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多重奏(七章)

2009-03-14 04:53
翠苑 2009年1期

许 淇

焦距

当我醒来,城市便开始移动了。

我的视线相等于窗框的结构。我要调动全部面积,不浪费眼角的一瞟之间的方寸

将立体建筑平面分割。那高高低低各种各样的长方形,向空间等量扩展。还有高架桥,大旋转立交桥,悬索桥和斜拉桥;而街心园林是圆旋的果实。

桥的外侧的投光灯,到晚间,亮架起一道彩虹。

皮肤接触到海水般的冰冷。钢筋水泥如凝固的涛涌的起伏,在深深的涡流的峡谷里,我看见奔驰着的金属硬壳。除了动和静的立体面的交叠,我不准备去发现什么?

城市像一艘正启航的船,当我醒来,便开始移动。

焦距寻找城市的角角落落,对准谁?对准自我?能指和所指均丧失焦距。对准集聚的低密度建筑,耗散的社会结构。我亦非静止,瞳仁扩大如临终。

焦距若是执拗的信仰,我的焦距从物的固有色上挪开。

逃离!蓝色的溶液——空气和海水,流淌在隙缝之间——这便是心理的距离,逃离的目的。

而当我闭住眼,一切幻象便都消失。蓝色的溶液漏空了,回看人人似沉默的雕塑,挣扎在捞起的网里。

蜂箱

城市,像一排排蜂箱,嗡嗡地。

千千万万的窝,密密麻麻的格,丝丝缕缕的网。

一切痛苦、青春、疾病、衰老、欲求、成功、欢欣、爱情、康乐、颓伤、建构、消解、悲哀、胜利、节俭、奋争、沉沦、创造……

生的喧豗,灵的叫喊,死的嗷嘈。

一切为幸福而焦灼的生命和生命追求幸福之陶醉。

单个的,成群的,有等级的,体制外的,不同职业及无职业的,草根平民和寡头大款。在胡同、弄堂、街巷、马路;在阁楼、亭子间、厢房、过街廊;;在公寓、单元、别墅、花园、度假村;高层建筑的三楼、五楼、十楼、二十楼。家家的门,家家的窗棂,四方形的,三角形的,长方形的,嵌花边图案的,令人神往的。那密集的蜂窝的凹进凸出的房间,平均每一格塞进一个人。

城市,是复杂结构的榫头和交叉点。

城市,是社会经纬脉络网状的枢纽。

飞出蜂箱,四周是春天的田野,油菜花和紫云英,朝太阳与风抒情。大自然是一个“坐禅”僧人魂儿出窍的梦。

我们可以插翅往返,但我们坐实在网格里,在蜂刺的剑闪和薄翼的扇忽磨擦中,一切为创造而搏击的生命和生命展拓创造之创造。

我们的生活便是不断地酿造蜜。

像一排蜂箱,这嗡嗡的,城市。

今夏炎热

城市像一条涸澈的河。

今夏炎热,大家活到街上;像被一网捞起,全在网里蹦跳。

鱼都张着嘴呼吸。

鳞燃烧——金属的铝质的火焰。半透明的反射从四面八方映辉。

我在网里游,热浪冲击着我。我睡眠不足,头脑胀痛而口袋干瘪,用我的鳍拨开无形的桎梏。我很艰难(什么叫超稳定社会结构模式?将使我僵固成鱼化石么?)。

“倒爷”声嘶力竭。一条街布满了彩色的喧哗。“鱼唻!新鲜的鱼!条条是活的!”

我昨夜梦见死鱼的眼睛,充氧的鱼是活的,而卖鱼的都似梦中的黑头鲨,仿佛随时会窜上来。

而此刻,老总的鱼眼,盯着他手下白领小姐的脊背。

工厂的机器患慢性支气管哮喘(活着,还活着,不住地开合着鳃)。

因为电力不足,空调停了,于是周身的汗腺涮的一下——血液也随之涌落。

老板今天供应凉茶。一会儿所有的茶桶底朝天。

散了工,恨不得立刻奔去,泡在故乡的小河里。

“我喜欢热天,女人们都露,个个像全裸……”

这小子,就好这一口!

我光膀子上大排档,非得喝白酒,涮海鲜过瘾。让火烧得旺,再旺。我就像鱼在火中游。

今夏炎热。

城市在喘息。

酒吧

跌进酒吧像掉落到地窄窖里。

幽暗,凉爽,苦涩的蜜经岁月发酵。

在欧洲,人们都愿意到酒吧消磨时光。

我们的老年人上茶楼聊天,称为“摆龙门阵”。

中国酒吧清一色的年青,只觉得是消费的伊甸园。

无数遭逐的亚当与夏娃,来这里商议如何上树摘果的问题。

吧台一盏灯,映照各式瓶和杯似闪亮的魔眼。

调酒师摇着手里的玩意儿,配制颜色还比口感好的诱人的饮品。

单向靠背躺椅,可拉上布帘,像在一条远洋的船舱里。

驶出海去,世界只剩下一男和一女——亚当与夏娃。不是伊甸园的陆地而是欲望的大海。

彼岸何方?他俩脸对着脸,渐渐凑近;唇与唇相接,而心的距离遥远,仿佛隔着重洋,在不同的星球。

爱即将沉没。浪峰尖巅探举无力的臂。呼救声哑然。

翠蓝揉皱了经美容的颜面。灯光像一点洇开的墨,晕晕的,流逝在时光的圈外。

指甲殷红如同路边的胭脂花,颤摇在淡淡的雾气里。空洞的语言,伪饰纸制的花。

“侍应生!请来两客草莓圣代,再调一杯白兰地香槟,一杯‘蓝色夏威夷……”

于是,银质的托盘里,细长娉婷的高脚杯,盛着桔红和海碧。

凡跌进酒吧,所有的人都不知姓名也没有过去和未来。

而一男一女在接吻,享受蛇魔尚未来临的瞬间。

民工

时间的刻度锲在基督十字架的铁钉上。

铃声响,复活的墓窟石门大开;天使吹响日日凯旋的喇叭,祭牲的钟磬随香火烟升。

打工仔打工妹潮水般涌出,操着互相听个半懂的方言,“格老子”和“小赤佬”,还有标准国骂:“他妈的!”画眉鸟和猫头鹰的多重语调,弥散在大街小巷。

全中国南北方的鸟类,飞来日月树上。大森林的新自然结构,每棵树都蕴酿景宜的氤氲,都是类平均数的代表。

刷卡。把生命记录在十字架上的晨昏和鼓噪轰隆的交响的起屹声中。

刷卡。这薄薄的硬片,是我存在的明证。什么“我思故我在?”我干我劳动。冲床不允许形而上。机械的传运带输送产品,便是我物化的存在。

多光洁、新鲜!像刚出炉的餐包和瓷器——我那产品——上百成千。最后一道工序并不是我血肉生命的完成抑或开始。

发薪的日子就是节日。没有空调的出租屋将会汗水滂沱。但扎啤比黑啤便宜得多。

(耶稣复活升天,不顾玛利亚。)俺们为乡下老娘干杯!

特区风景

天际线如起伏的群峰。开阔的视线去追随参差不齐的现代符号。

崛起的想象力,必然扎根厚实的乡土,在集体无意识或个性潜意识的深处。

建筑的整块玻璃幕墙,构成巨大的天空,凝缩真实的天空的幻影。

楼叠印着楼,人在其间游弋,如海洋馆观赏的热带鱼。车在其间浅翔,似和鱼对话。物与生灵的和谐。

高处带寒意的立方窗格,似乎有虚渺的云闯入而非虚渺,能计算出每一立方的人间哀乐否?生活的拼合支离破碎,像翘胡子达利画上化了的时间。

墙面如绿水晶魔怪——合缝的猫儿眼,随夕照的挪移而忽暗忽明。在视点和光影交叉的准确几何角度,一刹那产生一道地裂似的黑影。日全蚀。自然光的毁灭。于是,暮蔼降落下来。

最后的夕阳勾勒出青铜冠顶的尖塔,渲染仿欧洲古典的斜角切面和无数后现代垂直线。微观楼面,显露市场上卖的蛤蜊般的银灰色的细纹。

妖魔化的夜。

霓虹灯激光灯亮化地狱黑的背景,强烈的红刺瞎眼睛。人进入光圈便会发痴。整幢建筑神化为发光体,掩饰着内脏的人间。喷水池蹲伏着怪兽,时而喷水时而喷火。命运的邂逅也许终不相期。幢幢人影散失在如同活动的皮影戏之于白幕布。女人的乳沟中间凸出一块宝石竟如露珠一滴,因抚摸而蒸发。在城市中心,资源利用的最大化,女人也是资源,包括诗和宝石。

时行“打工诗”、“民间言说”、“网络写作”。不唱“咱们工人有力量”,而要写螺丝钉如海边的贝壳,忧郁,无奈,消磨……

那边整条街都“酷”,“爱你”、“迷你”、“谢谢!”(发音咬着舌尖)。摇头丸。街舞。“打造”。“恶搞”。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那边,低密度建筑集聚。出租屋的灯接近自然光,虽说耗尽了能量,但仍愿和远天的星斗接轨。特区不相信眼泪,眼泪却相信特区。

特区没有夜,夜也在开发。

印象意识流

大街闪着雾状的晶体。大气的蓝色分割成无数分子,在红连衣裙紫披肩银灰色敞胸上衣的褶痕里;瓷器的肌肤在茶黄玻璃的反光里;在每一栋建筑物的方格的几何形体的阴影里,我看到贫乏的马列维奇。{1}

上清下浊。大气的蓝在密集的人流中犹如跃趋的水花。肺活量的一立方结晶透明;呼出淡蓝的云朵,浮沉在十二层到三十层之间。

室闷、挤压、饱和得要爆炸的城市。街道、人流。许多熟悉、陌生、陌生、熟悉的人,许多可爱、可气、可气、可爱的人,在不断穿梭。这是一种流体力学。

人流,到人流中去,人流就是历史的运动。

漠然的面孔,悲哀的面孔,惺忪的未睡醒的或者焦虑的得意的面孔,模糊的无表情的虚饰的面孔。脸与脸如同海滩上的贝壳晾晒绮丽的花纹。然后车灯一样闪过,记忆的路面上疾驰不留痕迹,在雾里在霞里在半是阴影半是光明的凸现里。中国人有千篇一律的面孔么?智慧、含蓄、高深莫测;有的也许狡狯、愚鲁。天才的手却有一只平庸的鼻子。我们的欢乐和痛苦几乎是一样的。写在死亡才能抚平的少年老成的皱纹中。

在市中心广场。灯柱、喷泉、长椅叠印玉兰的苍白。喷泉像花腔女高音,抱着双臂卖劲地竭尽全力;一曲豪阔的宣叙调。电影院广告牌下年轻的心的等待。有的面孔还留着荒老季节的刀似的刻板。一些让人梦靥的假面黑夜般淡褪。理发师今天高兴,倾倒了过多的皂沫,让你的头颅礁石似的被海浪吞没……

橱窗里的折叠椅是一尊题作《无题》的雕塑,暗示异化了的自我。也包括有透明雨伞、玻璃灯具、矮胖电饭煲。彩色扩印,扩印了当今时代的模特儿,作一公众情人的曝光。众多的商标、广告,构成街角的特殊时空。

城市在光电效应中颤栗!

于是我、他和城市,交叉着磁场、射线、尘埃及天体……于是小生产陋习拖不住后脑勺,倘若丧失了原动意念,则解脱局限性的构架于不能。

千万不要重复昨天。确认人流中的我已是新我。虽然,“今天”的步伐太迟缓!毕竟它像一个踢足球的少年模样。正如赫拉克利特说:“我们走下而又不走下同一条河,我们存在而又不存在。”

常绿的是人流之上簇动的树冠。因而我观察每一块钢筋水泥墙面都镶嵌着有血有肉的人生。

逻辑在前,历史在后,我们期待一句划时代的名言。

{1}马列维奇(U·S·Malevich 1878-1935)俄罗斯前卫艺术的倡导者。他创造了抽象立体几何风格的绘画,自然:“至上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