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地温柔一次

王秀梅

1

美女作家顾帅帅什么都写。没有什么思想准备的老高，第一次站在顾帅帅家的书柜前面，感到那是一个大开眼界的晚上。

顾帅帅家书柜的摆放丝毫不讲究章法，有空间就填上一组，整体看来很壮观，万里长城一样蜿蜒在各个房间。骨牌一样码在里面的书，也没什么章法，类别杂乱，从严肃文学，中外名著，到市井读物，时尚杂志，甚至还有纸页泛黄了的黄色小书，里面充斥着大量的哦哦呀呀和省略号。通过它们，看不出顾帅帅在阅读上的喜好。

顾帅帅是个作家，这就是说她不光藏书，自己还有作品，其实，这才是引起老高眼界大开的一部分。顾帅帅公开发表和出版的作品，事后经过多次、分批、深深浅浅地翻阅，老高用了这样一个词高度概括：林林总总。凡是各类作家能写出来的东西，不管是纯文学的，还是非纯文学的，顾帅帅都有涉猎。顾帅帅的照片频繁出现在书和杂志上，造型多变，有时清纯，有时成熟，清纯时像个儿童，成熟时像个饱经沧桑、游离于红尘之外的思想者。

此外，顾帅帅的形象还更广泛地出没于网络上，老高在百度输入顾帅帅这三个字，哗地就跳出来无数条相关信息，老高还发现，在网上，顾帅帅的名字前面有一个让人生疑的定语：美女作家。

老高的商人出身，决定了他对于美女作家这个称呼的来龙去脉并不了解，在跟顾帅帅很熟了之后，有一次，老高打量着躺在他胳膊肘上的顾帅帅，问她：麻烦你，给个理由，他们为什么叫你美女？

彼时的顾帅帅，由于刚刚经历了一场欢爱而粉黛尽失，鼻梁上的雀斑、眼角细微的鱼尾纹若隐若现，头发凌乱像个鸟巢。听到老高的发问之后她一骨碌爬起来，动作迅速，黑色丝绸睡裙鼓荡起来，裹起一团空气，像佐罗披着一面黑色斗篷迅疾而去。

美女作家顾帅帅返回床上时已经焕然一新，韩国化妆品面面俱到地照顾了她那些略显老态的器官。面目清傲、神色凛然的顾帅帅，用轻蔑的口气告诉老高：这年头，文坛里的女作家，只要不是长得特别地歪瓜裂枣，都可以享有美女作家这个称号，所以，这个称号就是一堆狗屎。

老高智商不低，立即判定，一、如今的文坛，女作家普遍姿色平平甚至堪称丑陋；二、这里所用到的美，不能拿俗常思维来理解，照顾帅帅的态度来分析，说谁是美女作家，就相当于骂她。至少顾帅帅如此认为。

而且，事实也证明了美女作家这个称号的华而不实：顾帅帅这个人，身材不高，五官只可以称得上清秀，并且由于面部线条时刻处于紧绷状态，怎么看都少了些女人该有的可爱。总体说，论相貌，顾帅帅算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人，这样的女人都可以称之为美女，足可见当下文坛的美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水准。

与顾帅帅其人的平凡不相匹配的，倒是顾帅帅的名字。老高有一次偷看了顾帅帅的身份证，才发现原来她有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顾帅帅只是她后来给自己取的笔名。顾帅帅看样子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真正名字，只是偶尔接到老家电话，或者拿着身份证到邮局取稿费，这些时候，她才会用到那个俗不可耐的名字。除此之外，她的那些责任编辑、作家朋友、粉丝，甚至小区里的居民，都叫她顾帅帅，他们理所当然认为这是她的真实名字。

老高认为，顾帅帅给自己取的这个笔名，暗含了这个女人的某些取向，通过后来的交往，老高看出顾帅帅是个无时无刻不在追求独立自主与众不同个性的女人。换句话说，单从名字字面上来理解，顾帅帅在个性倾向上趋于男性。当然，这倒不是说顾帅帅的性取向有问题，不，一点没有，她爱男人，爱各种各样的男人，她只是讨厌雷同，即便身为女人，也讨厌女人们共有的那些雷同。于是她首先从名字上开刀，标明自己的立场，在遍地作家的残酷环境里，她的这个中性名字有如鹤立鸡群，很招人眼。顾帅帅认为，她现在的小有名气，跟这个鹤立鸡群的名字不无关系，人们对让自己眼睛一亮的东西总会格外关注一些。

在顾帅帅眼里，没有特点的相识是无趣的，在这样基础上的相爱，更是无耻的。顾帅帅的常用词里，狗屎和无耻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她善于将之运用到日常生活里的方方面面，老高观察，她运用它们的时候，就像享受一顿爽口的食物一样颇有快感。

那是一个秋天，季节也暗合了顾帅帅当时凄凉的心境，地点在距离城市一个小时车程的长岛。长岛是一座海岛，需要乘船才能抵达，在船上，老高草草看了一本刚刚上船前在书报亭里买到的书，可以说，就是报亭老板娘的极力推荐，才促成了老高和顾帅帅的相识，那吨位极重的老板娘啪啪地拍着这本名叫长岛之恋的书，说，去长岛，不看这书，等于白去。

老高也是闲极无聊，才买了那本书，翻了翻，大体明白，作者在讲一个千年爱情故事，男主角是宋代犯了罪囚禁在岛上造船养马的一个中郎将，女主角是岛上最高统帅的千金，门不当户不对的恋爱当然不被许可，最后女的投海自尽，化为一个水妖，几千年后，世事轮回，这千年水妖爱上了一个来岛上旅游的貌似中郎将的年轻人，于是，为了成全一段人鬼之恋的凄美故事再次上演。老高觉得，这是一个对爱情怀有浪漫渴望的人，借这个故事来表达自己的内心，像老高这样视爱情为前世之物的人，只会报以一笑，至多有略微的感动。

所以当时，老高是用一目十行的速度匆匆在看那本书，顾帅帅呢，则坐在老高对面，把自己缩在一张苏格兰风格的巨大围巾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就像披了一床毯子，发出一连声的冷笑，老高放下书环顾左右，其余的人都在打瞌睡，就问顾帅帅，你是在笑我吗？顾帅帅不屑于应答，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狗屎。

老高正眼看了一下这个口出污言的女人，她那副样子让老高忽然产生了一种联想：这女人是一个婴儿，那张围巾是一条毯子——一个面色苍白的婴儿，裹在一个襁褓里，被遗弃了。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老高立马就对这个女人有了一种怜惜感，他温柔地问顾帅帅，你是在骂我吗？

顾帅帅不惧不惊，超然世外的样子，说，对，你，还有书。

老高笑了笑，问道，为什么呢？

顾帅帅眉头皱起来，一副不屑回答的样子。

老高说，麻烦你，还是给个理由吧。

顾帅帅眉头又皱了皱，仿佛深为为了给个理由而动用嘴巴感到不值，说，骂你是因为你这样的人不会看书，不配看书。骂书是因为，那是一本狗屎书。

老高说，你觉得我不会看书，是因为我一目十行？

顾帅帅把目光飘向窗外的大海，默认老高的自我剖析。

老高又问，你为什么认定，把爱情表达得如此凄美和纯洁的这本书是狗屎？我觉得，这只能说明你不懂爱情。

顾帅帅唰地把脸转回来，说，爱情是个什么狗屎东西，我会不懂？

老高说，哦，那么就是说，你不喜欢爱情。

顾帅帅说，有病的人才会喜欢爱情。

老高说，如果我没猜错，看你的样子，刚失恋吧？我年轻时失恋，也这样愤世。

顾帅帅撇撇嘴，从牙齿缝里又挤出两个字，狗屎。

老高说，我觉得你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既然你认定此书很狗屎，就说明它不值一看，不值一看的书，一目十行有什么关系？

顾帅帅忽然笑起来，越来越遏制不住，半个脸都缩进了大围巾里，只剩下满头金黄色的烫发麦浪一样起伏不停，笑过以后，抬起头来对老高说，告诉你吧，那书是我写的。

老高赶忙翻翻手里的书，发现的确是眼前这个女人的脸部特写占据了整个扉页，重点是眼睛，看起来洞悉一切。仅仅看照片，老高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能睁着那样一双眼睛的女人，会像现在这样，笑得如此纯真，像个孩子，脸上身上那些冷漠的东西一瞬间都不知道哪里去了，这极端的变化简直让老高觉得动人。

顾帅帅就那样笑着笑着，忽然抢过老高手里的书，唰地从窗里扔了出去。书做得很漂亮，在空中，那些彩插都奋力地展开，看起来，就像一个跳水运动员穿着一件花裙子落入海里。

老高惋惜地看了看空空茫茫的海面，对顾帅帅说，小姐，只能麻烦你赔我一本了，附带签上你的大名，算是道歉。

顾帅帅说，你才小姐呢，骂人啊？又挑起嘴角笑了笑，说，我刚才骂你，你不生气？

老高很温柔很温柔地说，不生气。

那一刻，40岁的老高是真的温柔了一下，绝对。

2

以后的事实证明了一个问题，顾帅帅并不像她自己表白得那样不喜欢爱情，相反，可以说，顾帅帅的生活主要分为两个内容，写作和恋爱。顾帅帅29岁，未婚，有过3年写作史和N次恋爱失恋史。

顾帅帅写作起步较晚，但有些一鸣惊人，不过顾帅帅对写作的看法很通俗，她完全不同于那些痴迷于码字的作家，在她眼里，写作固然是一种精神和灵魂上的爱好和依赖，也并非是一条锁链，从一个角度就可以窥见顾帅帅的态度：她不拒绝写各式各样的东西，包括纯文学作品，包括被传统主流不耻的烂俗东西，比如恐怖小说，无病呻吟的小品文。顾帅帅的论点是，凡是写出来的东西，都是作品。作品还要分主流非主流干什么呢，纯粹是没事找事。你能说大河是河，分支就不是河吗？并且，只写纯文学作品，生活拿什么来维持？连活着都成问题，还谈什么创作？再没有比穷死了的作家更可悲的了。

所以由于有了这样的清醒认识，顾帅帅现在过得很好很自由，那些恐怖小说和小品文足以让顾帅帅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让她不必去朝九晚五地上班受人训斥和挤兑，睡觉可以睡到自然醒，想去哪里拖上箱子就可以走人。顾帅帅给自己的定义是：她是一个聪明的作家。一个笨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可耻的。

关于这些问题，老高不懂，老高不问文学之事已有多年，他懵懵懂懂对文学怀有某种渴望的时候，还是遥远的十几岁，距今似乎已有千年。并且那时候，文坛是个很简单的坛。

有关顾帅帅的另一个生活内容，爱情，通过顾帅帅的痛陈情史，老高不难判断顾帅帅对恋爱这件事情的痴迷。不过，不久老高就明白，顾帅帅向他痛陈情史，并非为了宣泄，也并非已经祥林嫂了，而是要向老高表明一个态度：我是吃过盐的，你乱打我主意的时候，最好想一想。

老高也是吃过盐的，能不明白这个？但是老高不表态，就让她误会他想打她的主意好了。当然，这并非是为了给顾帅帅面子，只是因为老高忽然想到，一旦回到城市，他自己原来那个圈子，这样奇怪的、能引发他挖掘欲的女人，就绝少有机会遇到了。

于是老高只把自己摆成一个垃圾桶，让顾帅帅把那些情史像扔菜叶一样，一片片扔进来。顾帅帅的最后一片菜叶，来自于一星期前，对方不明原因就失了踪，手机、QQ、电子邮件全部断掉，像一个间谍，从人间蒸发。这是最打击顾帅帅的一片菜叶，她认为失踪者玩这个游戏对她的智商是一种侮辱。

最后，顾帅帅手里干净了，菜叶全扔光了，人也安静了，就计划着离开长岛 ，返回城市。

这期间，顾帅帅没打开过她的笔记本电脑一次，时间都用在舔伤口上了。老高呢，本来是考察市场来的，时间都用在收垃圾上了。在船上，老高很真心地温柔了一下，这样，一激动，就跟顾帅帅在同一家渔家乐入了住，每人一间房，老高把窗户朝南那间让给顾帅帅，自己住窗户朝西那一间，两间房呈九十度角相邻。院子里一个葡萄架，下面安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顾帅帅的忆苦思甜就在葡萄架下进行，大致历时三天。

第三个夜晚是个月圆之夜，下午老高睡了一个很沉的觉，黄昏时分，渔家乐旅馆把饭菜摆到葡萄架下，都放凉了，却怎么也找不到顾帅帅。老高一个人吃了饭，一个人赏了月，顾帅帅一夜未归。

早晨起来，老高打算报警，顾帅帅却回来了，肩上披着那件毯子一样的苏格兰围巾，神态萎靡。老高不自觉有点怒气，问顾帅帅，你跑哪去了？

顾帅帅顾不得老高的态度，回了屋一头栽倒在床上，说，我跳崖去了。

老高说，一米的崖吧？看起来毫发无伤啊。

顾帅帅白老高一眼，说，一米？九丈崖！

老高说，顾帅帅，看不出来啊，你会轻功？从九丈崖上跳下去，还毫发无伤啊。

顾帅帅不屑回答。

老高又说，是徘徊一夜，没敢跳吧？

顾帅帅说，是不值一跳。

老高说，为爱情而跳崖，是世界上最值的事了，你要是跳下去，没准一千年后又能成就一个水妖。

顾帅帅自言自语地说，水妖宋代时从那跳下去，是什么感觉？一定很爽。

老高说，水妖跳的时候伤心欲绝地想着她的中郎将，哪顾得上体会爽不爽。看来你还是爱得不深。

顾帅帅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说，对，男人算什么狗屎东西，值得我把自己囚禁于此凭空伤怀？说着，就动手收拾行李，老高，我该回去了，你自己请便吧。

顾帅帅就一个人拖着她的拉杆箱，先行离开了长岛。老高本想也跟着顾帅帅一起离开，但他从顾帅帅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时的神态上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他最好识相点，不要跟顾帅帅一起离开了，顾帅帅不是顾帅帅了，起码不是这三天里的顾帅帅了，此时的顾帅帅，目中无人，面目冷傲，中气十足，蔑视一切，那样子，即便一世界男人摆在面前，都能轻拢慢捻，举重若轻。

老高感到心里微微有点发紧，顾帅帅及时捕捉到了这一状况，马上不留情面地说，不对，老高，好像刚才你在质问我跑哪去了，给我个你可以如此做的理由？

顾帅帅把质问两个字咬得很重，就这很重，让老高不那么发紧了，只剩下几丝悻悻的感觉，就说，姑娘，人生何处不相逢，天涯何处无芳草，就此别过请珍重，天下谁人不识君。顾帅帅已经拖着拉杆箱路过了葡萄架，回头对还在喋喋不休的老高说，说的都是些什么啊，狗屎。

老高收拾心情，用了两天时间在岛上干了干自己的事，返回城市以后，又一头扎进自己原来的生活，好些日子没想起顾帅帅。忽然有一天，老高看报纸，看到一篇小文章，题目，跟陌生男人同居一岛，作者，顾帅帅，再看看内容，除了没指名道姓，葡萄架下那个男人明显写的就是老高。

可老高跟顾帅帅在整整三天同居过程中竟然没有互留电话，老高只好让秘书小黄打电话到报社去查。秘书小黄和司机大王在一个办公室，查到电话之后，两人又轮流看了一遍报纸，最后达成共识，文章里的陌生男人一定就是他们的最高统帅高总经理，就由小黄负责拿着报纸去求证，他们看出那天高总心情不错。

结果是，高总断然否定，荒唐，他说，这么不好看的一个女人！顾帅帅写的是专栏，每期都跟着一张玉照，碍于版面紧张，照片只裁成指甲盖大小，顾帅帅浓密的大波浪黄发又挡住了三分之一个脸，关于此人属于何种级别，美，一般，还是丑，根本无从推断，所以，其实老高大可不必因为这个问题而紧张兮兮，赶紧跟顾帅帅划清界限，可老高却这么干了，完全是下意识的，小黄就跟大王议论了一下，确定高总刚才是欲盖弥彰。

老高拿到顾帅帅的手机号，于下午五点跟顾帅帅取得联系，顾帅帅问，哪位啊，老高说，法院的，顾帅帅说，我犯的什么法，老高说，侵犯他人隐私权，顾帅帅说，我侵犯的人多了，老高说，晚上一起吃饭，给个说法吧。

顾帅帅是否侵犯了老高的隐私权，关于这个问题的辩论贯穿了整个饭局，顾帅帅胃口大开，吃得巨多，边吃边教训老高，说他连艺术源于生活这个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懂，一个作家有权将与自己生活相关联的任何人和事都搬到作品里。这样的辩论，老高不专业，肯定占上风，老高使尽浑身解数，反而使顾帅帅的演讲欲空前高涨。老高很庆幸要了个包间，否则，顾帅帅的滔滔不绝一定会招来围观。

这就是那个让老高大开眼界的晚上，饭后老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抽身而退，反而又提起让顾帅帅扔到海里去的那本书，这样，老高就有机会站在了顾帅帅家的书柜前。老高后来隔三差五找个理由联系顾帅帅，作为一个自由作家，顾帅帅平时除了到别的地方短期旅游，在本市的生活主要是不修边幅地窝在家里写作及发呆，少数时间用来去超市采购，上街买衣物。这样，老高就有了不少的机会登门造访顾帅帅，自从看了顾帅帅那些三教九流的作品，老高对这个举止古怪的女人生出了一些敬重，同时，那些作品还频繁勾起了老高的回忆，他告诉顾帅帅，自己在二十年前也曾经是个文学青年，要是坚持下来，现在没准比顾帅帅还牛。

顾帅帅拿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老高，叹口气，说，满世界都是作家，这是个什么狗屎年代。

那几天顾帅帅又陷入一场恋爱，常常当着老高的面煲电话粥，边讲电话边照镜子，样子极其自恋，老高说，你不应该这么快就投身新一轮爱情，这样对自己很不负责。

顾帅帅说，不恋爱怎么有激情和素材搞写作？

老高说，那么你搞恋爱不是为了恋爱，而是为了写作？

顾帅帅说，矛盾吗？

老高说，也许不矛盾，但是不纯粹啊！

顾帅帅说，谁敢说自己纯粹，你敢吗？

老高和顾帅帅陷入关于恋爱问题的新一轮辩论，这场辩论伴随了顾帅帅新一轮恋爱的开始和结束。顾帅帅的这次恋爱基本算是柏拉图式的，对方是其粉丝，一个年轻军医，从遥远的几千公里外给顾帅帅写来一封信，信纸里还夹了几枚山上拣拾的红叶，顾帅帅让信和红叶这两样稀有的原始之物轻易俘虏。

3

跟美女作家发展一下男女关系，是关于恋爱问题的辩论逐渐升级时冒出来的念头。与其看着顾帅帅一边跟别的男人谈恋爱，一边抽出空来教训自己，还不如身体力行，跟她搞上一把恋爱。

那时候，顾帅帅正要准备跟军医见面，为此开始减肥。顾帅帅属于喝口水就要长肉的类型，控制体重是一项长期任务，在刚刚过去的秋天里，由于失恋，顾帅帅心情败坏，破罐子破摔，暴饮暴食，体重上升。带着不甚理想的身材去见恋人，这是顾帅帅不可忍受的事情。

顾帅帅堪称魔鬼式的减肥，要点就是一个字：饿。在电脑上，顾帅帅给自己制作了详尽的减肥日记和图表，内容涵盖一日三餐，每日体重，减肥感想。除了严格给自己实施饥饿疗法，顾帅帅兢兢业业填写表格，绘制抛物线，态度严谨。关于顾帅帅的饥饿疗法是如何魔鬼，有老高偷偷从其电脑上打印出来的一日内容为证：

早餐：牛奶一袋。

午餐：鸡蛋一枚，苹果一只。

晚餐：玉米粥六勺。

夜间：花生米十颗（写作，实在饥饿难耐）。

今日减重：一斤四两。

感想：1．革命尚未成功。2．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是肚子饥饿时发出的咕噜声。

为了全面见证顾帅帅的减肥历程，老高隔三差五就登门造访一次，最初，饥饿使顾帅帅脸色苍白，有气无力，但抛物线的持续下降又让她精神亢奋，希望倍增。但是不久，顾帅帅就遭遇了瓶颈期，无论怎样饥饿，抛物线持续一周处于平台状态，这让顾帅帅痛苦不堪，精神萎靡。

老高觉得再不制止这种疯狂行为，顾帅帅难保不会出事，就去海产品市场买了一箱螃蟹鲍鱼海参，亲自动手，把那些活生生的东西蒸死，还去超市买了几大袋子食品，把冰箱塞得满满的。顾帅帅有气无力地躺在沙发上对老高挥手，让他拿开那些食物，不要破坏她的减肥大计。

老高说，我饿了，借借你的茶几，你以为这么贵的东西是给你吃的啊。

为了引诱顾帅帅，老高有辱斯文地吧唧着嘴，狂扫了半个茶几上的食品，顾帅帅说，你是猪吗，弄那么大响声？

老高说，你看你那张脸，都什么样了，干巴巴的，军医能喜欢？

顾帅帅说，我先减肥，再美容。

又过了几天，老高不得不承认，他的美食战略宣告失败，顾帅帅好像得了厌食症，仿佛不知道食物是用来让嘴巴和胃享受的东西。但是顾帅帅又觉得饿，就采取睡觉的方式解决问题，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这样，顾帅帅小说也不写了，饥饿和睡觉成为主要生活目标。

老高讨厌透了让顾帅帅如此拼命的军医，如果不是念在对方解放军叔叔的身份，真想找几个人去揍那小子一顿解解气。有天晚上顾帅帅跟军医在发短信，发着发着睡着了，老高听见顾帅帅手机发出滴的一声，就果决地拿过来。军医说，对不起，我的女神，刚才临时处理病号了，等急了吧？

老高看了看顾帅帅，睡得很深，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搞搞破坏，就回复说，没睡，心情不好，恐怕要失眠。军医问道，为什么心情不好，我的女神？老高说，刚才打算洗澡，发现热水器坏了。军医说，不要心情不好，明天去买个新的不就行了？老高说，我最近手头紧，所以心情不好。军医说，要不要我帮你？老高说，离那么远，怎么帮啊，别管我了，让我得忧郁症算了。军医说，我会心疼的，要不我给你汇点钱？把账号告诉我吧。老高说，好吧。

老高把账号用短信发过去，过了好几分钟军医才回复过来，说，我们这里来了个新政委，最近周末不准外出，加上新兵入伍，挺忙的，等忙过这阵子，我再去银行给你汇款。

老高一边冷笑一边给军医回复，说，行。

老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顾帅帅的新一轮爱情破坏了。顾帅帅很奇怪，因为军医对她的态度忽然变了，以她的经验，那家伙有点要闪入的意思。一个男人如果要闪，就会很蹩脚地找借口，军医也不例外，顾帅帅就很生气。更让顾帅帅生气的是，军医不提见面的事了，仿佛以前只是说着玩玩。

顾帅帅度过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日子，原定的见面之期很快就要到了，军医却说部队有事，走不开了，顾帅帅说，那我去你那里吧，军医说，别，你来了我也没时间陪你，再等等看吧。顾帅帅莫名其妙，决定去军医那里探个究竟。老高看顾帅帅从柜子里拿出了拉杆箱，就忍无可忍地把那些短信拿给顾帅帅看。老高把它们都从手机导致了电脑里，文件夹取名为一场虚张声势的爱情，这是顾帅帅写的一首诗歌，老高觉得用在这个文件上很恰当。

老高把文件藏在顾帅帅的一个文件夹里，那么多日子，顾帅帅竟然没发现。老高说，账号是我的，我敢肯定他根本没去银行。

军医要闪，谜底竟然这么不堪，可以想见顾帅帅看了那些短信会有多伤心。起初顾帅帅试图自我欺骗一下，说那些短信是老高一手炮制的，老高说，该不会减肥把智商也减瘦了吧？你觉得是自我欺骗重要，还是痛定思痛重新做人重要？

顾帅帅说，老高，去给我买酒！

老高就开车去超市给顾帅帅买了几瓶红酒。顾帅帅很忧伤地喝了不少酒，半醉半醒地耍了顿酒疯，最后很迷惘地问老高：钱是什么狗屎东西，真那么重要吗？

老高说，钱这个东西，你说它是好东西肯定正确，说它是狗屎，也没错，世界上没有比钱还矛盾的东西了。

不知道是因情而困，还是酒精刺激，或是饥饿过度，顾帅帅深更半夜给老高打来电话求助，称她快死了。我还有些事情需要交代，顾帅帅蚊子一样地哼哼着说。老高穿上衣服就跑下楼去开车。

顾帅帅两手捂着肚子，像只虾米一样弓着身子来给老高开门，门开了，就出溜到地上去了，脸上冷汗直冒。老高问，哪不舒服？顾帅帅说，胃，抽筋了。老高就去倒了杯温开水，让顾帅帅先喝下，然后去厨房，所幸找到一些米，煮烂了，让顾帅帅喝下去。

这一碗粥喝下去，有效缓解了顾帅帅的胃疼，老高说，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存折啊，首饰啊什么的，趁还没闭眼，赶紧说吧。

顾帅帅说，没良心的，不赶紧送我去医院，却惦记我的遗产，是不是人啊？

老高说，你这病是饿出来的，慢性胃炎，深夜发病是因为胃空得太厉害，溃疡面贴到一起了，能不疼吗？送去医院有用吗？有挂号问诊那时间，还不如煮点粥，把胃填起来。

顾帅帅活动一下，说，呵，还真是，不抽筋了，你比医生厉害多了。

老高说，那不叫抽筋，叫痉挛。

停了停，老高又说，知道这些知识我是从哪学来的吗？

顾帅帅想了想，说，你也有胃病，久病成医？

老高说，错。自从你开始减肥，我就料到有这一天，为防止你求助时无计可施，提前了解了一下。

浪漫的顾帅帅先是惊呆，接着流下了幸福的泪水，老高就趁火打劫，把她弄到怀里。老高的这一举动，是顾帅帅此生所有恋爱里最朴实又最浪漫的，一下子打动了心理极度虚弱的顾帅帅，她含泪亲吻了她能捕捉到的所有老高的皮肤，把老高弄得晕乎乎的，喘不过气来，又觉得很爽。

老高说，我生平第一次接受一个作家的性骚扰。

顾帅帅说，偷着乐吧，有朝一日我名满文坛，你随便从衬衣领子上找个唇印，就能拿到拍卖会上卖个大价钱。

老高说，美女作家都这么自信吗？

顾帅帅马上说，你鄙视作家？

老高说，不不，绝不，早在二十年前，我也是一个狂热的文学青年呢，那时候也做过作家梦。没想到啊，大男人没干成的事，一个弱女子干成了。

顾帅帅马上又说，你鄙视女性？

老高说，不不，我敬仰女性，真的！特别敬仰有知识的女性。

顾帅帅对老高察言观色一番，确定这两句话不含虚假成分，才放弃了对老高的质问。老高想趁着这火候进一步做些事情，顾帅帅却怎么也不答应了，老高说，莫非你是处女？

顾帅帅说，你才处女呢。

老高说，就是啊，谈了那么多场恋爱，写了那么多色情小说，会是处女？

顾帅帅说，谁写色情小说了？写性就是色情啊？你还文学青年呢，狗屎！

老高说，别激动，逗你玩呢，我会那么没有文学修养吗？你写的性很美很圣洁，真的。

顾帅帅说，真的？

老高说，真的，需要为此给个理由吗？

顾帅帅说，算了吧。

4

老高在顾帅帅的减肥日记表格里插入了一列内容：治病日记，内容包括每日处方（分食疗和药疗两种）和每日症状，为了兢兢业业填好这个表格，老高每天兢兢业业去给顾帅帅熬粥，同时带顾帅帅去中医院，找了个老中医，老中医看了看顾帅帅的舌苔，说，火气太重。开了七副中药。

不知道是顾帅帅迷恋上了老高熬的粥，还是迷恋上了中药，或许两样都有，总之胃病好了以后，顾帅帅还动不动就打电话给老高，让老高去给他熬粥。为了博得顾帅帅的赞誉，老高很是费了些心思，为此不惜带司机大王光顾了几次粥店，还让大王找张纸，偷偷抄了些粥的品类。

老高照猫画虎，给顾帅帅熬了很多种粥，深得顾帅帅青睐。顾帅帅很舒服地喝完粥后，就坐到电脑前，先上上网，然后写作，用一个样式古董的杯子喝中药。老高说，胃都不疼了，还喝药，想喝成胃穿孔啊？

顾帅帅说，不是治胃的。

老高说，又哪个零件坏了？

顾帅帅说，女人的事，不告诉你。

后来老高发现顾帅帅拿卫生巾去卫生间，就问，治内分泌吧？失调了？

顾帅帅白老高一眼，说，你才失调呢，不懂别乱猜。

老高说，肯定失调了，你有三十岁了吧，正是开始失调的时候。

顾帅帅说，三十岁就失调，太早了吧，别吓我啊！

老高说，吓你干什么，知道我前妻她干什么的吧，妇科大夫，据她所说，三十多岁就卵巢早衰的多了去了现在，所以，要小心为妙啊。

顾帅帅说，这么快就早衰，那还活着干什么？与其早衰，毋宁死！

老高说，这么说，是害怕早衰才喝中药调理的吧？不用回答，默认就行了。

顾帅帅就默认了，更卖力地喝中药，喝上一口，打几行字，像喝咖啡，而且喝完以后不漱口，把老高都看呆了。老高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享受地喝中药，就问顾帅帅：你的味觉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不要去看看口腔科？

顾帅帅白老高一眼，说，你才有问题呢。

老高说，那么苦的东西，能喝出这么有快感的表情来，怎么做到的？

顾帅帅说，你们哪，怎么能够真正懂得苦这种味道的奇妙。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残酷到极致的事物，都是很迷人的，比如毒药，死亡，黑夜，寒冷，消失。

老高说，哦，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自虐倾向？要不是我的嗅觉没问题，真要以为你在喝红糖水。

顾帅帅说，告诉你，天底下没有比我还味蕾敏感的女人了，你只要跟我接吻，我就能知道你今天都吃了什么东西。

为了验证顾帅帅此言虚实，接下来他们每天都做实验，结果让老高备感神奇：顾帅帅果然味觉敏感，无论老高吃了什么东西，用什么样的牙膏刷牙，顾帅帅都能准确判断此前有什么样的食物曾经在老高口腔里翻转过，是肉，还是菜，什么肉，什么菜。

顾帅帅神奇的舌头像一个探测仪的探头，在老高口腔里深深浅浅、上上下下地搜索，由于带了明显的使命，顾帅帅的舌头清醒，认真，全力以赴，让老高感觉，顾帅帅翻搅起来的情欲充满了一种学术意味。

有那么一段日子，老高沉浸在顾帅帅这神奇的接吻里，每天都跑去跟她做探测游戏。这样，老高发现了一个问题，顾帅帅似乎只喜欢接吻，从来不动做爱的念头。老高试探着把抚摸搞色情一些，总是被顾帅帅很警惕地制止，老高问，为什么？顾帅帅皱着眉头说，多纯洁的接吻啊，非要搞脏了不可吗？

老高说，给个理由，为什么接吻就纯洁，做爱就肮脏？嘴巴是器官，难道阴部就不是器官吗？

顾帅帅说，都是器官，但不一样。

老高说，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吃东西和排东西的区别吗？

顾帅帅说，真恶心，你！

老高说，长期不用，当心酸碱度失衡，要生细菌的。

顾帅帅说，又是你那当妇科大夫的前妻教的吧？狗屎。

老高说，你是说我前妻狗屎，还是医学结论狗屎？

顾帅帅说，都狗屎。做和不做，到底哪样更容易生细菌，这个道理还用说吗？男人那东西，多脏。

老高说，我明白了，你有洁癖。

顾帅帅说，不好吗，洁身自好。

老高说，好什么呀，你怕不怕老啊？知道女人保持年轻主要靠什么吗，你吃那些VEVC大豆异黄酮什么的，统统加在一起也不如来一次性高潮有效。好好想想吧，到底是洁癖重要，还是衰老可怕。

顾帅帅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让我想想吧。

顾帅帅这一想，又想了很多天，让她成天这么折磨着，老高征服欲空前高涨，怎样才能把唯美唯到如此状态的女作家搞到床上，这是个问题。

老高在办公室里也被这个难题缠绕，迟迟搞不定一个并不漂亮的女人，对老高这样有钱有事业的男人是一种严重伤害。老高踱到小黄他们办公室，看到小黄在上网，大王在一边看，两人窃窃私语。老高走近一看，小黄上的居然是顾帅帅的博客，老高对顾帅帅凭空多了份咬牙切齿的愤怒，现在他的几个手下都知道他跟顾帅帅之间的那点事了，顾帅帅在报纸上写的专栏简直像连载。但是他们肯定不相信老高到现在还没有拿下顾帅帅。

老高吩咐小黄：把博客上所有东西都打印下来，送给我。

小黄打印顾帅帅的博客花了好几天的时间，顾帅帅把博客当成作品的储存库，相册，宣泄情绪的垃圾桶，乱七八糟什么都有。老高越看顾帅帅的博客，越对她产生剖析的欲望。顾帅帅在一篇博文里披露小时候遭遇过家庭暴力，声称从此以后对于男人的暴力既恐惧又向往，恐惧是因为肉体的疼和精神的孤独，向往是因为，她后来长大了，很想跟她父亲肉搏一番，来一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咸鱼大翻身，而她父亲却衰老了，不值得她这么做。这对顾帅帅来说，是一个不小的遗憾。再后来，这遗憾就奇怪地转化成一种向往，某些时候她甚至很渴慕父亲再对她来一次武力，一个神秘制造了自己的男人强加给自己一种肉体的疼，这让她感觉像还债，奇异的还债，债务是一颗精子。她将为了这个渺小而庞大的债务绝不还手。但是父亲再也不敢了，只会在她冷漠的眼神下瑟缩得像一只老鼠。

很多人在顾帅帅的博文后面跟了评论，综合那些评论和自己的理解，老高认为，一、顾帅帅的确有某种程度的自虐倾向，这从她享受中药的苦味上就可以看出一点；二、顾帅帅是个很可怜的女人，貌似冷漠，实际上外强中干。老高忽然对顾帅帅又产生了一种挺认真的温柔。

这样，老高就确定了搞定顾帅帅的突破口，以武力制胜。老高成功了，他终于制服了张牙舞爪的顾帅帅，扒下她的衣服，毫不手软地占有了她。

顾帅帅拼命般的抵抗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等老高结束战斗，顾帅帅忽然号啕大哭，老高说，干吗呀，用得着这么刚烈吗？

顾帅帅边哭边说，怎么用不着，太用得着了，你这个混蛋，你让我想起别的事了。

老高说，是不是想起小时候挨揍的事了？

顾帅帅又号啕大哭。

老高赶忙抱起顾帅帅的上半身，抚摸顾帅帅不停耸动的后背，说，乖，不哭了啊，我这样做不是因为我有暴力倾向，完全是为了你。

那天晚上让老高很惊讶的一件事是，顾帅帅居然是个处女。老高看着床单，不可思议地问顾帅帅，这是真的吗？怎么可能？

顾帅帅说，为什么不可能？

老高说，写了那么多色情小说，谈了那么多次恋爱的美女作家，居然是个处女？

顾帅帅反问老高，这有必然的因果联系吗？

老高说，对不起，我没有想到。

顾帅帅鄙夷地说，我告诉你，我的第一次跟了你并不证明什么，从我的角度来说，你只不过是一个男人，你不是你。

老高说，你的意思是说，在我占有你第一次的时候，你忽略了我的真实身份，而把我想成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男人？

顾帅帅说，不可以吗？

老高不依不饶地问，你是担心我害怕负责任，从而逃跑，才这样说的吧？咬着牙根说的吧？出于自尊？

顾帅帅说，狗屎。自恋。

5

有钱人老高跟自己男女关系史上最不漂亮的女作家谈起了恋爱。当然，恋爱这个词是年纪尚小的小黄给的定义，老高和顾帅帅都不承认。老高不承认当然是因为，他觉得这只不过是自己男女关系史上的又一小段，顾帅帅不承认的原因呢，据她自己所说是，再不相信恋爱了，恋爱不靠谱，既然不是处女了，就改叫男女关系。这样，老高和顾帅帅两人就把这件事称为“关系”。

既然是关系，就跟恋爱应当有所不同，顾帅帅说，老高，我们的关系是自由的。人是自由的，思想是自由的，爱是自由的，性也是自由的。

老高说，我明白，一句话，来去是自由的，你我随时可以走人。

有了这个大前提，老高和顾帅帅的关系就很明朗化了，没什么拖沓暧昧之处。不过，自由之说在关系之初是用不上的，老高和顾帅帅都知道，至少短期之内，两人都不会走人。顾帅帅这女人的才华、乖张、矛盾，在老高是种新鲜的尝试，老高给顾帅帅的，可能没有这些，却不见得比这些意义轻渺，无论如何，老高是顾帅帅的第一个男人。

似乎含了一些怜惜的成分，老高对顾帅帅倾情奉献了自己的身体，顾帅帅没有在洁癖这方面给老高设置过高的障碍，只是经常性地审视老高的下体是否洁净。顾帅帅被老高的倾情奉献开发了，像火山喷发，狂野得简直不像话。老高亲眼看着这个女作家由鄙视做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心里很有成就感。

只是有一件事情让老高不很舒服，那就是顾帅帅在报纸上开的专栏，现在那专栏简直成了自传体连载，顾帅帅经常跟编辑通电话，之后告诉老高，很多读者打电话到编辑部，索要顾帅帅的联系方式，他们很喜欢顾帅帅写的那些小资文章，非常想问问顾帅帅，文章里那个男的是不是确有其人，如果有，他们很想见识一下。

顾帅帅说，老高，当男主角的感觉怎么样？

老高说，想听真话还是假话？真话是不怎么样，假话是很爽。

因为老高说了实话，造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吵，而且没有结论。事后顾帅帅把这场争吵也写到了专栏里，老高无计可施，就两天没理顾帅帅。两天后顾帅帅给老高打电话，说，我饿了，快来给我熬粥吧。

老高说，是不是这两天没素材可写了？

顾帅帅说，我已经决定不写你了，我写别人。

老高就去给顾帅帅熬粥。两天没见，老高还挺想顾帅帅的，顾帅帅一见面就说，怎么了老高，这么快就想自由了？

老高说，哪能呢，怎么也得再坚持个十天八天的。说完就去抚慰顾帅帅的身体。

顾帅帅不写老高了，改写别人了，没想到写的却是她的那些前情人。顾帅帅说，你别吃醋啊，我在很清醒地回溯历史。

顾帅帅写的不是自己，老高无话可说。但是这样一来，老高感到自己更受伤害了，广大市民不知道专栏作家文章里写的男人是老高，但是老高手底下的几个人都知道，现在小黄和大王在关注顾帅帅陈年情事的同时，免不了对他们的老总产生深切的怜悯，这一点不用猜老高也知道。

老高给顾帅帅打电话，说，你给我点面子好不好？

顾帅帅说，你大气一点好不好？

老高说，我肚子里都能撑十艘船了！

顾帅帅说，跟作家好，撑十艘船是不够的吧？

老高说，我们是不是应该不那么自私？

顾帅帅马上就问，你是在指责我吗？就凭你强暴了我？

老高让顾帅帅噎得喘不上气，把电话挂掉，坐在桌子后面生气，考虑该怎么挽回面子。外面静悄悄的，老高猜小黄他们已经听到他发火了。

美女作家顾帅帅总是能干出一些出其不意的事情，上午十点半，顾帅帅出现在老高的公司里，小黄大王他们终于得见美女作家的庐山真面目，纷纷发表了自己的观点，综合结论是美貌不足，气质尚可。时值冬日，顾帅帅身穿一条黑色泡泡裙，白色短棉衣，杂乱无章的大波浪黄发层层叠叠披在肩上，整体形象比较时尚，很大地弥补了容貌上的不足。

顾帅帅来的时候小黄恰巧在老高那里汇报工作，目睹了顾帅帅对老高的赔笑讨巧，而老高又顺势摆了一把酷，对顾帅帅冷脸相向，小黄出去对大王进行了实况转播。十一点，老高又面目冷酷地从办公室里出来，顾帅帅低眉顺眼的，挽着老高的胳膊，老高双手插在裤兜里，目不斜视，余怒未消的样子。小黄他们觉得高总今天真有面子，又纷纷议论，美女作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个性啊！

出了公司，顾帅帅就说，老高，差不多就行了啊，够给你面子的了。

老高看了看顾帅帅，说，你去当演员比较合适。

这场风波就这样打住了。老高想，顾帅帅还是挺善解人意的，正好路过一家通讯城，就说，顾帅帅，我想送你样东西，手机吧。

顾帅帅说，我可不是拜金主义女性啊。

老高说，我知道，钱是狗屎。可我这人，心底里的温柔一泛上来，就想拿狗屎表达一下。

顾帅帅说，男人特别想对一个女人好的时候，就想为她花点钱，不想好了，花他个钢镚都能疼掉牙。

老高说，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剖析是深刻的，男人就这么个贱东西。趁我还没到疼掉牙的时候，赶紧接受吧。

老高就给顾帅帅买了个很漂亮的手机。从那天开始，老高就老是琢磨着给顾帅帅买东西，顾帅帅越是对这种行为不屑一顾，老高就越是想干。

顾帅帅问老高，你是不是想试验一下，我跟你以前遇到过的那些女人究竟是不是同一种材料做成的？

老高说，说实话，有这么一丁点的想法。但主要还是发自肺腑地想对你好。

顾帅帅又在电脑上做了份表格，题目叫老高的馈赠。顾帅帅真是做表格的高手，老高某年某月某日送了顾帅帅某品类某价格某形状某颜色的东西，都一目了然，甚至老高某天请了一顿价格不明的饭，某天带了一包价格不明的食品，顾帅帅都给做了估价。

老高说，顾帅帅，怎么颠倒过来了，黄世仁不记账，杨白劳记起账来了？

顾帅帅说，我得防止将来咱俩翻脸，你跟我漫天要价地索赔。

老高说，顾帅帅，我情愿把这表格理解为你想记住我对你一点一滴的好。

顾帅帅说，你这样理解我也没意见。

老高试验了一些日子，发现顾帅帅接受馈赠时的淡漠不像是装的，有一天他实在想不明白，就问小黄，这个世界上有不喜欢男人给自己花钱的女人吗？小黄一猜就知道老高指的是美女作家，就说，高总，这种女人，如果不是出于放长线钓大鱼的目的，那就是她太聪明了，通透世事，知道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上帝分配东西给他的子民时都是有安排的，不该是你的，怎么也不可能是你的，该是你的，你不要它也砸到你怀里。

老高想，这么说，顾帅帅属于第二种女人了。

6

顾帅帅到南方开笔会去了。走的时候，老高说，真好，咱俩都可以自由一下了。顾帅帅正色看了老高一下，问他，真心话？

老高说，当然。老是腻在一块，开始烦了。

顾帅帅就说，这可是你说的，我要是出轨了，不负责任。

老高很大度地说，没事，偶尔出轨一下，有利于保持写作激情，我愿意服从大局。

根据顾帅帅平日里的渗透，老高完全知道所谓笔会是怎么一回事，感情充沛的作家们在这种场合不出出轨，是种损失。所以老高心里还是有些酸酸的味道，何况，以顾帅帅在浪漫攻击面前的软弱意志，难保不出点什么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有事就迟早要出，出了比不出好。

并且，说实在的，这些日子，老高觉得也该透透气了。美女作家新鲜的思想，乖张的个性，奇异的才情，处女的性，都让老高挥霍得有些过度了。顾帅帅哗啦啦锁上防盗门，拖上拉杆箱子一走，老高就唰地回到原来的生活里了。

原来的生活，除了公司里的业务，再有就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了，参加了几个酒场，男男女女一大帮，老高比较来比较去，还是觉得那些女人没顾帅帅有气质有品位。老高觉得危险，是不是让顾帅帅渗透得太彻底了？

塔山景区新开了滑雪场，一场大雪过后，老高跟大学时期睡在上铺的兄弟林医生一起去观光，去了以后才知道林医生是要给自己介绍女朋友，对方是个俏生生的小护士，性格开朗，比较喜欢运动，穿着一件草绿色羽绒衣，在白色的滑雪场上看起来就像一棵清新的植物。

老高前妻也是当年医科大学同班同学，老高表示不满，说，干吗又给找个医院里的？

林医生说，先处处看看，这女孩不错。

女护士很主动，滑雪场分开后的第二天就给老高打电话约会。老高鬼鬼祟祟地跟女护士约会过几次，吃饭，唱歌，逛商场。逛商场的时候老高没给女护士买单，女护士表情平静，没有尴尬和不悦的表示，老高冷眼旁观，初步判断这个精明的小护士属于小黄说的第一种女人，放长线钓大鱼那种。

基于这个初步判断，老高把他跟小护士之间的关系确定在若即若离的程度。其实这小护士给老高的整体感觉还算可以，尽管没有顾帅帅的才情和气质，年轻漂亮倒可以打满分，主要是性格健康正常，上班下班，吃饭睡觉，逛街娱乐，不会像顾帅帅那样经常神经质、忧郁、自恋自虐加洁癖。老高现在需要在顾帅帅离开的时候换换口味。

在顾帅帅即将返回的关键时期，老高对小护士淡漠下来了。顾帅帅很敏感，老高怕不收拾好战场会出事。小护士给老高打电话，老高说，明天我要去外地一趟，短期内回不来，小护士说，那一起吃个饭吧。老高觉得再多吃一顿饭没什么，到目前为止，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突破，拿捏在半熟半生朋友层次，危险系数近似于零，就答应了。

娇小玲珑的小护士酒量奇大，老高没有防范，稀里糊涂竟然被灌醉了。老高觉得小护士极有心计，吃饭地方是她选的，文婉公水煮鱼，楼上就是民航大厦的酒店客房，老高醉了，行动不便，小护士不知道怎么把老高弄到了客房里，老高醒了以后，看到温暖的阳光里，小护士正坐在阳台上的藤椅中凝眸沉思，身上穿着客房里的棉睡袍。

老高非常气愤，穿上衣服，什么话也没跟小护士说，就离开了客房。在路上老高给林医生打电话，说在小护士的特别关照下，他们已经发生关系了，但小护士不合适，让林医生想办法解决一下，作为受害者，老高本人绝不会逃避自己器官应负的责任，小护士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商量。老高说，怎么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工于心计的女人，太无趣了。

几天下来，小护士倒是没找老高什么麻烦，老高给林医生打电话，询问那边的情况，林医生说，有钱人是不是都犯这臭毛病，认为全世界人都惦记自己那点钱？人家小护士是八〇后一代，还在乎贞不贞操的？

老高说，贞操这样的词能随便乱用吗，又不是处女。

老高基本算是打扫好了战场，迎回了顾帅帅。两人接了一个很长的吻，老高忽略了顾帅帅敏感的味觉，顾帅帅审视着老高的眼，说，老高，你吃牛肉了，老高说，是，顾帅帅说，你还吃鱼了，淡水鱼，老高说，又对了，顾帅帅说，你还吃小姑娘的嘴巴了。

老高受了惊吓，停顿了两秒钟，坚决地否认，没有！

顾帅帅说，用得着这么紧张吗，走时不是说好了，这期间各自都是自由的。

老高说，顾帅帅，你不用对我这样循循善诱，我不会承认的。

顾帅帅又审视了老高很长时间，老高使劲睁着眼，以示他的坚定，顾帅帅叹口气，说，老高啊，老高。

过了几天，小黄又把报纸送到老高办公桌上，趁老高不在的时候送的，老高翻了翻副刊，看到顾帅帅的专栏文章，题目是，那个男人撒谎了。这次顾帅帅看来不想把事情搞大，尺度把握得较紧一些，让老高无法找茬。但身在其中的老高还是一眼就能看出，顾帅帅在宣泄一种什么情绪。

现实中的顾帅帅，此后对此事只字不提，但经常用让老高发毛的眼神审视老高。为了显示自己的清白，老高反过来追问顾帅帅，成天都是什么人给你发短信啊，手机不停地吱吱乱叫，是不是这次笔会上的艳遇？顾帅帅说，就算是吧。老高说，我觉得你是不是应该打扫一下战场，都已经回来了。顾帅帅马上说，看来还是你老到，战场都打扫好了。

老高和顾帅帅的关系进入了另一个各怀心事互相揣摩的阶段，老高不得不时时接受顾帅帅的审视和嘲讽。顾帅帅的嘲讽是作家式的，用词广泛新鲜，老高根本没力量与之相拼。其实老高知道，顾帅帅尚处在疑虑期，没有亲见的怀疑，即便有灵敏的味觉提供后盾，也还是不能拿准的事情，老高就紧紧揪住这一点，用刻意的硬气来跟顾帅帅的疑虑抗衡。

但是顾帅帅因为疑虑，很快陷入神经质的焦灼之中，有天晚上老高跟几个业务上的客户应酬，饭后去洗澡，手机锁在衣柜里，没有听到顾帅帅的电话，洗完澡出来已经是深夜，就没回，第二天在办公室里又想起这事，就给顾帅帅打电话，关机，老高坐了一会儿，没什么事，就开车去顾帅帅家。

敲开美女作家的门，老高觉得自己一脚跌入了地狱，外面是敞亮亮的大晴天，顾帅帅家却一派漆黑，原来是把遮光窗帘全拉上了。顾帅帅家所有窗户，包括卫生间和厨房都有遮光窗帘，据顾帅帅所说，她有时夜晚写作白天睡觉，没有遮光窗帘，白天睡不安稳。但是老高在顾帅帅家的时候，没经历过这阵势。

除了黑暗，另有一种阴森绝望凄凉古怪的感觉与之相配套，为了缓和这种紧张气氛，老高开了个玩笑，说，我这不是在梦里吧？

老高还没有完全适应这种黑暗，所以找不到顾帅帅，顾帅帅开了门后就快速隐遁在黑暗里，无声无息，老高问，顾帅帅，你在哪？怎么这么恐怖？

良久，顾帅帅在某一处幽幽地叹了一口长气，说，就在那里，别过来。老高只知道自己大体处于客厅里，家里铺的是木地板，就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说，昨晚跟客户洗澡去了，手机锁在衣柜里。

顾帅帅说，我又没问你。

老高说，可你打了二十多个电话，有事吗？

顾帅帅答非所问，说，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老高说，白天，上午十点多，阳光很好。

顾帅帅又古里古怪地说，你凭什么说现在是白天？在我这里，是不折不扣的晚上。而且，白天和晚上的界定标准是什么，有阳光就一定要叫做白天吗？

老高现在不想跟顾帅帅进行带有哲学意味的辩论，那古里古怪的哲学，心情愉快的时候可以拿来练练嘴皮子，现在明显不是时候。老高说，顾帅帅，你要相信我，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只是跟客户一起洗了个澡，我知道你厌恶那种地方，可是客户需要洗澡，我得服从他们的需要。

顾帅帅打断老高的话，声音尖利，说，俗套！不要解释！你我都是自由人！

说着，顾帅帅就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老高听声音大体判断顾帅帅在阳台上，似乎是瞬息之间，顾帅帅就到了跟前，老高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诸如在地上爬行时衣物跟地板之间的摩擦声，反正顾帅帅话音刚落，人就已经匍匐在老高脚前了，真叫老高匪夷所思，黑暗中，联想到顾帅帅写的几本恐怖小说，差点就要认为顾帅帅是一个女鬼，而非常人了。

顾帅帅爬行到老高脚前，很精准地抬起胳膊，一下子圈住老高的脖子，舌头就伸进了老高的嘴里。与其说在接吻，不如说在探测，顾帅帅里里外外全方位地探测着老高的嘴巴，老高想，跟女护士的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了，顾帅帅味觉再敏感，也应该探测不出来了。

然而顾帅帅拒绝跟老高做爱。老高让顾帅帅的探测弄得性起，到处一片黑暗，活像地狱，老高突发奇想，打算跟顾帅帅就在这地狱一样的黑暗里纵情做爱，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也许会翻滚到卫生间里，也许会翻滚到床上，也许会翻滚到沙发底下，多妙啊，老高过去从未体验过。

可是顾帅帅拒绝了。探测完老高的嘴巴，顾帅帅又无声无息地瞬息消失，老高没听见顾帅帅的任何声响，就听到刷的一声，阳光像洪水一样侵入进来，顾帅帅站在阳台窗户前面，遮光窗帘缩在窗角。

老高的身体马上垮塌，他很气愤，说，顾帅帅，我让你弄得快要阳痿了！

顾帅帅说，真能阳痿才好呢。

7

此后顾帅帅就不再跟老高做爱了。身体得不到抚慰，直接损伤了老高的心理，老高真希望顾帅帅跟他闹一次，像所有普通女人那样，痛哭流涕，撕扯他，逼问他，到底有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然而顾帅帅不跟老高闹，顾帅帅不是普通女人，是女作家。顾帅帅不会闹，只会神经质，自我折磨。拉上遮光窗帘，几天几夜活在地狱里，或者跑到海边，大冬天的，光着脚在沙滩上走来走去，还让老高带他去洗澡，审视洗浴城的洁净程度，查找可疑点。老高骗她说，这家洗浴城很正派，你也看见了，很多普通家庭妇女带着孩子来洗。顾帅帅吃的冷笑一声，说，任何病灶都不在表面。

洗了几次之后，顾帅帅居然跑去问前厅引路的服务生，有没有洗完可供休息的地方，服务生就领顾帅帅曲里拐弯地到了房间里。当时老高还在男宾浴室泡堂子，出来以后，服务生对老高说，先生，××号女士在休息室等您，请跟我来。

老高一边跟着服务生往房间里走，一边头皮发麻，迅速搜集应对措施。进了房间之后，老高看到顾帅帅坐在宽大的大床上，手里拿着遥控器，电视屏幕上有一男一女两个裸体，影碟机一闪一闪亮着黄光，顾帅帅脸上表情莫测。

老高紧急搜集的应对措施没派上用场，顾帅帅只是表情莫测地看完了色情影碟，也没跟老高在这个色情场所做该做的事，就跟老高一起离开了。

老高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坑里，很麻烦，想出来，不太好出，不出来，又难受。在又一次求欢未果之后，老高发怒了，说，顾帅帅，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么洁癖，这么自恋，这么疑神疑鬼，我受够你了！你是不是不听到我说我跟别的女人上床了就不痛快？那我就说好了，我跟别的女人上床了！你不是说过吗，爱是自由的，性也是自由的！

顾帅帅一言不发，睁大双眼凝视着老高，老高阴阳怪气地说，这样看我也改变不了事实，我就是一个流氓！

老高跟顾帅帅陷入冷战。老高硬起心，不给顾帅帅打电话，他猜想顾帅帅又拉上遮光窗帘，在地狱里自虐了。那黑暗，老高实在不想踏入了。

冷战的滋味并不好受，跟老高年轻时经历过的感觉一样。发现这个有点可怕的问题以后，处于极度感情成熟期和冷静期的老高，理性地思考了两个问题，一、他在不知不觉中的投入超过了自己的预计，这需要解决；二、顾帅帅这样怪癖不美的女人，他究竟凭什么要为她而如此伤脑筋？

老高在办公室里，在酒桌上，在娱乐场所，都在思考这两个问题。小黄和大王敏感地发现了老高在思考重大问题，因为他总是眉头深锁，落落寡合。过了一些日子，冷战出现了升级，老高接到了顾帅帅的短信，怪里怪气的，高总，过得好吗？

老高看到顾帅帅的短信，心里闪过一片温暖的喜悦，但出于男人的自尊，也怪里怪气地回复道，很好，你也过得很好吧？

顾帅帅回复说，当然，在恋爱，能不好吗。

老高说，是吗，那要恭喜你了，分喜糖的时候别忘了我那一份。

顾帅帅说，给你很多份，甜死你。

关于短信所说的内容是否属实，老高不敢确定。以顾帅帅处事的乖戾和对浪漫爱情的不懈喜爱，还有她确定两人关系时的超脱宣言来看，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以她对老高是否出轨了的紧张猜疑来看，她对老高还是很在意的，从这点上来分析，可能性又不是很大。老高陷入患得患失之中，又坐了一会儿，黄昏渐渐加重，与其坐在办公室里猜想，还不如实地勘测一下，老高决定去一趟顾帅帅家。

然而，让老高没有想到的是，顾帅帅不在家。老高正在门外徘徊，顾帅帅对门出来一个中年妇女，告诉老高说，主人出门了，没告诉你？吵架了？

老高觉得这中年妇女问得太多了，继而联想到，每次自己来的时候，这女人肯定躲在猫眼后面窥视。老高耐着性子问这女人，她出门多久了？女人说，大概半个月了，拖着箱子，看样子一天两天不打算回来。真吵架了，什么原因？

老高很气恼，说，大姐，好奇心这么重，当心衰老。

女人啧啧了两声，说，哟，看你是个体面人，也不怎么有礼貌啊。

老高想，谁家男人这会儿能有礼貌，那就有病了。

老高也顾不上跟顾帅帅冷战了，在车上就给顾帅帅打电话，说，顾帅帅，你这算什么，离家出走？

顾帅帅说，老高啊，我听你声音，好像很紧张啊。

老高说，废话少说，你到底跑哪去了？

顾帅帅说，不是告诉你了吗，谈恋爱去了。

老高问，跑什么地方谈恋爱去了？

顾帅帅说，不告诉你。

老高说，是不是月球啊？

顾帅帅幽幽叹了一口气，说，老高，我给了你一个星期的期限，你没抓住，怨不得我。到现在为止，我们冷战二十二天了。

老高说，这能怨得了我吗，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能算算你给了我多少天的机会。

顾帅帅又叹了口气，说，老高，你嘴巴里真的有别的女人的味道。我不谈一把恋爱，找不回平衡。

听这口气，老高懊丧极了，基本确定顾帅帅真谈恋爱去了。女作家是什么事情都干帅出来的。老高止不住用很恶毒的口气说，别说得那么好听，还谈恋爱呢，干脆说做爱不就得了。使劲让别人亲你干你啊，别等回来后还是找不回平衡。

顾帅帅半晌没有回应，老高刚想挂电话，顾帅帅又幽幽地开了口，说，老高，我以为你打电话来能说点别的。

顾帅帅说完，就挂了电话。

老高简直要爆炸了，一拳打在方向盘上，车挨了揍，杀猪般尖叫起来。

又过了一些日子，顾帅帅还是没有回来，老高又尝试着打过电话，最后，居然是不在服务区了。老高就又开始跟女护士约会。女护士真是个有耐心的人，她平静地熬过了让老高反感的阶段。不知道林医生是还想撮合，还是只是一般的往来，总之，在又一次聚会上，老高跟女护士又见面了，女护士落落大方，让老高疑心他们在不久之前一起吃过几次饭逛过几回街的事是不是真的。

这次是老高约的女护士，不过老高还是保持了足够的警惕，跟女护士依然若即若离，逛街的时候不买单。在老高看来，吃饭买单属于礼节，购物买单，就得换个说法了。女护士这次没在客房那样的暧昧地方算计老高，看样子，有两种可能，一是攒足了耐心，跟老高耗上了，二是对跟老高交往有一搭没一搭，成也可不成也无所谓。老高无法判断女护士到底属于哪一种可能。

8

在一个夜晚顾帅帅回来了，老高一听到顾帅帅的电话，马上就开车赶往顾帅帅家。他们整整一个月没见了，顾帅帅形容憔悴，神情委顿，老高说，爱情怎么把你滋润成这个样子了？

顾帅帅说，老高，你真以为我谈恋爱去了？我就那么爱谈恋爱？

老高说，难道你不爱谈恋爱吗？你过去可没少谈过恋爱。

顾帅帅说，那是过去。

老高说，难道你现在只爱我一个？

顾帅帅说，别臭美了。

老高就去拥抱顾帅帅，说，你这个坏女人，到底跑哪去了？

顾帅帅说，老高，你就没想过我能跑到哪里去？

这么一提醒，老高马上恍然大悟，说，莫非去了长岛？我说你身上怎么一股妖气，莫非你现在已经化身水妖？

顾帅帅说，我倒是想呢。可是九丈崖太高了，我不敢跳。我胆小。唉，老高，你知道吗，其实三十年来，我多次企图自杀，但苦于没有勇气。自杀得需要多大的胆子啊，上吊得忍受窒息，割腕得有力气，还得敢看血，跳楼不能晕高。我直到现在没找到一条没有痛苦的自杀之路。

老高说，你不就喜欢自虐吗？自杀不是最极致的自虐吗？

顾帅帅说，老高，是不是我活着回来了，你很不高兴？

老高说，是啊，我又不自由了。

顾帅帅说，让我检查一下，这些日子你自由到什么程度了。

两人就吻在一起了。很长时间以后顾帅帅挪开嘴，砸吧砸吧，说，老高，我完了，你嘴里还是有味。

老高急了，说，我对天发誓这次我绝对是干净的！

老高一不留神，说了至关重要的一句大实话，顾帅帅立马迅速推开老高，真像推开一包狗屎，说，这次是干净的，那哪次是不干净的呢？

老高恨得直想抽自己两嘴巴子。

本来以为可以破镜重圆，可现实偏偏幽了老高一默，老高苦不堪言，灰溜溜地离开美女作家的家。准确地说，是让美女作家扫地出门了。出门之前，顾帅帅说，老高，这下你彻底自由了。

此种情形，迫使老高进行了深入思考，经过思考，老高后悔了，他认为当初不该引诱一个给自己带来短暂新鲜感的女作家，新鲜是诱人的，麻烦却是很大的，他必须为交一个有文化有才情的女朋友这件有品位的事情而买单。顾帅帅貌似超脱，实际上已经不折不扣地钻进了牛角尖，尽管到目前为止顾帅帅在老高眼里没有失去吸引力，但顾帅帅钻牛角尖钻得挺吓人的，老高觉得他该抽身而退了。

于是老高决定结束这段经历了。尚有很多很多余情的结束，不是一件让人可以马上放下的事情，为了对空虚的感情有所弥补，老高又开始跟女护士约会了。老高不能实话实说地告诉女护士，他找她只是一个过渡，目的是让她帮他度过这段空虚难受期，他只能撒谎，告诉女护士说，他近几年内是不会结婚的，或许一辈子都不结婚了，因为他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女护士说，那是你的生活权利。于是老高放心地跟女护士交往起来。

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反正是春节过了，到了第二年，老高偶然在吃饭的时候看到了顾帅帅，老高对面坐着女护士，顾帅帅就在临桌，一身黑衣，面容冷峻，指间夹着一支烟，慢条斯理地喷云吐雾。老高想，这个世界真小。有那么一刻，老高觉得顾帅帅在看他，仔细看时，又不像，顾帅帅谁也没看，又好像整个大厅都尽在眼底。老高侧面旁观，觉得顾帅帅那么一身黑衣地坐着抽烟，样子很酷，很性感，很神秘，很诱人。

再后来，老高又在别的场合偶遇顾帅帅好几次，顾帅帅永远是那样一副表情，对老高视而不见。老高渐渐确认，这种偶遇并非巧合，顾帅帅也并非没有看到老高。

于是老高就又拨打顾帅帅的手机，顾帅帅懒洋洋地说，有何贵干？

老高说，顾帅帅，你什么意思，跟踪我？有意思吗？

顾帅帅说，老高，不仗义的是你。

老高说，说吧，你怎么样才能平衡？

顾帅帅说，嫖一次。

老高说，那就嫖啊，嫖一万次我都没意见，没必要告诉我。

顾帅帅说，我嫖一百万次，你不知道，不是等于零？

老高说，那我可以现场观摩。

顾帅帅说，我没问题，就怕你临阵退缩。

听顾帅帅的口气不像是假的，老高后悔了，不该跟美女作家较劲。但是，话都说出去了，不能做缩头乌龟。于是老高狠狠心，说，我也没问题。

时间选在星期五晚上，地点在吉和园酒店客房，对象呢，据顾帅帅所说，是网上找的，此人急需一夜情。为了给自己夸下的海口一个交代，老高用车载着顾帅帅赶往吉和园。顾帅帅表情相当平静，老高想，作家就是作家，不是凡人。

车拐进吉和园停车场，熄了火，顾帅帅拿出手机给网友打电话，然后告诉老高，房间开好了，人已经到了。说完就下了车，走了两步，回头看老高还在车里，就说，走啊，老高。

老高泄气了。美女作家不是闹着玩的。不好玩了。老高说，顾帅帅，你上车。顾帅帅上了车，老高说，商量一下，我在楼下等行吗？顾帅帅说，熊了？老高说，熊了。

顾帅帅很轻蔑地看老高一眼，说，老高，你记住，你此生干过一个三十岁的处女。

说完，顾帅帅就下了车，上楼去了。老高把头趴在方向盘上，很久也没有动，酒店保安有些担心，过来敲窗，问，先生，您没事吧？老高说，你是不是不看到一个老男人掉眼泪就难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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