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向辉
自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以来,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先后出版了二十多部诗集、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以及文学评论集。纵观其作品,不论是诗歌、评论还是小说,读者总能感受到弥漫其间的强烈而深刻的女性主义思想。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正是充斥于其作品中的身体话语有力地深化了这一思想。在此,我们以她的第十部长篇小说《盲刺客》为例,分析阿待伍德作品中借助身体的言说方式。
如果说阿特伍德之前的作品所指向的是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问题以及女性身体的被压抑带来的精神扭曲和反抗意识,那么她的第十部长篇小说《盲刺客》则将身体描写置入一个更广阔的宏大叙事中,使身体描写成为有关战争、阶级、革命、宗教、经济文化的宏大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结合《盲刺客》的虚构特征和对身体话语的处理技巧,本文拟从三个方面探讨《盲刺客》中借助身体的言说主题。
一、身体残疾的政治谱系学
人的身体有别于动物,是复杂的社会存在。用福柯的术语来说,人的身体乃是一种特殊的“驯顺的身体”。人体已经被当作权力的对象和目标,通过操纵、改造和规训,使身体服从和配合。譬如在军队中,身体的规训“其目的不是增加人体的技能,也不是强化对人体的征服,而是要建立一种关系,要通过这种机制本身来使人体在变得有用时也变得更顺从,或是因为顺从而变得更有用。”
《盲刺客》中,82岁的“我”(艾丽斯)在风烛残年中不断追忆长达一个世纪的往事。“我”假托妹妹劳拉之名发表了劳拉文本《盲刺客》。在这本书中,左派激进青年亚历克斯和艾丽斯幽会时,为艾丽斯讲述了发生在另一星球的故事——盲刺客的故事。
塞克隆星球上的萨基诺城曾经是一座美丽繁华的城市。那里的城民信仰众神,在国王统治下,以少女的血祭奠神灵。充当祭品的女孩被割去舌头成为献身哑女。这种对神灵的祭奠充满着血腥,体现了神权对萨基诺人的控制。不仅如此,这种宗教风俗竞成为故事中阴谋推翻国王统治的政变者手中最有利的武器。他们雇佣一名手段高明的盲刺客去找到第二天要充当祭品的哑女。他必须杀死哑女,之后装扮成被杀死的女孩,“等待第二天早晨有人将他领上祭台,到行祭的那一刻,他就刺杀国王。”(《盲刺客》第145页)盲刺客夜半时分找到献身哑女的房间。但是,正当他准备割断她的喉管时,他对她陡然生发出同情和爱意,于是义无反顾地救出哑女,引领她逃出这个充满血腥的城市。受雇于人的盲刺客没有完成他的刺杀行动,却出乎意料地拯救了被刺杀的对象。
有关盲刺客致盲的原因以及他的身世,故事中的叙事者是这样描述的:“这座城市还以它的手工艺品,尤其是编织品而闻名——这种地毯总是由奴隶中的儿童来编织的,——由于长时间不断地把眼睛凑近织物劳作,他们一般到八九岁时就全都瞎了。而地毯的价值是卖主根据它完工后瞎了多少个孩子来衡量叫卖的。”(《盲刺客》第27页)这个年轻人小时候曾经织过地毯,后来沦为了童妓,逃脱后就以他的无声无息、行动诡秘以及无情的杀人手腕而名声大噪。
这里,盲刺客的致残原因唤起读者对被压迫者的同情与怜悯,揭露了萨基诺城的阶级对立和阶级剥削。同时,作者通过盲刺客同哑女一样被侮辱的可怜的身体表明一个事实:身体很大程度上变成了经济的盘剥对象。卑鄙的身体恰恰承载了各种权利因素、文化传统、宗教风俗,说明了福柯意义上的权力的无处不在。
盲刺客虽然双眼失明,身体充当过童妓,但他却能在“黑暗的世界里”追求爱情,义无反顾地救出渴望自由的哑女。哑女和盲刺客的觉醒,不仅隐喻他们对自由、爱情的追求的觉醒,而且隐喻他们对不合理社会反抗的觉醒。但是,这种觉醒,虽然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社会里是唯一的光亮,但哑女患了失语症,盲刺客的眼睛是瞎的,不知路怎么走。他们最终淹没在那黑暗的社会里,“转眼就被狼吃掉了。”(《盲刺客》第413页)但他们抗争的勇气给读者留下美好的印象,也寄托了作者对被压迫者的深切同情。从哑女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他者地位来看,该故事还隐喻了整部小说《盲刺客》中艾丽斯、劳拉姐妹追求的盲目性以及反抗的被动性,揭示出作者对男权主义统治的反抗意识和对女性主义追求的失望和无奈。
二、身体对精神的献祭
若从身体与精神的关联角度解读《盲刺客》,读者则可以发现其散发的复杂而又深刻的独特魅力。那么,阿特伍德是如何借助“舍身”这一主题充分表达她的身体/精神的二元观的呢?笔者认为,阿特伍德在《盲刺客》中描写了诸多人物形形色色的“舍身”行为,不断深入到人性的内部,以反讽性的,看似不经意的方式,表现了创作主体对身体献身于精神这一主题的独特感悟和思索。
身体的存在有两个方面:一个是身体的,另一个是精神的。宗教的身体伦理学强调精神的重要,宣扬舍弃身体的必要性。在此意义上讲,在《盲刺客》勇于献身,挺身而出的人物中,艾丽斯、妹妹劳拉,姐妹俩的母亲是最值得同情的。小说中,母亲对宗教很虔诚,对艾丽斯和劳拉比较严厉,吃饭时要让她们坐直,吃面包时要让她们把面包皮吃掉,“吃面包是为了纪念那些亚美尼亚人,不论他们是谁,如果不吃,那就是对神的亵渎。我和劳拉一定明白这种魔力的份量,因为我们从来都是照办无误。”(《盲刺客》第105页)。母亲拼命地工作,为家庭牺牲自己。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家中天使”,顺从、无私、勇于牺牲。她对一战归来后身体残疾而放浪形骸的父亲无条件地予以宽恕。正如吉尔伯特和古芭所说,“她们的这种献祭注定她(女性)走向死亡和天堂。因为无私不仅意味着死亡。——是真正死亡的生活,是生活在死亡中。”母亲最后死于流产。“母亲由于高烧和虚弱,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了。”(《盲刺客》第111页)表面上看,母亲的舍身是为了孕育新的生命,但从舍身背后的精神因素来看,至少隐含了双重含义:(一)宗教中虔诚的奉献思想对身体的争夺。母亲无私的奉献最终成就了精神对身体的暴力。(二)维多利亚时代理想女性文化以及价值观塑造和限制了女性身体的自主权。
母亲是虔诚的布施者与无私的奉献者。艾丽斯和劳拉也继承了她的虔诚与无私。正是这样的精神信仰使得劳拉甘受姐夫理查德的控制,并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交换来保护她所崇拜的社会主义者亚力克斯。艾丽斯的丈夫理查德是一个阴险狡诈,唯利是图的奸商。单纯的劳拉轻信了理查德的承诺,甘愿被他占有以此换得亚历克斯的人身安全。从此以后,劳拉的肉体经历了一系列的伤害。她被理查德强奸、怀孕,被迫人流,再后来被强行地,阴谋地送进疯人院。小说把她描述为沉默的献身者,通过这种方式来展示女性身体遭受暴力背后的精神因素。
正是这种无所不在的神圣化的“牺牲”、“忍耐”、“顺从”等精神力量,看似轻若无物,实则无孔不入地注入了艾丽斯和劳拉姐妹俩的意识中。后来,当姐妹俩的父亲为了拯救
濒临破产的工厂,将艾丽斯作为交易品许配给富有的中年实业家理查德时,艾丽斯满口应承,默许了自己最终被选为交易品。她默认女性的无私,将女性珍爱家庭、对家庭负责与献身划上等号。可是,艾丽斯的婚姻把姐妹俩推入暴力的深渊。理查德表面上风度翩翩、尊重妻子,但却是个残忍的施暴者。事实上,无论是艾丽斯对家族的献身,还是劳拉为了爱情的献身行为,若从作者对姐妹俩命运的安排来看,身体对精神的献祭更多的是一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剧。在此,身体对精神的献身主题旨意是很明确的,它不在于描写简单的身体故事,而是通过该主题探索人性、野蛮、爱情、欲望,以及崇高与卑鄙的意义。
三、令人玩味的死亡之宴
基督教将死亡描述为:“你来自尘土,今又复归于尘土。”这一身体灭亡的主题在《盲刺客》中呈现出一幅无声、无味、无色却又无处不在的宴席图景。生命不断死去,就好像作为生命基本元素的泥土不断被抛向地面,复归尘土。小说中的诸多角色全部被列入作者创作主体的死亡名单中,并以各种方式结束了身体的存在。
小说在叙事的过程中把一些主要人物的死亡放在小说的开头。开卷第一章的第一节“桥”,就由“我”交待了劳拉开车坠桥的信息。在宣布劳拉死亡的信息后,紧接着通过剪报式的新闻报道,宣布了“我”的女儿艾梅、丈夫理查德、姑子威妮弗蕾德死亡消息。这一系列的死亡名单引导了小说故事情节的走向,使文本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以劳拉死亡的信息为转轴,“我”拉开了回忆的序幕。《盲刺客》有关死亡的主题具有两大显著的特征。(一)死亡人数众多。在“我”的回忆中依然布满了死亡,所有与“我”一生中命运攸关的重要人物都死光了。(二)非自然的死亡。小说中除了“我”的姑子威妮弗蕾德属于正常的老死之外,其他的人物几乎都死于非命。“我”的母亲死于流产;“我”的父亲自杀身亡;劳拉也是自杀。“我”的女儿艾梅三十八岁,长期吸毒,跌倒摔断脖子而死;“我”的丈夫理查德在私家游艇上猝死。情人亚力克斯在战场上阵亡;盲刺客和哑女转眼就被狼吃掉了。
读者不禁要问,阿特伍德是否在玩死亡的游戏,故弄玄虚,抑或标新立异,吸引读者的眼球?必须指出的是,作者的创作意图并非简单地膨胀死亡人数,以渲染死亡的无处不在以及身体存在的虚无,也并非站在“零度写作”的立场,以旁观者的姿态来超越政治化的描写身体。恰恰相反,作者在描写死亡事件时,透过死亡的各种表象展示一个时代的社会人事图景,赋予小说强烈的历史真实感。《盲刺客》是一部具有历史背景的小说。“我”(艾丽斯)的主体叙述呈现给读者一个由两姐妹为主要人物的社会空间。在这个社会空间中,两个主要人物的个人生活紧密地融合进一个广阔的真实背景中。这一真实背景由两次世界大战、经济大萧条、工会运动的兴起、追捕共产党人的“恐红”潮等影响加拿大的重大历史事件和因素有机地交织在一起。
姐妹俩的父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身体致残,战后被迫接管家族企业纽扣厂,却不幸遭遇战争带来的经济大萧条。加之,工人的境遇恶化,工人运动活跃,工厂经营每况愈下。他把女儿艾丽斯许配给理查德以便摆脱困境,但工厂还是倒闭了,父亲承受不了打击在自家的阁楼上自杀。父亲的死归结为两个原因:(一)战争带给他身心的创伤,留下了后遗症。(二)艾丽斯的丈夫理查德狡诈的欺骗性行为致使工厂倒闭。可以看出,父亲的自杀折射出身体面对社会的痼疾和残酷的现实时的软弱无力。
读者了解到,从劳拉死亡的那天起,艾丽斯就一直忍受着痛苦的精神折磨。作为“谋杀”劳拉的合谋者,劳拉的身亡给她的人生留下了永恒的空洞。此后,她的人生就萦绕着死者的一切,因为她心中有愧。她一方面进行自我疗救,说出真相,承认自己也是凶手,通过写出隐藏在心里的秘密而获得良心的宁静,另一方面她假借劳拉之名出版《盲刺客》一书,揭露理查德的丑行,令他的政途毁于一旦,加速了他的毁灭。他的猝死是一种恶有恶报的色彩,体现了作者对人性恶的痛恨。
借助死亡的主题,阿特伍德引领读者进入一个广阔、真实的历史和人性空间。众所周知,20世纪,随着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其内在的矛盾日益尖锐。一方面,生产的社会性与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性之间的矛盾导致了世界性的经济危机,造成生产过剩,通货膨胀,工厂大规模倒闭,工人大批失业,工人运动兴起。另一方面,帝国主义战争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千百万人死亡,社会的生产力受到巨大破坏。《盲刺客》描绘的正是这一世纪的世界性图景,向读者揭示置身其中的人们苦闷、惊恐不安、忧虑、烦恼、绝望的阴暗心理。《盲刺客》中缺少欢笑,缺少美好向上的身影。当然,畸形的社会肯定会生产扭曲、异化的人性,制造无数非正常的死亡。
阿特伍德的宗教信仰被西方评论界列为“悲观的泛神论”,她将此定义为这样的信仰,即“上帝无处不在,但是他正遭受失败。”庆幸的是,“悲观”的阿特伍德借助身体的残疾、献祭以及死亡来书写时代的痼疾,揭示女性的生存困境、人性的秘密并以此警示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