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跋类文体

2009-03-19 05:38吴承学刘湘兰
古典文学知识 2009年1期
关键词:题跋文体

吴承学 刘湘兰

序跋类文体是为书、文、图等作品撰写的文辞,具有说明、议论或叙事的功能,附于正文前后。曾国藩归纳序跋文类的性质时说:“序跋类,他人之著作述其意者。”(《经史百家杂钞》)在古人的序文中,除为他人作品写的序外,还存在大量的“自序”现象,姚鼐《古文辞类纂》就注意到有些序跋是作者为“自序其意”而作。

从文学批评史料学的角度看,序跋是古代文论研究重要的文献与理论资源。正如汉学家宇文所安在《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的“导言”部分在介绍“重要文论资料”时说:“中国文学思想有几个比较大的资料来源,‘序就是其中的一个。……11世纪以后,跋成了特别重要的形式。除了包含若干重要的文献资料之外,跋还经常包含若干有关文学接受史和作家风格的评论。”

在序跋类文体中,以序文与跋文为主。但很多学者在进行论述时,关注的重心多在序文上。姚鼐《古文辞类纂》对序跋类文体的序说主要集中于序文,对跋文没有涉及。其选文时,也没有一篇跋文得以厕身其中。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只选录了欧阳修的《集古录跋尾》十首,数量较序文要少得多。来裕恂《汉文典》对序跋类文体的理解继承了姚、曾两家的观点,同样忽视了对跋文的界定。

近人张相的《古今文综》干脆将序跋类文体概括为“序录类”。他将此类文体分为自序著述、序人著述、序古书、序译书、序表、序图、序谱、后序和杂序共九体,即他所说的“博观众制,约为九事,即分三章述焉”。另外又有第四章曰“杂序”,分序人、序物、序宴集、序身世;第五章曰“序录之其余各体”,分谱、录、跋、题、读、引、书后、记后诸体。从张相的论述和类目来看,跋只是“序录之其余各体”,处于附庸地位。这种现象的产生,或许是因为序文的起源很早,且最早出现在经书中,而跋文却晚至唐宋才开始盛行,在重视儒家经典、厚古薄今的传统下,序文更受人关注。

不过,一些专门的文体学著作注意到唐宋时期新兴的跋文。例如明代吴讷《文章辨体》和徐师曾《文体明辩》就立有“跋”体。吴曾祺《文体刍言》对序跋类文体的界定比较详细,他说:

古人每有所作,必述其用意所在,以冠一篇之首。如《尚书》每篇之首数语,乃史臣之述其缘起,即序也。或读者为之,则如《诗·关雎》之有序,或云出自子夏,其确否不可知,要其由来固已久矣。至史家之体,序文实繁。跋亦序类也,其出比序为后,其作法亦稍近,惟序有前序后序,跋则施之卷末而已。故取足后之义为名。而金石一家。传此者甚伙,有汇成一书者,盖考证之学,于此体为宜。叙序跋类第二,为目十七,曰序、曰后序、曰序录、曰序略、曰表序、曰跋、曰引、曰书后、曰题后、曰题词、曰读、曰评、曰述、曰例言、曰疏、曰谱,其余为附录。

在对序文进行研究的同时,吴对跋文的命名、文体功能等情况进行了简述,尤其突出了金石题跋的考证作用,强调跋文的重要性。林纾对序文与跋文的范畴有更确切的规定,他认为“序古书,序府县志,序诗文集,序政书,序奏议、族谱、年谱,序人唱和之诗,则归入序之一门;辨某子,读某书,书某文后,及传后论,题某人卷后,则归入跋之一门”(《春觉斋论文》)。本文主要参考吴曾祺对序跋类文体的界定,重点探讨序、题跋、引和题辞的文体特征与体制。

序(附引、题辞)

序是置在书籍或文章、图表前后的说明文字,主于“序作者之意”(孔安国《尚书序》),“序典籍之所由作”(王应麟《辞学指南》)。序可以用于介绍作者其人其事,阐述著作原由,说明作品内容,分析文章精义或者发表评论。序的种类很多,有自序、他序、后序、序略、述、引、题辞等。

序的起源很早。刘勰《文心雕龙·宗经》云:“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颜氏家训》也说:“夫文章者,原出五经……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二人将序的源头追溯到《易》。清代孙梅《四六丛话》继承二人的观点,并有所阐发,他说“《文言》檗栝乎乾坤,《序卦》发挥乎爻象。此则序所由昉,序作者之意者也”,认为序始于《易》之《文言》和《序卦》。也有学者认为序起源于《诗经》之大序,元代徐骏《诗文轨范》、明代吴讷《文章辨体》、郎瑛《七修类稿》都持相同观点。《昭明文选》“序”体选文也首列《毛诗序》。

《文言》、《序卦》二篇是古人对《易》的阐释。《周易正义》孔颖达疏曰:“《文言》者,是夫子第七翼也,以乾坤其《易》之门户邪,其余诸卦及爻皆从乾坤而出,义理深奧,故特作《文言》以开释之。……今谓夫子但赞明易道,申说义理,非是文饰华彩,当谓释二卦之经文,故称《文言》。”可见,《文言》、《序卦》是释经之作,以之为序过于牵强。而《毛诗序》并非对《诗经·关雎》的字句词意进行解释,而是对整篇作品的意义进行引申和生发,是有意识地探索原作者的创作意图,更符合“序”的文体特点,因此,我们以序源于《毛诗序》为是。

汉代,序的写作有很大发展。司马迁《史记》开创了“自序”体例,序中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和生平,并对《史记》的目录和篇次进行了说明,在《史记》中,司马迁还在一些“表”、“传”前撰有小序,以发表议论,或说明作表、传的意图。另外,刘向、刘歆父子校书时,每校一书,必叙作者之大意及得失所在,分别著有《序录》和《七略》。

除自己撰写序文外,序也可以应人之请,受人所托而作,即他序。西晋时,左思《都赋》成,因人微言轻,无以扬名,于是请当时大名士皇甫谧为之作序。皇甫谧对《三都赋》大为褒扬,其序一出,豪门士族争相传抄《三都赋》,竟致洛阳纸贵。此后相因成习,每有文集成,必请名望之人为之作序。序文创作盛行,遂成为中国散文史上非常重要的文体形式。

自古以来,序文佳作不断。唐宋八大家皆有杰出的序文传世。如韩愈《荆潭唱和诗序》寓议论于叙事,提出“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的独到见解,成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理论。再如柳宗元的《愚溪诗序》先解释愚溪名称的来由,再对愚溪周围的风光进行描绘。文末发表议论,自我解嘲,并抒发自己“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的情怀。再有欧阳修主纂《新五代史》,在《伶官传》之前特撰序文,针对后唐庄宗溺于伶官而亡国现象,揭示历史上统治阶级兴衰存亡的原因。开篇就发出“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的深沉感叹。序文篇末又发感慨并揭示作《伶官传》的旨意:“优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欧阳修的史论序文具有非凡的史识,而深于感慨,文笔从容不迫,优游自如。

书序可分自序与他序。他序早于自序,早期的他序多是后人为前人经典而作的。由于时代距离遥远,作者之意难于探测,所以好序文尤为难得。《文体明辨》就此现象道:“盖由后人妄探作者之意而为之;故多穿凿附会,依阿简略,甚或与经相戾,而鲜有发明,独司马迁以下诸儒,著书自为之序,然后己意了然而无误耳。”司马迁在《史记》中开创自序风气。作者为自己作品写序的好处是“已意了然,无

以隔阂”,而他人代为作序,自然隔了一层。即使是同时代的人,相识相知之人作序,要将序文写得中肯贴切,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张相说:“作者之意,引伸乎序。然自人言之,不若自己言之之深切著明也。《史记》、《说文》,不朽之业,迹其枢要,尤在自序,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乌能如其腹中所欲言乎?”(《古今文综》)言简意赅地比较了自序与他序的优劣。更何况,人难兼善,更遑论通才,而求序之书各有专门之学,要能准确指出文中精要,殊为难事。故顾炎武叹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序。”而林纾则要求作序之人“平时窥涉博览,运以精思;凡求序之书,尤必加以详阅”,才能“得其精处,出数语中其要害”。否则,最好谢而不作,切不可虚文饰词,将序流为应酬文字。

关于序体,有一个有争议的问题,就是“赠序文”的归属问题。唐宋时期新出现了大量用于赠别的“序”,古代多有长亭祖送之宴会,宴会赋诗,因赋诗而有序。当送别者关注点从作诗转向作序,就有了赠序。宋代《文苑英华》、傭文粹》、《宋文鉴》都把赠序收到“序”类。但赠序文虽然也是以“序”命名,与书序的性质完全不同。清代姚鼐立“赠序类”,将之独立出来。但是,仍有些学者保持传统分法。如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序跋类收录了韩愈的《赠郑尚书序》、《送李愿归盘谷序》、《送王秀才埙序》等文,除了赠序之外,后来还有生日之寿序、乔迁之贺序、受赠之谢序,对其分类也是见仁见智,无法统一。

又有“引”与“题辞”,皆与序文性质相同。王之绩说:“引,序之类也。犹之弁言、题辞耳。”早期以“引”题名的文章并非序跋文体,如班固的《典引》,为符命之文;霍里子高妻作的《箜篌引》、石崇作的《思归引》之类为诗歌。徐师曾认为作为序跋文体的“引”始于唐后,“大略如序而稍为短简,盖序之滥觞”(《文体明辨》)。不过,刘勰《文心雕龙》“论说”篇早对序、引有所论述,他说:“序者次事,引者胤辞。”序主要是条叙事理,“次第原委,标明大旨”(张谦谊《现斋论文》),而“引”是对正文的创作背景或内容进行解释说明的文辞。例如,西晋陆云有《赠顾骠骑》二首,都注曰:“八章,有引。”其《有皇》“引”文曰:“美祁阳也,祁阳秉文之士,骏发其声。故能明照有吴,入显乎晋。国人美之,故作是诗焉。”(《陆清河集》卷二)此引文是说明作诗原由,篇幅简短,附于正文之前,类于序。至宋代,“序”和“引”更是合二为一了。据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苏东坡的祖父名“序”,为避家讳,苏氏为人作序,皆改为“引”。如苏洵的《族谱引》即与序文无二致。题辞则是“题号其书之本末,指义文辞之表也”(《文体明辨》)。最早的题辞是汉赵岐的《孟子题辞》,宋代朱熹又仿之作《小学题辞》,更用韵语来写,也是序之一种。

题跋

题跋是我国古代一种特殊的散文文体。古代文人在阅读书籍或欣赏字画时,如有心得体会,或要进行说明议论,可以题写于书籍卷轶之后,此类文章即是题跋。贺复征说:“跋,足也。申其义于下,犹身之有足也”(《文章辨体汇选》),形象地说明了题跋附于文后,引申文义的功能。古代题跋不仅以“跋”命名,还有其他的表现形式,如“读”、“书后”、“题词”、“题后”等。

题跋始于唐宋时期。吴讷与徐师曾认为“读”、“题后”始于唐,而“跋”、“书后”始于宋。从文体的命名来看,唐人还只称为“题”、“题后”,尚未称为“题跋”。题跋之称,始见于宋人总集。《宋文鉴》卷一三○以下两卷为“题跋”类,共四十六篇,有欧阳修《跋放生池碑》、王安石《读孟尝君传》、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

宋代欧阳修《集古录跋尾》一书标志了题跋文体的正式确立。《集古录跋尾》是欧阳修为自己历年收藏的金石碑铭、书画字帖等物写的题跋。在这些题跋中,作者以严谨审慎的态度,对这些器物的历史渊源、流传过程进行了记载,并有文字考据、史实纠谬、真伪考辨等内容,如其《隋老子庙碑跋》:

右老子庙碑,隋薛道衡撰。道衡文体卑弱,然名重当时。余所取者,特其字画近古。故录之。唐人字皆不俗,亦可准也。这篇跋文简短精巧,介绍了隋老子庙碑的作者为薛道衡,并对薛道衡的文风进行了批评,指出自己之所以收录此碑,在于“其字画近古”,并且根据此碑可参见唐人书法之不俗。在《集古录自序》中,欧阳修自许这些题跋“可与史传正其阙谬”,具有很强的学术价值。徐师曾认为题跋可以“考古证今,释疑订谬,褒善贬恶,立法垂戒,各有所为”,正是指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开创的传统,后世学者将此类题跋称为学术性题跋。

除这种学术性的题跋文之外,宋代文人还创作了大量的文学性题跋。欧阳修撰写了很多此类题跋,编录在《欧阳文忠公集》外集卷二十三《杂题跋》内。相对《集古录跋尾》严谨的学术性而言,这些“杂题跋”具有很强的文学色彩。后世有学者将此类题跋称为文学性题跋。如欧阳修有《记旧本韩文后》一文,以叙事的笔法讲述自己少年时对韩愈古文的喜爱,中年后对韩文极其推崇,并搜集旧本,校定韩文,三十余年不遗余力,遂使韩文大行于天下的历程。整篇文章娓娓叙来,语言亲切自然,使后人了解到韩愈散文在宋代的接受和传播的历史,既具有文学欣赏性又具有史学价值,

文学性题跋的创作在苏轼、黄庭坚那里得到长足发展。他们大大拓展了题跋的表现题材,不唯古人的金石碑铭可以作题跋,就是朋友创作的诗歌、书画,也可应其所请,题写跋文。苏、黄题跋或发议论,或抒怀抱,富于才情理趣,行文自然畅达,真率活泼,舒卷自如。如苏轼的《书蒲永升画后》:

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皱,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使人至以手扪之,谓有洼隆,以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耳。唐广明中,处士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賦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其后蜀人黄筌、孙知微皆得其笔法。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寿宁院壁作湖滩水石四堵,营度经岁,终不肯下笔。一日仓皇入寺,索笔墨甚急,奋袂如风,须臾而成。作轮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也。知微既死,笔法中绝五十余年。近岁,成都人蒲永升嗜酒放浪,性与画会,始作活水,得二孙本意。自黄居宋兄弟、李怀衮之流皆不及也。王公富人或以势力使之,永升辄嘻笑舍去。遇其欲画,不择贵贱,顷刻而成。尝与余临寿宁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挂之高堂素壁,即阴风袭人,毛发为立。永升今老矣,画亦难得,而世之识真者亦少。如往时董羽、近日常州戚氏画水,世或传宝之,如董、戚之流,可谓死水,未可与永升同年而语也。元丰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夜,黄州临皋亭西斋戏书。(《东坡全集》)

苏轼在文中揭示了古今画家画水的两种不同境界:一为“活水”,一为“死水”。文中又提出“随物赋形”的理论,这不但是著名的画论,更能推广到文学理论领域,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此篇跋文也是不可多得的美文。其描写孙知微和蒲永升画水,极尽夸张之能事,将二人所画之“活水”渲染得如在眼前般的逼真。如孙知微所画之水,有“汹汹欲崩屋”之势;而蒲永升所画之水,于夏日悬之高堂,更是让人感觉到“阴风袭人,毛发为立”,如此神来之笔,极具文学趣味。而且,作者寥寥几笔就将孙知微和蒲永升二人的性情刻画得入木三分,显示了极高的文学创造力。再如黄庭坚有《题摹燕郭尚父图》、《题东坡字后》等跋文,也自出手眼,为题跋中的精品。

苏、黄题跋的写作特色增强了题跋的文学价值,提高了题跋在中国古代散文史上的地位。历代学者对苏、黄题跋的评价极高,明代学者陈继儒认为:“题跋,文章家之短兵也。……苏黄之妙,最妙于题跋。”(《白石樵真稿,书杨侍御刻苏黄题跋》)钟惺说:“山谷诸种,最可诵法。以此推之,知题跋非文章小道也。其胸中全副本领,全副精神,借一人、一事、一物发之,落笔极深、极厚、极广,而于所题之一人、一事、一物,其意义未尝不合,所以为妙。每读苏、黄游戏翰墨中,忽出正语,使人肃然敬戒,凛然不可犯。”(《隐秀轩集》卷三五)明代毛晋。毛晋非常喜爱苏、黄二人的题跋,专门辑有《东坡题跋》、《山谷题跋》,编入《津逮秘书》。

题跋至明、清两代依然大放异彩。明、清题跋的题材得到进一步拓展,主要体现在出现了许多考订文字、辨别版本的藏书题跋。如缪荃孙辑有《重编红雨楼题跋》二卷,是明代藏书家徐煳记录版本研究的题跋。另有乾嘉时期,黄丕烈的藏书题跋和刻书题跋,其所写的古籍题跋被汇辑为《思适斋书跋》。此类题跋多是说明性文字,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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