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叹凤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唐代蜀籍诗人李颀这首诗,就像写的我的故乡汶川以及吾人的感情。三十年来,故乡在我们的文章中,在我们的梦寐中,在我们的歌笑中,却压根儿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以世纪大灾难的面目,出现于我们的心碎与眼枯中。
而那天正是麦子黄了,桐叶长了,农人磨刀霍霍,心情雀跃,迎接又一个丰收年的午后。孩子们刚刚会聚教室不久,整整齐齐,新课本打开尚未翻页,年轻老师漂亮而富有感染力……可怕的一切门也不敲,一瞬间就来了。
成都离汶川县城威州一百二十公里,离震中映秀不到九十公里。那天是星期一,我从四川大学文学教研室甫回公寓第七层的家中,因晚上有三小时课程,打算小睡片刻,养蓄精神。记得看了看表,十四点二十过了,心里微微有点遗憾太晚,怕有电话来,将午寐惊醒。这样的事常有,这样的日子重复。然而,这一天不许我重复了。我尚未更衣,洗手间突然失重摇晃起来,我初疑是地面推土机或载重机之类捣乱,想骂野蛮施工,然而很快意识到不是,因为没有什么人工的力量,能使建筑物发出这样的动摇与哀鸣。我抱头鼠窜于客厅,但见屋顶地面与墙壁都在摇晃,预制板发出相互碰撞的如咬牙切齿的声音,我意识到发生地震了。我是来自地震带的人,打小也经历过地震,窝过地震棚,但没有哪次有这样夸张、持久和野蛮,像一个醉汉失去了理智,狠狠抓住一个弱者不停地摇晃。这个弱者不是别人,就是我们高大的建筑物,是我们赖以生存与寄身的整个世界。我预料房子即将垮了,事实上耳畔已发出轰然震裂与玻璃器皿接连震碎的剧响,根据自己粗浅的防震经验,我钻入并不算结实的饭桌下,我双膝跪于地上,不敢四下张望,双手紧扶桌脚,斛觫万状,只祈望这种疯狂尽快停下。然而有如海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你可以听到千军万马的力量攻城掠地,嚎啸而来。此时想到妻儿、父母,今生未必再见。心中凄绝孤独之至。年前外教韩国,几番被友人拉至洋教堂赞颂耶和华,虽未入教,但此时有奶就是娘,我竟礼赞耶和华,高呼上帝保佑,这样又持续了人生最漫长最黑暗的三、四分钟,那头凶猛的野兽,才暂时停住了疯狂。其时我无暇环顾家中一片狼籍,赶紧寻找衣裤穿上,夺门而出,遂又返回带出必用的通讯工具,到得楼下。已是最后撤出单元之人,遍地远远站着的邻居,个个惊魂未定,既疑且惑。有赤足者,有短裤者。举打手机者,通讯由此已经不通。喘息有顷,我骤觉双膝灼痛,撩起裤管一看,膝头竟然鲜血淋漓!原来刚才跪地之间,地面强劲摇撼,竟被震兽生生撕去一块皮肉。
接下来的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汶川——生我养我的故乡。竟然发生了八级大地震。波及周边数省县市,造成一场旷世大劫难,人间惨剧,惊心上演,人民损失,哀计无数。尤以学校垮塌,学生集体殉难,令人跌足失声,肝肠寸断!
我离开家乡三十载,父母亦早退休出山,然山中仍多故旧亲友,一时消息阻绝,音讯杳无,岂不令人悬系?眼看故乡人民家园被毁,那熟悉的山川草木,被震普无情撕裂,面目全非,心中滋味,岂悲痛二字可以形容?数日后宵旰不寐,忧心如焚,成哀故园旧体三阚,群发短信与诸亲友,以抚哀伤,曰:
魂牵梦绕三十载,故园草木知感慨。山崩地裂人寰惨,惊鸿断雁不复来。
忆昔和平家园好,壮丽山川任凭眺。一管羌笛正悠悠,万方倾刻起号啕。
骨肉离析伤最深,未有惨烈见今生。无情天公亦滂沱,从此砖石即血魂。
故乡,我的故乡,大山中小小的汶川县城,通往人间天堂九寨沟的必经之路,不意你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闻名于世,给我们留下永远伤痛的纪念。古人没有见过,陈子昂李白杜甫没有见过,竟被天公以如此“机巧”残忍的巧合送给我们,“列缺霹雳,丘峦崩摧”。“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记录这样的世纪劫难,以我们的缚鸡之力,如何承担得起,如何堪能担当?幸运有坚强的领导。我们全国人民上下同心,共赴危机,抗震救灾,戮力担当,捐献爱心,一定在废墟之上,重建美好家园。这苦难的一页,终将翻页过去,自待世纪如椽之笔,细细重重深深地书写那个日子,永远也不能忘怀——公元2008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