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太祖之“稍逊风骚”

2009-03-19 05:38
古典文学知识 2009年1期
关键词:宋濂朱元璋文人

李 鹏

在历代帝王中,明太祖朱元璋并不以文采风流见称。由于出身寒微,他并没有受过什么系统教育,只是在皇觉寺当和尚时因为学习佛经掌握了一些粗浅的文字。但在起事之后,他与身边文士朝夕过从,凭着过人天资与勤奋好学,居然从一个识字不多的半文盲,逐渐变成一个提笔就能赋诗作文的人。而且,随着社会地位的改变以及对诗文创作神秘感的消失,他居然以大化教主、文章高手的姿态指点古今文人应该如何写作。这不能不让人惊叹,同时也更令人好奇:朱元璋的诗文创作水平究竟如何呢?

照刘基的说法,朱元璋是“兼全文武”(《御制文集后序》),不仅起兵从元人手里夺得天下,还有《明太祖集》二十卷传世,其中除了应用性质的行政公文如诏、制、诰、敕等之外,还有不少记叙、议论文字以及诗赋等,文之众体,粲烂俱备。

集中有些文字,让人读后觉得和饱学宿儒、文学俊秀之作似无分别,例如,《明太祖集》卷一○《时雪论》写道:“俄而风生八极,云幕长空,良久雨降,自朝抵暮,万物被泽。至夕,翩翩飞舞,雪坠九霄。晓来辟户以观,近山五砌,远景银妆,此天地严凝之气至矣。”这和卷一四《睹春光记》开头那段以及卷一六《跋夏珪(长江万里图)》、《题(赵千里江山图)》等,不仅物象摹写生动,而且辞气整丽却又不失流荡,极具语言文字之美。只是这类文字好得超出人们的想象。因此不免让后人怀疑是否经过了宋濂、刘基等词臣的润色。

不过,文集中一些粗枝大叶、浅俗雄直的文字应该确实是朱元璋所作,其中尽显朱氏之本色。

卷一四有《皇陵碑》一文,记叙的是朱元璋自己的艰难身世,在回顾往日艰辛时饱含感情,绝非儒臣代笔的粉饰之文。例如记叙他栖身的寺庙解散后,他不得不托钵流浪,形同游丐:“突朝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趋跄。仰穹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侠佯。西风鹤唳,俄淅沥以飞霜。身如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沸汤,”这段文字极具感染力,可是读者若从文字渲染的情境中抽身出来对文字本身加以细细体味,不难发现朱元璋虽然很恰当地用了文人常用的“猿啼”、“鹤唳”、“飞蓬”等意象语词,辞气却仍显得拙涩,缺乏老练文人笔下常见的整齐与流畅。整篇文章虽然粗枝大叶,但叙事明晰,更兼通篇用韵、贯注而下,因此粗服乱头亦显雄豪之气。

如果说朱元璋写《皇陵碑》这样的文字还有点勉为其难的话,那么他写《谕西番罕东毕里等诏》(《明太祖集》卷一)这类的文字就显得当行本色多了。诏文不长,迻录如下:

奉天承运的皇帝,教说与西番地面里应有的土官每(引者按:们)知道者,俺将一切强歹的人都拿了。俺大位子里坐地,有为这般上头诸处里人,都有我行拜见了,俺与了赏赐名分,教他依旧本地面里快活去了。似这般呵,已自十年了也。止有西番罕东毕里、巴一撒他每这火人,为甚么不将差发来,又不与俺马匹牛羊?

今便差人将俺的言语去开与西番每知道:若将合纳的差发认了送将来时,便不征他;若不差人将差发来呵,俺着人马往那里行也者。

教西番每知道:俺听得说,你每释迦佛根前,和尚每根前,好生多与布施么?道那的是十分好勾当,你每做了者,那的便是修那再生的福。有俺如今掌管着眼前的祸福俚,你西番每怕也那不怕?你若怕时节呵,将俺每礼拜着,将差发敬将来者,俺便教你每快活者,不着军马往你地面里来,你众西番每知道者。考虑到听诏书人的语言理解力,诏书是用浅俗的白话写的,有很多语气词,读起来和元杂剧里的说白并无二致。虽然语言明白如话,但在结构安排上却层次井然:先是说明自己政权的合法性;然后是利诱,说归顺了的人得到诸多好处;再次就是威逼,倘若不顺从,就要大军压境;最后从对方的信仰入手,言下之意自己是掌管现世祸福的神佛,增加对对方心理上、思想上的威压。全文犹如“吓蛮书”,态度强硬,语气狂横,有帝王君,临天下的气势。

在《戒庵老人漫笔》卷一“半印勘合户帖”条也记载了朱元璋一诏书:“说与户部官知道,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止是户口不明白哩……”语气声口,如话家常。而该书卷一“太祖御札”条所载朱元璋在登基前写给手下将领吴国兴的四封亲笔信,也是如闻其声。这类口气生动的文字在《天府广记》卷六、《皇明制书》里还能发现一些。这些文字,如果拿文人传统去衡量,不免被视为鄙陋;但若从发挥文体实际功用的角度看,则这类“我手写我口”的文字更容易实现传播和交流的目的。

除此之外,集中像卷一六《江流赋》中“岸边绿苇,滴溜溜风摆旌旃;堤下青蒲,孤耸耸露依剑刃,白苹渡上,有一攒一簇白沙鸥:红蓼滩前,有一往一来红甲雁”之类文字,与文人赋的典雅厚重距离较大,显得浅俗不少,读者从中也能读出元杂剧曲词的味道。

朱元璋的诗歌,大多极力追随文人传统意趣,偶尔也有稍佳之作,如《明太祖集》卷二○《早行》:“忙着征衣快着鞭,转头月挂柳稍边。两三点露不为雨,七八个星尚在天。茅店鸡鸣人过语,竹篱犬吠客惊眠。等闲拥出扶桑日,社稷山河在眼前。”此诗首联粗糙;颔联和颈联分别化用辛弃疾“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以及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句,颇为贴切;尾联气势磅礴,此联一出,全诗顿时为之生色。此外还能觅出一二稍佳之句,如“禁城新柳叶成帷,隐映黄鹂深处啼”(卷二○《莺啭皇州》其二)、“薄暮欲归星月上,流萤点点近船舷”(卷二○《巨罟叟渔鱼》)等。

但最能体现朱元璋特点的,是那些不假雕琢、放笔写去的诗歌,它们往往于粗豪中见天然野趣。例如《明太祖集》卷○《咏雪竹》:“雪压竹枝低,虽低不着泥。明朝红日出,依旧与云齐。”同卷《咏菊花》:“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厂两首诗都是通过咏物来抒怀,心气极高,后一首脱胎于黄巢《不第后赋菊》一诗,但比起原诗宋更为直露,也更显得杀气腾腾。同卷《不惹庵示僧》:“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山僧不识英雄汉,只恁哓哓问姓名。”诗里尽显粗豪之气,倒也符合作诗者身份。

总之,朱元璋文才有限,那些真正属于他自己创作的诗文因此不免粗浅直白,但不假雕琢中颇见雄豪之气,读其文不难想见其人。正如赵翼评价的那样:“明祖以游丐起事,目不知书,然其后文学明达,博通古今,今所传御制集,虽不无词臣润色,然英伟之气自不可掩。”(《廿二史札记》卷三二“明祖文义”条)

朱元璋是从社会最底层的“布衣”成为最高统治者“天子”,他自己对此并不讳言,在建国之初颁布的一系列免粮税、求言诏书里,一再自称“朕本淮右布衣”、“朕本农夫”等,很是清醒和低调。此后朱元璋竟然能像风雅的文人士大夫那样做起诗文来,除了他自身的勤奋好学以及聪敏过人,绝对离不开他身边像宋濂、刘基这些著名文人的熏陶。虽然如此,朱元璋并没有把这些文士视为“师友”。在和文士的关系中,朱元璋一直居于主导地位,即使是最初的礼遇背后也暗藏着紧张,最后连表面上的礼遇也撕去时,文士们愈发如履薄冰。

培育文学艺术方面的能力,按照凡勃伦的说法,应该是有闲阶级为了彰显自己身份不同于粗鄙之人的一种做法(《有闲阶级论》)。出身社会底层的人,有很多是像刘邦那样具有反智倾向的,不读书,并且对读书人加以肆意嘲弄;有些则是渴望通过读书使自己能够融入到这个被他们认为更高贵的阶级里去。在朱元璋身上,恰恰两者都有,这就使得他和文士之间的关系复杂起来:一方面,是羡慕和渴望接近;另一方面,文化上的自卑很容易被激化成对掌握文化的文士的敌视,而且由于他拥有绝对权势,往往通过对文士的任意打击来获得心理补偿。

关于前者,我们从朱元璋攻下集庆(今南京)后立即礼聘夏煜、孙炎、杨宪等十余人,攻下镇江后礼聘秦从龙,攻占浙江等地后建“礼贤馆”延请浙东四大文士(刘集、宋濂、章溢、叶琛)等类似行为中不难看到,所谓“礼贤下士”,虽然掩盖不了居高临下、为我所用的实质,但此时朱元璋对文士起码还有表面上的礼遇。

关于后者,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二“明初文字之祸”条有一说法很值得注意:跟随朱元璋打天下的功臣对朱元璋重用文士不满,他们提醒朱元璋“文人善讥讪”,当初张九四厚礼文士,可后来他请文士帮自己取一个文雅的名字时,文士们给他取名“士诚”,而《孟子》里有“士诚小人也”句,张士诚被文士骂作小人还美滋滋地以为取了个好名字。朱元璋听了这个故事之后,“览天下章奏,动生疑忌,而文字之祸起云”。赵翼把明初的文字狱归因于朱元璋学问不够好、对文字理解有误显然过于简单,但若说朱元璋因为文化上的自卑而对文士产生疑忌心理却颇为合理。

文化上的自卑促使朱元璋对文士采取更为严苛的态度,其极端就是通过毫无道理的文字狱来迫使文士承认他朱元璋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文士们再有才、再有学问,都必须绝对臣服于他,文士的尊严被他肆意践踏、蹂躏,而他则在生杀予夺中享受着极权带来的威严与快意。《明史》卷二八五《文苑传·张孟兼传》载刘基对朱元璋说过:“今天下文章,宋濂第一,其次即臣基,又次即孟兼。”可这文章三甲在朱元璋手里的命运最终都不怎么样:宋濂被安置茂州,卒于夔;刘基被羁管于京城,据说是被毒死:张孟兼弃市。翻检《明史·文苑传》,不难发现明初著名的文人像苏伯衡、戴良、王彝、高启、杨基、张羽、徐贲都不得其死(可参看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二“明初文人多不仕”条)。明初文士们选择出仕往往意味着头颅难保,《稗史汇编》卷七四“皮场庙”条说当时京官每天早上去上朝时,都得跟家人诀别,等到傍晚平安回来,举家欢庆又多活了一天。

但是,此时的文士们又无法像传统文士那样飘然远举、归隐山林。王佐“性不乐枢要,将告归。时告者多获重谴,或尼之曰:‘君少忍,独不虞性命邪?佐乃迟徊二年,卒乞骸归”(《明史·文苑传·王佐传》)。可见,在明初告归退隐是有性命之虞的。个中原因,从《明太祖集》卷十《严光论》一文可以略窥一二。严光是东汉著名的高士,是文士传统中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人物,但朱元璋在文中认为,严光在东汉建国之初急需人才时不为中兴贡献才智,反而以隐逸为高尚,纯属“处心有邪者”、“沽名钓誉者”,是国家最大的罪人。正是基于这样的看法,朱元璋在《大诰三编》第十三条“苏州人材”里明确规定:“寰中士夫不为君用,是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在朱元璋看来,有学问才识却不为君用就是目无君上,这样的人留着也没用,就该杀头抄家。朱元璋也许读过《韩非子》一书,因为类似观点深得《韩非子》论君臣关系的精髓。

显然,碰上朱元璋这样的君主,文士们是进亦忧,退亦忧,无所措其手足。

为了获得更大的心理优势,朱元璋不仅对文士施以高压,还对他们加以恣意评点或指斥。

作为务实的一代雄主,朱元璋骨子里和他前面的汉武帝以及他后面的乾隆帝一样,对文士是“倡优视之”,认为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是干不了什么大事的(刘基是个例外),只是用来备备顾问、点缀点缀升平。例如,朱元璋对宋濂的真实看法就是“尔濂虽博通今古,惜乎临事无为,每事牵制弗决,若使尔检阅则有余,用之于施行则甚有不足”(《明太祖集》卷三《翰林承旨宋濂诰》)。他认为宋濂虽然才华学识出众,但缺乏决断,办不了什么实际的事情。号称“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尚且如此,其他人在朱元璋心目中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了。

即使是对于文士们最擅长的诗文创作,朱元璋也越来越不以为然。洪武七年(1374),朱元璋拟于狮子山上建阅江楼,让众文臣“作文以记之”,文臣们把文章交上来后,朱元璋浏览之后认为:“节奏虽有不同,大意比比皆然,终无超者。”(《明太祖集》卷一四《阅江楼记有序》)由于觉得所有文臣包括宋濂所作都没有什么突出的,他干脆亲自写了两篇《阅江楼记》,一篇是用自己口气写的,另一篇是“假为臣言而自尊”,即用臣子的口气写的。这一事件颇有意味,表明朱元璋内心深处潜藏的文化自卑在其君临天下后转化为极度的妄自尊大,此时的他认为自己的文才超过当代所有文士。不仅如此,朱元璋甚至对历史上公认的古文大家韩愈、柳宗元的文章也颇有微辞,他在《谕幼儒敕》(《明太祖集》卷七)、《驳韩愈颂伯夷文》(卷一三)、《辨韩愈讼风伯文》(卷一三)一系列文章里指摘韩、柳,俨然以帝王之尊来指导人们该如何写作(参看郭预衡《朱元璋之为君和宋濂之为文》,《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6年第3期)。

文学艺术才能本来是属于文士们最引以为傲的看家本领,同时也恰恰是出身寒微、缺乏文学艺术教育的朱元璋最薄弱的地方,而登上权力巅峰的朱元璋偏偏要在这一领域证明自己比古今文士都高明。不难想见,在朱元璋对古今文士肆意指斥、横加羞辱的过程中,他最初的文化自卑心理终于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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