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之光

2009-03-18 09:56
海燕 2009年2期
关键词:越窑上虞青瓷

赵 畅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每每吟诵起晚唐诗人陆龟蒙《秘色越器》中的诗句,眼前恍惚划过一道温煦亮丽的青光。我知道,这是青瓷之光,是穿越了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的文明之光。

在岁月的流逝中,青瓷深藏一种慑魄的力量,一种神秘的韵律,像一双双幽幽的眼睛与你对视,让你不由得怦然心动。当我来到世界青瓷发源地——浙江上虜,走进小仙坛、帐子山、大园坪等一处处散落着古窑址之地时,面对一个个曾经宏大的场面,一个个曾经闹热的场景,我竟一时无所适从。

因为挖掘,浅褐色的泥土趸拥着半埋半裸的瓷片。在阳光下,那瓷片分明发出翠绿色的莹光,恍如天上无数眨着眼睛的星星。其实,在遥远的岁月中,它们自是等待着一双知己的眼睛。

终于在漫长的寂寞的等待中,一批又一批知己闯入了它们的世界。其中有一个人,是不该被它们遗忘的。他是一位将南宋官窑恢复到历史最高水平的中国名瓷大师,也是全国古陶瓷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官窑研究会会长,他的名字叫叶宏明。一九七八年,叶宏明先生率领他的团队,在上虞县曹娥江下游小舜江附近的上浦镇石浦村小仙坛、红光村帐子山一些古龙窑考察,除得出上虞自东汉起已普遍使用龙窑的结论外,经碎瓷片化验考证:釉的玻化良好,釉和胎结合牢固,釉胎的中间层处有放射状和条束状晶体,釉面无裂纹,釉层厚度为零点一至零点二毫米,烧咸温度达到摄氏一千三百度。釉面光亮明快,釉呈淡青色,较为纯正美观。瓷胎呈浅灰白色,胎质坚实细致,可以看出原料是经过精细加工淘洗的,达到了真正瓷器的要求。当叶宏明大师在《文物》杂志上第一个向世人公布“我国汉代完成了由陶向瓷的过渡,真正瓷器发源时间是在距今一千八百多年前的东汉,发源地在现在的浙江上虞县小仙坛和帐子山一带”,从而为学术界一直难以下定论的“东汉有瓷说”提供了证据时,青瓷便是那样的傲视群雄了。

神秘的面纱还在被一层一层揭去,起初的面容正越来越接近原始、本质。二○○五年一月七日,浙江省考古研究所的专家经过近两个月的挖掘,正式向外界宣布:上虞大园坪东汉古窑址挖掘取得成果,其再次确证了曹娥江中下游地区是世界青瓷的发源地,其烧制的青瓷器达到同时代巅峰,其制作的工艺代表了当时国内甚至世界的最高水平。专家的结论不免简洁而理性,而拂去了岁月尘埃的大园坪,则以其旷古的成就和不凡形象,感性地诠释着它在中国青瓷史上的丰硕和辉煌。

可不是?大园坪龙窑火膛、窑腔等窑炉结构的成熟近乎完美,其烧制温度已高达摄氏一千三百度以上;大园坪青瓷类型之丰富无出其右,几乎囊括了当时能有的碗、钵、钟、洗、壶、盏、罐等各种器皿;大园坪青瓷器的烧制,一改惯于叠烧的做法,件件皆为精品。其造形和质量大大提升,尤是釉彩晶莹鲜润,大可媲美一千多年后的宋、明瓷釉;大园坪青瓷器底部镌刻的“谢胜私印”的方形印章,为东汉出土瓷器中首次发现,其人文价值不可估量。

就像被岁月所掩埋的文明成果的发现大多出于偶然,而当初成果的创造和缔结必定出于必然一样,上虞古窑址群作为中国青瓷文明最重要的一块高地,无疑彰显着这一事实。于是乎,二○○六年上虞市上浦镇“小仙坛古窑址”,经国务院批准晋升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便是那样的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

上虞之所以成为世界青瓷的发源地,自是外因与内因两者互动的必然结果。不妨将时光逆转到两千多年前的西汉。汉武帝在继承汉高祖刘邦数十年休养生息所累积的国家资源的基础上,对内“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奠定了中央集体官僚体制运作的理论与方法;对外征讨匈奴,开拓四裔,大汉声威远播,经济繁荣,国势鼎盛。与此相对应的则是各行各业面貌的焕然一新。特别是春秋时期即为东南制造业中心和原始瓷生产基地的古越上虞一带,依仗龙窑窑炉结构改进和制作工艺的提高,其生产的原始瓷,由西周时期明显带有印纹陶的痕迹,而转向胎质匀净、胎骨厚重、器体硕大、造型端庄雄浑,一派大汉帝国的恢宏气势。尤其是器物的口、肩等处的仰面施上青绿和青黄的釉彩,为原始瓷器向成熟瓷器——青瓷的演化创造了条件,公元一世纪初叶,在经过王莽篡位的短暂混乱后,东汉光武帝刘秀中兴了汉帝国。依恃偃武修文的政策和中西文化的交流,东汉近二百年间,文化和物质的进步极为可观,地动仪、造纸术等大量实用新技术的发明,推动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制造业发展高峰的到来。领时代风气之先,一种全新面貌的瓷器在上虞曹娥江中下游地区诞生了。这种瓷器胎质细腻坚薄,击之声如金石,造型规正质朴,多为碗、盏、壶、盘等生活用具,素面而少纹饰,特别是通体浸润的釉彩呈青色或淡黄,莹润碧翠,密实柔和,耀烁着锃亮的光泽。

除了丰富的瓷土、充足的燃料,制瓷业的发展还需要有便利的水路交通为重要依托,考古学家亦曾发现,上虞境内有着星罗棋布的古窑址,从商到来不下四百处,仅东汉到唐、宋的瓷窑址就有二百余处,如此庞大的越窑体系,在中国绝无仅有。而更令人称奇的是,这些窑群都清一色地建在其母亲河——曹娥江两岸。

微阖双目,想象当时的窑匠、窑工们怎样在河岸边盘桓:晨曦初露,江水被汲起,叮叮咚咚的滴水不绝如缕,细细密密的软泥从指缝渗出。瓷泥终于等来了一个凤凰涅槃的机遇。它被一双双坚硬或柔软的手拿捏。洁白的瓷胚宛如初生的生命,等待着邂逅,等待着生命的展开,等待着色泽布满身躯,在人间完成一个不肯褪色的梦。于是,我相信,对于每一个窑匠、每一个窑工,他们总是怀着焦渴的心情,朝圣般的心境,等待着窑门打开的一刹那。我更笃信,每逢此刻,他们便屏息凝神,感受着自己与天、地、神,与土、水、火融为一体。一个个奇迹出现了,那满满一窑通体翠绿、莹光锃亮的碧玉,仿佛与人类冥冥中有约,他们仿佛听到了青瓷的召唤,他们尽情地享受着每一次这样的“刹那”。

古人在记述越窑青瓷时有过许多妙不可言的称颂。宋人赵彦卫在其书中说得非常简明:“越乃艾色。”艾,是广泛生长于长江南北的多年草本植物。早春三月,初生的艾叶透出泛白的嫩绿色,那些怀着让自己的生活与土地的色彩和谐相融愿望的上虞先民,就是在满眼青青的山、青青的草、青青的杨柳枝和青青的麦子的青色焕发季节,一窑一窑地烧出温润纤秀的南方青瓷。无意之间,他们掀开了中华古文明的璀璨一页。

青瓷是沉默的,但我仿佛看见它们和高人悟道,仿佛听到它们在松风中歌唱,它们是用瓷土在歌唱,用火在歌唱。尽管流水无情,但丝毫没有减弱它们心中的歌唱。是的,青瓷是水之魂、云之魅、山之魄、石之體的结晶,这远古的青瓷也是我心仪的女子,她来自一脉秋水,她在河之洲的歌唱使每一个日子都充满了清脆的音

符,她羞怯的回眸月光如墨,一点一画都书写着爱意,站在古老的土地上,抚摸着一片片依然光滑的瓷片,我深深觉得每一片都凝聚着独属于青瓷的荣衰,每一片都蕴含了太多的故事,显现出时间的质感,也显现出自由和谐的质感。我始终相信,那是一个快乐的时代,是一个创造的时代,否则就不会有如此众多的珍品奇物创造而出。和谐的时光中,人们更多地发挥并且进行着幸福的想象与锲而不舍的捏揉。每一件珍品,都留下了抑制不住的兴奋与热情。

我更相信,其时,上虞曹娥江两岸的先民都会制瓷,上虞制瓷最讲究融合,不管是哪个姓氏,只要找到制瓷的“窍门”,无论是瓷泥的配方,泥坯的干湿,还是火候的掌控,只要是对提高制瓷的成色有好处,他们便会毫不保留地相互传授,使得越窑青瓷的制作越发的炉火纯青。

从现代经济意义上考究一个生产中心形成所必须具备的条件,上虞青瓷无论从窑场家数和规模、烧制技术创新、品牌效应、产品器型、制瓷名匠、产品质量、市场辐射力、市场开拓乃至外贸出口等多个方面,都堪称中国青瓷的领军代表。遥想当年,一个个鳞次栉比的窑场伴着波光盈盈的江流在曹娥江畔蜿蜒铺展,一簇簇焰光灼灼的窑火傍着高低不平的岭坡在四峰山上昼夜升腾,工匠们为烧制出“类冰”、“类玉”,胎质细膩、釉色清纯的精美瓷器而互相学习竞争,“善进取,急图利,而奇技之巧出焉”。类似于今天外贸公司的中间人,又带着铭刻了“上虞窑”之名的各式青瓷产品,走水路源源销往海外的日本、朝鲜、伊朗和埃及等地。这是何等的壮观,何等的自豪!

其实,上虞青瓷是经过多少代文化积淀的集中表现,从千锤百炼的瓷土开始,经熊熊烈火的炼狱,而后有了大彻大悟的宁静,有了傲视群雄的胸襟,有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坦然,最终回归于永恒。同时,青瓷所承继的,还有中华民族古老文明禅思的情结,具有儒释道深远富蕴的慧根,从而使青瓷的每一件珍品。都不失欣赏与审美之基之魂。想起唐代有一种叫“甌”的越窑茶具,其造型按唐代陆羽《茶经》所说“口唇不卷,底卷而浅,受半升以下”,就是玉壁底碗。郑谷说“茶助越瓯深”。韩握说“越瓯犀液发茶香”。《茶经》云:“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岳州次。寿州、洪州次。或以邢州处越州上,殊为不然。若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类雪,则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使用之时,在一组“甌”内盛上不等量的茶水,用筷子敲击,便能发出清脆悦耳的乐曲,加上茶叶在水中散发出来的香气,视觉与听觉、嗅觉交错起来,出现了让入迷醉的一种景像,浮现出妙不可言的意境。

上虞的窑址自多为民窑,但亦不乏官窑。尤其是上浦甲仗的窑寺前设有“官窑三十六所”,是上虞境内唯一有明确记載之地。五代、北宋时期烧造贡瓷的青瓷窑址群,大量烧制贡瓷,专门为皇室宮廷使用,其器物胎体轻薄,釉色青莹,装饰精致,达到了越窑制瓷工艺的最高水平。

而真正代表越窑制瓷工艺最高水平的,乃为晋代“缥瓷”与唐代“翠色宝石釉瓷器”《秘色越器》。尽管“晋缥、唐翠”少有存世,但作为越窑青瓷系列中的创新品种,其自具有时代特征和里程碑意义,在中国瓷坛上享有至高无上和不可取代的地位,就如“缥瓷”,一旦揭开其神秘的面纱,便为陶瓷学界提供了探究“哥窑”之名由来的新线索:“哥窑”,可能是宋代龙泉窑对越窑的尊称;“哥窑器”,就是龙泉窑仿越窑“缥瓷”的开片纹釉瓷器。而听一听古人的诗颂,似乎更能对这些独树一帜的青瓷精品融入特别的领悟。“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贡吾君。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古镜破苔当席上,嫩露涵露别江漬。中山竹叶醅初发,多病那堪中十分。”晚唐诗人徐夤的《贡余秘色茶盏》,自是对“秘色茶盏”特征的真实写照。“邢客与越人,皆有造瓷器。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晚唐诗人皮日休的一首《茶瓯》,更令青瓷博得皇室成员的青睐而被誉为“南青北白”之魁。

青瓷可谓物华天宝,其采日月之精华,集天地之灵气,较之于精美的陶器,它更加敦厚;较之于温润的玉器,它更加淳朴;较之于贵重的青铜器,它更具文气;较之于华丽的金银器,它更显内敛。青瓷的张力极大,皇室成员手上有,草民手上也有。青瓷真正做到了上得厅堂也下得了厨房。它曾经陪伴着我们的先祖涉过历史的长河。是啊,历史上多少将军的铁骑朽化了,美人的朱颜云鬓也朽化了,唐时的莲,宋时的梅,一切的一切都已黄鹤远去,但青瓷却留了下来。青瓷是历史的蚕壳,它的真身一半已飞去,另一半留了下来,可以说握着一件古代瓷器,也就像握着时间之手那么真切。自从有了青瓷,人类文明历史的发展,是大大向前了。青瓷的出现显示了中华民族的人文之光、科技之光。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由于战乱,北方人口大举南迁,土地大量被开垦而用于种植,北宋以后宁绍地区的农业生产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农业在多方面与越窑的发展进行了剧烈竞争。越窑分布地区的山峦相对高度在百米以下,森林资源必然有限,人口剧增,需要大量木材用于建造屋舍制作农具烧饭炊茶。于是到北宋末年,越州便是“有山无木”,“山林之广,不足以供樵苏”。对制瓷业来说,燃料是其基本条件之一,燃料日益紧缺兼以工匠雇值上升,必然使越窑产品成本上升,而宁绍地区湿润温暖的气候以及河网遍布的水源为农业发展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相比之下农业生产的获利就大得多了,在价值规律的作用下,许多窑匠离开窑场去从事农业生产,或到外地森林资源丰富、农业生产相对落后的地区烧瓷。更须一提的是,宋廷为加强中央集权,从根本上消除吴越国的政治和经济实力,也将一些能工巧匠调往北方,为北方名窑的发展提供技术上的保证。于是,各种因素的杂糅,终令当地的制瓷业默默地消失于杭州湾南岸……

越窑青瓷曾经式微,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然而,亦须承认,后人在不断深入的研究中,青瓷这种器物的客体,早已化成人的意识的一部分,化成对于中国文化的更为深层的理解——那便是青瓷的生命,那是溢彩流光的生命,它曾经随过郑和七下西洋的船队,曾游动于丝绸之路商旅的驼迹。那是烧进青瓷的文化的历程,那是人所共知的青瓷的年代。

越窑青瓷带着昔日有过的辉煌和曾经的梦想,像那沉闷不变的湖面上的响雷,滚滚而来,远远地陨落在了苍茫的岁月之中。这不免让人将那份不羁情怀无可奈何地溶化在如水一般的月色里,然而,有道是,每一种优秀文化总是以其强大的生命力在时空中连绵和延展,龙泉窑的崛起,交替成为北方青瓷生产中心的陕西耀州窑和河南汝窑的脱颖而出……便是有力的明证。

在上虞上浦的树林里,我被无数的瓷片之光以及它的人间气息所吸引。人们对泥土抱有坚信和渴望,即便是破碎的古瓷片也会获得浑圆。一定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它将带着伤疤与裂纹再入轮回,在现代上虞人的创造中成为又一传奇。

责任编辑张明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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