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格
我坐在一张长椅上,冬日的海港,水凉得都收缩起来,只有游客还在到处转悠。我闭着眼,凭感觉意识到旁边有人正在坐下,一股子很落后于时代的麦芽糖甜味飘来,我不得不睁开眼,看着这个穿着巨大红裙子的女船长,点起一根雪茄,还递给我一份手抄本旅客手册。
旅客手册上首先恭喜我选择了“曼荼罗”号,它说从巴尔的摩出发到幸福岛的定期客轮“曼荼罗”号,八百年才一次。因为幸福岛周围的海域很奇怪,每八百年才有一次通航机会,其余时候,周围全是活动的海底火山以及海上风暴,根本就没法进出。很多人生不逢时,就生在了后面或死在了前面,只有像我这样运气好的,才能赶上。
幸福岛上唯一的旅游项目,就是找一个吹糖人,跟他说几句中听的话,要是他高兴,就会给你吹一个糖人出来,迎风晃一晃,如果那糖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你就永生了。
“曼荼罗”号船上设备齐全,服务周到,一次能载四名乘客。船长是布伦希尔德,航海经验非常丰富,在过去十次航班中,已带过三十来名船客去幸福岛,并在最近一次航班中,有一名船客取得了永生。
现在我和她两个人,盯着海港内的“曼荼罗”号发呆。海风微微吹过,船体在水波之间上下晃荡,远处,很多游船停靠着,密密麻麻的桅杆缆绳,以及很细小的游客,我想他们即便能看到我和布伦希尔德,也看不到我们面前的这艘传奇客轮。工业革命之后,航海技术大发展,托勒密那些知识都被当作神话故事给安置进了档案馆,到如今,即便“曼荼罗”号在世界各地报刊杂志上打了广告,说有今年有航班了,想要长生不老的,预订请从速,但广告出去后,毫无效果,大家都当它是个玩笑,还有的人索性就报了警,告它诈骗钱财。
但我相信这些。在我的书架上,一直藏着一份比托勒密时代还古老的地图,上面标有一个岛,就叫幸福岛。脆黄干脆的羊皮纸上,一朵小小的麦芽花,绘在那里,从今天的地理知识看,那应该是丹麦西北方向的位置。因此我毫不犹豫,买了三张船票,想带全家都去。但我妻子跟我大吵一架之后,打算跟我离婚,因为我在马里兰艺术学院当解剖学兼职教师,收入菲薄,她又失业,我这次买船票,不仅花光了我所有积蓄,把她的信用卡也透支到底了。这些日子整个世界都陷入次贷经济危机,我想我妻子反应过激也很正常,但她不应该把我给她的两张船票都撕了,她不信没关系,女儿的机会为什么也要撕掉呢。于是我生了气,就啥也不说地走了,我想我一定要取得永生,回来现身说法,让电视媒体来采访我,让书商来帮我出传记,这样我们就有钱了,房子就不用抵押给银行了,我们全家就不用流落街头了。
雪茄不一会儿就灭了。布伦希尔德将剩下的雪茄往怀里一塞,丢我一个眼色,意思出发吧。
我们两个紧紧抱着,仔细点说,是我从后面,用手臂箍住她的腰。我们都换好芭蕾舞鞋和舞袜,这样踮起脚尖,她点船头,我点船尾,两人另一条腿都向后平伸着,这船还浮得好好的。你别看布伦希尔德人肥,其实平衡感很好,我要是有些晃动,她轻轻抖一下身上某部位,立即就能恢复过来。
船速快得出奇,几乎就是飞机在贴着海面飞,很快我们就驶离了巴尔的摩港。游客在岸边大呼小叫的样子,也渐渐看不到了。天空中,巡逻的直升机倒一直在上空盘旋着,有一架实在好奇不过,降太低,结果一头栽水里,他的同伴忙着救人,也就不管我们了。
天色逐渐变黑,风加大,气温在降低。好在布伦希尔德就是一座酒精炉。她再次点燃雪茄,倒放入口,我听到怦的一声轻响,她舒服得仰天张嘴,一口蓝色火焰冲出,伴随着一股荷兰杜松子酒气味。我的双臂很快传来足够的热量。今天能见度不错,巨蟹座、天秤座以及头顶的武仙座都能干净看到,我不确定布伦希尔德定位是靠星辰还是靠六分仪,也许她啥都不靠就靠她这身肉。
布伦希尔德低头查看了一下秸秆的情况,觉得一切都正常,就掏出本书,就着星光开始阅读。我本想抱怨一下,因为我买的是三等舱卧铺,但显然现在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算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牢记中国古训,我深切体会秦始皇的焦虑,布伦希尔德已经得到幸福,这个斯堪的纳维亚血统女人,有着我不喜欢的大饼麻子赤烧脸,但她毕竟是不死之体。幸福岛上的居民,都是不死之体,有人说他们来自外星球,还有人说他们就是神仙。我体会着我抱的肉体,想这些都不会死,而我的妻子,我的女儿,还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先后死去,因为他们不相信托勒密时代的地图,不相信“曼荼罗”号,不相信幸福岛,不相信这一切的一切,他们只认生老病死听天由命,或者什么耶稣佛陀和安拉。
晚餐时间到了。船是小了点,但布伦希尔德说决不能因陋就简。她瞅准海面,脚尖一歪,船迅速变线,然后从袖管里甩出拉线渔叉,一个深扎,在隐约可见的鱼潮中叉起条大马哈鱼,取下,掷于空中,腾出手掀起第一层围裙,那里扎着一个刀具架,放了各种厨房用刀,比萨刀、鱼刀、牛肉刀、面包刀、西瓜刀、番茄刀、火腿刀、蔬菜刀,以及一把特别扎眼的屠宰刀。她拔出屠宰刀,对着空中刨除的鱼奋力甩去。接着,她又掀起第二层围裙,我看到丰盛的臀部上端靠近后腰处,有一个翻叠桌,铺了洁白的桌布,放了餐盘餐具,腰背上还扎了个调料架子,里面放了众多小调料瓶,蒜粉、洋葱粉、肉桂粉、红辣椒粉、干罗勒草、意大利芹片、月桂叶、小豆蔻、小茴香、芥末浆、迷迭香、黑胡椒、白胡椒,以及黄油、奶酪和一叠餐巾纸。我腾挪下身子,让抛下切成八段鱼肉分别落两餐盘里,布伦希尔德头也不回,凭感觉洒上各类调料,我换个脚尖点住身子,垂涎欲滴,心想要是再有点镇江香醋,那就更好不过。弄好这些,布伦希尔德再次掀起第三层围裙,那里有一排洋酒,我不是荷兰杜松子酒爱好者,就取了百利甜酒,还在旁边的小冰桶里舀了点冰块。我给布伦希尔德斟满了荷兰杜松子酒。她很满意得将酒迎风高举,再一饮而尽。
我一手揽她腰,一手拿叉,细品着这新鲜的鱼段,海水的腥味此时也成了绝美的调料。我想象今后长生不老的日子,应该天天如此,大鱼大肉,听说有人觉得因为时间资源无限所以一切都变得了无价值,我认为这纯属妒嫉。你想,你要是万寿无疆,看着你身边的人一一死去,那将是多么暗自窃喜的哀伤,或是暗自哀伤的窃喜,无论何种情绪,最后乘出的结果就是幸福。
布伦希尔德也谈起八百年前某一晚上,她在当地港口的小餐馆内,也要了一份大马哈鱼。当时,吹糖人收了工,也在这馆子里吃饭。很多人虔诚地在餐馆外面排队,想等他吃好饭后,也给他们吹几个。可能是这八千年来,这还是头一次吹糖人给人吹了个永生糖壳。那得到永生的年轻人,幸福得飘飘然,往空中飘去,很快就无影无踪了。吹糖人也很兴奋,就喝高了,有心要卖弄一番本事,他几次爬到餐馆三楼屋顶下,头朝下栽青石路面上,然后用火钳猛戳自己的喉咙,又跳进烤比萨的炉子,还用餐馆的铁门用力夹自己的脑袋,最后,他叫别人将他浑身用铁链牢牢绑上,放人布袋,扎紧,投海里去。看热闹的不少喝醉了,就照办,
布伦希尔德也出了力,她奋力将吹糖人从悬崖上扔了出去。直到第二天酒醒,才意识到他虽然不会死,但这么一来,他就永远活在海底一口布袋里了。大家慌乱起来,但怎么也打捞不着。人人都在指责布伦希尔德,说是她毁了幸福岛,说没了吹糖人,就没了长生的法宝,八百年后还有谁会来,肯定都当传奇故事听过算了。幸福岛上所有居民都散了,关门的关门,歇业的歇业,“曼荼罗”号船长也不干了,听说是跟随不少人去了巨蟹座,到那里改行当星际宇航员。
就布伦希尔德不死心,托人手抄了大量关于幸福岛的旅游手册以及地图,还担负起船长的责任,她认定吹糖人没有沉海底,而是早自己解了套,偷偷爬上来,正在某个偏僻角落享受安宁呢。布伦希尔德不放弃最后希望,打算八百年后,再载些顾客来找吹糖人,也许他会回心转意,吹个糖泡,捏成形状,让顾客永生,而她则就此摆脱良心不安。为此,她耗尽钱财,不仅派人下去打捞,还派人满世界找吹糖人,以及那个吃了糖壳后永生的飘天年轻人。最后她穷得叮当响,只好窝在巴尔的摩港口,每日能做的,也就是吃早饭、吃午饭、吃晚饭和睡觉,然后醒来,再吃早饭、吃午饭、吃晚饭和睡觉,节衣缩食,等上个八百年,希望到时候会奇迹出现。之所以她挑巴尔的摩,是因为上次取得永生的年轻人,就是打这里走的。那年头,巴尔的摩还是片荒地,印第安人都不太光顾。只是有一天,当地闹大饥荒,科诺依族部落被南梯库克族部落围捕到此,在最后关头,唯一一个幸存者逃到海边,他付给布伦希尔德一个狼牙口哨,就成功得到船票抵达幸福岛。布伦希尔德相信这是天意,决定要往事重温。
当布伦希尔德第四层围裙里的冰淇淋甜点品尝过后,已经是午夜了。她将小冰箱门关上,又掀起第五层围裙,那里有整套的洗漱用品,牙膏、牙刷、牙线、漱口水乃至牙龈按摩刷一样不缺,待我洗漱完毕,我就钻到她第六层围裙里,那里挂了一个小方枕,我头靠上去,身体也靠上去,周围是暖洋洋的棉质料子,两手环抱的地方也是暖洋洋的,虽然单腿点在船体上比较冷,芭蕾舞鞋也早已被海水泡软,但我上身暖得有些过了,两腿在外面散散热只有好。
隔着厚厚的织物,我还是感觉到麦芽糖的芬芳气味,在强烈的杜松子酒作用下,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幸福岛,伴随着布伦希尔德的嗓音,我眼前渐渐看到了一座灯塔,放着黄色光芒,上了岛,就有用风剪刀剪出的纸马,又薄又轻,又高又帅,骑上它就能上路,还有用音罐头撒出的豆兵,两人一排列队走在青石路板上,都戴着高高的黑帽子,还长着两撇小胡子。吹糖人就在巷子的深处,那里飘着悠扬的酒香,月亮隐去,我看到很尖很尖的教堂。
等我迷迷糊糊醒来,已是第二天天亮。布伦希尔德早就把胃里的火灭了,我钻出裙子,外面除了海就是天,到处都是浮冰,估计快接近北极圈了。我想瞧点新鲜的,布伦希尔德就叫我顺她指的方向看,那里有东西在海平面上出现。
近了我才辨认出,那是一只巨大的海兽,看样子像一只史前砾甲龟龙,但比砾甲龟龙个头足足大了好几百倍,我和布伦希尔德停止了前进,让它慢慢经过我们,它背上驼着一座小镇,沿隆起的背,房屋鳞次栉比着上升,然后我真的看到了灯塔、纸马、豆兵,还有尖尖的教堂。布伦希尔德的眼珠渐渐瞪大,最后她疯一样带着我冲向码头上了岸。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好好的一座幸福岛,忽然就到了砾甲龟龙的身上。布伦希尔德拉着我在巷子里到处乱跑,芭蕾舞鞋适合踮脚不适合跑步,我的脚尖好几次被凸起的青石板给磕疼了,但她根本就没注意这些,直到我在一个上坡处摔了个大马哈,她才停下来,两手撑住膝盖,气喘吁吁地问我,咋一个人都不见了?这都咋回事?一列豆兵正从我们身边走过,一个个硬邦邦的,一看就是跟纸马一样,都是没有生命的运动。我咬咬牙,翻身上了一匹纸马,说还是骑马找人吧,跑步太累了。
纸马太薄,我还行,布伦希尔德骑得就有点惨,好几次那纸马都被压垮了,四肢趴开这么贴地上,半天起不来,后来我出了主意,让她同时将六匹纸马平行叠好,然后再坐上去,这下二十四条腿才撑住她的分量。
我们走遍了每一条小巷,搜遍了所有酒馆、客房、仓库和住家,但什么也没有发现。布伦希尔德下了马,瘫坐在教堂门口的石阶上,额头热汗滚滚。海风大了起来,吹得很冷很舒服,我也垂下脑袋,让汗顺脸颊滑下,再滴到纸马脖子上,看着它的脖子慢慢软下去,很快,它脑袋就抬不起了。
高处传来了口哨声,发声很古怪,但我和布伦希尔德同时眼睛放出了光芒,抬头望去,看到似乎有个人影在钟楼里。我们同时发足奔进教堂,沿着石梯往上拼命爬。很快到了顶部,那里有一个糖稀做的糖人,看得出是印第安人种,非常逼真,连五个手指上的指甲都有,亮晶晶的,下面有绳子粘住固定,一个也是用糖稀拉出的狼牙口哨,伸进糖人的嘴里,风从哨耳朵孔进去,口哨吹出来。
布伦希尔德想起来了,她说这个就是当年获得永生的年轻人。吹糖人就是把他吹成了这个作品,那天晚上,狂欢中的人们把这个作品扛上钟楼,固定在这里,作为一种荣耀。没想到现在人去楼空,只剩下了这么一个空糖壳子。
海风吹吹停停,口哨的声音也断断续续,时间久了,汗水都收了,我披上衣服,打个哆嗦,很远的地方,小镇尽头,是砾甲龟龙的后脖子,长长地延伸出去,脖子上浸过海水的板甲,反着微弱的光。天上云层之间,不断打下恍惚光影,教堂下面,几匹纸马被风吹得贴在一面墙上,一时下不来,就正好趁机会在砖头上蹭脖子解痒。在它们旁边,我注意到印第安人糖壳投下的影子,略带些颜色,定在教堂前一个的井口这儿。那井的口径挺大,大得引起我的疑心。
井非常深,布伦希尔德扔了几个火折子下去,都没见到底。我动了个脑筋,把正走过来的一队豆兵给牵来了。这事情完成得不困难,我只要将首排两个豆兵牵到井边,后面的就会自己跟上。到了井边,我一松手,排头的两个就笔直下去了。奇怪的是,它们没掉下去,而是沿着井壁往下走,我伸手向井里一探,手就被一股力量压向井壁。我跟布伦希尔德说,可能这井里的重力分布有点不一样。我打定主意,将贴墙上还在蹭痒的那几匹纸马拉下来,给布伦希尔德六匹,自己骑一匹,跟在豆兵后面,下了井。
我们走得不慢,身子后面那个井口,很快成了一个小亮点。海风呼呼的声音也逐渐小了,但越往下越冷,我开始怀念布伦希尔德第六层围裙里那些织物贴面孔的感觉。我们走了很长时间,终于到了井底,没路了,先到的豆兵开始折回往井口走,等他们走完,就在我要跟着一起返回的时候,布伦希尔德叫住了我,说她摸到了啥的。她点亮一个火折,发现是一扇锁住的门,我正在想办法怎么打开,她已经用蛮力把门给卸了下来,为此,她的六匹坐骑被她彻底压垮,再站起来时一瘸一拐,显然不能当坐骑了,我把我的纸马也放了,跟她两人徒步走进门内的一条横向甬道。甬道还算宽阔,我们两个摸黑打了三四个弯后,终于看到了一间有光的房间。门半掩着,推门进去,是一间堆放杂
物的仓库。
那些杂物其实都是人体残肢,不过都是用糖稀吹出来的,好多都碎了,但由于做得太逼真,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上去还是很骇人。我上去拿了根比较完整的手臂上肢,三角肌肱二头肌肱三头肌以及肱肌等都表现得清清楚楚,肱三头肌到鹰嘴突的肌腱也都做得相当到位,我借着灯光仔细观察,终于发现仅仅在肱骨头这里和肩峰的配合不是很贴合,有点歪斜了。但我估计这不是吹糖人的解剖学知识不到位,而是半固半液的糖稀太难控制。
我回头看看布伦希尔德,想告诉她我的专业判断。但她眼泪流了下来,我想这个吹糖人一定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让她这般失魂落魄。就在这个时候,通向更深的地下室的盖子打开,一个老头出现,他惊讶得看着我们半天,也不说什么,将手上拎的一截躯体往那废弃堆里一扔,咔嚓一个脆响,躯体裂成好几部分,成为糖壳堆的一部分。
我拉着布伦希尔德的手,跟着下了地下室,这里非常温暖,房间左侧的墙壁和地面都铺了厚厚的兽皮。桌子椅子床架落地灯一应俱全,右侧是工作间,一口大铁缸内全是温热的糖稀,铁缸下面有燃烧的木炭供着,左边天花板上是一排排铁架,上面有不少钩子,不少做好的人体糖壳正挂钩子上晾着,现在那里已经挂了十来个人体糖壳,男女都有,因为都是脚朝上挂着,又特别逼真,在几十盏煤油灯的照耀下,相当有意思。
老头给我们斟上杜松子酒,并端上一些自制肉干和松饼。他头发胡须雪白而卷曲,一双眼睛在湛蓝中透出不可捉摸的灰色。布伦希尔德手捧酒杯,问他干嘛躲起来。老头自己啜一口酒,说那吹人永生的活吧,本来还有点意思,因为老是不准,不是肩胛骨差点火候,就是阔筋膜张肌跟不上糖稀流动速度,总之问题多多。但后来吹成功一个吧,满足之余,又就觉得没意思,把人吹得一模一样又怎样呢,太匠气,是个人,用点功,都能干这个。你们看到钟楼上那糖人没有,你们人走光后,我就选了那糖人投影的地方,挖下去造了这个地下室,就是为了偶尔上去吹吹风时,逆光看看这糖人,寒碜一下自己,提醒自己当时技艺有多糟糕,做了个一模一样,整一个摹仿的摹仿。还玩花的,弄个口哨,简直就是轻浮,浅薄、无厘头。
“但已经很好了啊。否则,那年轻人怎么能永生呢?”我关心自己的命运,赶紧打断他的回忆。
“很好了?你不懂这些的。”
“他是教解剖学的。”
“是嘛,那你注意到掌短肌这儿的问题没有?”
“你是说小鱼际皮肤那部位?”
“那些皱纹走向你看出问题没有?”
显然他知道我没看出来,就旁若无人地说起深层肌对浅层肌的影响最终会导致表面皮肤的微妙变化,我当然也研究过深层肌,但心想这些肌肉组织,大部分跟绘画或雕塑没有关系,就没重视过,美国艺术院校的学生大多观察力赢弱,他们能注意到手上分五个指头已经不错了,再要进一步观察什么掌短肌下面的组织结构,做梦去吧。
老头继续口若悬河,不仅把手部深层机群梳理一遍,连带着把筋膜、韧带、骨骼、血管、神经、弓等一一说了个遍。最后他总结,光把人吹的一模一样是没有用的,因为肉眼看到的一模一样,不是真正的一模一样,真正的一模一样,必须从宇宙精神着手,一层一层,下降到人的灵魂,再到人的精神,最后将上述的这些人体组织全部考虑进去,如此这般,最后吹出来的糖人,才是真正的一模一样。而由此形成的外部轮廓,不过是经过这一系列复杂运算后的一个简单结果而已,并不重要,所以也不值得膜拜。
“不过,这样吹出来的一模一样,不是把你变成一个永生的人,而是把你变成一个永生的神!”老头说到这里,转头凝视我,双眼忽然绽放出慑人心魄的光芒,让我在那瞬间,脱口而出:
“吹我吧!”
“那你干嘛要把幸福岛搬这上面?”
老头不理她,我也不理她,我们两个说干就干。我立即脱光衣服,露出肉体,摆了一个相当难的姿势,就是将双手十字交叉,然后翻转外推,让桡骨和尺骨扭到最大,再把肩胛骨做了左右倾斜和前后倾斜,同时髋部向左腰椎向右,将左边肋骨笼强化出来,我单腿站立并踮起,另一只腿向后伸展并收紧股二头肌、半腱肌、半膜肌、股薄肌、缝匠肌和腓长肌,还故意动用髂腰肌、缝匠肌、臀大肌、臀中肌、臀小肌、耻骨肌、长收肌、短收肌、大收肌和梨状肌,让大腿在髋关节这里向外旋,最后,我稍稍弯曲颈椎,调整面部肌肉,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让表情肌处于非常微妙的紧张状态。老头一见来了个懂行的,大喜,戴上乳胶手套,返身从大铁锅内直接抄起一大捧粘稠的糖稀,套弄成一个球,当中捏一个坑,边捏边转,成一个大海碗状后,将之封口,搓成一段空心圆柱体,在一头拉住一个头,用力朝外一甩,形成一根长长的须线,他来回晃几下,待须线冷却后,伸直一弹,将之弹断,留一尺多连空心圆柱体上,成一口子。接着他看我一眼后,就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嘴对准那口子,全神贯注得吹气进去,圆柱体膨胀起来,他双手在柱体上来回迅速果断地拍打揉捏,十来次吹气后,一个人体粗胚,以我的造型姿态出现了。由于房间温度较高,所以这个粗胚仍处于半固半液状态,可以供老头从容塑造。但老头速度依旧非常快,而且他不用任何工具,完全凭两只手,精确些说,就是十个手指的指腹和指背,在糖稀外面来回游走点拨敲弹,偶尔他会睁眼看我一眼,但很快又进入闭眼状态,我相信他对人体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只有闭上眼睛,才能控制他的双手速度不至于太快,导致大脑神经系统因处理信息量太大而崩溃。
“我知道,你准是不想见我,所以装疯卖傻,鼓励大家把你抛海里玩失踪,然后知道我会回来,所以还想带着岛一起逃跑,对不对!”
没人理她。我用眼睛余角看到一朵火红的裙子在房间里愤怒走动,一会儿功夫,杜松子酒的味道充满了这个房间,但我和老头已经心心相印,我们的肉体都仅仅是彼此的工具,我相信他说的宇宙精神,才是这房间里最灵巧的艺术大师。
随着工作不断深入,我逐渐在半透明的糖稀中,看到了我脸部模糊的表情,我已经分不出哪里是提上唇肌哪里是降口角肌,但我又很明白得看出所有一切的来龙去脉,老头的身影叠加在糖稀人体后面,这还是我第一次以模特的角度在观察。在课堂上,我向来以锐利的观察力,总是帮助学生刺穿所有他们看不见的迷障,而那些模特摆出的简单姿势,也根本构不成任何穿不透的迷障,然而现在,在甚至已经有些潮湿的温暖空气中,我感觉迷障根本就不属于我们,而是属于那团浑身酒气的红裙子。我懒得提她的名字,她显得是那么粗俗与鄙薄,缺乏教养,呼吸又那么重,满身的酒气,还要穿那么巨大的裙子,像她这么扁平的一张脸,应该去巨蟹座当一名清洁工才对,在这个屋子里,她的存在似乎是宇宙大爆炸以来所有完美设计中唯一的一个令人遗憾的失误。
老头也是,整个儿精气神都扑在糖稀上,脑子却跟我一样杂七杂八开始跑火车,这一点也很让我感动,我在搞雕塑时,也是一脑袋鸡零狗碎,似乎雕塑是
属于神和动物的一桩事情,跟我们的人类智力毫无任何关联,为此我还惶恐了好一阵子,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艺术院校的老师。老头边干活边告诉我,五百年前一次海底热泉喷涌,一只巨大无比的砾甲龟龙从深海逃出,它被热腾腾的矿液喷得晕头转向,遍体鳞伤,冲到岸上后正被他散心时看见,就搭了个抢救池,每天鱼虾不断得喂,还给糖稀吃,它还真爱吃,一顿就把老头储备的糖稀吃个精光。后来,伤好后,它就老赖在海边不肯走,看上去很人性,其实就是来讨糖稀吃。再后来,老头就指挥它把幸福岛底部凿空,将整座岛驼上。趁这次机会冲出那片海域,老头说老呆一个地方没劲,又不想放弃他的工作室,就打算四海为家,顺便找点灵感。
忽然我觉得气氛异常,这回不需要用余角,而是我真真切切看到了一大蓬红裙子,用尽浑身力气,以及满身的怨恨,朝已经做好一大半的糖稀人体扑来,我焦急万分,却已经习惯于目前这个姿势,动都不想动,眼睁睁地看着她火车一般撞来。
老头看都不看,搬着糖稀原地打一个转,跟西班牙斗牛似的,他继续在原地干活,那边的大铁缸里,红裙子倒扣着,糖稀四溢,两条粗壮无比的腿,穿着白色打底裤,正在徒劳挣扎,接着就不动了,就慢慢陷了下去。
我和老头都挺满意这个结局。看来完美设计师不是盖的,自我修复功能还不赖,至少现在一切都很和谐,没有任何迷障了。老头现在正神定气闲着修整胸锁骨那一带,具体点说,是锁骨上小窝和胸锁乳突肌之间的衔接关系,这个衔接关系不修整也没什么毛病,但他这么用手一抹一按,我似乎看到了埋在下面的胸骨甲状肌,他又在那里轻弹了一下,我似乎又多看到了颈横淋巴结,一时,那些深浅颈筋膜、左右甲状腺、锁骨下动脉乃至喉返神经,全部纷至沓来,层层叠叠,虚虚实实,穿透这所有解剖学知识,穿透这所有拉丁语名词,我看到我一手捧着刚出生的女儿哄,一手捧着解剖学书看,妻子在旁边不停擦洗整理,摇篮里放满各种婴儿玩具,后面一台CD机里,还零零碎碎放着巴赫的管风琴作品。这是很美妙的景象,如今都成了回忆,再也无法捞回,也不能回去经历。我徒劳得看着这些景象,一会儿淡进一会儿淡出,但再也不沮丧了。因为我想到,我正在通往永生,只要我到达目的,所有这些回忆就不会死去,它们将和我的生命一样久远,一样鲜活到底,哪怕终有一天,我女儿变成一个老太,默默埋进墓地,她儿时景象却依旧能跟随我,如影随形。
逐渐的,长时间的一个动作,我发现自己没必要也不可能摆动身体任何一个部位了,甚至连眨眼或呼吸都不需要,老头也完成了他的杰作,如此的完美。让我觉得根本不用再细看,就像面对我们这个世界,根本不用看,活在之中就可以了。老头在糖稀人体上做了最后一个动作,即对着它的嘴,轻轻吹了口气进去,就离开工作点,关上暖气设备,倒了些酒,离开了。室内温度逐渐降低,我的意识逐渐变成看不见的河流,缓缓流向这个糖稀人体,当糖稀人梯完全冷却,变成一个坚硬的糖壳时,我的意识和糖壳全部合二为一。整个过程中,我能自觉意识到我在意识,并且意识到自己正在搬迁。接着,我试图控制糖壳的一举一动,发现能控制的,也就是糖壳了,也就是说,我可以吃喝拉撒,但这些都仅仅是外部的表象,不能在我体内发声任何作用,我也能走南闯北还能上天入地,但这些也可以仅仅看作表象,真正作为意志而不是表象的,是我和这个宇宙的关系,是一个固定而非代理的物理地址,也就是说,我拥有了一个固定的门牌号码,从此,不管时间如何洗刷,我都拥有同一个不变的我。
同时,由于吹糖人的功力大增,在属性上,我也能做到楼坠不死枪戳不亡炉烤不焦门夹不扁,换句话说,我成了吹糖人他们中的一员,只要我愿意,我也能去外太空,当一名外星人体解剖学老师……
离开幸福岛前,我陪吹糖人一起,再次来到钟楼,那个来自巴尔的摩的印第安年轻人,依旧神完气足固定在那里,现在我才知道,他不仅仅是个糖壳,也是一个永生的人,只是他没有神性,所以只能原地不动地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明,而这一切,连幸福岛上的居民都不明白。尽管他们拥有神性,但毕竟不是艺术家,无法参透这其中的奥秘,相反,吹糖人无一不知无一不想,他才是一神之下、万神之上的大师神。
同为糖壳之躯,我用手背触摸了印第安糖人的手背,感受着糖壳和糖壳碰触时,那种光滑坚硬却又稍带粘连的感觉,让我一阵难过。
至于我的肉体,在登上钟楼前,也是放飞到了空中,它轻飘飘的,快快乐乐得飞起来,保持着那个复杂的模特姿势,好像它还活着一样,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缓慢地在三个轴向上旋转,我目送着它远去,直到无影无踪。
“曼荼罗”号供放在印第安年轻人旁边,接着依次是各类刀具、餐具、酒具、冷柜、洗漱用品、床上用品,零零总总又多又杂,最后是一条巨大的红裙子。吹糖人还有布伦希尔德他们的身体,都是由一种奇特的糖稀吹成,可以水火不浸刀枪不入,但能溶于这种糖稀自身,如果在温热状态。
吹糖人打算趁目前还风平浪静,赶紧回原来地方,采集当地材料,重新再密炼一大铁锅糖稀,经昨晚那一变故,他现在手头的这些糖稀已经不纯了,不能用了。昨天,我们两个把无用的糖稀,全部喂给了砾甲龟龙,吹糖人答应我,回去后他会用现在的本领,再做一个布伦希尔德出来,八百年后,让她再来巴尔的摩来接人。但我心想这可能没什么用了,因为新的布伦希尔德,和旧的布伦希尔德,意识上没有连续,于是也就不再是同一个布伦希尔德,至少她本人无法证明她作为一个意识连续体,不仅是一致性的,也是完备的。
外面时间和岛上时间并不是一个走速。回到我住的地方,已是物是人非。现在美国已经没了,整个世界是中国人、俄罗斯人和阿拉伯人的天下,我四处打听,才从一个零售肩扛火箭筒的巴基斯坦小贩那里,得知我妻儿的墓地下落。
她们分别都已经死了上百年,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我安慰自己,挺好,至少我还活着,我还记得我和她相恋的情形,那是一个很冷的冬日,冷得一切都长上了冰棱,我们一起去北京的东来顺吃了火锅,透过热气腾腾,我看着对方,心想这样的时光,哪怕只多一秒,也是好的。再后来,就是带上女儿,一起去纽约的东来顺吃了火锅,也心想这样的时光,哪怕只多一秒,也是好的。再后来,就是现在了。
我默默取出一个狼牙口哨,它藏在布伦希尔德第七层围裙里,用一个小兜兜着,还细细缝了线,把兜口扎紧,贴身藏着。我把狼牙口哨供放在我妻女墓前,冰冷的泥土悄悄含住了它同样冰冷的表面。在那一刹那,我忽然想通:布伦希尔德那怨恨的一撞,不是撞不到,而是就为了撞进,那口大铁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