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字的智慧

文字是有味道的吗?文字是有色彩的吗?文字是有情感的吗?文字是有趣味的吗?我们邀请《咬文嚼字》主编郝铭鉴先生同大家一起探究语言文字的奥妙，为我们提供令人深思让人回味无穷的答案。

(编者)

上海有条苏州河。半个多世纪前，沿河马路边一溜儿摆着测字摊。这些测字摊几乎千摊一面：一人，一桌，一椅；桌上放着字筒，桌前挂着布幔，上面必有三个字：“诚则灵”。测得准是他神机妙算，测得不准怪你自己心地不诚。测字先生狡猾狡猾的。

每次经过测字摊前，我总会不由自主地瞄上几眼。记得小学五年级时，终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和测字先生有了一次“亲密接触”。我谎称自己的叔叔遭遇到一场官司。想测测前景如何，测字先生让我从字筒里抽出一个字卷，打开一看是个繁体的“窮”字。测字先生蹙额、皱眉、摇头，然后吐出两个字来：“不好!”他说：穴者，洞也。身入穴中——你叔叔的身子已经掉到洞里。旁边还有一个“弓”字，可见这个洞弯弯曲曲，很难爬得上来。不过，他说，只要付一点钱，还是有办法破解的。其实我压根儿没有叔叔，要破解什么呀?我知道这是一种迷信，只是觉得测字先生的解说十分有趣。

测字，又称拆字。根据汉字的不同形体，或增减笔画，或拆开偏旁，或打乱结构，作出富有神秘色彩的解释，以此推算人的吉凶祸福。测字的历史源远流长，至少可以追溯到汉代。隋代又名“破字”，宋代则称“相字”。这种信口开河的解说，当然没有任何科学根据，但它对字形的巧解妙释，却闪烁着智慧的火花。我想，我们不妨把它视作一种文字游戏。

早期的测字，往往和圆梦扯在一起。《后汉书·蔡茂传》中有一段记载，有人认为或是后世测字之由来，说的便是梦境。蔡茂，东汉人，官至司徒。一日梦中得禾，复又失之，以问主簿郭贺。郭贺认为“禾失为秩”，“虽曰失之，乃所以得禄秩也”。“秩”是官员的俸禄或者官阶，蔡茂听后自是大喜。《朝野佥载》中说洛州有个叫杜玄的，“有牛一头，玄甚怜之”。一夜他梦见其牛有两尾，测字先生说：“牛字有两尾，失之也。”几天以后，牛果然失踪。这类测字颇似猜谜。

历代笔记和民间传说中，有大量测字的故事，皆属捕风捉影，却都趣味盎然。不少测字故事还扯上了皇帝。胡山源先生是我当年的老师，他曾编过《幽默笔记》，其中有一则说，宋代有个叫谢石的，是个测字大师，一日高宗微服私访，书一繁体字“問”让他测算。此人沉默片刻说：“左看似君，右看似君!殆非凡人耶?”将信将疑之间，请再写一字复测。高宗即以杖在地上画个“一”字。谢石大惊，曰：“‘土上加‘一，‘王也。是吾君王平!”伏地便拜。还有一个故事，某人测字拈一“帛”字，测字先生断定此人家有丧事，因为“白巾”是戴孝的象征。适逢皇帝微服出游，也跟着拈一“帛”字，测字先生却作出了不同的解释，说“帛”字上面是“皇”头，下面是“帝”脚，一下子看出了来人的身份。

凡关于测字的传说，测字先生总是善于察言观色，随机应变，机敏过人。这也许可以说是一种职业敏感吧。明朝末年，风雨飘摇。皇宫里一小太监惶惶不可终日，溜到宫外找个测字先生算命。他随口说了个“友”字，测字先生惊呼“不妙”，“友”是“反”字出头，天下必将有人造反。小太监改口说，不是朋友的“友”，是有无的“有”，测字先生说“那更糟糕!”“有”是“大明”去掉一半，看来今朝气数已尽。小太监还不死心，又说他测的是申酉戌亥的“酉”。测字先生自己也大惊失色，皇帝为天下至尊，“酉”是“尊”字斩头去脚，大明还能有救吗?小太监一听撒腿就跑。

全国解放前夕，孙科曾出任行政院长。当时南京版的《益世报》上，刊文为孙内阁算命。该文作者把“科”字拆为“禾”“斗”二字，说孙内阁面对当时国共对峙的形势，“欲和无口，欲鬥(斗)无门”，因此注定是“短命内阁”。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所料。同样是这家报纸，在淮海战役结束之后，还曾刊文预测蒋介石何时下台。该文把“蒋中正”拆为五个部分：廿、将、中、一、止。这五个部分拼成一句话：廿一将中止。1949年1月21日下午，显赫一时的“蒋总统”果然黯然宣布“下野”。历史有时真是充满着巧合的戏剧色彩。

有年途经香港，我曾见识过一次港式测字。某女以一“而”字问母病。测字先生说：“而”者，连词也。既然连得下去，看来并无大碍。而求测者为一女子，还须在“而”下加“女”，得一“耍”字。“耍”者，玩也。你妈妈还能耍，你就放心回去吧。三言两语说得这一女子心花怒放。

有些当代作家，也对测字颇有研究，贾平凹就是其中的一位。这可能和他们细致地观察生活和深刻地体悟文字有关。有年春节，一个下雨的日子，贾平凹的一位朋友给他打来电话，说是有个司机年前出去拉煤，说好回来过年，却至今杳无音信，要他测一下吉凶。贾让这位朋友随便说一个字，朋友便说了个雨天路滑的“滑”字。贾马上断言此人凶多吉少，因“滑”字是水边见骨，不是一个好的兆头。据说后来在沟边发现了此人的尸骨。我想，贾平凹并非真的能够未卜先知，因为根据常理分析，也能料到此人迟迟不归是不正常的。贾平凹的聪明之处，不过是能借一“滑”字阐述他的观点而已。

汉字奥妙无穷。测字，以另类形式让它得到了一个展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