现了平房和居民楼。运河拐了一个小弯之后突然瘦下来,水流变急进了城市。

7

从城东进,到城西出。运河入城水流急是急了点,但野不起来了。我们从一座桥下钻过去,为了防止擦着桥墩,叔叔让我拿一根毛竹竿小心以待,关键时撑一下桥墩。当然一切都很顺利。桥这边河道突然肥大,大水到这里也许会有失重之感,明显泄了气,水面是平的。他们把这一片呈椭圆形的水域做成了水上游乐场,几十只脚踏船和双桨小舟罗列岸边,有大人带着孩子在圈定的一小片水面里划船,一片切割出来的条石阶梯通往岸上,整饬,鲜明,修建的时间应该不长。旁边不远是另一种古旧斑驳的石阶,都是采自山上的原始巨石,当然现在已是千疮百孔,石头中偶尔间以沉厚的灰砖,这砖也是老的。叔叔让我再往上看。河边上柳枝垂拂,老石阶的尽头也是一块碑:御码头。

按旁边的碑文说,康乾六下江南,在此各上岸两次。我拍完了跟叔叔说,这两个皇帝要是都有前列腺毛病,这一路得有多少御码头。叔叔说,一听就没做过皇帝,那龙船大得像别墅,抽水马桶怎么也得装它十来个,要不一伙儿都痢疾了,咋办。然后我们一块大笑。因为我们大小便都是就地解决,站在船边往水里尿;遇到大事,也懒得用便盆,直接在腰上拴根绳子蹲在船边,以免一个浪过来把人弄到水里去。

“你慢慢拍,我开慢点。”叔叔说。

可够慢的,相当于不动。我把两岸的马路、行人、房屋和高楼逐一拍下来。贴着河两岸的房屋低矮破旧,青砖灰瓦白墙,屋脊倾斜,青苔和霉斑爬满半个山墙。已是中午时分,卖烧饼的夫妻把烧饼炉推到门外,男的贴,女的买。然后还有卖酱菜的、卖卤肉的、卖西瓜水果的、卖西安凉皮和凉面的,还有卖冷饮和杂货的,如果是沿街的店面,多半是木排板门。叔叔说,河两边当年最繁华,是城中心,有钱人才能靠水住。现在不一样了,有钱人都住后面的高楼里。平房后面不远就是楼盘,一幢挨着一幢。但我还是喜欢小房子,路边有老头穿大裤衩老头衫和拖鞋,摇着大蒲扇,光屁股的小孩在电动自行车缝隙里奔跑追打。还有人在门前生煤球炉子做中饭。满满当当的两街烟火气。我饿了。

“想吃啥?”

“凉皮,烧饼。”

“再让你尝尝这里的著名小吃臭豆腐、素鸡、酒酿。”

我叔叔脑子里也有张美食地图,到哪都要吃当地的特色。这是老蟹头留给他的传统。船停在一处烟火气最盛的码头。码头本身早就衰败了,码头上的人家和店铺却热闹。好吃的不仅我和叔叔,还有三条船停在那里,船夫早就光着膀子坐在船头吃开了。烧鸡、啤酒、大饼子和麻辣香锅,吃得舌头都快咽下去了。我让叔叔从他们船上经过,这样我就可以同时拍到几个船老大的生活场景。叔叔比他们斯文,长裤长褂上了岸。在他回来之前,我又拍了小城里的水上清洁工。

两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划着小船在码头附近打捞垃圾。塑料袋,广告纸,水果皮,扑克牌,水草,堆了半船。岸上的法国梧桐树阴下一群人在打麻将,洗牌的声音清脆诱人。树上有知了在叫。一家门面简陋的美发厅里在放流行歌曲《两只蝴蝶》。

叔叔买回了午饭,还带了一份报纸和一盘磁带,当下的流行歌曲大拼盘。船上有台破录音机,没事可以听一下。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歌你又不喜欢,买它干吗?听嘛,叔叔说,闲着也是闲着。小吃好吃。尤其那臭豆腐,闻起来真臭,吃起来真香。我吃过不少臭豆腐,都没有这个臭,也没这个香。午饭结束,其他三条船都出发了,叔叔却一点没有动身的意思。

“你要不要上岸逛逛?”叔叔问。

“啥意思?”

“难得来一趟嘛。”

“下次吧,不能误了陈老板的行程。”

见我实在没有上去的意思,叔叔笑呵呵地说:“陈老板还有点别的事要办。”

他那笑一看就半真半假,一点都不自然。我想不会吧,大中午热得想跳河,难道你还要见缝插针招个相好的上来?叔叔笑得更难看了,陈小多的叔叔哪能干那事,一会儿有个朋友要搭船。直说不就完了么,光明正大的事也弄得跟做贼似的。那我先眯一会儿。

等我捂了一身汗醒来,马达已经响了。出了舱,看见船头多了一个短头发女孩,背对着我抽烟。身段不错。原来如此。叔叔还是心怀鬼胎了。我装模作样咳嗽了一声,那女孩转过身,眉眼清秀,长得也很好,大概二十五六岁,就是有点凉,还有点凄清和另类,头发挑染,有几绺是红的。她对我淡淡一笑,只是淡淡一下就把脸转回去了。有点过分,我还等着她说话。想想算了,没准以后就是我小婶子,不计较了。于是为调动气氛,我故作轻薄地说:

“我叫陈千帆,小名陈小多,陈子归一定跟你说了,我是他亲侄子。”

她把脸转回来,笑了一下又转回去。没吭声。我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太不给面子了。摆什么酷。我嘭嘭嘭拍响驾驶室的玻璃,我说:“起来了。”叔叔才发现我站在边上,他开船一定走神了。他把脑袋伸出来,对那女孩喊:“这就是我侄子陈小多。这是秦来,朋友。”她再次转过脸,再次对我笑一下。我不觉得她是摆酷了,我猜这人没准头脑不好使。现在很多白痴都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个聪明人。当然,她也有可能是哑巴,那我就会原谅她。我对叔叔坏笑一下,小声说:“你品位不低啊。”心里却想,陈子归,把这号人带回家,等着我爷爷奶奶训吧。我爷爷这辈子最讨厌两眼望天的人,你说你傲什么傲。我折回去拿DV,打算把这情报拍回去。

刚开机,秦来突然转身,看见我把镜头对准她,慌忙摆手,“别拍别拍,”她说,“我不喜欢拍照。”同时往驾驶室一边躲。原来会说话嘛。我慢腾腾把DV收起来,觉得有点不对,可又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就四处乱瞅。太阳躲在云后。我们穿过小城最西面的一座桥,房屋、楼房和喧闹的人间烟火正在一米米后撤。城市边缘的运河边生长了茂盛的芦苇,风吹动芦苇荡,把每一根芦苇的腰都拉弯,涌动大如波浪,野鸟在其中进进出出,直蹿上天的某一只会亢奋地尖叫。跟在我们后面的那条船装了满满一船圆滚滚的口袋,此刻油布打开,让风和阳光落上去。年轻的老板娘坐在船头的马扎上敞开怀来奶孩子。下午两点三十五分,一切正常。我又看了看见人只会笑一下的秦来,她以为自己妨碍了我的拍摄,赶快扶着驾驶室走到另一边。

她一挪脚我就明白了,是个瘸子。尽管她在努力掩饰,颠簸的幅度依然不小。我的心情突然就坏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腿,她才抽烟、挑染、矜持、见人只笑、一张脸上凉风飕飕。我对她笑笑,说:“没关系,瞎拍着玩。你随便。”她还是觉得拍摄是件大事,觉得自己不适合也没有理由出现在镜头里,坚持避到一旁。后来为了真实自然地再现水上的长途生活,我叔叔颇费了番口舌才说动她答应进镜头。

直到她出现,我才觉得拍摄有了转折。我开始暗自高兴,不管此人什么身份,都将有助于拍摄。我不能从头到底就拍出个一个男人生活的流水账来,我叔叔长得不错,但看久了你一定烦;水上的风景可能新鲜,但几百公里下去还是老样子,你也会不喜欢。现在好了,多了个人,无论如何是个好消息。所以我钻进驾驶室给叔叔吹风,女主角来了,你无论如何得让她牺牲一下色相。

“可我跟她也不熟啊。”叔叔抓着后脑勺说。

不厚道。一个女孩子,都单独到你船上来了,还不熟?这话骗骗我老眼昏花的爷爷可能还勉强凑合,我才不吃你那一套。我把两个大拇指竖起来往一块乱碰,你们是不是,啊,啊,这个关系?

“瞎扯,”叔叔有点不好意思。“这是她第四次坐我的船。有一次她在码头上要搭船,没人愿意,都不想长途船上载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我就让她上来了。她有个小服装店,每个月都要去下游的大城市里进货。”

我将信将疑。偏偏就上了你的贼船,这种事谁能说得准。不过,我还是提醒了叔叔一句,她的腿好像有点问题。我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身后站着全家人。

“我知道。”叔叔不咸不淡地回了三个字。我就适可而止了。

“陈老板帮帮忙,你说话一定管用。我就是瞎拍,就跟拍你一样。”

叔叔答应试试,他让我来驾驶。操作很简单,我只要保证它不冲到岸上就行。马达声可够响的,等我差不多适应了这噪音,能分出一只耳朵来听甲板上的对话,叔叔已经指手画脚了半天,他把脸憋得通红,像只过了油的大河虾。我觉得秦来如果再不答应很可能就被我叔叔挤到船下去了。果然就答应了。出了驾驶室,我对秦来说:

“我就是随便拍,你该干啥就干啥。”

这么一说她基本就放开了,跟我叔叔一样都有很好的镜头感。其实她没什么事,就坐在船头发发呆,抽两根烟。坐在这种机动船上抽烟的时髦女孩多少有点性感。后来她开始翻一本时装杂志,里面全是细高挑的模特走在T台上,花枝招展,衣服千奇百怪。

8

到了晚饭,我们才真正体会到船上有个女人的好处。秦来的饭菜做得好,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三下五除二端上了四菜一汤。船到一个小镇码头停下,她就要上岸买菜,我掐了一把叔叔,跟上啊。叔叔说,她不让,说免费坐我的船,伙食得她来。我握着DV,那你也得跟着,上。我推他一把,镜头对准了他的屁股。他们俩一前一后上了岸,周围几条船上的炊烟升起来。然后他们又一前一后回到船上。秦来一步步走过来,长时间的高低倾斜的起伏让我心惊,说实话,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如果她的腿脚完全正常那该多好。

秦来的饭菜做得很好。这是我上船以来最丰盛的一顿饭,我给每一道菜都来了个特写。我和叔叔都露出了贪婪的吃相,当然这也是秦来喜欢看到的。她吃得少,微笑很多。叔叔才喝了两瓶啤酒就有点舌头大,要给我们讲一下他的英雄事迹:如何撞坏两辆小轿车。

——这是《长途》故事三:

你们听过“公路游击队”的故事没有?就是专门盗抢化工原料的事,像聚乙烯、聚丙烯那样的。没有?那得听听。聚乙烯和聚丙烯到底干啥用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一种化工原料。去年,就是去年五月份,我头一次帮别人运这东西。那混蛋之前也不跟我说那条道上有偷盗打劫的,我想就是平常的一次运输,干活儿拿钱呗。一车货装上了,我跑夜路。都是口袋,我担心半道上掉下来,就让他们多缠了几道绳子。

那是阴天,高速路边都是野地,好像还有点雾,反正能见度不高。后半夜路上的车就少了,我一个人放开了跑,录音机里放着秦腔,我跟着吼。想听我唱秦腔?等会儿再说。要唱给别人听我得喝好了才行,洋河酒半斤以上。那夜是阴天,跑起来耳边呼啦啦的风,车灯照得不远,到处都是黑夜。一辆小车从我旁边经过,嗖的就蹿到我前头了。小车跑得比卡车快,我不能跟它计较。它一直就在我前头跑,速度适中,嗯,就像陈小多说的,不即不离。我也没在意,不耽误我事就行,路又不是我们家的。一段《打柴劝弟》没吼完,又来了一辆小工具车,那家伙跟我并排的时候车窗是摇下来的,他一定是听见了我在吼,还对我摁了一下喇叭喊了一声好。我扭头去看他,模模糊糊看见后视镜里有个黑影子闪了一下,当时没留心,过几秒钟突然又响起来,再看,啥也没有,就继续唱。

工具车里也响起来摇滚音乐,唐朝乐队唱的《国际歌》,要跟我比赛似的。我们两辆车并排跑着比,它贴我很近,我能看清那司机的脸,他对我笑。我把声音放大,右手不停拍着方向盘,真有点热血沸腾的味道。我觉得车微微抖了一下。你们不常开车不知道,如果你习惯了车上的重量,稍微有点变化就能感觉到,当然你得在意的时候。我觉得那抖几乎就不存在,我就随意瞥一眼后视镜,什么都没有。继续开车。过一会儿又抖了一下,我想今天是怎么了,神经兮兮的。我就憋着等,很快又抖了一下,唐朝乐队的《国际歌》唱完了,换成了《浪漫骑士》。这家伙为什么一直和我并肩跑?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一个很小的拐弯处,我看见了身后还有一辆小车,这才觉得不对劲儿。前面一辆,左边一辆,后面一辆,把我夹在了中间。有点诡异。我放慢速度,盯住后视镜,过了几秒钟忽然看见一个黑影子从我车上滚下来,我想坏了,没准遇上打劫的了。我换了个角度看后视镜,原来如此,那工具车的车帮多出来一块,斜着往上有一个坡度都快搭到我的车上了。一个黑影子又从我车上滚下来,直接滚进了工具车里。

不害怕。长途和夜车跑习惯了,没事就害怕那还怎么混。不怕,我生气,妈的,欺负到老子头上了,让你们好看!陈小多,给我倒杯水。懒鬼。谢谢你秦来。接下来我当然要想办法,我知道车上有人了,他们合伙算计我,剪开了绳子在偷我的货。我突然一个急刹车,有人在车上惊叫一声,然后一个人影子从车的右后方飞过来,直直地摔进了高速路障外面的野地里。狗日的,活该!不好意思,有点粗了。后面的那辆小车没想到我会刹车,一头钻进我卡车的屁股里。我是卡车我怕什么。小车里也叫,我猜那小车的车头起码得报废。然后我突然加速,前面的小车没料到我会突然冲上去,临时加速又来不及,后备箱的箱盖被我撞得翘起来,司机没控制好方向盘,斜着冲到了旁边的车道上,这下好看了,它的小屁股又被工具车杵到了,咣叽一声,唐朝乐队也不唱了。

道路一下子宽敞了,趁他们乱成一团我加大油门开始跑,逃命要紧。这帮人能偷就能抢,能抢就能杀,我可不想和他们耗。一边跑一边报警。我说你们这里有路贼啊。他们说,你才知道啊,这帮人自称“公路游击队”,主要偷化工原料。我说那就对了。

冤枉好人?没有。当时我也担心前后两辆小车没准是无辜的,后来问了些朋友,他们说,什么无辜,那帮混蛋是死有余辜。他们一向如此夹击。要是无辜他们会找你的。我就等,一直到现在也没人找。做贼心虚他们。我那车,车头前面瘪了一块,花点钱就修好了。问题是货,被他们翻下去七口袋。他们的“飞车手”从工具车跳上我的车,这叫“跳帮”,这个词陈小多你应该知道,我爸说过无数次,就是两条船并行时,船员只身从一条船跳到另外一条船上。这群混蛋“跳帮”的技术不错,我都没感觉到。

七袋货没让我赔,他们没好意思,因为事先没告诉我半道会跳上来小偷。后来我听说,有司机为此还丢了命。所以我跟他们说,你们这哪是让我送货,简直是送命。他们一个屁没放。呵呵,又粗了。修车的费用当然我自己出,哪好意思再张口要钱。你说是不是,秦来?

9

睡觉的问题好解决,照之前的惯例,秦来先洗漱进舱,她睡行军床。当然是裹着衣服睡。我们坐在船头聊到十点,水上风大,蚊子站不住脚,头顶上是无数的星星,我把脚丫子垂到水里,清凉顺着脚腿往上爬,相当惬意。从现在的水面上看,发大水的可能已经很小了。偶尔会看见上游漂下来的断木、杂草和死猫死狗,打个漩也就不见了。叔叔来了段秦腔。我让他来他不干,我就给秦来递眼色,秦来说,来一段吧。秦来话少,所以比较管用,叔叔就唱了个《花庭相会》。声音很大,脖子上的青筋蹦跳,他把那个下跪的状元唱得情深凄切。别的船上有人叫好。然后秦来说,她有点累,先进舱了。

总算给了我点时间。秦来上船之后我就没机会跟叔叔说两句悄悄话。

“陈子归同志,能否谈谈你的个人问题?”我的意思我叔叔很明白。船上突然多出个女人,我要是不好奇那我一定有问题。开问的同时我打开摄像机。光线很不好,我要的就是这效果。

“你小子,变着花样撬我的嘴。”叔叔说,在黑暗里点了一根烟。“跟你说你也不明白。别看你学问比我大。”

“这是要什么学问啊,那得看本事。”

“个小东西!说正经的。有两年时间,我长途无数次经过同一条路,就是那条。”叔叔指着离岸边五十来米远的一条高速公路,几乎跟运河平行着向前走。“在那小城边上有个岔路口,分道的地方生意都好,尤其饭店和旅馆。那时候我三天两头经过那路口,但不吃饭,也不住宿,连口水都不会下去买。我习惯在前面一个路口停车。但在那个路口我经常看见一个女孩蹲在路边,就那么蹲着,有时候抽烟有时候两手空空。如果是大清早,她蹲在路边的时候还穿着睡衣,头发凌乱,脚上是夹趾凉拖。通常都是面无表情,不知道该干什么事似的。”

“大美女?”

“还不错。有点像个纸人,风一吹就要破那样的。第一次看见我注意到了。”

我适时地发出两声坏笑。

“我就觉得有点怪兮兮的。很长时间我就是觉得怪而已。跑长途的见过的人多得没边,很少有对谁有兴趣的。喜欢?没有,就是好奇。跟你一样。我想知道她为什么没事就蹲路边。”

“知道了?”

“不知道。因为经常看见,慢慢就知道她家也开饭店,在路边不远,一个小门面。我突然想进去看看,就破例在那路口停了车,进那家饭店吃了饭。第一次没看见她,第二次也没有,第三次还没有。我想算了,真是穷极无聊,一点儿不饿也往这里跑。还是去了第四次,这回碰上了,她就露个面,从外面掀起门帘晃晃悠悠进来,绕过吧台就晃晃悠悠到院子里去了。再没出来。我没理由进人家院子。就这些。”

这好像是半截子话,等于啥也没说。反正我是没能领会他的精神。“那以后呢?”

“没以后了。以后我就跑船了。”

“没再去找?”

“跑船经过那里,我上岸找过几次,都没看见。”

“有感觉了?我陪你再去找一次。长得不错吧?”

“应该就是秦来。”

什么叫“应该”?“就是人认不清楚,那条腿不至于看不出来吧?”

“那时候还不瘸。”

“这也好办,问一下就搞定。”

“问题是,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叔叔续上一根烟。

他没跟人家明说,不好意思,就兜了个圈子。这我也能理解,你求证的原因主要就在那条腿上,你总不能上来就说,我认识的那个人腿还没瘸呢。我估计他说起这事就跟对我讲长途故事一样,一边讲一边察言观色看秦来的反应。秦来没任何反应。她不置可否,可能跟我一样,也就当段故事听了。这还真不太容易判断。问题是,他们有必要这么绕圈子么。

“叔,老侄帮你一把。逮着空我来问。”

叔叔立马蹦起来,“陈小多你别乱来,”因为着急嗓子都哑了,“没你什么事啊。”

我撇撇嘴:“那可不好说,要不,拿点东西谄媚一下?”

叔叔就从了。和多少年来一样,随我提要求。我说先记账。旁边的船上打开舱门,一个女人从光亮里走出来上了岸。不用猜也知道她是干什么的。这事就过去了,我的确没把它放心上,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好奇,陈子归反应为啥如此强烈呢。多大的事。看来老男人要是脆弱起来,迸个火星子都会害怕,即使像我叔叔这样的只是心老了点。

秦来是个卖服装的个体户。我和叔叔进休息舱时她已经睡着了,或者是假装睡着了,侧着身子面向舱壁一动不动。男女共处一室休息,这是避免尴尬的最好办法。我睡着了。睡着的时候一点看不出她腿瘸。她去下游一个巨大的服装批发市场淘货,那里有无数多的便宜衣服,如果你有足够的眼光和耐心,你就会从中淘到非常好的东西,可能是断码的名牌,可能是做工和款式都极其精良的一般品牌,这样的东西放在大商场价钱那得成几倍十几倍几十倍地往上翻。秦来的任务就是在批发市场里面淘上两三天,装满五六个大口袋然后打道回府。装衣服的口袋很大,比麻袋还大,这些放客车上有点麻烦,司机也不愿意带,叔叔说,所以船是秦来最好的运输工具。他去过秦来的服装店,小门面,但布置精致,衣服怎么看都上品位,生意想不好都不行。

我在睡着之前想,要是这个女个体户腿脚没毛病岂不更好。

10

临睡前定了手机闹钟,还是起迟了。听到闹钟就跳下床去抓摄像机,等我抱着机子出了舱,秦来已经做好了早饭,正在擦溅落到煤气灶上的油星。只好拍了这一段。西红柿蛋汤,煎蛋,还有叔叔从码头上买来的豆浆、油条和烧饼。太阳还没升上来,码头上刚刚开始出现人声,不习惯赶早路的船夫还在梦里。

路上经过一片辽阔的芦苇荡,几乎长满了运河两岸,中间只剩下一条狭长的水道。快进芦苇荡时,叔叔嘱咐我把休息舱里的一杆猎枪拿出来,这地方前两年一直有水盗出没,不少船都被打劫过。冷不丁就会从芦苇荡里钻出来两条改装过的巡逻艇,用砍刀和猎枪威逼,要钱和船上值钱的东西。我叔叔的船还没出过事,他和秤砣搭档以后,每次到这里都是加速至最快,另一个人端着猎枪放哨站岗。叔叔先对着芦苇荡放了一枪,双管猎枪的动静巨大,半条河水都晃动起来,芦苇荡里哗啦啦飞出无数的野鸟,胖得飞不动的野鸭就在水里咕噜咕噜叫。打劫我还没有经历过,免不了紧张和兴奋,一遍遍问他是不是很可怕。叔叔说,怕了?那就进船舱去。我硬挺着,小看人,这个时候男人会怕么。和叔叔的轻描淡写相比,秦来就正常一点,她盯着叔叔看,说:

“没事吧?”

“没事,你先进舱。”

女人抛头露面只能纵容打劫的干更多坏事。秦来生在水边,都知道。“那你小心。”她说,一高一低地进去了。她说话不多,这种时候脸上的表情也是空白的。这个女人。

应该没事,除了自然的声音听不见其他的人声和机器声。叔叔让我端好枪,他开始加速。这是我坐到这条船上以来见过的最快速度,也最为惊险,河道弯曲,一条大单放在其中穿游,那感觉如同看好莱坞大片。

当然是有惊无险,出了芦苇荡叔叔满头满脸的汗。秦来也从休息舱里出来,突然对着叔叔笑了一下。她笑的时候比板着脸好看。承蒙一笑,叔叔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只能这么闯。”他解嘲似的说,“你弄不清有没有贼。”

速度慢下来,我从叔叔的右前方开始取镜头,拍下了他身后浩荡诡秘的芦苇荡,太阳尚未升起,芦苇荡上盘踞着炊烟一样的水汽。秦来在他旁边,在镜头里又笑了一下。

“前年腊月,”叔叔大声说,“我跑东北,被两个孙子劫了。”

《长途》故事四:

那时候的哈尔滨,气温没零下二十度下不来。我从来没在大冬天跑那条线,就是想看看腊月里东北啥样,我跟头儿说,这趟我来。皮袄、皮裤、皮帽、大毛皮鞋、毛手套一家伙全上了身,苫布用大粗绳子捆紧,车轱辘上装上防滑铰链,雄赳赳气昂昂走在东北的大路上。冷那确实是冷,咱这地方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冷,喘口气直冒白烟,胡子上跟着就结冰。人家说尿冰柱,不好意思,这个先不说了。我就开车跑啊,东北大平原上那真是叫爽,白桦树直得像一根根筷子,叶子掉了你也觉得长势喜人。陈小多,给我拿根烟。我就抽着烟听着二人转的磁带往哈尔滨方向跑。

天变成玫瑰色,找不到确切高度,风呼呼的,树尖转着圈旋。路上没几辆车,偶尔见着一两个走路的也低头哈腰,把自己裹得只剩下鼻子眼睛和嘴,跟去见领导似的。为了早点到哈尔滨,我有阵子没睡了,有空就咬一截朝天椒提神。辣得我浑身出汗。二人转里那男声应该是赵本山,我经过集市时随手买的一盘盗版带,那声音老让我想起他的小品,所以我就想笑。那两个孙子拦车时我还在笑。他们要搭车,年纪跟我差不多,长得也像兄弟俩,说是出门找老娘的,他们老娘精神不正常,没事就出走,他们就只好舅舅姨妈表哥地找,刚从老姨家出来,不在。他们住前面那个镇子,我的车顺路。上车他们就问我笑啥,没开车门他们就看见我咧着嘴,我说赵本山。当哥哥的就说,那家伙,给咱东北人长老脸了。驾驶室挤下他们俩没问题,我们就一路走一路聊。兄弟俩是说段子的好手,二人转唱得也不错,跟着录音机能哼出个八九不离十。就是会唱这一条让我放松了警惕。快到那镇子时天已经黑了。

按照同事前面的跑车经验,我应该在再下一个镇子上停车住宿。那两个孙子说,哥们儿义气,把我们俩捎回来,喝杯酒总是要给个面子。我推辞不过,只好停在镇子头一个小饭店门口,店名叫“大饭店”,敦敦实实的三个大字,有两辆货车停在那里,旁边是几个大雪堆,借着店里的灯光我还看见有个雪人,浑身插满了冻僵的胡萝卜。饭馆里面热气腾腾,那几个卡车司机在吃涮火锅。当弟弟的说,缘分哪,铁定得给个面子。我就给了。店老板出来迎客,拿下火车头大皮帽哈腰,光头上冒出一团热气。

酒我是能喝一点的,陈小多知道。那哥俩未必喝得倒我,他妈的他们下了手脚,一定放了东西。我才半斤烧刀子就晕乎了,而且是那种啥也不知道的晕乎。后来光头老板说,那顿饭钱还是我自己付的,我争着要付钱,不让付我还跟人家急。老板和老板娘把我们送出店门,我们三个看样子都喝醉了。我把帽子都扔了,大喊到了到了,开门睡觉。当哥哥的就说,一定是到了,开门没钥匙啊。我就把车钥匙扔给他,扔完了还跷着大拇指喊,拿呀拿呀,怎么不拿钥匙。然后我一头就钻进了雪堆了。当哥哥的跟着我一起倒在雪地里,把皮袄扣子解开,好像也醉得不轻,拿雪往胸口上塞,说吃,吃,再吃点。我就一口口吃雪。弟弟拿了钥匙,踉踉跄跄开了车门,也大喊大叫,到底还是把值钱点的东西全搜罗走了。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厚道人,他们当时就看出来那俩孙子有问题,什么人没见过啊。但他们不敢说,做小本生意的都这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板说,当时他就想,这种事三天两头有,喝了二两猫尿就不知道自己是谁,随他去。两口子就摇着头进屋了。后来店要打烊,出来一看我的车还在,我还趴在雪地里呢,皮帽子、手套全没了,那哥俩早没影了,才把我抬进饭店里。我喝了三大碗姜汤才缓过劲来,他们说,我那会儿都僵了,可以直接做冰棍。

值钱点的都没了,幸好车上的货还在。我在“大饭店”里养了两天才上路,白吃白喝还拿了人家两百块钱。后来?当然是寄还一笔钱给他们了。本来我还咬牙切齿要再去那地方,寻思掘地三尺也得把那两个狗日的揪出来,再当面感谢老板和老板娘,后来还是算了,那地方实在太冷了,零下二三十度,想一下我都觉得浑身没力气。笑,陈小多你有什么好笑的?你也笑,秦来,好玩吗?笑就笑吧,那天我喝醉了就开始下大雪,老板和老板娘找到我时,我像只北极熊被埋在雪底下。想想也的确有点好玩。

11

跟陆路比,水路还是安全一些,但枯燥,最怕的是半路上给养没了,柴油短缺了,如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就很要命。我们的船出来已经好几天,一路都有小码头,人吃的基本不愁,需要提前考虑的是船吃的。备用的柴油不能带太多,那样既麻烦又危险,所以千万不能错过中途的加油站。过了芦苇荡二十里水路有家油库依水而建,船进了他们的码头,两个穿红色工作服的小伙子从昏睡的藤椅里起来,工作服里是硬邦邦的肌肉。我拍下了加油的全过程,年轻一点的小伙子见我在拍摄,干脆把工作服脱掉一半,露出半个上身来,一边对秦来做鬼脸,秦来扭头转到船的另一边。另一个小伙子喝斥他一声,好像是领导,那家伙乖乖地把衣服穿上了。叔叔付钱的时候,那领导模样的说:

“老板别见怪,他有些日子没见过女人了。”

那像孔雀一样的小伙子嘟哝一声:“谁说没见过,刚刚才过去一条船。”

叔叔和那领导相视而笑。

继续走。前面有条船。叔叔对我招手,诡异地问,知道那小家伙什么意思么?我没明白。叔叔就指指前面的船。那船也没什么出奇,不过我还是拿出DV。在花街时我常看见这样的房船,三四间屋大小,大部分房间里摆满杂货,就是一家水上杂货店。但从叔叔的暧昧的表情和语气看,里面有门道,我的镜头里出现两只随风飘摇的红灯笼。我们的船逐渐靠近,我们是赶路,他们是散步。从一扇窗口里伸出半个女人身子,大波浪卷长发,脸上有鲜艳的口红和画上的假眉毛,尖下巴,穿一件吊带衫,大半个胸脯摆在外面。

她对叔叔咧开嘴说:“嗨,大哥,天还早,进来歇会儿么。”

叔叔伸出脑袋拉着腔调喊:“妹子,哥得挣钱呢!”

“磨刀不误砍柴工。不急这一会儿大哥!”开始挠自己的腋下。

为了调整画面我走到船头。她看见我手里的机子,愣一下,然后恢复了老样子:“别光照,相片能看出个啥滋味?还有冰镇啤酒,大哥要不?”

叔叔坏笑着问我:“陈小多,你要不?”

我转过镜头要拍叔叔,秦来端着玻璃水杯从舱里出来,说:“你没大没小。”叔叔立马不吭声了。

突然出现一个女人有点出乎吊带衫的意料,但这个长年漂在水上的老江湖很快就换了套路,扭头跟里面的人说:“老鳖,问问这妹子,要不要套。”

窗户里就伸出一个男人的脑袋,抓着两个花花绿绿的小盒子问秦来:“妹子,要安全套不?昨天刚进的货,新鲜的。”他把两个盒子分别放在左右手,准备就功能加以详细说明,看见秦来冷着一张脸,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说下去。他看看吊带衫,吊带衫抓过来,对着秦来摇:“妹子,这个真不错,带点的。”

秦来面无表情地说:“好你留着自己用吧。”然后拍了一下驾驶室玻璃,“快点!”

船加速超到前头。吊带衫在后面喊:“不就那点事么,还假正经!”秦来对着房船把水杯砸过去,落到了水里。

这之后秦来一直不怎么说话,本来话就少,现在更少了,像个哑巴一样坐在船头。一条船上就我叔叔一个人忙,我摆弄着摄像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拍。长途实在没我想象的那么好玩,新鲜劲儿一过它就开始消耗我。我看着秦来的背影也发愣,这个头发被风吹起来的女孩究竟跟叔叔是啥关系呢。我怀疑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也许这就对了,恋爱好像都是这么开始的。只是,我觉得如此想已经有点龌龊了,但还是避不开,她的腿。

“呆会儿能吃顿好的,”叔叔说,“下一个码头她就下了。”

然后他把录音机声音开到最大,《山丹丹花开红艳艳》,他跟着一块唱,声音尖细直往天上插,高得几乎盖过原唱。马达声就更不在话下了。秦来坐在船头,背对我们,脑袋对着浩浩荡荡的运河水点一下,又点一下,一下一下地点。每一下都点在节拍上。

12

午饭吃了一顿好的。秦来下厨,叔叔陪她上岸买了三荤四素,买了紫米以便让米饭蒸出来更好看也更好吃,还有我们共同喜欢的麻辣鹅,这个城市里的人也都喜欢这道凉菜。有酒有肉有西红柿蛋汤,摆满了一小桌。我觉得我得说点什么,我就对秦来说,你应该一直留在船上,这样我们每天都有好日子过了。秦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吝啬地笑一下,那我也得做生意啊。能笑一下已经不容易了。旁边两条船上的四个人草草吃了饭,忙里偷闲凑成一桌牌局,麻将洗得哗哗响。太阳在头上照,水里有很多人、车辆和建筑的影子。

喝了酒我就想睡觉,尤其这夏日午后,酒好像直接灌进了眼皮子里,直往下坠。我开始打哈欠,想借口午睡提前离开饭桌,给叔叔和秦来留点私密空间。成不成另一说,作为侄子,我应该坚持为叔叔创造机会。叔叔一把拽住我,陈小多,你不是要听跑车的事么,我再给你讲一个。还有你,他竟然也抓住了秦来的胳膊,当然只是那么一下,时间短得如同抓了把烙铁,赶紧放开了,还有你,叔叔说,秦来,你也要听一听。我叔叔的眼皮很明显比我耷拉得还要厉害,本来他就有点我们家祖传的肿眼泡。他很像喝多了的样子,我们只喝了五瓶啤酒。这个故事我一定要说,秦来,你一定得听。

《长途》故事五:

那家伙是我哥们儿,张春平,外号大猫。个子大,喜欢跑长途,喜欢夜不归宿,喜欢打台球和斗地主,喜欢看侦探小说,天生是个开长途车的料,跑到月球上都不会迷路。出了场事故,大猫就再也不开车,要开也只开自行车。

那次我们俩一块出车,一人一辆,去山东运大葱。那一车葱码砖似的堆了一车,雨布根本挡不住那味道,坐在驾驶室里两只眼就没消停过,从山东开始一路眼泪汪汪地走,现在想起来那滋味,要不是蘸面酱卷单饼,我对大葱真是没什么胃口。那葱味把大猫给害了,直往眼里钻。他开车时间不比我短,梦游时坐在方向盘前都不会闯红灯,那天我们开车穿过一个小城,他忍不住去揉一下眼睛,然后就出事了,咣叽,撞上了一个骑自行车的老头,他都没看清撞到了老头的哪个部位。停车下来一看就傻了,老头倒在地上,面前一摊血,自行车后轮子包了饺子,两头翘。大猫开了十来年车,从没出过事,更没见过哗哗啦这一摊血,当场就晕菜了。我的车跟在他后头,我下了车看见他拿着手机浑身哆嗦,脸上都没有人色了,怎么都摁不准急救电话。他跟我说,救救救护车。我接过手机帮他摁,等我跟急救中心说清楚这场事故,大猫不见了。

我也想不了那么多,忙着和周围的人一起救人。那一摊血真是够吓人的,我也怵了,那也得收拾啊。我把自行车扶起来,已经变形得怎么也立不住了,那老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想完了,出人命了。手放到他鼻子底下,还有气,我又打急救电话,没办法,我担心自己不懂急救分不了轻重,反而坏事。等救护车到时,老头突然从地上坐起来了,跟诈尸似的,吓了我们大家一跳。但他站不起来,腿折了。坐起来他就叫,我的血,我的血。

医生本能地去他身上找伤口,除了裤子上有血迹,上衣只有路面上的浮土。医生也懵了,腿上的血流出这么多,只有大象才能做到。老头抱着腿哼哼,还在说他的血他的血,另一只手去够旁边的一个装涂料的铁桶,桶歪倒在马路上,一摊血在它周围。血是从桶里流出来的。我们都糊涂了。老头继续哼唧,我的血,老婆子好吃的猪血。原来是猪血,老头刚从屠夫那里接来,热乎乎的还没凝固。这桶猪血把我们吓坏了。救护车走后,我死活找不到大猫,他的手机还在我手上。

忽然有个人从前面跑过来,说:“有人要跳楼了!”

我想不会是大猫吧,这家伙胆子没这么小,也没到跳楼这么大。秦来你在听吗?噢,也给我根烟。谢谢。我就跟着大家往前跑,老远就看见大猫真的站在四层楼顶上,晃晃悠悠的像个大玩具,我喊大猫你别乱来,那人没事!他没听清楚,在跳下前还对我绝望地挥挥手。跳楼像什么呢?像一脚踩空了直往下掉。大猫没跟跳水运动员似的有个起跳,他起跳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跳得简单朴实,他只有力气往前迈出一脚,咕咚,一颗肉弹斜着砸下来。我两眼一闭,歇菜。那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千瓦的白炽灯突然照到你眼睛时的那种空白,银光闪闪却又空空荡荡。我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后听见有人尖叫和呻吟。

大猫的身底下压着个男人,四十来岁,块头不大,但足够用的,结结实实垫在了大猫身下。后来大猫每年都去看他,叫他曹老哥。曹老哥一直在楼底下看热闹,以为大猫不过是做做样子意思一下,现在跳楼主要的功能就是表演,在楼顶上站半小时,威慑作用起到了就甩甩手下楼。大猫真跳了,曹老哥本能地伸手去接,咕咚,被砸在了身底下。大猫屁事没有,曹老哥胳膊腿都折了,还弄了点轻微脑震荡。大猫从他身上爬起来就让我再叫救护车。我想说的其实还在下边。天是有点热啊。陈小多,你给我端杯凉水。大白天也有水蚊子,真是没天理,秦来你当心点。

我想说的是大猫,从此不开车了。心理障碍?队里领导也这么说。可大猫不同意,他说你们没有在生死关头走一回,不知道一条命有多脆,咯嘣一下就可能没了,跟吃个蚕豆一样简单,你们也不知道背着两条人命在身上,那有多重,有多累。那老头和曹老哥没死,只是因为他们人好命大,这债他该背还得背。我完全理解大猫,你们未必懂,那是因为你们没有感受过车轮稍稍抬起一点,底下没准就垫着一条命。再给我一根烟。今天的太阳真是好,码头上人也多。谁都逃不掉,真的。

你是不是该走了,秦来?回来时我给你电话,就在这里等。嗯,对。

你应该多说几句话。再见。

13

我拍了秦来上岸。她上台阶有点艰难,背影一声不吭。叔叔站在船头看她,然后秦来被岸上的人群淹没。我很少见到如此沉默的年轻女孩,偶尔我能感觉到,她的沉默对我们是种折磨,极具杀伤力。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她就那么面无表情,沉默也是空白的。我们的船继续走,明天中午将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满满一船的麦子将被送进面粉加工厂,他们的价钱更地道。

船上现在剩下两个老爷儿们,如果不上岸我们就穿着小裤衩,潮湿的风经过皮肤像挠痒痒。叔叔抽烟喝酒,我们大声唱歌,把洗过的裤衩晾到船外面。

还有一顿晚饭和一顿早饭,单趟就到头了。一路上总在途中的感觉很好,就是多少年来我要的跑长途的味道,但是等太阳再升起来,我就看得见结束了。有目的地的感觉当然不如在路上。叔叔对此持不同意见,现在他很看重结束,一个又一个的结束让他心安。他说每次一个长途跑下来都要在本子上记上一笔,他想看看这辈子能跑多少个来回。睡不着觉时他就想这一个个来回,品味每前进一米的好感觉。我就笑话他,典型的过日子心态,该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我叔叔就笑,过点好日子也不错啊,该闯的时候闯,该还的时候还,清清爽爽利利索索,一清二白。稀里糊涂地混下去,他已经不喜欢了。

太阳如期升起,我们已在路上,船速很快,我拍下了一路的南方风景。清瘦、柔软和分明的民居别的地方不会有,丰肥恣肆的树木和花草别的地方也不会有,还有蝉声,知了知了磅礴汹涌,不习惯的人会觉得很烦。少了一个人,我和叔叔都觉得船变大了,厨房、休息舱和船头都变空旷了。

前面有座不大的山,山上的凉亭越来越大,河道拐了一个弧度极大的弯,水面突然开阔起来。叔叔说,快拍,这是两条大河的交汇处。我把镜头拉到最大,水面好大其大如天,所谓汪洋大概就是这样子。水面平平地铺在日光底下,各种当地的船漂在水上,行驶缓慢貌似不动。城市在岸上开始拉开序幕,越往里走越繁华,楼开始高,玻璃向很多方向反射出白光,楼房上巨大的广告牌开始拥挤,而我们只能围着山脚下的弧形的水道继续转圈。在山的背面有一家规模巨大的面粉加工厂,我们的小麦就送到那里。

上午十一点二十八分,引擎停息,我们的船排在第二。这是一路上我见到的最大的码头,光上岸的台阶就有一百级开外。运气很好,叔叔拍一把我的肩膀,我们只需要再等一天就可以卸货,我的镜头抖了一下。回放的时候我发现抖这么一下恰到好处,我正在拍履带运口袋,那麻袋麦子已到履带尽头,正准备落下去,因为抖了一下麻袋高高地跳起来,然后才落下去。我拍到这口袋麦子长途的最后一个瞬间。

他觉得自己是个杀人犯,梦里都有刀和血,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想起来后背就出冷汗。煎熬了一周,他还是回到那个小城,把车祸之后几天的报纸都搜罗来一个字一个字看,没有任何相关报道。他甚至住进了城边的旅店里,用各种借口向周围的人打听,最近是否死过人。大家都说没有。那有人受伤吗?比如车祸。大家继续说,不清楚。有点奇怪是不是?我也觉得有点怪。但我那哥们的确没打听到。

没出现预想中的死亡消息,让他松快不少,那条看不见的人命把他腰都压弯了。但他还是放心不下那个姑娘,想知道她到底怎么样了。后来他不再开车,该干别的了。他一次次经过那个小城,每次他都会停下来到出事的地方看看,希望能遇到那个姑娘或者别的什么蛛丝马迹。三个月前,他距离那儿两百米外看见一个瘸腿的女孩。他觉得,一定是她。

15

“结束了?”

“结束了。”

“哦,”我说,又递给叔叔一根烟。“你那哥们叫什么名字?”

“查户口啊你。”

“我猜他叫陈子归。”我对着满天的星星吐出一个烟圈,“那女孩可能叫秦来,路边小饭店老板的女儿。”

“你听出来了?”叔叔笑了一声,“的确是我。那姑娘,谁知道呢。”

应该是。这是我的观点。如果是,那么秦来是否知道我叔叔就是那个心狠手辣的肇事司机呢?在我看来,百分之七八十该是知道的。起码有所怀疑。我叔叔开过车,就在讲给我听的故事里也免不了要暗示,他在忏悔。她比谁都明白。你看她那张凉飕飕的脸,请人帮忙哪能这样,分明是来讨债的。她不指责也不痛骂,就用一声不吭来折磨你。

“我认,”叔叔说,“这样我会安心点。她头一次找船时没看见我,是我主动招呼她的。”

“她啥反应?”

“上下看我一遍,说:好。”

如果说当时叔叔的确在秦来的眼里看见了仇恨,那么现在呢?好像变味了。变成什么味只有我叔叔和她本人明白,这事不归我管。我可以想象的是,在以后漫长的长途岁月里,叔叔一次次地在码头上接她送她,也许,再坚硬的仇恨和报复都会被时间打磨掉寒光,石头失去棱角,终成为暖玉。权且这么想想吧。

到这里,我的《长途》拍摄也该结束了,陆地长途和水路长途碰上了头。接下来的故事和沿途风情与已经拍摄的必将大同小异,而我的录像带也已经转到了尽头。需要花大心思的是更具意味的剪辑。

2008-8-25,知春里

原载《长城》2009年第1期

原刊责编李浩

本刊责编关圣力

作者简介

徐则臣,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现为人民文学杂志社编辑。著有长篇小说《午夜之门》《夜火车》,小说集《鸭子是怎样飞上天的》《跑步穿过中关村》《天上人间》等。曾获“春天文学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7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上海文学奖”等。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

创作谈:在路上

徐则臣

有些小说可写可不写,有些小说不得不写;不得不写的小说写出来,为了还愿,还自己的愿。还愿的小说,我不强求它一定要比前面的小说好,但我得让它跟前面的不同,唯其如此,才能还了我一个人的愿。全世界人都想发财,我也想,但这样的普世之愿我不会用小说来还,我要还的是长久以来已经在身心里安营扎寨的那些愿。

比如,出走。小时候我不是个好动的孩子,恋家,不敢冒险,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越大越不安分了,闲下来就想出去走走,忙起来更想,总觉得出门在外满世界转悠是件美好的事。很多年里我都咬牙切齿地对朋友们说:我要漫游,不信拉倒。这很多年里,我相继念书、工作,再念书再工作,间以写作和众多日常琐事,勤勤恳恳过紧巴巴的日子;这很多年里,我还是把自己禁锢在尺寸狭小的生活里,也就是说,我从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哪怕尽兴地在一条长路上晃荡过。我在秩序化的生活里有秩序地生活,像坐一辆公共汽车,它从一条街拐到另一条街并不意味着它方向不明、可以乱来,而恰恰是它思路清晰、运行如钢铁一般严谨的表征。年岁既长,我越发感到这种越来越秩序化的生活在伤害我,伤害导致的强力反弹是,它不停地提醒我:你要漫游,不信拉倒。

我一次次接受提醒,一次次两脚发痒,一次次向朋友们许诺,可我一次次依然生活在这种生活里。这在我几乎成了一个古怪的悖论。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在我还没有漫游之前,不得不用想象来消弭这种伤害,还自己的愿。《长途》即为其一。我把我仅有的长路上的经验都放进去,让人物代我走一遭,水路走旱路也要走。那六个跑车故事若单独拼贴起来,就是一次蒙太奇式的旱路长途,故事中过去的陈子归在往前走。当"水路"最终走到与"旱路"相交的地方,故事完整了。

当然,我想表达的东西不会局限于长途和走动,但它必须要在"长途"的背景里,漫漫长路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比如忏悔,比如赎罪,比如报复与煎熬。如同这个小说。身心上共同的长途,让人物不得不永在路上。这是我想要的结果,他们在路上,我在我狭隘的生活里心中就会好受些,仿佛已经出门在外。

2009-1-11,知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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