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也
15年前,我在一家文学杂志兼职做过一阵子编辑。本城某大学里一位老先生因热爱文学曾经来造访过几次。有一天早上我刚到杂志社,发现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硬壳书。同事告诉我,前一天下午我没来上班时,那位老先生来过,书和书里的信都是给我的。我先看信,信里说,一个书店处理旧书,这书一元钱一本,他一下子买了十本,用来送人,这一本是送给我的。我这才去看那书,是漓江出版社出版的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第四辑,是希腊两个诗人塞菲里斯和埃利蒂斯的诗歌合集《英雄挽歌》,译者李野光。书一看就是那种在仓库里积压了很久的存书,散发着淡淡的霉味,那是夹在书页里的漫漫时光发出来的气味,1987年10月第1版第1次印刷,打书印出来以后便不曾有人翻阅过,就新书旧卖了。
我随便一翻,映入眼帘的是《疯狂的石榴树》。这首诗我过去是听说过的,但像这样捧在手中完整地仔细地通读却还是第一次。“在这些粉刷过的乡村庭院中,当南风/呼呼地吹过盖有拱顶的走廊”,不知为什么,这第一句就使我激动起来,不过是一个地点状语和一个时间状语,就使我兴奋得不知所措了。往下读,“告诉我,/是不是疯狂的石榴树/在阳光中撒着野实累累的笑声,与风的嬉戏和絮语一起跳跃……”读到这里我竟心惊肉跳。再读到“……告诉我,/是不是疯狂的石榴树/在急急忙忙地解开白昼的绸衫”时,年轻的我已经热血沸腾。我一口气把诗读完,一直读到第六段的末尾。我是默诵的,却仍能感到像长跑一样气喘吁吁,由此我断定这个叫埃利蒂斯的诗人肺活量一定很大。这首诗的语言就像它里面写到的疯癫的石榴树一样枝繁叶茂,诗中的明亮、清澈、亢奋、昂扬、骄傲、狂喜,它的原始活力与动感,都是我喜欢的,与我的性情神秘地相通。我接下来又通读了一遍,这一遍是轻轻地读出声来的,我忽然找到了摇滚乐的感觉,没错,这首诗里有摇滚。
那时候我所在的大学每周二下午都要开例会。开会时,我的膝盖上习惯性地都要放一本书,用来身在曹营心在汉。自从我有了这本《英雄挽歌》,我的膝盖上便总是放着这本书了。我几乎喜欢这本书里的每一首诗,但翻阅得次数最多以至于纸页破损的还是《疯狂的石榴树》。渐渐地,我从那诗的结构里读出了美术中的透视效果,我理解了太阳在石榴里结晶,诗里的石榴树是灼灼发烫的,由此联想到凡·高那冲破逻辑之缚命运之缚并同样疯狂的向日葵,它们算得上是异曲同工。恰好是在夏天,文史楼前面生长着一大排繁茂的石榴树,这夏日的生命载体,碧绿的叶子衬着鲜红的花,像是穿绿褂子的姑娘头上扎了红头绳,南风正吹过来,吹得人热熏熏的……
那一阵子我写的诗也清新明朗。走在楼道里,坐在桌前,乘公交车,站在凉台上,甚至在食堂买饭时,我的脑子里都会时不时地突然冒出这么个开头:“当南风……”这个句子和它的语感一度成了我身体里的主题句和主旋律。埃利蒂斯的诗里还充满了地中海沿岸的植物:除了石榴树,还有三叶草、悬铃木、桃金娘、虎耳草、紫菀、迷迭香、风信子、木兰花……接下来我到处寻找插图本的植物辞典,开始辨识植物。
那本诗集如今依然放在我的床头,而那个送我书的老先生早已失去了联系,很抱歉,我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