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雨
摘要:《左传》中记载孔子言行共三十余处,学术界对其是否为研究孔子的可靠资料存在争论,本文通过将其与《论语》中的记载比较研究后发现,《左传》中的记载所反映的孔子重礼、崇德、慎辞、博学的思想特征和形象与《论语》中的孔子形象并不矛盾,许多言语和事迹可以和《论语》相印证,可以看作是研究孔子的可信资料。
关键词:《左传》;孔子;重礼;崇德;慎辞
中图分类号:B22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7387(2009)01-0111-04
先秦典籍中有关孔子言行的记载甚多,由于古人有假托孔子以立言的习惯,其是否可被作为研究孔子的可靠资料便成为了学术上的一大难题。笔者以为,把《论语》以外的孔子言行录完全当作孔子的真实言行固然不可取,而对其完全漠视恐怕也难以推进孔子研究走向深入。因此,具体辨析各经典中的相关“子曰”便显得十分必要。前人时贤已经于此做了许多可贵的工作。近代以来,保存于《左传》中的孔子言论也受到了部分学者的注意和重视。但是对于其真实可靠性却意见不一。本文试图以《论语》这一孔子去世后“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汉书,艺文志》)的具有较高可信度的言行录为参照蓝本,分析《左传》中的孔子言行,比较其与《论语》中孔子言行的一致性,探讨其中蕴含的孔子思想与形象,进而判定其作为孔子研究史料的可靠性。笔者认为,这是在《左传》学史上的诸如《左传》的作者问题、成书年代问题、《左传》是否《春秋》的传等学术问题尚未最终得以解决的情况下,比较稳妥可行的尝试。
《左传》中的孔子言行有两种存在形式,一是孔子对人物进行褒贬评价的记载,《左传》作者引述之以代表自己的观点;二是对孔子本人事迹的记载。据笔者统计,《左传》中所载孔子言论中,“仲尼曰”共23处,“孔子曰”共6处,“孔丘曰”共2处,另有孔子去世后子贡转述的“夫子曰”1处。这些关于孔子言行的记载中,反映了他怎样的思想和形象呢?笔者认为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重礼
在孔子对人物进行褒贬评价的记载中,孔子形象的最大特色是维护周礼。如鲁僖公二十八年,“晋侯召王,以见诸侯,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这是对晋文公僭越周礼、以下犯上的批评。这一事件属于孔子“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范围之列。《论语-八佾》篇也集中记载了孔子对僭礼的斥责。如“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子曰:‘谛,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对照这四句话,可以看出,“八佾舞于庭”句和“奚取于三家之堂”句情感强烈,“以臣召君,不可以训”句和“谛,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句语气较为平和,但都反映了对僭礼行为的指责。
又如鲁成公二年,孔子听说卫孙桓子为答谢仲叔于奚,许之“曲县、繁缨以朝”,评论说“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礼,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器”即礼器,“名”即周礼名分,这句话可以看作对“必也正名乎!”(《论语·子路》)的最好诠释。而“礼以行义”的说法,也同《论语-卫灵公》篇“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之语相一致,都反映了孔子对“礼”的重视。鲁昭公十二年,孔子批评楚灵王说:“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溪?”这里与《论语·颜渊》中孔子所言“克己复礼为仁”不同之处只是在于,孔子是引用“古志”和针对楚灵王而发的感慨。鲁哀公十一年。孔文子要攻打太叔,征求孔子意见,“仲尼曰:‘胡簋之事,则尝学之矣;甲兵之事,未之闻也。”这句表达自己不愿参与卫国之乱的话与《论语·卫灵公》中“俎豆之事,则尝闻之;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意思和句法完全一致,透露了孔子对周礼的通达与自信。
其它如孔子赞招待叔向的宋国司马行为合礼(襄公二十年)、批评齐景公不知守周之礼制(昭公二十年)、反对晋违背礼制“铸刑鼎”(昭公二十九年)、赞楚昭王知礼守礼(哀公六年)等言行的记载中。也鲜明的反映了孔子的“重礼”形象,这与《论语》中以“吾为东周”为志向,以维护周礼为使命的孔子形象相互发明。
在为数不多的关于孔子自身事迹的记载中,也主要反映了他重礼的形象。首先昭公七年,孟僖子高度评价了孔子,认为他精通周礼。十年后。即昭公十七年。孔子见郯子而求学古代官制等礼制。并感慨“天子失官,学在四夷”,这里同时反映了孔子的好学精神,与《论语-公冶长》“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不如丘之好学也”的自信一致。定公元年,孔子做鲁国司寇,“沟而合”鲁昭公之墓,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维护礼制的实践。定公十年,孔子相定公于夹谷之会,不仅在政治上据理力争,还运用自己丰富的周礼知识,纠正齐景公的诸多违礼做法,并为自己赢得了声誉。晚年,孔子批评“季孙欲以田赋”这一在他看来不能“度于礼”的行为(哀公十一年),并在去世前两年的哀公十四年,在听说“齐陈恒弑其君壬于舒州”后,请求哀公伐齐,因为“吾以从大夫之后也,故不敢不言”,表明孔子于暮年仍在身体力行自己对周礼名分的恪守。
二、崇德
《左传》中的孔子很注重对人物或事件进行价值评价,褒扬道德高尚者,贬斥败德者。具体来说,体现在对仁、义、忠、信、智、直等德目的崇尚上。下面对照《论语》中的孔子言行做具体分析。
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左传》中的孔子言论中提到仁的地方共三处,一处是引古志言“克己复礼。仁也”。另外两处都是对人物的评价,分别是对臧文仲“不仁”的批评和对子产“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的肯定。鲁文公二年,臧文仲违反祭祀礼,要求升僖公的神位于闵公之上。孔子评价臧文仲说:“其不仁者三”:“下展禽,废六关。妾织蒲,三不仁也。”《论语》中也有批评臧文仲的话,如《论语,卫灵公》载:“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位)也。”“三不仁”中“下展禽”便是指臧文仲“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可见,孔子对臧文仲“不仁”的判断,《左传》和《论语》记载一致。《左传》中孔子四次提到子产,均为赞誉之辞,如赞子产有文辞(襄公二十五年)、“足以为国基”(昭公十三年),子产去世后,孔子赞子产是“古之遗爱也”(昭公二十年)。正因为子产如此优秀,所以当有人指责子产时,孔子说:“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这些评价和《论语·公冶长》中“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以及《论语,宪问》中孔子称子产“惠人也”相一致。从孔子对臧文仲和子产的评价可以看出,孔子使用“仁”进行价值评价时,很看重事功。这一点和《论语》中对管仲“如其仁”的评价以及“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事于仁,必也圣乎”的话相一致。
智也是《左传》中孔子的重要道德德目。在对臧文仲的评价中,孔子还说他“不知者三”:“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三不知也。”《论语,公冶长》载:“臧文仲居蔡,山节藻税,何如其知(智)也?”这句话可与《左传》中的批判互证:“臧文仲居蔡,山节藻税”和“作虚器”都是指臧文仲藏大龟并且违背礼制为其营造住所之事。朱熹于《论语集注》中说:“当时以文仲为知。孔子言其不务民义,而谄渎鬼神如此,安得为知?《春秋传》所谓‘作虚器,即此事也。”“祀爰居”作为“三不知”之一。是指其命人祭祀海鸟爰居。这一行为和“居蔡”一样,在孔子看来都是“不知”的表现。又成公十七年。孔子批评鲍庄子说:“鲍庄子之知(智)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襄公二十三年。藏武仲得罪季孙氏而被迫出逃。孔子感慨道:“知之难也。有臧武仲之知,而不容于鲁国。”《论语》中孔子也谈到对臧武仲之“智”的评价。如《论语·颜渊》中说:“若臧武仲之知,……亦可以为成人矣。”可见,后来被孟子作为“四德”之一的“智”孔子很看重,对于这一点,《左传》和《论语》给我们透露的信息相当的一致。
孔子对义的推崇,《左传》中有三例。昭公二十八年。魏献子举拔人才,近不避亲,远不失贤,孔子赞誉道:“近不失亲,远不失举,可谓义矣。”这里“近不失亲,远不失举”不是任人唯亲,也不是任人唯贤,深得孔子赞许。孔颖达疏日:“有守善之心,而无淫邪之行,虽则亲子而与之县,不亦可乎?”义者宜也,是行为尺度。孔子对魏献子选拔人才的原则给予了义的评价。昭公十四年。孔子针对叔向大义灭亲之举,评论道:“日义也夫”,“犹义也夫”。哀公十七年齐鲁稷曲之战中,冉有能使用矛和齐军作战,孔子赞赏道:“义也。”可见,孔子对义行很推崇,这和《论语》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见义不为,无勇也”(《论语·为政》)、“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论语·里仁》)相一致。
忠、信也是《左传》中孔子看重的德行。如昭公二十八年,孔子听到魏献子勉励贾辛的话后,认为体现了忠诚,评价说:“《诗》日:‘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忠也。魏子其举也义,其命也忠,其长有后于晋国乎!”定公十年,夹谷之会中,孔子据理力争,要求齐国坚守信用。其实,《论语》中孔子便十分强调忠信之德。如孔子说,“主忠信”(《论语·学而》),为政要“居之无倦,行之以忠”(《论语·颜渊》)、“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论语·卫灵公》)。
直在《左传》孔子言语中表现也很明显。鲁宣公二年,赵穿杀死晋灵公,史官董狐以赵盾未离国境为依据,秉笔直书曰“赵盾弑其君”。孔子评价说:“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孔子对良史往往高度赞许,如《论语,卫灵公》中孔子赞史鱼:“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史官的核心价值准则便是“书法不隐”,也即是“直”。另外一则可以与《论语》相互发明的推崇“直”的例子是,昭公十四年,晋国叔向治国制刑,不隐于亲。三数叔鱼之恶并杀之,孔子赞誉叔向为“古之遗直”、“犹义也夫”。对叔向这种大义灭亲,公正无私的行为大加赞颂。《论语,子路》中一则与之相关的材料:“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对于这里“父子相隐”与“直”的关系,学者有颇多争论。显然,这里孔子是从伦理本位看待“直”的:父亲偷盗固然应受到惩罚,但儿子在此情形下不应成为积极的举报者,因为维护宗法社会中的“亲亲”关系之价值,于此情形下高于儿子揭发父亲的不法行为。但有些学者只看到这一点,认为《左传》中赞扬叔向的孔子非真孔子。其实,二者并不矛盾,因为叔鱼之罪大,足以危害社会秩序的根本,而且叔向身为执政大夫,其职责要求他主持公正,坚守仁义忠信之德。这两个事例相互发明地反映了孔子“直”德的丰富内涵。
三、慎辞
在《左传》为数不多的孔子言行中。有多处关于孔子重视言辞的记载,构成了孔子思想和形象的重要方面。如宣公九年,泄冶因向陈灵公进谏,指责“公卿宣淫”而被杀,孔子评论说:“《诗》云:‘民之多辟,无自立辟。其泄冶之谓乎!”显然,这里孔子并未否定泄冶的德行和其行为的合理性、正当性,而是感慨此人不得立于乱世,未能慎言以避祸发表的评价。这和上文提到的成公十七年,孔子批评鲍庄子“不知”相类似,孔子批评鲍庄子还不如葵,因为“葵犹能卫其足”,而鲍庄子却不知谨言慎行以保护自己。孔子于此人物品评中,体现了《论语,卫灵公》中的慎言思想:“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显然,鲍庄子和泄冶不是智者,原因就是他们未做到不“失言”。
孔子慎辞思想除了上述出于“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论语·为政》)的现实考虑,而要求谨言慎行的方面外,从积极的方面看,言辞还关系到能否创建宏大功业。如襄公二十五年,晋国人质问郑国攻打陈国的理由,子产以有力的外交辞令予以回答,为郑国赢得了荣誉,孔子评价说:“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人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哉!”“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和《论语》中“不学诗,无以言”相通之处是,言语有文采很重要。“不言,谁知其志”和《论语·季氏》中“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所指示的都是让人充分看到言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即“言以足志”,志由言立。而“晋为伯,郑人陈,非文辞不为功”便是对子产善于恰当言语所产生巨大功绩的充分肯定。也佐证了孔子在《论语·子路》中关于“一言而可以兴邦”的讨论。
最后一则材料是定公十五年,邾隐公到鲁国朝见,子贡前去观礼,看到二君之礼不合法度,发表了“二君者,皆有死亡焉”的评论,孔子听到后说:“赐不幸言而中,是使赐多言者也。”这是对子贡多言的批评,也可以看作是孔子在《论语,季氏》中所说的“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的最好诠释。
还需要指出的是,孔子关于慎辞的思想,不仅和《论语》相符,而且可以和《易传》中的部分“子曰”相印证。如《易传·系辞》:“‘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不出户庭,无咎。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缜密而不出也。”“‘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以上几例都是孔子针对《易经》卦爻辞而阐发的“德义”,体现了他晚年的慎辞思想,可以和《论语》、《左传》中相关言论可相互发明,兹不赘述。
四、博学
《左传》中的孔子还十分好学而博学,这一点也和《论语》中的孔子形象完全一致。如《论语·八佾》说:“子人太庙,每事问。”孔子自己也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论语·学而》),“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不如丘之好学也。”正因为他的好学,故也十分博学。并以诗书礼乐教授弟子。《左传》中的孔子博学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第一,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在共计32处孔子言论的材料中,孔子引《诗》6次7首,引《尚书·夏书》2次,引古志3次。《论语》中孔子也多处引《诗》、《书》或论《诗》、《书》。可见,孔子对经典十分熟悉,否则,难以想象他能如此自如的把经典信手拈来加以运用。如宣公九年,孔子评论泄冶不识时务的向陈灵公进谏而被杀时,引用了《诗经,大雅,板》中的“民之多辟,无自立辟”句,可谓恰如其分。
第二。博闻多识,涉猎面广。如哀公十二年冬十二月,发生了蝗灾。季孙向孔子咨询,孔子说:“丘闻之,火伏而后蛰者毕。今火犹西流,司历过也。”孔子认为,按照正常日历。十二月大火星应该隐没,昆虫也全部蛰伏,而如今十二月二者都有出现,说明司历官搞错了年历。透过这一解释,可以看出孔子深通历法。昭公十七年,郯子到鲁国朝见。讲了诸多官职方面的知识。孔子听说后,主动见郯子而求教。这一事例虽是孔子好学的事例,但也可以推想孔子的博闻多识。还有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后,孔子前往辨认一事,《史记,孔子世家》等文献有更为详细的记载。
此外。如上所述,孔子对周礼十分熟悉,这也可以看作他博学的表现。总而言之,《左传》展示出来的孔子是一个好学而博闻多识的君子形象,与《论语》等资料可相互印证。
综上所论,《左传》中三十余处有关孔子言行的记载与《论语》中的孔子形象不仅不矛盾,许多言语和事迹还可以和《论语》相印证,其中关于孔子事迹部分尤为《史记·孔子世家》所采用。未见于《论语》而又不违背孔子学说基本观点的言行,恰又是难得的丰富孔子形象的可贵资料。至于有些稍显渲染的叙述,只要我们考虑到《左传》兼有文学性叙述的特点,便不应因此而完全否定“将其作为研究孔子的原始材料”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