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中正
冬天来了,洁白的雪在镇上下着。紫桐摆摊处,冷梅身上的雪,落了厚厚的一层。
春天,上了年岁的鞋匠老歪,在一阵阵的咳嗽里没能把持住,头一歪,眼一直,走了。站在他身边的紫桐擦了几把眼泪后,成了镇上年轻的鞋匠。
紫桐就在老歪摆过摊的地方,摆上自己的摊子—— 一台补鞋的机子,一口红漆漆过的木箱子,再就是一把有点破的遮阳伞。
阳光散开来,照着镇上的树,照着镇上的屋,照着紫桐放在一边的遮阳伞。要是手头没有活,紫桐就坐在摊子边,看过街的行人,看对面店里手上拿着书的冷梅。冷梅是冷老板的女儿。看过几眼后,就像老歪一样打起瞌睡来,鼾声也一阵阵传开去。
这边的冷梅,远远地见了,觉得好笑,他老歪师傅就带了这么一个徒弟?
冷梅的这一笑,让冷老板看见了,问,笑啥?
冷梅摇头不说,目光落在书上。
紫桐瞌睡醒来,用手擦擦眼,咳两声,算是振作起来。他想:要不是师傅老歪,自己早就到镇外的世界去了,省得守在这冷清的镇上。
这样想着,就有人把一双鞋递到紫桐的眼前,说,给补补,多少钱?
紫桐说,不贵,随你给!紫桐接了鞋就在遮阳伞下一阵敲敲打打,一阵粘粘糊糊,鞋就补好了。
镇上的人说,紫桐跟老歪的做派一样,补双鞋,一点也不宰人。
在镇里生活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要补的鞋却越来越多。来补鞋的多半是些老年人,他们用枯瘦的手把鞋拿到紫桐的摊上,再把补好的鞋拿回去。有的老人说,紫桐,好点补,我那儿子的这双鞋穿回来,不要了,要我丢,我舍不得,悄悄拿出来补,补了还穿得。
紫桐一笑,给你好点补!
年轻的紫桐就生活在老年人的来来往往里,那种很难产生高潮的生活,他有过觉察。冷梅的出现,让他有点吃惊。
冷梅的美是镇里没得说的。她在那间店里从18岁站到了20岁,从一种美丽站到了另一种美丽,就像一棵树经历了春天,再经历夏天。冷梅手里提着一双旧了的鞋,走到了紫桐的摊前。
紫桐的眼里,冷梅的鞋和脸上的美丽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拆线脱胶。上线上胶。补完冷梅的鞋,紫桐的脸上有了微小的汗粒。
冷梅没有拿出钱来给紫桐。紫桐并没有打算收她的工钱。冷梅很自然地说,到店子里喝口茶,紫桐师傅。
紫桐指了指箱子边散乱的几只颜色各异的鞋,说,还要补鞋。
冷梅轻松地走过街。
紫桐看着冷梅走进店子里,他的心里并不轻松。他还有过这样的想法:冷梅这辈子会不会忘记,自己给她补过鞋?
后来的日子,紫桐看见冷老板的店里多了一个小青年。那个小青年在冷老板的店里殷勤地干着活,殷勤地和冷老板说着话。紫桐还看见,天色暗下来,那小青年一块接一块地上着门板,把自己和冷梅隔在两个世界里。
夏天来了,紫桐撑着那把遮阳伞,就听见冷梅的声音:“就是和紫桐在一起,也不要和他在一起。”那是一种穿透小镇的声音。紫桐撑开的伞,一下子就合上了。他再次使了很大的劲才把伞撑开。
紫桐再不敢看对面的店子,再不敢看冷梅,他不知道那个殷勤的小青年是不是还在冷老板的店子里?
房前是月光,是亮亮的月光。紫桐脱下衣,一想到那句话的分量,就翻来覆去,睡不着。
紫桐失眠了。紫桐屁颠屁颠地跑到镇医院,让那个年纪不小的女医生严肃地把了一次脉。女医生一笑,露出一嘴的白牙,说,紫桐,到了你这个年纪,失眠几夜是正常的。
紫桐笑着走回来,眼里是越来越近的秋,一只蝉在一棵树的浓阴里叫了很久。
秋天里,紫桐盼着冷梅早点嫁人。
冷梅终于嫁人了,老公是老板,老板大她40岁,也就是冷梅20岁,她老公60岁。
冷梅的爹跟镇上的人说,冷梅不喜欢那个小青年,倒是喜欢现在的老板。
紫桐再不失眠。
冷梅跟老公在紫桐的面前走过。紫桐看了一眼冷梅,就埋头补着手中的鞋,一阵风吹过来,吹乱了他的头发。
紫桐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会很快过去,会像风一样过去。
冷梅提着一箱子的鞋朝紫桐面前一放。紫桐看了看,有几双不是冷梅的。他翻弄着那些鞋,发现一双还是崭新的。他就问,冷梅,这鞋不是好好的吗?
冷梅出手,在鞋上快速撕开了一道口子。
紫桐一惊。他说,这么多鞋,一下子补不了,你明天来。
冷梅说,我守着你补,看紫桐师傅补鞋舒服。
天黑前,紫桐补好了鞋。冷梅一把抱住紫桐。紫桐让她抱。
冷梅的耳邊传来紫桐的声音:好好过日子,你是有男人的人了。
松开紫桐,冷梅眼前的天就黑了,眼前的秋天悄无声息地就完了。
紫桐默默收拾摊子,那台机子算一头,红漆箱子和遮阳伞算一头,一担挑起来。他回头看了看冷梅那模糊的店子,看了看站在店子前模糊的冷梅。
走不多远,紫桐听见那个60岁的男人的喊声:冷梅!冷梅!
紫桐把冷梅这个词装在自己的心里。
紫桐再没有在镇上出现。紫桐到底去了哪里?
冬天来了,洁白的雪在镇上下着。紫桐摆摊处,冷梅身上的雪,落了厚厚的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