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田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是学界难得的对文学本质认识上的共识之一。明确提出该命题的有高尔基,他在《和青年作家谈话》中说:“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在文学批评领域,许多批评家就是从文学语言的维度切入文学批评的,20世纪文学批评的主要价值就在于它的语言学转向。但历史总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着的,文学批评在语言学转向之后,方兴未艾的是文学批评的文化批评模式。在文化批评中,文学语言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有什么样的意义,进而推问,语言学转向之后为什么要转到文化批评,带着这些问题,我们从对语言学转向主要人物文学思想的思考中开始探索答案。
一
提起20世纪批评的语言学转向,索绪尔是个不能回避的人物。“19世纪历史语言学的成就,为20世纪语言学研究方法的变革和现代语言学的建立创造了历史条件,然而,推动这场‘哥白尼式革命的,是瑞士语言学家费尔迪南·德·索绪尔”。今天,索绪尔离开我们已经将近一百年了,历史证明,社会科学许多领域的变革都受到了索绪尔语言学研究的影响或启发,特别是在文学批评领域。
一般认为,索绪尔对文学批评的影响主要在研究方法上。他将人类的语言分为“语言”和“言语”两部分:“语言是一种社会产品,它是被动的,它位居群体之中,它是社会代码,用于组织言语并构成使用言语机能所必需的工具;言语是主动和个人的。”“语言和言语活动不能混为一谈;它只是言语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且当然是一个主要的部分。它既是言语机能的社会产物,又是社会集团为了使个人有可能行使这机能所采取的一整套必不可少的规约。”同时,他认为“言语活动是多方面的、性质复杂的,同时跨着物理、生理和心理几个领域,它还属于个人的领域和社会的领域。我们没法把它归入任何一个人文事实的范畴,因为不知道怎样去理出它的统一体”。他把“语言”作为自己的主要研究对象,对“言语”采取回避态度。索绪尔承认了语言的社会性,他强调的是语言的“规约”、一些确定的因素。显然,他研究对象中“人”及其交际的语言,其实是其社会性的一面,缺失了个体的“人”的因素。这样也就把语言中“人文事实”性强的,具体交际过程中的人的丰富性、变化性和差异性遮蔽起来。其中的不周延是很明显的。索绪尔的后继者邦弗尼斯特发现:“他(指索绪尔)的精密理论只适用于语言的封闭系统之内,适用于它的基础层面,即语音层和单词层。一旦我们将封闭的结构研究上升到句子层面,或进入人类现实生活的对话情景,情况就会发生巨大而无法控制的变化。”索绪尔止步于“句子”研究,但“句子”恰恰是人们交际的基本单位,语言离开“人”的交际是毫无意义的。这样,索绪尔在排斥“言语”的同时,其实也抽掉了语言现象中“人”的因素;不仅如此,抽掉了“人”的语言,也回避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语言”和“言语”的关系问题,因为语言和人类社会一起产生,和人类一起发展,它是有生命的,它的生命力来于人们在不断的“言语”过程中的发展变化。
诚然,索绪尔是一个语言学家,并且对文学批评的影响巨大,如果我们以批评家的标准来要求他,那就有点恩将仇报的味道了。另一位被语言学转向之后的英美“新批评”家们奉为鼻祖的英美诗人兼批评家T·S·艾略特,我们必须把他的文艺思想放在批评家的标准之下进行思考,因为他不仅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批评家,而且还是一个有着丰厚实践经验的诗人。他的文艺思想主要集中在他的长篇论文《传统与个人才能》中。
T·S·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强调诗歌创作中“传统”的巨大功能,把诗人的作用仅当作“工具”来看,他认为:“诗人,任何艺术的艺术家,谁也不能单独的具有他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对于他的鉴赏就是鉴赏对他以往诗人以及艺术家的关系。”稍作思索,我们便会发现其中相互抵牾之处:《传统与个人才能》一开始,给了“传统”一个很大的外延,大到似乎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程度。他直接把“传统”当作“历史意识”来对待:“传统是具有广泛得多的意义的东西。”“……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历史意识不但使人写作时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还要感到从荷马以来欧洲整个的文学及其一国整个文学有一个同时的存在,组成一个同时的局面。”按照这样的思路,不仅体现在诗歌中的思想,而且体现在诗歌中的艺术技巧也应该是受深厚“传统”的支配才对。但是,在《传统与个人才能》里,我们看到的却是对艺术技巧能力的忽视。T·S·艾略特把诗人的地位放在了“工具”的意义上,这基本是正确的,但是,他对“工具”的理解却是独到的:“诗是许多经验的集中,集中后所发生的新东西,而这些经验在讲实际、爱活动的一种人看来就不会是什么经验。这种集中的发生,既非出于自觉,亦非由于思考。这些经验不是‘回忆出来的,他们最终不过是结合在某种境界中,这种境界虽是‘宁静,但仅指诗人被动的伺候它们变化而已。”这样的论述难免又和他对诗人水平高低不一的论述想矛盾。“下乘的诗人往往在应当自觉的地方不自觉,在不应当自觉的地方反而自觉”。既然诗人是“被动的”,一切都是被传统限制了的,那么,怎么会有诗人的高下之分呢?结合T·S·艾略特的创作,细读他的《传统与个人才能》,我们发现,他的“传统”是偏向于诗歌中表现的思想和感情的,至于怎么表现,好像是没有“传统”的。例如,他在文章中多次强调诗歌的“感情”(注意,不是诗人的情感),“感情的生命是在诗中,不是在诗人的历史中”。“诗人所以能引人注意,能令人感到兴奋并不是为了他个人的感情,为了他生活中特殊事件所激发的感情。他特有的感情尽可以是单纯的,粗疏的,或是平板的。他诗里的感情却必须是一种极复杂的东西,但并不是像生活中感情离奇古怪的一种人所有的那种感情的复杂性”。他甚至把个人看作是个传统的容器:“诗人的心灵实在是一种贮藏器,收藏着无数种感觉、词句、意象,搁在在那儿,直等到能组成新化合物的各分子到齐了。”这里,T·S·艾略特甚至把传统看成了文学语言和想象的资料了。T·S·艾略特对诗歌艺术表现手法“传统”的回避并非他的疏漏,如果承认了艺术表现手法的传统,势必承认以往作为“个人”的诗人的“才能”,承认过去诗人的“才能”,再返过来否定今天诗人的“才能”,这样,自己的说法显然更显前后矛盾。其矛盾的实质就是要把诗人的个人才能排除在诗歌创作的个人性很强的艺术形式中。
和英美“新批评”遥相呼应的俄国形式主义也是文学批评语言学转向的一支中坚力量。“陌生化”是俄罗斯文艺理论家什科洛夫斯基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俄国形式主义的核心理论范畴。这一概念的提出,对解决20世纪初俄罗斯文艺理论界许多研究者努力探讨的文学的“科学性”问题,亦即“文学性”问题提供了一个有利“武器”。的确,“陌
生化”是我们认识文学创作中语言运用的特殊性的一盏指路明灯,可以使我们对文学的“科学性”有一个更明晰的认识。同时,我们必须注意,“陌生化”做为形式主义理论的一个核心概念,在文学研究的非形式主义领域,其局限也是明显的。“陌生化”的理论目的是“对套版式的陈词滥调,审美主体往往以不经意的机械方式去把握,陌生化则不断破坏人们的常备反应,使人们从迟钝麻木中惊醒过来,重新调整心理定势,以一种新奇的眼光去感受对象的生动性和丰富性”。语言文化传统的审美范式由于长期性和习惯性,已成为“套版式的陈词滥调”,已经不能刺激接受者的审美需要,因此,文学创作就是要割裂语言文化传统给予接受者的期待视野,颠覆前在文本赋予接受者的召唤结构,从而使接受者恢复对熟视无睹的平凡世界的审美感受和艺术感悟。可以看出,“陌生化”学说的一个重要理论假设就是读者接受过程的被动性,这种接受者的被动性给了作者及文本语言“复杂化”、“难化”、“奇异化”等充分的自由。这样,作者及文本语言在假设了接受者的被动性,甚至是愚钝性的同时,又对接受者提出了一个很高的智力和感悟要求:他们必须接受这些“复杂化”、“难化”、“奇异化”等等“陌生化”了的文本。其中的抵牾也是显而易见的。
和前面的两种西方学术思想相比,“陌生化”注意到了文学活动中“人”的作用,但是,这里的“人”的作用很显然是偏颇的,创作者的作用被夸大了,而文学接受者的作用却完全处于被动状态。由于“陌生化”理论不注意文学接受者一端,所以俄罗斯形式主义者很容易走到另一个极端。其实,这里夸大创作者作用的目的是在夸大“陌生化”文本的作用,目的还是要抽掉文学过程中的“人”。
三
以上对语言学转向过程中主要人物及其文艺思想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他们都在极力回避文学语言的人文丰富性,进而回避了文学创作和接受过程中人的主观作用,消极性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对20世纪产生重大影响的批评的语言学转向毕竟是有其历史合理性的,它更多的是积极的价值,这首先就要回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去观察了。
批评的语言学转向针对的是西方源远流长的文学批评传统。20世纪以前的西方,对文学的认识注重的文学的社会功利性,这是西方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在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就明确标榜文学应该为城邦服务,中世纪的文学当然是神学的附庸了,文艺复兴、新古典主义、启蒙文学等,主张文学或者为“人文主义”、或者为“理性”、或者为“启蒙”服务,具体内容不同,但是对文学目的和功用的主张却是基本一致的,即强调文学的社会功利性。到批判现实主义文学阶段,对文学的社会批判作用的强调则被广泛接受和实践。20世纪初的西方,物质文明的发达却没有避免人文精神领域的种种危机,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反思势在必行。而在资本主义文明进程中,文学的社会功利意识其实就是在不同程度上把文学当成了推行资本主义的一个工具,对传统文学观念的反思也势在必行。由于西方传统的文学观念注重文学的社会功利性,所以,其关注的中心也必然是和文学社会作用直接相关的东西——作者和文学作品的社会作用。而文学文本这个非常重要的环节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作者意图的说明图式,成了作者对社会起作用的中介。
语言学转向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主张研究文学自身特殊性的东西,亦即主张回到文学的“内部研究”。那么,什么才是文学本质性的属性呢,虽然对文学的本质存在这很大的争论,但在文学的语言属性问题上,各种说法是基本达到共识的。在《和青年作家谈话》、在《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其他一些著述中,高尔基多次强调了文学的语言要素,其他文学家也都发表过类似的看法。但是在进行文学批评的时候,文学的语言属性就要么被忽视,要么被奉为自我牢笼的边界。语言学转向以前的西方批评,重视文学的社会功利思想占了上风,这些批评方法在把文学当成是社会的反映的同时,把语言仅仅当作了文学反映社会的工具,不去理会文学语言本身的文学性,对文学价值的判断也就是片面的了。语言学转向过程中兴起的“新批评”理论主张“内部研究”,也就是主张重视文学的语言属性,纠正先前文学批评的偏颇,但是他们却把文学的语言给机械化了,割断了语言和其使用者的联系,也就遮蔽了语言的人文性质。在科学主义思潮主导的年代,“新批评”及其追随者犯了“关门主义”的错误,致使他们发扬广大了索绪尔、艾略特、什科洛夫斯基等先行者理论的不周延处,致使自己的批评越走越窄。
这样看来,语言学转向是有其历史必然性的,上文提出的他们理论的消极之处也只是矫枉过正的偏颇,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消极”。其实,索绪尔对语言学的贡献也正是从他的语言观出发的,他把语言看成了是一种“人文事实”,而不是他之前流行的比较语言学的机械封闭的语言观。作为一个诗人兼批评家,艾略特不仅要反抗把文学当作“工具理性”之一种的注重文学社会功利的批评传统,他还要警示文学创作中一浪漫主义为代表的过分主观主义倾向。因此,在他的批评主张中,他极端地简化了诗人的主观作用,也就剔除了创作作为个人言语过程人文因素中的鲜活的个人因素。艾略特的主张在韦勒克、沃伦等“新批评”家那里就更明显了。什科洛夫斯基等俄国形式主义者,他们面对的是俄国风起云涌的社会变革,“西欧派”、“斯拉夫派”、“土壤派”、“民粹派”等纷纷通过文学创作或批评来宣扬自己的政治主张,文学在他们那里似乎就只有“工具”的价值。这种情势之下,“学院派”主张回到文学自身来研究文学也就很自然了。因此,“新批评”和“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们的文学批评主张都具有具体的历史合理性。如果回避这些具体历史语境,单就批评的语言学转向来说,语言学转向之后的文学批评也可以朝另外一个方向发展,那就是在开放的语言观下的发展。如果后来者们注重了“人文事实”而不是可以追求和其他学科一样的“确定的研究对象”,也许将会出现另一番景象。
三
20世纪晚期兴起的文学批评的文化批评倾向,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看成是对语言学转向过程中封闭语言观偏颇倾向的返正,但是任何一种返正一定要注意把握好合理的度。如果一味扩大文学批评的“外部”成分,把文学仅仅当作文化的符码去研究,就有可能回到语言学转向之前的老路上去,而弃文学的语言等本质属性于不顾,造成文学批评没有边界的泛化,把文学批评混同于文化研究、社会研究甚至思想研究,那就失去了文学批评应有的价值。
因此,我们主张一种注重文学本质属性的文学批评方法,在文学的语言属性方面,我们主张从文学的语言的文学性、审美性等方面出发去研究。实际上,许多有生命力的文学批评方法就是从文学语言的特殊性出发去进行文学批评的。这些批评批评方法注意到了文学语言的人文属性和社会属性,注意到了文学语言的文化传统和历史语境,本着开放的文学语言观进行批评。比如,俄罗斯思想大师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巴赫金“狂欢”、“复调”、“对话”等“话语”文学批评方法。
巴赫金和“新批评”及“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大体属于同一时期的学者,巴赫金对文学批评的影响虽晚,但是却很深远,至今仍然没有过时。其实。巴赫金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哲学家,他对文学的批评研究是为了说明其哲学观点。难能可贵的是,他多数的研究从文学出发,并且仅仅围绕文学语言展开研究批评,这使他在文学语言观上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开放性,使他的文学批评既围绕文学特性展开,又发掘出文学语言背后深厚的社会文化内涵。巴赫金认为:“生活中存在原则上不同却又相互关系的两个价值中心,即自我的中心和他人的中心;一切具体的生活要素都围绕着这两个中心配置和分布。”“存在意味着交际,意味着也为他人存在,意味着被人听到和看到。”“生活就其本质说是对话的。”这些纯粹的哲学命题,巴赫金是通过对托斯陀耶夫斯基等人的文学作品的批评得出来的。他不仅收获了哲学果实,也开辟了文学批评的宝贵模式,巴赫金说:“体裁认识现实,现实使体裁更加清晰。”他还说:“每一体裁都以独特的方式从主题上确定对生活、生活事件和问题的态度。”由于特殊生活经历,他在几乎与世隔绝的世界里艰苦生活,身心收到极大摧残,同时也使他更多地保持了学术的纯真性和个性。巴赫金在文学批评方法上的成功,再次证明围绕着文学的语言、审美等特性展开的文学批评的生命力。
实际上不仅是巴赫金,在语言学转向之后的文化转向中,海德格尔、伽达默尔、哈贝马斯、克罗齐、福柯、克里斯蒂娃、詹姆逊等一大批文化批评学者都是从文学的语言入手来,但决不囿于语言,在发掘语言背后的社会文化内涵、人文因素等基础上来进行文学批评的。这里重申文学批评的语言维度,旨在希望文学批评的文化批评倾向能够围绕文学的文学性展开,使这种文化批评具有更丰富的价值和更长久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