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潜诗喜说荆轲”

2009-03-19 05:38
古典文学知识 2009年1期
关键词:陶潜荆轲道家

王 澍

先秦义侠荆轲的事迹感动了一代代人,催生了一篇篇优秀作品,构成了一道冷峻的风景。在尚温雅的中国古代文坛,很是招眼。诗国巨擘陶渊明的《咏荆轲》便是其中的名篇之一。龚自珍《己亥杂诗》之一二九云:“陶潜诗喜说荆轲。”其实,陶咏荆的诗,现集中仅此一首,但其给人留下的印象是颇深刻的,故龚自珍如是说。笔者认为,陶潜《咏荆轲》诗对荆轲形象的塑造实已达极致;而且,该诗也很好地体现了陶“志”。诗曰:

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这就是一篇荆轲颂!陶诗本来“文体省静,殆无长语”(钟嵘《诗品》),但此诗却挥毫如泼,是陶诗中最长的。在陶潜是诗之前,描写荆轲最震撼的应属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陶喜读《史记》,《咏荆轲》应是他阅读《刺客列传》后的产物。然而,陶诗对荆轲形象的“美化”实已超过迁史。那么,两相对比,陶诗有何优胜呢?

第一,作为史书,《史记》所载故事情节较复杂。荆轲见燕丹前已有不少事,如结交渐离、燕市豪饮、田光引荐等。见后至刺秦前也有不少事,这些事可用三个字概括:“养”、“疑”、“激”。养:燕丹厚养荆轲;疑:“久之,荆轲未有行意”,燕丹乃疑之;激:燕丹以言激之,荆轲始付诸行动。其实,不仅燕丹疑,但凡脑子正常的读者也都会疑:本来,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何况还是极其快乐的生活!荆轲会不会也这样想呢?他若真这样想,也正常;但是,也就与常人无甚区别了。司马迁怕读者误会,甚至小觑荆卿,就先让田光说他“非庸人也”。但总体看来,“在前半部分里,荆轲似乎很少英气,甚至很怯弱;与燕太子交后也不马上出发,拖延了很长时间”(蒲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由此看来,如此这般地塑造荆轲,对其形象是可能有所污损的。而荊轲的事迹本极超常,理应把他描绘得更完美些,故这等叙写似应避免。再从公众心理说,广大读者也需要那些格外奇伟的英雄形象,以其理想的神光照亮大众的平庸与灰暗。陶诗正好满足了民众这一精神需求,诗贵剪裁,结构须跳跃,故陶诗一上来就让荆轲提剑而西,并无二话:“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你请我,就是瞧得起我,请问你有甚事?我要图秦。好,我现在就去摆平之——就这么简单!简单就是最好。这么处理,可谓又少又好,真令人不得不佩服陶诗技法之“独超众类”(萧统《陶渊明集·序》)。

第二,瞄准送别和上路二事,予以大肆的铺陈和夸写。陶并非一味图“省净”的人,他知道什么时候要大方。他不惜笔墨,描写了送别和上路的情况,达到了快速、高质“偶像化”荆轲的奇效。先看写送别:“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这里,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等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同时也充满了具体鲜活的细节;更可贵的,诗还成功地渲染出了送别时那摄人心魄的悲壮气氛。“诗”当然要比“史”更凝练。从这个意义上说,相形之下,陶诗是很铺张的。尤其接下来又一连用了四句话极力夸写荆轲上路后的疾速:“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清人蒋薰评道:“暮写荆轲出燕入秦,悲壮淋漓!”我看,这几句表现的就是一个字:快!那是车马在奔驰吗?那简直是一道闪电在北方的原野上自东而西咔嚓划过!这样写,荆轲的神勇形象一下子就形神俱出了。故笔者认为,这几句乃此诗最精彩、最具神韵的地方。再看《史记》,司马迁对荆轲赴秦是略写:“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亦不顾。”再接下来即是“遂至秦”。所以,夸写赴秦之疾是陶诗的精心结撰处,也是非常成功的创新点。

第三,在节奏的把握上,《史记》是前慢后快;前面写荆轲交游,燕丹与秦王结怨,燕丹图秦,问计于鞠武,鞠武荐田光,田光荐荆轲,田光自刎等等,不紧不慢,迤逦写来;一过易水,进展神速,以显荆轲之勇。而陶诗节奏较复杂:松——紧——松——紧——松,是这么一个过程,首句“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蠃”,松;接下立马绷紧:“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再往下送别,又转为细拉漫唱,以精心地渲染悲壮场面,笔势较舒缓;然后是赴秦,如上所言,真可谓疾如霹雳闪电;末尾“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抒写感慨,引入深思,余音袅袅,以松结。三松二紧中,以二紧为重点,精心打造。总之,陶诗篇幅虽小,极尽展转腾挪之势。

第四,从叙事学的角度看,《咏荆轲》述说的角度也较活泛。首句“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这是作者的口气;中间“慷慨送我行”云云,不知不觉中忽然转化成了荆轲的口气;最后,“惜哉剑术疏……”作者又出场,作总结评论。《史记》则不曾用“我”的口吻叙事。另外,《史记》尚故事情节,以叙述为主;陶诗尚颂美,以描写为主。

当然,《咏荆轲》是诗,不是文。诗言志,所以,塑造倜傥非常的人物形象,只是创作成就之一方面;另一方面,《咏荆轲》也很好地表现了陶“志”。清温汝能《陶诗汇评》卷四云:“观此篇可以知其志矣。”何以这样说呢?

第一,此诗是陶翁侠客梦、英雄欲的显露。千古文人侠客梦,在渊明的潜意识里,实亦有此。但有一点须说明,陶潜笔下的荆轲,是儒道兼宗而又以道为主的英雄,不是纯儒型的。正如朱熹评陶“自豪放”、“豪放得来不觉”(《朱子语类》卷一三六),可谓“自然的英雄”。

道家并非一味清虚恬淡,勇猛亦道学本有之义。老庄笔下本不缺乏排山倒海的道圣形象,只是比之儒家型英雄的叱咤风云、忠毅正直,道家型英雄的特点是神勇超凡、雄奇浪漫。若用凡俗的眼光看,陶所塑造的荆轲已经神化,或者说已高度偶像化,但其实,这正是道家思想所导致的,正是道家型理想人物的标记。陶渊明的荆轲是道家型的雄杰,在陶的笔下,荆轲的行为完全是自觉自愿、自然而然的。“图穷事自至,一那是多惊心动魄的场面啊!但是,一个“事自至”,把偌大的事说得多轻巧啊!请注意,陶渊明喜欢用“自”字,这是服膺老庄所致。朱熹曾说:“陶渊明亦只是老庄,”(《朱子语类》卷一二五)笔者按:“自然”是新、老道家思想里永远高高飘扬的一面旗帜,《老子》第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故“自然”乃是道家思想中的最高范畴。道家中人喜欢用“自×”一类的词,如:自然、自成、自为、自得、自在、自任、自适、自足、自安、自见、自明等等,其中的关键词是“自然”。自然就是无为。无为不是什么也不为,而是任性而为、随遇而发、自然因应、自然地为。自然地为,不能叫有为,乃是无为:无为才能无不为,才能无不为好,

第二,失败者的文学自慰。在政治上,陶是失败者,功名无成,竹帛无宣,故《自祭文》慨叹:“人生实难!”他还写过《感士不遇赋》以遣忧,文艺具有心理安慰、心理补偿作用。陶写荆轲,实是自画。诗中有一句是“慷慨送我行”,渊明已经不自觉地化为荆卿了。《咏荆轲》、《读(山海经)》一类的诗正是陶潜澄清天下之志的自然流露。用陶自己的话说,这叫“著文章以自娱”(《归去来兮辞》)。

第三,由死看生,生无功名,死欲不朽。《咏荆轲》里有两句话透露出此意:一是“且有后世名”,一是“千载有余情”,显达者生有功名富贵,死后流芳青史,《感士不遇赋》:“悲夫,寓形百年,而瞬息已尽;立行之难,而一城莫赏。此吾人所以染翰慷慨,屡伸而不能已也。”又《读(山海经)》之八:“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文章乃“不朽之盛事”。这方面,陶做了,也做成功了,而且做得很成功。

猜你喜欢
陶潜荆轲道家
陶渊明的小脾气
文言实词小课堂
漫画道家思想
荆轲刺秦王
开卷有益
《庄子说》(二十五)
陶潜辞官隐情
漫画道家思想
《庄子说》(十九)
荆轲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