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硕
摘要:古本《竹书纪年》有关夏都斟寻的记载是原本之条文,实质上道出了夏王朝长期以斟寻为都的历史事实。传统观点对《竹书纪年》所载夏都斟寻的释义,不能准确反映出历史原貌。斟寻为都始于太康,“后羿代夏”期间夷人占据斟寻,“少康中兴”之后夏人复都斟寻,直至夏桀期间夏王朝一直以斟寻为都。少康复国之后帝宁也没有废弃故都斟寻而迁往它地,斟寻亦非在夏王朝中后期两度成为夏都而是一直延续夏都的地位。夏王朝中后期曾设立原、老丘和西河等都,这些夏都在一段时间内与斟寻之都并存,二者是主辅都性质,而非前废后兴的替代关系。
关键词:《竹书纪年》;夏都;斟寻
中图分类号:K2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04(2009)01-0147-05
夏都探索是夏史研究中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文献记载夏代有诸多都邑,如阳城、阳翟、斟寻、商丘、斟灌、原、老丘、西河等。这些夏都大多为某一个夏王统治时期的政治中心所在地,其后的夏王迁都之后一般不再迁回先王旧都,如禹都阳城、启都阳翟、帝宁都原和老丘、胤甲都西河等;但斟寻夏都似乎例外。阅读记载夏史尤其是夏代都邑相对较详的《竹书纪年》,其“太康居斟寻,羿亦居之,桀又居之”的条文十分引人注目。对此一般理解为:斟寻是太康、后羿、夏桀时期的都邑,斟寻两次成为夏都。准此,则常常令人产生这样一些疑窦:《竹书纪年》有关夏都斟寻记载的真伪和可信性如何?斟寻难道仅仅是太康、夏桀二位夏王的都邑吗?少康复国之后帝宁为什么要废弃故都斟寻而迁往它地?为何斟寻与其它夏都迥异而两次成为夏都?笔者通过对文献材料的分析研究,结合近年来的考古新发现,深切感受到学界有必要对《竹书纪年》所载夏都斟寻的传统释义重新审视,斟寻不应该仅仅是太康、桀二位夏王之都,其作为夏都的时间应该较长。
一、现存有关夏都斟寻的记载应为《竹书纪年》原本之条文
《竹书纪年》是战国时期魏国人编写的编年体史书。此书出土不久,晋代学者苟勖、和峤、束皙等人就进行了整理、释文。《竹书纪年》原本共13篇,记述了上自黄帝、下至战国魏襄王二十年(公元前299年)长达2000多年的历史。文字简略如《春秋》。所记事迹与传统的记载颇多违异,一些记载与甲骨文、金文和考古发现相符合,可以纠正《史记》记述上的错误,堪与《左传》、《战国策》等先秦文献媲美。从成书年代上看,此书为战国中叶写本,早于西汉司马迁《史记》200余年,未经秦始皇焚书坑儒之浩劫和汉儒的篡改,所载内容更接近历史事实。因此《竹书纪年》具有很高的史学价值。
宋代时,《竹书纪年》原简包括释文亡佚。大约南宋以后,有人编纂出一部完整的《竹书纪年》,流传甚广,但历代都有学者怀疑其为伪托。经长期考辨,至王国维始确定其为伪本,遂称之为“今本《竹书纪年》”。鉴于今本《竹书纪年》的不可靠,人们一直想恢复西晋时汲郡(今河南卫辉市)出土和整理的《竹书纪年》的原本面貌。值得庆幸的是,《竹书纪年》书中的许多内容曾被其它典籍所引用而得以保存下来,一些学者将散见于南北朝至宋时部分古书或注释以及某些类书中所引的《竹书纪年》条文汇集起来,遂成“古本《竹书纪年》”。有关古本《竹书纪年》的辑校本和译注主要有:清代学者朱右曾的《汲冢纪年存真》[3],民国年间王国维的《古本竹书纪年辑校》,20世纪50年代范祥雍先生的《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80年代方诗铭、王修龄先生撰成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90年代李民等先生编写的《古本竹书纪年译注》等等。查阅这些成果不难发现,诸家都把有关夏都斟寻的记载列入古本《竹书纪年》的内容之中,没有对其真实性产生怀疑。
南北朝至宋代的典籍所引《竹书纪年》有关夏都斟寻的记载主要散见于以下5处:
①北魏郦道元《水经·巨洋水注》引《汲郡古文》:“太康居斟寻,羿亦居之,桀又居之。”
②《史记·夏本纪》唐张守节《正义》引《汲冢古文》:“太康居斟寻,羿亦居之,桀又居之。”
③《史记·周本纪》唐张守节《正义》引《汲冢古文》:“太康居斟寻,羿亦居之,桀又居之。”
④《汉书·地理志》北海郡平寿县条下唐颜师古《注》引《汲郡古文》:“太康居蚪寻,羿亦居之,桀亦居之。”“居土斗,音斟。”(案:“坢寻”即斟寻)
⑤南宋罗泌《路史》卷二十三《注》引《汲冢古文》、《汲书》日:“太康居斟寻,乃失邦。”“羿、桀皆居斟寻。”
从上可知,诸文献所引《竹书纪年》记载夏都斟寻的内容是相同或近似的,基本意义是相同的,其中前三处文字完全相同,第四处“斟”字异写为“蚪”而音相同,第五处引文虽不相连但语义相同。由此可知,诸典籍作者大都应该看到了《竹书纪年》的原本,书中原文有关夏都斟寻的内容理应如此记述。这就是说,太康、羿、桀皆“居斟寻”。
关于“居”字,一般认为通“都”。《汉书·东方朔传》记载可为例证:“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颜师古《注》引如淳曰:“都,居也。”这就可以理解为何《汉书·地理志》颍川郡阳翟县条《注》引《世本》称“禹都阳城”、又引《汲冢古文》却作“禹居阳城”。因此,太康、羿、桀“居”斟寻即“都”斟寻。
二、斟寻并非仅为二位夏王之都
准上所述《竹书纪年》的史学价值和古本《竹书纪年》有关夏都斟寻的记载是原本之条文,那么如何理解其含义,探寻出其真谛所在,这是学界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从字面上看,此文献是说夏王太康都斟寻,后羿、桀时期也曾以斟寻为都。若参考相关文献进一步阐释,其涵义是:斟寻仅仅是太康、后羿、桀三王的都邑,其余夏王迁都他地,如帝宁都原和老丘、胤甲都西河等。长期以来,多数学者认同这种传统释义,笔者以前也是如此理解。但近年在夏史研习过程中,逐渐感悟到此释义并不能全面、如实反映当时的历史面貌。
若认同传统释义,由此而产生的诸多疑窦很难冰释。其一是“少康中兴”,夏王朝消灭了东夷集团势力,恢复了夏王朝的统治,作为复国和以示正统的标志之举,理应重新占据旧都斟寻,否则何谈“中兴”、“复国”。其二,帝宁时期,夏王朝势力逐渐增强,之后至夏桀未再发生敌对势力攻入国家中心地区的事件,夏王朝没必要频繁地废旧立新或迁都。其三,在当时生产力条件下,建造一座都城并非易事,完全舍弃故都而重建新都也不可思议。其四,若赞同少康或帝宁之后斟寻被废弃,那么间隔8代10王或7代9王至夏桀至少逾200年之后斟寻第二次成为夏都,同一个王朝两次定都同一地方,这不仅没有先例,后世王朝也十分罕见,而且也是令人费解的。其五,夏王朝中后期,其统治中心区域一直位于具有优越生态环境的伊洛盆地,而斟寻正位于这一区域内,夏王朝舍弃中心区域的故都而迁都至周边地区是有悖情理的。其六,若认同二里头遗址为夏都斟寻,那么近年考古新发现所显示出
该遗址曾长期为夏都的实际情况(详后)与传统释义存在较大不同。
鉴于有关《竹书纪年》夏都斟寻的传统释义存在诸多错误,学界不妨以新的视野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除了太康始以斟寻为都、“后羿代夏”期间占据斟寻之外,是否还存在着“少康中兴”之后复都斟寻、直至夏桀期间夏王朝一直以斟寻为都的可能呢?近年来,随着研究的深入和各种新材料的日益增多,笔者逐渐感悟到这种可能性是不能被排除的。
这里有必要先交代一下夏王朝统治的中心区域和夏都斟寻的地望。文献明确记载伊洛地区是夏王朝版图的中心。如《逸周书·度邑解》和《史记-周本纪》等文献记载:“自洛汭延于伊油,居易毋固,其有夏之居。”“洛油”即洛河人黄河处,在今河南巩义市东北;“伊汭”为伊河入洛河处,在今河南偃师市东南,汉魏以前位于偃师市西南的东大郊村和相公庄村东一带。洛汭、伊汭在伊洛盆地之内或盆地边缘,那么“有夏之居”即位于伊洛盆地。《史记·夏本纪》又载:“帝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于洛油。”《正义》云:“此即太康居之,为近洛也。”据此知夏王太康之都距洛河不远。此外,《史记·封禅书》称“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间”,《国语·周语上》有“伊、洛竭而夏亡”的语句,《战国策·魏策一》云“夏桀之国……伊、洛出其南”,《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言“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等,都言夏王朝的中心区域是伊洛一带。同样,文献也有斟寻位于伊洛盆地之内的诸多记载。如《史记·夏本纪·正义》引臣瓒言“斟寻在河南”,又引《逸周书·度邑解》武王问太公“吾将因有夏之居”,推断“斟寻即河南是也”,其地应在洛阳附近。考古发现的二里头遗址位于河南偃师市西南洛河、伊河之间,汉魏以前处在伊洛河之北岸的伊汭、洛汭范围之内,向西略偏南约3公里为古伊汭,东北距洛汭约40公里,伊洛河正好位于“其南”,晴日向南可眺望伊阙龙门,地望与文献记载的夏都斟寻完全相符。该遗址规模宏大,面积达3平方公里以上;文化层堆积丰厚,可划分为数个文化层和前后发展的四期;各类文化遗存丰富,寓示着当时这里聚集了大量人口;文化遗存规格高,既有形制巨大的宫殿建筑群、方正规矩的宫城垣、纵横交错的中心区道路网、集中分布的祭祀遗存和诸多大中型墓葬,又有铸造铜器、制陶、制骨、制造玉器和绿松石器的作坊,还出土了相当数量且工艺又较复杂的青铜器、玉器。从情理上讲,只有此地为某一王朝的都邑,才能形成如此高规格的文化遗存。因此二里头遗址不应是普通的聚落或一般城址,而应属一处缜密规划、布局严谨的大型都邑。多年的研究实践表明,二里头文化是夏王朝时期的夏文化,那么作为二里头文化的代表性遗址和具备都邑性质的大型遗址,二里头遗址所在地应为夏王朝的都邑。故多种因素整合在一起,无不说明二里头遗址即为夏都斟寻。
仔细分析不难发现,有关夏都斟寻的记载,表面上理解是太康、夏桀二王都斟寻,实质上却道出了夏王朝长期以斟寻为都的历史事实。太康始定都斟寻之后,发生了后羿一寒浞之乱,导致夏王短期流亡在外,后羿集团占据斟寻。至“少康中兴”,作为夏复国的重要举措,少康必然仍要以斟寻为都,并未迁往他地。这方面,一些文献间接透露出部分信息。如《左传·哀公元年》记载:“(少康)复禹之迹,祀夏配天,不失旧物。”“复禹之迹”当为“复夏之迹”,“旧物”当指斟寻之物。《初学记》卷八引《帝王世纪》云:“(禹)曾孙帝相迁帝丘,子少康中兴还乎旧都,复禹之迹也。”此记载提到少康平东夷之乱后又还“旧都”,此“旧都”不应是禹都阳城或平阳、晋阳,当指太康失国前所都斟寻。准此,则斟寻不仅仅是太康、夏桀二位夏王之都,至少也应是少康之都。少康之后至夏桀之前,夏王朝仍以斟寻为都的可能性很大。证据之一是少康之后第三位夏王后荒(帝芒、后芒)曾在邻近斟寻的黄河举行祭祀活动。《北堂书钞》卷八九引《纪年》云:“后荒即位,元年,以玄圭宾于河。”类似记载又见于《初学记》卷十三引《纪年》条文、《太平御览》卷八十二所引《纪年》条文。“玄圭宾于河”,有学者认为是“以玄圭沉祭于河”。以圭(或璧)沉于河以祭河神是先秦时期常见的宗教活动。例如《左传·昭公二十四年》载:“冬十月癸酉,王子朝用成周之宝圭(沉)于河。”夏王后荒在斟寻之北不远的黄河举行宗教祭祀活动,说明其都应距此不远。证据之二是夏后期的夏王孔甲也曾在斟寻附近活动。《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篇》记载:“夏后氏孔甲,田于东阳萯山。”“萯山”见于《山海经·中山经》,其相邻诸山俱在黄河以南伊洛地区,《水经·河水注》引《帝王世纪》“以为即东首阳山也”,其地在今偃师市西北,距斟寻(二里头遗址)不足10公里。夏王孔甲在斟寻附近田猎,说明其都仍有可能设在斟寻。从情理上讲,“必须孔甲的都城离这里不远,才能演出来这样的传说”。
考古材料为斟寻长期为夏都的推论提供了有力证据。笔者研究发现,二里头遗址并非如有些学者所说的仅仅作为桀都斟寻或一两个夏王之都,其一至四期皆具备夏都性质,延续时间较长,至少达数百年之久。首先,从文化发展来看,二里头遗址一至四期文化因素一脉相承性非常强,中间没有大的缺环、中断或整体废弃现象。正如长期参加二里头遗址考古发掘的郑光先生所言,“各期之间的联系是相当紧密的”,以至于“有的单位的期属可上可下”。其次,从遗址范围和出土文化遗存规格来看,二里头遗址一至四期均规模大、规格高。多年来的调查和发掘材料表明,二里头遗址各期面积皆为目前所知同期最大者,从早期到晚期皆发现有大型宫殿类建筑遗存。这说明该遗址自始至终都属高规格的大型聚落,直至第四期之末均未见毁灭性破坏的迹象。再从年代上看,二里头遗址作为夏都,早于学界公认的二里岗早商文化下层,晚于被认为是尧舜禹时代文化遗存的河南龙山文化晚期以及与夏启时期关系密切的新砦期遗存其延续时间当较长。一般认为,二里岗早商文化的肇始年代距今3600年左右,河南龙山文化的结束年代为距今4000年前后,新砦期遗存的年代当略晚于河南龙山文化晚期,那么二里头文化的年代应在300年以上。二里头遗址夏文化发展分为4期,且每期又可分成早晚两段,4期之间特征明显,文化遗存丰富,各种遗迹之间地层关系错综复杂,同一地点的大型建筑经历多次扩建、重建,这都反映出该都邑绝非短期使用,延续数百年的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20世纪80年代以前测定的二里头遗址13个碳十四测年数据绝对年代皆在公元前1950年至公元前1600年之间,前后延续300多年。80年代,碳十四测年专家曾对有关二里头遗址的33个标本的碳十四数据进行分析,“总体来看二里头遗址的时代应不早于公元前1900年、不晚于公元前1500年,前后延续300多年或将近400年”。20世纪末进行的“夏商周断代工程”,其结项成果中有关二里头遗址一至四期的拟合后日历年代确定在公元前
1880~1521年之间,前后延续也有300多年。尽管我们还不知道每位夏王确切的在位时间,但从文献记载夏王朝大约400年的积年以及从启至桀共有16位夏王的情况判断,每一夏王在位的平均时间大概是25年左右。如此,一位或三两位夏王的在位时间无论如何也涵盖不了二里头夏都的延续年代。相反,二里头夏都存在300多年的现象却与包括太康、后羿、少康、帝宁、帝槐、帝芒、帝泄、帝不降、帝扃、胤甲、孔甲、帝皋、帝发、桀在内的夏王朝中后期的延续年代是大体符合的。
从对二里头遗址曾长期为夏都、二里头遗址为太康至夏桀期间夏都斟寻的分析判断,对《竹书纪年》有关“太康居斟寻,羿亦居之,桀又居之”的记载,可以理解为史家是在简略概述斟寻在夏王朝时期作为都邑的起止年代和经历的变故,也是特指斟寻所经历的三个代表性阶段,即斟寻的始都年代是太康时期,废都年代是夏末桀时期,中间作为夏都连续使用,其中“后羿代夏”期间又短期成为夷人之都。
三、夏都斟寻与其他夏都的关系
通读古本《竹书纪年》可以发现,太康至桀期间,除了斟寻之外,夏王朝还曾以原、老丘、西河为都。
《太平御览》卷八二引《纪年》曰:“帝宁居原,自(原)迁于老丘。”类见《路史·后纪》卷十三《注》。帝宁又名帝予、帝杼、后杼,为少康之子。原之地望《左传·隐公十一年》杜预注:“(原)在沁水县西。”按:河内沁水县汉置,以水为名,北齐废,故城在今河南济源市东北。《史记·赵世家·正义》引《括地志》云:“故原城在怀州济源县西北二里。”清乾隆《济源县志》载:“原城在济源县西北四里,今呼为原村,居济渎庙西。”以此可知,原都在今河南济源市境内。关于老丘,《左传·定公十五年》有“郑罕达败宋师于老丘”之句,杜预注:“老丘,宋地也。”清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卷六上云:“陈留县东北四十里有老丘城,为宋老丘地。”《大清一统志》卷一百五十开封府古迹引《寰宇记》云:“(老丘城)在陈留县北四十五里。”案:陈留县治位于今河南开封县陈留镇。这就是说,老丘之都在今河南开封市所辖的开封县境内。
《山海经·海外东经》《注》引《汲郡竹书》曰:“胤甲即位,居西河,有妖孽,十日并出。”类似记载见《开元占经》卷六引《汲冢书》、《太平御览》卷四引《汲冢书》、《太平御览》卷八二引《纪年》、《通鉴外纪》卷二引《汲冢纪年》等。胤甲又名帝廑,其居地“西河”之地望历来众说纷纭。主要有四说:一曰在豫北东部。《史记·孔子世家·索隐》云:“西河在卫地。”二曰在今山西汾阳县境。《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正义》云:“西河郡,今汾州也。”《索隐》亦曰:“西河在河东郡之西界,盖近龙门。”三曰在龙门至华阴一带。《礼记·檀弓》郑玄注:“西河,龙门至华阴之地。”郭沫若先生认为“西河在黄河之西,与秦接壤”。四曰“河南洛阳至陕西华阴,通称西河”,范文澜先生首倡此说。此外,还有其他一些说法。笔者认为“洛阳至华阴说”比较合理。这是由于夏朝王都的设立,在没有大规模异族入侵的前提下,理应在夏族的势力范围之内,而不能远离夏王朝统治的中心区域。豫北地区在夏王朝中后期已属先商文化的分布区,谈不上在此设都。山西汾阳一带不见属于夏文化的二里头文化遗存,此地带根本不是夏王朝能够控制的区域,何谈定都于此?而山西西部至陕西东部地区多为山地、丘岭地貌,生态环境恶劣,且偏离夏王朝统治的中心区域,故在此建都的可能性也不大。相比之下,豫西西部至陕西华阴以东历来皆为夏王朝的统治区域,三门峡地区分布有较为密集的二里头文化遗存,还有关于夏王墓地的记载,故西河位于此区某地的可能性最大。
与有关夏都斟寻的记载相同,上述有关帝宁、胤甲之都的记载也散见于南北朝至北宋时期部分古书或注释以及某些类书中,诸典籍作者应该也看到了《竹书纪年》的原本,书中原文有关帝宁、胤甲之都的内容理应如此记述。准此,则必然产生一个新的疑问:如何解释斟寻为夏王朝中后期太康至夏桀时期的都邑与帝宁都原和老丘、胤甲都西河的关系?
笔者认为,把斟寻理解为夏王朝中后期太康至夏桀时期的都邑,这与《竹书纪年》又载帝宁都原和老丘、胤甲都西河并不矛盾。之所以存在如此现象,这与夏商时代施行主辅都都城制度有着直接关系。夏商时代并不存在一都制情形下的都城“屡迁”现象。由于夏商王朝地域辽阔、交通不便,为了加强对全国有效统治,便于进行军事战争,在夏商时代的大部分时段,实行的是主辅都制的都城制度。所谓主辅都制,是指夏商王朝在设立一个主要都城的同时,相继在其统治区域内设立一些辅助性的政治、军事中心。其中主都相对稳定,不变迁或较少变迁;而辅都则具有相对“屡迁”性。在位置上,主都位于夏商王朝控制区的中心区域,辅都则设在夏商王朝的周边地区。
具体来说,夏都斟寻(二里头遗址)是夏王朝的主都,从太康始至夏桀亡国一直是夏王朝的政治中心;而文献记载的原、老丘、西河等应为夏王朝的辅都(或曰别都、陪都)。由于后羿代夏、太康失国,夏王朝失去了对周边诸侯部族的控制。随着少康中兴,至帝宁时期,夏王朝力图恢复和发展自己的势力范围。为对付北方诸方国部族和重新控制今晋南地区,夏王朝在今济源的原地设立一政治、军事中心,不仅可以镇抚今豫西北地区,而且也为夏王朝重新占领和掌控晋南地区建立一个稳固的基地。之后,为了便于对东夷各部的作战和控制东方地区,帝宁又在今豫东开封地区的老丘设立一政治、军事中心。至胤甲时期,为了镇抚西土,夏王朝又在今豫西三门峡某地的西河设立一政治、军事中心。这些夏都与斟寻相比较,无论是存在时间、规模规格,或是其所处位置,都有一定的差异,主辅都地位甚为分明。前已述及,斟寻作为夏都时间较长,二里头遗址一至四期皆为都邑性质,少康中兴以后至夏桀亡国,夏王朝一直以此地为都。与此不同,原、老丘、西河等都存在时间都不长,如原都存在的年代只有数年。《太平御览》卷八十二引《帝王世纪》称帝宁在位仅“十七年”,在这么短的年代内还有徙都老丘之行为,足见原都存在时间之短。今本《竹书纪年》甚至记载说帝宁元年“居原”,五年即“自原迁于老丘”,这虽不一定精确,但至少说明作者认为原都在较短时间内即被老丘所取代。在地理位置上,斟寻位于夏王朝版图的中心——伊洛地区;而原、老丘、西河等都位于周边地区。考古材料表明,在今河南焦作、新乡地区,以沁河为界,以北为先商文化区,以南则为夏文化分布区。老丘所在的今河南开封地带属于夏王朝统治区的东部,属于东夷文化的岳石文化与属于夏文化的二里头文化大约以今河南杞县一鹿邑一线为界,而老丘辅都处在此线西侧不远地带。若赞同西河之地望位于今豫西三门峡地区某地,那么这里正属于夏王朝控制区的西缘。值得注意的是,斟寻之都与原、老丘、西河等夏都在一段时间内是并存关系而非前后替代关系。帝宁都原和老丘发生在夏王朝中期阶段,大约相当于二里头文化二期前后;这个时期斟寻夏都正逐渐进入繁盛期,根本没有中断、废弃现象。同样,胤甲都西河发生在夏王朝中后期,大约相当于二里头文化二、三期,这时的斟寻夏都正处于繁盛期,也不见被其他夏都取代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