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扎伊采夫/著 赵晓虎/译
老太婆娜斯嘉虽然已经驼了背,但她却有洞察一切的眼力和敏捷的思维。我要讲的故事就是从她那里听来的,当时我们住在同一所五十年代赫鲁晓夫执政时期建筑的筒子楼。每当阳光明媚的日子,她就坐在路边的长凳子上,烘晒着她那双在科雷马河冻坏的双脚。她一边抽着烟,一边眯缝着眼睛打量着过往的行人。我听说她因触犯了极其严厉的“第58条法规”而坐了10年的监牢。
有一次, 当时她的脚疼得很厉害,我送给她一些治疗冻疮的药剂,建议她每天晚上用它擦脚。大约过了一周,她对我说:
“谢谢你,我的孩子。你送给我的药很好用,为此上帝会原谅你一次罪过。”
“为什么只原谅一次呢?”
“怎么,你有很多罪过吗?”
“也许如您听到的……大概每个人都有一些罪过。”
“因此上帝永远原谅各种罪恶,并使人向善。这一戒律我从年轻时起就时刻铭记着……你听着,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科雷马。我那时已经坐了六年牢,因为是一个老战俘,监狱长让我负责值日工作。
在负责值日的过程中我总是注重言行的文明,和蔼客气地对待每一位犯人,从不骂人,不大吵大嚷,本份地做着分内的事情。当时住在我们牢房里有个老妇人,她就像我现在的样子,花白头发,坐着的姿态与众不同。由于上了年纪,没有人指使她作什么工作。因此老妇人颇有一点优越感。
有一次,她从上铺的床沿上请求道:“小姑娘,给我一点水喝吧。”
就这样,我给了她一次、两次,在给她第三次时,她对我说:
“就因为这个,上帝已经原谅你三次罪过。”
而我却问道:
“为什么只是三次呢?”
“因为你年轻并且善良。这样的人不会有许多罪过。”
于是她给我讲述了一个寓言故事。
从前有一个庄园主,他绝对纯洁和虔诚,他的信仰特别坚定。他有许多牲畜、田地和牧场,他有妻子和三个儿子。如果他有什么收获的话,他就会说:
“是上帝给予的。”
如果他损失了什么东西,就会说:
“是上帝拿走了。”
无论撒旦怎样打他庄园的主意,无论怎样引诱他,总不能动摇他对上帝的信仰。
有一次,遭到失败的撒旦请求上帝说:“那个庄园主不会始终相信你,而从不犯罪。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考验他。”
上帝思考一下,说道:
“我允许你试验三次,只是不许伤害他的心脏。”
于是撒旦就开始实施起他那一系列凶狠的计谋。第一年撒旦烧毁了耕地,使牲畜得了病疫。庄园主当时很悲伤,悲伤一阵子就对妻子说:
“上帝给予的,上帝又拿走了。”
第二年撒旦让他的庄园流行鼠疫。他的儿子都死了。庄园主遭受巨大的损失,但仍然对妻子说:
“上帝给予的,上帝又拿走了。”
难道我就不能诱惑他吗?撒旦愤怒地说道。在最后一次,撒旦让庄园主得了一种不治之症。他全身布满疮疖 ,伤口流血。庄园主在痛苦中死去,妻子离开了他。邻居们怕传染,把他装进车里,送到河对面的垃圾堆。
庄园主恢复了知觉,他站起身子,使出仅有的力气,双手向天祈求道:
“亲爱的上帝,您给予我一切并将它们拿走。请将我最后的惟一的心灵也带走吧!”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只小船,船上有一个人和两只狗。船停靠在岸边。两只狗很快地跑向庄园主,并开始舔他的伤口。被舔的伤口处很快长出新肉,恢复了肤色。庄园主又重新获得了生机和活力。这时,在他的旁边出现了一袋金子……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我被听到的寓言故事征服了。
“而您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坐牢?”我问道。
她又一次向我要水,喝过水,她坐在床沿儿,眺望着窗外远处带刺的铁丝网那边对我说道:
“我没跟任何人讲,但只告诉你。”
我出生在比萨拉比亚,我家生活富裕幸福。中学毕业后,我考入医学院,拿到毕业文凭,成为一名当地的医生。我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但好景不长:一年过后丈夫去世,我成为寡妇。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培养儿子的工作中,这样过了两年。有一次,人们将附近的一位生病的庄园主送上门来,很巧他是一个鳏夫,我给他治好病。不久我成为他的妻子。对我儿子来说,他是一位善良优秀的父亲。我们有广阔的庄园,数不尽的马匹。我们和睦相处,四十岁前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和贫穷,我给病人治病,儿子在德国上大学。这时候新政权宣布我们不是庄园主,而是地主,命令所有的人在二十四小时内集合。很不巧,我儿子当时放假也在家。我和儿子、男子、妇女和孩子们都被强行关进车厢。也不知道运往哪里,我再也没有看见我的丈夫。
过了几年,就是在这科雷马,我偶然听说,我的丈夫被枪毙了……而当时我们被运往阿尔泰山地区。不久战争爆发了。我生命的全部希望、惟一的儿子,因为无法忍受苦役,两年后得了重病。作为一名医生,我没能救活他……
失去了丈夫和儿子,我的生活已没有任何希望和意义。那时我简直绝望得要自杀,但我一直认为这是最大的罪孽,自杀意味着对上帝的不满。赫里斯特的话“忍受到最后就会被拯救”就是指责自杀。
我无法想象我的生活将怎样艰难。因为是一名医生,我被列入开发边疆的名单之中。
我们在边疆的生活还不错,在我的助手中有一位男子。我对他讲述俄罗斯妇女的苦难命运、奴隶般的劳动、惊人的儿童死亡率。我既不触犯法律、也不指责政党。我所讲述的,都是我亲眼目睹的。可是那个男人,好像都把这些记录了下来。
在边疆工作结束后,我们乘船去弗拉迪沃斯托克。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岸边等待我的却是便衣警察。我收到的不是劳动报酬和工作结算单,而是“第58条法规”和10年的监狱生活。
她沉默了,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叹息道:
“上帝给予的,上帝又拿走了。除了上帝,我什么人都没有。至高无上的主不能不洞悉我的苦难,他清楚地知道有多少痛苦使我意志消沉。我相信,他会赦免一切罪恶。我将很快被释放,我不知道将走向谁,走向何方。上帝将带领我一路前行。”
老太婆娜斯嘉点上一支烟抽起来。我们沉默着。
“后来怎样?后来怎样?那位老夫人释放了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后来我们一直没被关押在一起。我被转押到另一个集中营里,与她断了联系。可能后来她被释放了。也许上帝听见了她的祈祷,让她遇上好人,为她的信心和长久的容忍而安慰她的灵魂。也可能她在什么地方死去。无论怎样,我都不明白,为什么无罪的人们常常受到惩罚,为什么这么沉重的十字架要落在他们的身上……”
(译自《俄罗斯文学报》2001年5月18日第九版)
赵晓虎:辽宁鞍山师范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