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 鸦
住在院子里的人早已经睡着了,院里院外漆黑成一片。这是一座破败已久的院落,横在高粱面前的是四面陈年老墙,几间暗红色的瓦房如同囚徒似的被老墙圈在其中。有了老墙和房子,禾小苗住的地方才形成了院落。家里有座院落是好事,就相当于多了道屏障,住着让人心里觉得安全,觉得踏实。可是对禾小苗来说,这未必就是件好事。高粱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缺少人气,禾小苗家的院子冷冷清清,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荒无人烟的废墟,或者是一块萧索的墓地。
多年前高粱就想翻墙而过,进入这座院子,那时候他还没长大,短胳膊短腿,爬上围墙得两兄弟齐心协力,每次都是高粱蹲在地上,高松站上他的肩膀,由他将高松顶起。那时高松比他矮,但他是哥哥。高松总是双手撑住围墙,跳上去,蹲稳了,然后再回头拉高粱上去。兄弟俩蹲在围墙上看禾小苗,看她家中的院子。
禾小苗家的院子没什么特别,一个葡萄架,几株落叶松,一口摇井,几件多年没用过的锈迹斑斑的农具蜷缩在墙角。这些东西高粱家里也有,可高粱和高松就是想看,他们就是喜欢看。那时候,高松总是怂恿高粱,要他跳到院子里去,高松说跳下去才有意思。可是高粱不敢,高松就跟高粱打赌。高松说,你要是敢跳进去,我就把弹弓输给你。高粱很想要高松的弹弓,有那么几次,他鼓起勇气想跳进院子,可最终的结果却总是以失败告终。原因是禾小苗家养了条狗,两只耳朵出奇尖利,碰到些许风吹草动,就冲过来汪汪吠个不停。狗一叫,禾小苗的妈妈就会龇牙咧嘴,举着一根扫帚从屋里冲出来。这个守寡多年的女人凶狠无比,比那条狗似乎更加可怕。每次她一冲过来,高松马上闻风而逃,不顾高粱死活,把高粱留在墙头上一筹莫展。在寡妇和扫把的围攻下,高粱只能手忙脚乱地从老墙上失足掉下来,或者是被扫帚打落下来,身上落下许多青色淤痕。
后来兄弟俩都长大了,高粱的体形没有多少变化,仍然还是短胳膊短腿,站起来还没别人蹲着高,他恨自己不争气,好些年的饭都白吃了,只长年龄不长个子。可是高松却一节节蹿高了,发育得身高腿长,文雅一点的说法就是玉树临风。这也许跟他们的名字有关。哥哥叫高松,结果长得就像松树那样,高大挺拔,他叫高粱,自然也就矮瘦如一株颓败的高粱。兄弟俩并肩站在一起,从背影看,越看越像是一对父子。旁人看他们的时候,总会把目光越过高粱头顶,直接挂在高松脸上。很自然地,高松成了一面令高粱自卑的镜子。那时候,为了使自己能长高点,高粱经常偷偷摸摸地跑到山上去,用脚勾住一棵树的树干,把自己倒吊在树上,一吊就是半个晚上,他想这样做也许能将自己拉长。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高粱一直没能往高里长,没能成为像高松那样的五尺男儿。
成年以后,高粱仍然想进入这座院子。那时候禾小苗也已经长大成人,长大后的禾小苗比以前更好看了,如果说孩提时代的她只是个枯瘦的花苞,那么长大以后禾小苗就成了咄咄怒放的花朵,看一眼,那颜色和芬香能沁到心里头去。高粱之所以想翻进院子,并没有别的目的,他仍然只是想看看这座院子,看看院子里的葡萄架和摇井,以及那些灰暗的农具,看看越长越漂亮的禾小苗。可是高松却不肯帮他了,想帮也帮不上,那时高松已经上了大学,在省城里读书,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几次。即使是回来了,高松也不可能再像儿时那样,跟高梁一起爬上这堵老墙。他是村子里唯一的大学生,他的身份使他有必要在高粱面前保持矜持。
本来高粱也该去上大学的,从小到大,兄弟俩的成绩一样好,然而最终的命运却迥然不同。这不能怪高松,也不能怪父母,只能怪高粱自己。上到高中的时候,高松继续留在学校读书,高粱却只能被迫选择辍学回家。这完全是高粱自愿的。那时候家里经济状况不好,供不起两个人读书,只能放弃一个。父母亲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们当时的心情也比高粱好不到哪里去。那几天父亲不说话,只是埋着头抽烟,把烟袋抽空了一次又一次,还是说不出话,嘴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缝住了。高粱看着难受,他知道父亲一向都是个废话多得能把人淹死的男人,然而有些话他却不得不憋着。母亲更是寝食难安,几天下来憔悴不堪,就仿佛大病一场,想说的话同样说不出口。毕竟在父母亲眼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割掉哪块都疼,谁愿意厚此薄彼呢?最后还是高粱主动提出来的,他圆满地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他告诉父母,他愿意退学。当时他只有选择退学。高粱认为高松比自己要有前途,不说别的,就论长相和身高,他与高松之间落差实在太大。高松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高粱很乐意去接受这么一个不公平的结局。高松也很乐意。去省城读书之前,高松叮嘱高粱,他说,好好看着禾小苗。
高粱说,看着她干什么?
高松说,你想不想娶老婆?
高粱说,这与禾小苗有什么关系?
高松说,以后她不是我的老婆,就是你的老婆。
高粱笑了。其实不用高松提醒,他也会看着禾小苗的。他从小就喜欢看禾小苗,一直看到大。但禾小苗却不喜欢看他,她的目光总是漫不经心地飘浮着,就像一朵白云,高高在上,到了他身上的只不过是个剪影,晃过之后不留下任何痕迹。然而高粱还是向往那座院子,向往那四面老墙,那院子就像是有股神奇的魔力,将他牢牢吸引住了。高松上了大学之后,不再帮他了,他爬不上围墙,只好就整天整天地蹲在墙根。要么是晒太阳,要么是闭目冥想。既然看不到院子,也看不到禾小苗,那么,能听一听院子里面的声音也是好的。声音是种奇妙的东西,能向高粱传达出很多准确的信息,比如来自于那口摇井的吱嘎声,要是摇把被压响的节奏急促响亮,水哗哗而流,那肯定就是禾小苗的妈妈在摇水,这个老女人脾气火爆,干什么事情都风风火火,每次摇水的时候,总恨不得把摇把揪下来。但如果摇把晃动的节奏轻缓均匀,起伏有致,而水流声经久不息,那就证明是禾小苗站在了摇井旁边,她或者是在洗衣,或者是在洗澡。那时候,高粱的日子看似单调,枯燥无味,其实内容反倒比往常丰富许多,他发现自己的想象力比目光远要强大,目光一旦碰到这堵老墙,立即就被掐断了,无法落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去,而他的想像力,则可以不受阻挠地越过围墙,飞到这座院子里的任何一个角落。虽然隔着一层老墙,但院子里的东西,以及禾小苗的一举一动,都仿佛尽在高粱的掌握之中。高粱很满足。在那些年里,高粱就是靠着自己的想象力,守着老墙,听着院子里的种种声音度过的,他就像是一个熟睡已久的老人,常常被自己的想像力,以及那些声音拽着进入自己的梦乡,好几年的时光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也不愿意自拔,哪怕是个噩梦,高粱也愿意一直做下去,并乐此不疲,因为梦里有禾小苗。
对禾小苗,高粱大概也只能依靠梦想,来获得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他知道由自己想像力构成的,只不过是一个虚拟的世界,就如同是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及。禾小苗喜欢的是高松,这点高粱心里清楚。不仅仅是禾小苗,全村子的人都喜欢高松。高粱觉得,也只有高松,才配得上让禾小苗去喜欢。在高粱看来,禾小苗是耀人的花朵,而高松就像是一面鲜艳的旗帜,鲜花配在旗帜上,再插在家里,才能让整个家庭都为之颜面生辉。而高粱却截然相反,他几乎就是个侏儒,生活在所有人的目光之外。转眼间他就二十三四岁了,一般说来,到了他这种年龄的男子,家中的门槛肯定早就被媒婆踏破,村子里跟他同龄的年轻人,在那些媒婆的牵扯下,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唯有高粱,被媒婆们视而不见。他只有守在老墙外面听听声音,做做梦,这是他能够让自己最接近幸福的一种方式。
后来高松大学毕业了,留在省城参加了工作,兄弟俩的距离就更远了。有一年高松回乡探亲,倍受父老乡亲们瞩目。为了表明自己是衣锦还乡,高松十分大方,给父母,给高粱,以及给左邻右舍带回了不少礼物,有脑白金,有红桃K,这样那样的补品,还有香烟美酒之类的馈赠品,七七八八拎了好几包。高松给高粱带回来的是双鞋子,坚实的牛筋底,闪亮的黄色软牛皮,摸上去就知道价值不菲。高粱将鞋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毕竟是高松送的东西,剔除兄弟这层血缘关系不说,就凭高松在省城工作的身份,这双鞋子也远比一般鞋子让人觉得虚荣。高粱把鞋子穿在脚上一试,发现脚后跟就像是垫了块砖,身体一下子拔高起来。原来这双鞋子是内增高的。高粱的脸当下就拉长了。这本来是高松的一番好意,他的意思是要高粱用后天的东西来弥补先天的不足。对高粱来说,高松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这些年来,因为长得矮,被人瞧得还不够扁吗?现在轮到你来奚落我了。高粱把这双鞋子扔还给高松,他冷冷地说,我不要,我是农民,穿了不配。然后扭身就走,弄得高松不知所措,面红耳赤地站在那里。
晚上的时候,高松来找高粱道歉。高粱很快就原谅了他。毕竟是血浓于水的兄弟,兄弟之间没有隔夜的仇恨。更何况那双鞋子所引发的,只不过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当年辍学的那件事,高粱都容下去了,难道还容不下一双鞋子?
高松问高粱,禾小苗嫁人了吗?
高粱说,没有。
高松说,没想到你还真把她给看住了,怎么样?想娶她做老婆?
高粱说,不想,我不配。
高松说,谁说你不配?有我在,你想娶谁都行。
高粱说,那老墙你还记得吗?
高松说,当然记得,小时候你经常爬。
高粱说,我一次都没有爬进去过。
高松说,我记得你还挨过寡妇不少揍,对了,怎么没看到寡妇?
高粱说,死了。
高松说,死得好啊。
高粱说,我想再爬爬那堵老墙。
高松拍着高粱的肩膀大笑。高粱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发现读过大学的人就是不一样,跟没读大学之前相比,高松变了许多,包括他的肢体语言。在没去上大学之前,高松说话轻言细语,跟人交谈的时候,手脚会很安份地插在兜里,或者是攥着某样东西。可是读过大学之后,高松再说话的时候,却不断地手舞足蹈,自信心十足,高粱越看他就越觉得不像高松。
那天晚上,高粱喝了不少酒,高松也喝了不少,兄弟俩都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去爬那堵老墙,方法跟儿时反过来了,现在是高粱踩高松的肩膀。高粱矮,双手举起来还够不到墙顶。高松便蹲下来,让高粱踩着他的肩膀,扶着墙顶,两手一撑蹦上去。然后是高松自己,对成年之后的高松来说,翻过这堵老墙轻而易举,如果只是想看看那座院子,他站在老墙外面,把脚踮起来就足够了。兄弟俩一前一后跳进了院子,他们没听到狗叫。也许那条狗就跟寡妇一样,早已经死了,或者狗也是势利眼,它怕高松,知道他要来爬墙,便偷偷摸摸地躲起来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才知道出了大事。兄弟俩双双躺在禾小苗的床上,而禾小苗一丝不挂,昏迷不醒,手被一根绳子捆住了,嘴巴里塞着一块布。兄弟俩把禾小苗强奸了。高松当即就被吓破了胆。强奸可不是件小事,对高粱来说还无所谓,最多也就是坐几年牢,吃吃公家饭,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不坐牢的时候也没人用正眼看他。可是对高松来说,情况就不一样了,他刚参加工作,而且又是留在繁华的省城,前程似锦,如果进了监狱,那么他大好的前程将毁于一旦。想到这里的时候,高松扑通一声,对着高粱就跪下了。他说,这次无论如何,你都得救救我。
高粱不说话,将一溜鼻涕抹下来,摁在床上,甩甩手,一声不哼地就往外面走,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反正类似于这样的重大选择,对高粱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他感到不满的是高松居然给自己下跪了,他想高松真没骨气。
那一年,高粱总算如愿以偿,进入了禾小苗家的院子,但同时也进入了远离家乡的另外一座深墙大院,一呆就是五年。本来还应该多呆几年的,但高粱是投案自首,又加上认罪态度好,没有前科,就少判了几年。对高粱来说,少判几年,就相当于是自己多活了几年。墙里墙外的时光是截然不同的,在外面,五年时间晃一晃就过了,可是在监狱里,每一天都如坐针毡,这五年的时光似乎被拉长成了漫长的五十年。出狱之后,高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他的世界更加失衡。进监狱的时候,高松曾经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以后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出来后给你找个工作,留在省城,别回家了。当初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高松信誓旦旦,让人不相信都不行。可是等高粱走出监狱之后,高松的态度却变了。刚出狱的那天,高粱给高松打电话,他告诉高松,我出来了。
高松说,出来是好事啊,先回家,我最近忙,过几天回来给你接风。
高粱说,我不想回去。
高松说,爹娘都老了,你不回去谁回去?
高粱嗯了一声,对着身后那面高墙黯然长叹,就在这叹息之间,五年的铁窗生活戛然而止。然后他就回家了。
回到家里,高粱才知道这五年的监狱生活有多么残酷。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村子里的人和许多事物都变了,变得连自己都不敢认了。原本他还只是个矮子,被人从门缝里瞧着,然而他有自己的世界,有那个由禾小苗和四面老墙构成的世界,他可以在那儿晒晒太阳,听听院子里的声音,让生活变得信马由缰。可是现在,那个世界已经被五年的监狱生活粉碎了,他根本就不敢再走到那堵老墙下去,也不敢去听院子里的声音,他甚至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随意走动。劳改犯,强奸犯,这些标记被死死地焊在了他的脑门上。全村子的人见着他,就像见到瘟神一样,远远地躲着,尤其是那些女人,高粱的目光碰上去,她们便浑身一颤,然后低着头慌乱地逃走,仿佛高粱的目光就是两把钩子,能扒下她们的衣服似的。就连高粱的父母,这两位老人的头颅也被笼罩在儿子身上的耻辱给压了下去,人前人后都说不起话,每次跟人提及高粱,言语间便流露出沉重的自卑。看来耻辱也是可以延续的,就像古时候诛灭九族的酷刑,一人遭殃,家里所有人都会由此而受到牵连。出狱的那天,高松不来接自己,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高粱宁可一辈子在监狱里蹲着,监狱里至少没有贵贱之分,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劳改犯。有那么一刻,高粱想到了死。在死之前,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爬爬老墙,去看看住在院子里的禾小苗。
禾小苗现在怎么样了?高粱一点也不知道。从监狱里出来好些天了,可他一直没看到过禾小苗。就跟高粱一样,在村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里,禾小苗很少被人提及,有关她的消息凤毛麟角。她的境遇,大概比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吧。一个被强奸过的女人,独自一人怎么生活下去?高粱连想都不敢去想。在村子里,贞操这两个字很重要,女人一旦失去了贞操,也就意味着她失去了一切,包括尊严,包括人格,包括婚姻和家庭。高粱明白,现在的禾小苗已不是当年那个受众人青睐的禾小苗。现在的禾小苗就和他一样,只是被一个被命运遗弃在生活死角里的人,她能坚强地活着,已经很不容易。想到这里的时候,高粱心里剧烈地抖了一下。他抬起头来又看到了那堵老墙。禾小苗家的老墙比以前更加破败了,因年久失修,有好几处地方的砖头已经被风雨摇落下来,豁出参差不齐的口子,就像老人嘴里牙齿脱落之后留下的缺口。老墙的颓败给高粱增添了不少信心,这样的老墙,他估计自己是能爬过去的。如果不是因为还有条老狗守在那里,高粱早已经越墙而入了。
禾小苗家的狗还没有死,只是已经成了老狗,坐在那里纹丝不动。高粱透过老墙的豁口,借着皎洁的月光,盯着它,并能听到它骨骼里发出的苍老声响,时不时咯吱一声,就仿佛体内有根什么东西被折断了。就这么一条狗,仍然成了高粱的障碍。当年它为什么会失职不叫呢?真的是因为怕高松吗?
高粱刚来的时候,狗就镇守在那里。现在大半夜已经过去,狗还在那里。狗盘着后腿,前爪撑地,纹丝不动地坐在墙根,与高粱对峙,闪亮的目光如同两股绳子,紧拴住这个矮小的男人不放。有了狗的镇守,高粱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蹲在黑暗里闷头抽烟,一根接一根,大半个晚上都沉浸在烟雾里。有好几次,高粱摁灭烟头站起来,脑海里不停闪过一些与狗搏斗的场面。他想着自己要不要冲过去,用坚硬的鞋跟狠踹它两脚。要么就是捡块石头,或者是砖头一类的硬物,对准它的狗头直拍下去。然而高粱没有这么做,他不敢,他有点怕这条狗,对狗的这种恐惧从儿时就有了,一直延续至今。高粱不动,这狗也就一直那样僵坐着,不吠不叫,只是憋着嗓子,间或从喉咙里迸出一两声愤怒的低嚎,让高粱心惊肉跳。开始的时候,高粱以为自己就这么耗着,以静制动,这条狗也许会疲倦下来,被睡意击败,然后打着哈欠,夹着尾巴滚回它的狗窝。然而大半个晚上都过去了,狗却依然没有半点精力不济的迹象。
夜色越来越明静,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隐到山后去了,天幕上四处是密集的星火。高粱借着星光看表,已经是深夜4点多钟,与黎明搭上了边,被夜色浸得幽暗的云朵正在慢慢转变成晨曦。顾不上这狗东西了,高粱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等,再捱下去,就到了白天。高粱害怕白天。从监狱里出来之后,高粱就害怕白天。他觉得白天就像面镜子,能将他身上的卑微和窘态映射出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高粱把烟头摁熄,往后撤退几步,脚底下突然发力,对着老墙奔跑过去。跑到墙下的时候,双腿一弓一伸,身体猛地蹿起来滞在空中,他伸出两手紧紧攀住墙顶,双臂用力一振,身体就被甩到了墙上。这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丝拖泥带水,连守在墙根的那条老狗都没有反应过来。高粱对自己的表现惊讶不已,原来没有高松的配合,他同样是可以爬上这堵老墙的。他想起小时候被高松踩着肩膀的情景,不禁感慨万千。他和高松曾经无数次配合着爬上这堵老墙,但从来都没有像今晚这么让他兴奋,让他惊喜,他觉得自己就如同是一个被禁锢已久的囚徒突然间甩掉了所有的障碍,重获自由,这种感觉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让人觉得轻松,觉得痛快。这时候高粱恍然明白过来,这些年来,他对高松过于依赖了,其实仔细想想,从小到大,高松又何尝不是在依赖他,一直在踩着他的肩膀生活呢?高粱坐在墙上,低头看那条老狗,狗仍然不叫,虔诚地保持着那个姿势,僵硬地坐在墙根,但狗的目光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那种凶恶之色。一失去对高粱的抵御,狗看起来竟似奄奄一息了。狗像当年那样,失职了,或者是,高粱战胜了狗。爬上这堵老墙之后,高粱觉得自己其实是可以战胜一切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跳下这堵老墙,进入禾小苗的院子。高粱蹲在墙头休息了片刻,再站起身来准备往下跳,为了寻找合适的落脚地点,他的脚在墙上挪了两步,一块砖头被他的鞋底绊了下去,在结实的泥土地上砸出一声闷响。院子里的灯光突然亮了起来。高粱看到有个女人的影子印上了窗口,影子晃两晃,然后变成一个女人从屋子里冲了出来,袖子挽在胳膊上,手里举着一根扫帚,气势汹汹。这就是禾小苗,神态多么酷似当年的寡妇。高粱心里一震,脚底一滑从墙头上栽倒下来。当他的头顶撞向地面的那一刻,他发现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高粱看到了院子里的树,看到了那些腐朽的农具,古老的摇井,以及早已干枯多时的葡萄架。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东西都被他的视线固定在一个水平面上,不分高矮,也不分贵贱。然后是禾小苗和她的笑脸。跟五年前相比,她已经面目全非了。然而在高粱眼里,禾小苗并无多大改变,她还是那么漂亮,笑起来也还是那么甜。她永远都是禾小苗。禾小苗丢下扫帚搀起高粱的时候,天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