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华
“亲密的阅读”是发生在朋友间的阅读,这种阅读有因为偏爱而失真的可能,但“知人论世”或“读其诗想见其为人”,也是固有的传统。不止在中国,在西方也如此,读勃兰兑斯、读茨威格同样是人文合一。所以读文常常是从读人开始,反之亦然,而对于诗歌来说,尤其如此。
“我心里奔腾着冰凉的闪电”
一百五十多年前,一个叫尼采的人曾试图创立一门叫做“艺术生理学”的学问,但他似乎并没有完全实现。如果实现,我想这一定是一门最有意思的学问了——怎么说呢,一个人的写作和艺术风格,不是由他的社会立场决定的,也不是他的知识、美学思想等等的产物,倒是由他的“身体状况”——他的生理上的特征决定的。这难道还不奇怪吗?
据说西班牙的画家戈雅原来只是一个很平庸的画家,但后来他害了一场大病,突然变成了一个伟大的画家。为什么呢,因为他中了毒——当时的油画颜料中的一种有毒物质,使他出现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出现了无法控制的幻觉和间歇性的失明,他变得偏执、狂躁、粗暴,对颜色极其敏感。而正是这些身体机能的突变,使他因祸得福,疾病使他蜕变成了非凡的艺术家,得以一扫西班牙画界百年平庸的局面。
鲁迅和他的兄弟周作人也是例子。同是一母所生,两人的人生道路、艺术情趣几乎完全不同。年轻时代还有相似之处,但后来却越来越趋于分道扬镳。一母所生的兄弟俩,总不至于说俩人的“DNA”里有不同的突变吧?什么原因呢,鲁迅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他变得焦躁、敏感、易怒、尖刻,所以写的文章也就越来越有锋芒,越来越不留情;而周作人就不一样,他过得舒服,发福了许多,便越来越追求闲适、逍遥,越来越多名士气。
这当然有玩笑的成分。但先人讲文如其人,也分明是有这样的意识在其中了——人、身体和其文章的关系,至少是可以找到某种微妙的“解释”和印证的。
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我在读这些诗的时候想到了它们的作者,这个叫做舒中的人,他的黑得有些滞浊的眼神,他那看上去纤细、清瘦甚至有点孱弱、叫人略略有些“担心”的身体。我知道这可能纯属无端的猜测,这人身体也许本不错,只是瘦了点而已,但他讲话的特点和语速一直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细弱,迟缓,有些气力不加——我想起了三十年代那类患了“肺痨”的唯美诗人,或者《聊斋》里的那种被美女缠身的书生,因为过于盘桓于私人的感情世界,他显得有点苍白和虚弱,心神游移。总之这个寡言少语的年轻人,给我一种来无影去无踪的幻觉。
这其实倒是显得我有些病态了,人家好端端的,我却没来由生出这些奇怪的想法。我知道这是因为他的血脉根系与我的距离太近、而我对他的感觉发生了“短路”的缘故,他的家离我的故乡直线距离也许只有一千米——虽然我已经离家多年,但这仍然使我感到困惑:一千米的距离中,就出现了两个醉心于诗歌这种东西的怪人,这样的密度对地球来说,不啻一种可怕的生物灾难。我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命定的东西在起着作用?我想起了我们那块水土,我只能委罪于它,那块水性的,充满了阴柔之气的草木葳蕤的水土。小桥流水,荻花飘飞,蛙鼓蝉吟,沿河迤俪绵延的集镇和街市,花枝招展惊鸿一瞥的村家女子,深夜里啁啾不绝的鸟鸣声……我知道,这是一种病,一种在外乡流离的人的一种病,童年的记忆,永远的梦中的家,而今全不见了,成了一片破碎的梦境。
但这些破碎的梦却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聚集和粘合起来了,它又浮现出那迷人的生气和近乎鬼魅传奇的气息。在干旱的平原的土地上出现的这块狭小的湿地,什么东西一丝丝地活了起来,这是奇特的感觉:我不是先读出了单个的句子和作品,而是先感受到了它的气息,它的颜色,它的略有些阴暗和幽海潮湿的气味,读出了先人的某些奇异的“遗传”,我们这土地上近乎神秘和宿命的那种流言……我相信这年轻人和我故乡的所有曾年轻过的人们一样,都经历了相似的浪漫与缠绵,失意与落寞,他们共同生活在一条没有名字的河里,而他却把这一切敏感而带着颤栗地写了下来。
紧接着,那些句子便出现了,那些带着水的湿气宛如藻类的缠绕的词语,它们像我的已渐生分的乡人从古旧的房子里走出来,用陌生而狐疑的眼光看着我,试图交流和倾诉却又迟疑着,欲言又止。而这恰好使我对这陌生而熟谙的情景有了新的感受和理解,我感到了会心的激动和妙悟的兴奋。我知道壮硕的人不会有这样奇异的敏感,因为他们身体的沉实会对事物充满了信任,而信任和怠惰恰恰会使人失去尖锐的感官能力。
细雨是怎样走过两株高粱的?幽暗的室内供养了一条蛇会是什么感觉?你是否跟在鹅黄的小鸡后面观察过生命?如何焚化时间?何为裸体的树,又何为鱼的衣裳?读着这些诗句,我只能和他一样——“心里奔腾着冰凉的闪电”。我暗暗惊异这年轻人的慧质,这随意而近乎“轻浮”、独异而近乎精微的感觉,这出乎意外又独切神韵的语言天分,以及宛若可以四两拨千斤的悠然气度。我知道这不是学来的,这样的东西尤其不是。它们甚至也不是“脑子”本身的产物,而是“骨子”里带来的——是身体的一部分。
身体和诗已经成了这样的一种关系,脑子这个衰老的东西确实有点过时了。这是好事,身体能够唤起的经验总是比脑子偶尔忆起的多得多,也更可爱和具体,它带着温度,就在神经上行走,是毛茸茸的那种感觉。舒中有这样发达的神经。
身体有感情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身体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更具有抒情的气质,不信你瞧,这棵树上落下了一只蝉,他们之间便形成了身体紧贴着身体的关系……接着这关系就开始升华:
肝胆相照地
歌颂着树
吸吮树的琼浆
朝朝暮暮
那树的体温传给了鸣叫者——它是诗人吗?——便有了发自肺腑的袅袅之音。但那鸣叫委实又是多余的:“匍匐树上的蝉/左右树的痛苦”。本来是无所谓痛苦的,但被蝉这么一叫,便成了痛苦。这由“身体”直接完成的抒情是多么的地道。
我惊奇地发现了一个问题:这年轻人的诗中没有通常的初学者那种“假性的写作”,关于道德、社会、时事……他的诗完全基于对生命的感受和对存在的疑虑,这使他的诗天然地接近了“纯诗”的路子。他甚至也不用“象征”和“暗示”,因为他可以直接进入生命和生存的本身。前面讲的蝉和树的关系,完全可以不用作一种平庸的“比喻”化的解释,它们是“人”还是“物”都无所谓。我觉得舒中有这种能力:他在一切生命现象中,都能够直接发现存在的情状和事物根部的事理,并用简单的方法把它们写出来。这可不是学来的本事,而是天生的器质,是没办法的事。我随便举一首
《原野的兔子》:
“她在大地上奔跑/传诵着原始的美丽/她光滑的皮毛/散发着大地的生机/生命在荒凉之处/目睹青春的胴体//她从不为岁月喘息,以速度和才气做成嫁衣,并号召季节发情//原野的兔子/奔跑过来/一株最迟的春草/挥动手臂/亲爱的兔子啊/侧耳聆听/是谁的泪滴?”
要是你感觉这样的东西有失“轻浅”了,那就再看看这首《焚化时间》,这大约离“存在”不远了吧——
时间,在灯火里挣扎
我目睹毁灭的快感
从死亡里逃出来
一位少女
提着满满的爱情
通体赤裸
时间的痛苦呻吟
瘫痪在我们脚下
大片的光阴
让我们坦然亲吻
为时间祭奠吧
我们是最好的贡品
请注意,在他的诗中,“通体”、“胴体”、“裸体”这类词汇出现的频率极高,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身体有着如此的痴迷?但可以肯定地说,身体在他的诗中充满了表达的质感,身体帮助他突破了大脑或者“精神”一类形而上学的东西对人通常容易有的那种捆绑,使他的抒情更亲和了生命本身。即便在偶尔很有些“文化”意味的篇章中,他也坚持了以生命和“身体”与之的对话的方式,比如我很喜欢的这首《楼兰,楼兰》:“沙子还在流/楼兰却睡了那么久/我轻飘飘的脚步很累帕踩了谁的脚尖或小手/如云的美人儿,正在脚下千娇百媚/那里有数不清的宫殿和清泉/她们在洗浴在歌舞,她们在谈情在分娩,把光阴随心所欲——”
沙砾磨破了十指
楼兰的土地上
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血
并很快被风饮干
远道而来啊,楼兰
让我守护女子的清香
千万里,千万年
这称得上是一首完美的诗了,我感到“文化”的思绪在汹涌澎湃着,但舒中却又坚定地把它拉回来了,还真有点不爱江山爱美人的胆气和犟劲。
该收尾了。我不愿意以词害意地“概括”他的诗的各种特点,因为那其实是很容易又很粗暴的,只能会伤害这些脆弱而晶莹的句子,会和这样感性丰盈的鲜活生命背道而驰,所以就草草写下了如上感觉。我相信好东西是瞒不过内行的眼睛的,好的资质自会产出别具高格的文字。我还是从心里喜欢这个同乡的感觉,他的路子,尽管我觉得他还应该再用力些,用点儿狠力气。因为有时觉得他还是有点“脚底下没根儿”的感觉,过于随意了些。过于随意自然会显得虚飘,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还不老辣起来,还整天“在房间里猫着”,叫人揪着心总是不好的。
当然我这样说也许又是强人所难了,因为这归根结底,还是由“身体”说了算。
行走的长征
作为诗人,“长征”这个名字显得过于“主流”,但别担心,他的诗是十分“先锋”的。这点已得到了大家的公认。长征已在他的诗之路上走了多年,走了很远,但这长征却仍未结束,还要继续走下去。
我与长征相识已很多年,算来已经有四十年——我们从五岁以前就在一起玩耍过。那时,我随母亲在他们的村子里住,母亲是这个村小学的教员,我自然就是长征的朋友了。不过,那时我们还很小,互相记不得了,直到二十多年后才在一个特殊的场合下“认识”,自然一见如故,提起童年的经历,想起一同爬土围子、一起上树摘榆钱儿肚皮上划的血道子,便倍觉亲切和默契。而且尤其不能忘怀的是,对于我们的童年来说,这些经验非常重要,是促使我们对诗歌发生兴趣的重要原因,因为记忆中那个乡村可以说是一片神秘之地,它的正南方不远处即是齐国的故都临淄,往北不远又是另一个蒲姑古国的城墟——据说这古城在露重的秋夜还会“显城”,这里有相传是一夜之间从井中长出的“丈八佛”,据说村庄的地下还有条神秘的沙河,夏夜里人们能清晰地听见河水流动的声响……这些听起来多少有点玄虚,但作为孩子的记忆却真实可靠,成了萌生神秘联想和浪漫情怀的思维温床。另外这里还有一个民俗,就是手工作坊特别多,人们爱钻在一种类似地道的“地窨子”里做编织手工,那里面冬暖夏凉,十分幽暗,多少故事就这样产生了。在我的记忆中曾清楚地闪现着这样一个终生难忘的画面:一个秋夜,我随母亲去邻近的镇上看露天电影,在回来的路上,我看到一只比乒乓球略小的暗红色的火球,就像慢镜头中飞行的子弹,以笔直的轨迹向前滑行。人群中一片惊呼说,快看,人魂!它就那样慢慢、慢慢地飞行,最后消失在一片树丛中。
我不知道长征写诗的起因和风格是否受到这种民俗的濡染和影响,总之他的起点是非常高而且“正”的,受校园小布尔乔亚情调的影响不大,受朦胧诗的影响也不大,然而受“第三代”和海子的影响却不小,这使他受益匪浅,起步尤高。他早期的诗作非常富有一种神秘感和通灵之气,这与我前面所说的童年的乡村生活经验当然有关系。同海子的诗一样,长征以他对乡村事物的敏锐体察和书写,同大地母体的原始经验得以接通,因此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弥漫性、弥合力与不断得以“增值”的效应,它们变成了“大地的写作”和大地的一部分。换句话说,不是这些诗本身已经写得无懈可击,而是它们所接通的大地经验的折光和弥漫整合和扩展了它们。但这并非全部是大地的功劳,大地自在,却不必也不会自动写作,反过来又是诗人和他的作品使大地得以确立。写作者所具备的高迈的灵性和超凡的感知才能,是使其作品能够接通大地——存在的本然的必备的先决条件。正像海子能够做到这一点而其他的模仿者却不能一样,长征早期的诗部分地做到了这一点。他的许多作品意境深邃辽远,明澈而透着神秘感。他的最早的几个组诗,以石榴为核心意象的《走进世界》,以北方事物为核心意境的《河水与镰刀》,还有表达存在之思的《牙齿与头发》,在整体上都抵及了这一境界。比如《北国之春》中的诗句:
今夜暖风融融
你听见窗外
雨打镰刀的声音
你听见蜜蜂在你头发里歌唱
今夜你禁不住
从你肉体深处站起来
“今夜,牛在耕田马在奔跑,种子发芽孩子长大/今夜,民歌阵阵,在条条小路上传唱/……今夜,镰刀泪光盈盈”。分明可以见出海子影响的影子。镰刀、麦子、酒、河水、鹰、黑夜、暴风雨……这些事物构成了长征早期作品的主要词语和隐喻体系,它们有效地负载起他诗歌语境的整体提升,将作品所表现的诗意从一般的农事、自然与童年经验的层次,迅捷地导向大地与存在的形而上的层面。再如另一首《霜降》:“田野,霜降时分/我再度面临你/承受过乌鸦镰刀与牛马的蹄印/用苍凉的秋风/长长叹息,大树落叶纷纷如泪/滋润你,舒展开辽阔而空虚的怀抱/让我展望/让我看到田野霜后的小路,如血脉般裸露在田野内部”这应该能称得上是接近本体的写作。长征从一开始就没有尝试写一般的抒情诗,而是达到了比较纯粹的高度,纯美与澄澈,空灵而高迈,令人羡慕。这当然与他的出众的诗歌天赋是分不开的。因为有了如上的写作姿态,长征还常常在不经意处留下神来之笔,如《起风》中断章式的句子:
起风了
你仍不为所动
远方滚动着隐隐的雷声
长征擅长从许多重要的诗人那里寻找滋养,他喜欢自然和本真的写作,不带假面,不造知识和道德方面的“优势”,当然也决不放弃应有的责任——比如正义感,他因此喜欢芒克、海子、埃里蒂斯,并深受他们
的影响。前面所引的《起风》一诗,可以明显地看出“自然之子”芒克的《十月的献诗》一类断章式作品的影子。也正是由于这一点,长征又很“自然”地滑出了他的第一个时期,结束了具有“唯美”色彩的写作,而进入了一个具有自我反拨意味的时期,从关怀形而上的事物转而直接面对此在的生存写作。
很明显,长征从1994年以后的写作变“丑”了,他开始脱离大地的弥合力与诗性的收纳,同现实的生存发生了撕扯不清的关系。由于他开始更多地面对现实的生存与这种生存处境下内心的不安与焦灼、荒谬甚至恶作剧的心理,他的写作当然不再纯美和澄澈,而变得拥挤和浑浊。但长征的兴趣与思考在本质上依然执着地面对着存在,他的变丑了的作品并非是“生活的产儿”,而仍是他个人的生存的形而上学的一部分。它是“一团黑色的孤云,在长空中,像光洁皮肤上的毒瘤”。在一个云开日朗的秋天,长征似乎偶然、又像是必然地陷入了一朵孤云投下的阴影中——
你遭遇到这团孤云的阴影
好像是一个逝去已久的旧时代
又一次给你带来了压迫与回忆
使得你像一具突然立起来的僵尸
这是《虚构》中的句子。在他1995年的一首很重要的作品《诗人在31岁的即兴发言》中说的一句话,很能够说明他那时以来的写作态度:“诗人不得不对身陷其中的生存环境发言,不得不从生命和灵魂的此在现场逼迫语言走向真实。”在这首酣畅淋漓、洋洋洒洒、泥沙俱下、一气呵成的长诗中,长征生动的勾画出一个身陷生存泥地的人的现实处境与复杂心态。
对现实的荒谬的体验姿态决定了长征独特的修辞方式与诗学实践。这一点对他来说我以为是最重要的,用时下人们都在谈论和争执的所谓“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的区分界限来衡量,长征无疑属于“民间”一派,但是长征又只属于他自己,他的写作内容、风格乃至语感都是独异的,充满了个人的原创色彩。记得长征在96年前后曾提出过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理念,叫做“最低真实”,大意是要强调写作必须直接和牢固地立足于现实的情境,必须在事物与语词上具有双重的现实及物性与细节真实性,要接通最基础的现实并由此获得生存的临场感。长征正是这样努力实践的。在他的另一首长诗《茁壮成长》中,他以不无反讽色彩的笔调,书写了同现实的妥协、游戏、对抗和磨合,并通过对词语的不无暴力色彩的调度,广泛地勾勒和隐射了人们日常置身其间又熟识不察的现实生存情境。
但是在近来的一两年中,长征的写作又出现了新的动向,从他的“最低真实”的具象和繁复开始趋向简约和抽象,变得不无玄学意味,这无疑又是他原有的形而上学趣味的重现,这是否是长征走向成熟的一种标志?让我举出他的一首《三种时间里的人物》:“经过一片树林/也重逢一支香烟的点燃他重逢一段小路/从同一条小路延伸向前//经过一段小路/也重逢一片同样的树林,从这边走向对面,也同样需要一支香烟的吸食//吸完一支香烟的时间/也是路过一段小路的时间,也是小路穿过树林的时间”:
这是同一段时间的三种经历
三种时间却不能同样
让我往返三次
在同一个时空中存在的一段小路、一片树林、一支正在吸食着的香烟,由于人物的经验角度和方式的不同,使得它们同人的存在关系之间发生了奇妙而令人眩惑的变幻。
长征的写作整体上呈现着一种粗砺的风格,他的语感与句子都不事雕琢,有时显得随意与粗糙些,但这实际上又是他的写作的一种追求,过分精致就不是长征了。他要求得一种“瞬间”的效果,让诗歌诞生在生存的刹那之间而不是深思熟虑之后。因此,它的朴素与原生的未经装饰的状态,在长征这里便成了诗歌的一部分。
长征必定是在行走而不是固守中写作的诗人,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某种“宿命”的东西在起作用——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他像一只豺,诗歌之豺——我得说喜欢他的人们都很同意这个比喻——他非常急迫而有些慌乱地行走着,他是一个深沉而又躁乱、率直而又诡秘、凶残而又朴实的猎手。他固执而敏捷地、热望又冷酷地、准而狠地、兴高采烈又常常气急败坏地扫视着、热爱并践踏着生活,并把脚步踩向大地。他是一个生活的强者,诗歌既是他咀嚼现实的方式,也是结果——它们是骨头,长征啃噬生活,剔出诗歌的骨头,将它们抛洒一路。抛洒者兀自向前,并不回首顾盼,更不会管身后的脚迹,因为他不是收藏家、吝啬鬼和自恋癖者,他永远很潇洒地、令人羡慕地前行着,他的生活充满机遇和阳光。
因为他是一只豺。
星子的微热和水波的寒凉
驻足在这片光的碎片中,我聆听着那遥远明丽的晴空中悬浮的悦耳柔亮的歌声,仿佛是奥菲丽娅在黄昏时吟唱的谣曲。我走不出它的月光、秋草、萤火和虫鸣,走不出那星子的微热和水波的寒凉。我想说这是一个童话的世界,但却又觉得这不是仅属儿童的童话,它是纯美的,透亮和荧光四射的,但它又是坚韧而结实的,丰厚得接近于一种琥珀、玉石或水晶。
一片秋光明净的原野。淡淡的忧伤,细细的哀愁,辽远的心绪,从流水的深处和空气的末端传来的音符。茫然而宁静的目光,守望的清澈和自在的冥想。如同秋光下的红石榴,灿烂的笑容和一瞥的惊鸿。内心的曙光和周身的幽暗构成了她通向诗歌路途的简单而纵深的背景。
她是一个歌手,刈草女在高地上无忧地歌唱,但那歌声在原野上的飘飞就沾满了大地的忧伤。那是纯洁和透明的歌声,没有一丝杂质和造作。我不知道,一个在都市里长大的女孩如何成了一个身上挂满草屑的人,田野的枯枝和草叶上的亡灵何以会如此让她放心不下?她无望地捡拾着,收割着,一边轻轻叹息一边躬身向前。
驿站的灯火仍在蔓延
……在城市里,一个满身杂草的人
怎能把沥青当泥土耕耘
把人群当麦浪抒情?
欲念的火灾在别处燃烧,呻吟和哀号充斥着耳际。而她依旧躬身向前,在没有言辞的地方筑巢,在不能想象的地方编织,在美被忽视和漠视的地方驻足开垦。她的宁静和自足的姿态同流行的谵妄症、女性的脆弱的歇斯底里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
这个歌手!
她何以会有这样的明亮的快乐和忧郁的安详?
我不能解答。但我看到,她和泥土、河流、草地、蓝天,大自然的一切事物站在一起,她便越过了焦虑、虚荣、呻吟和哀嗥,也越过了欲望、空虚、颓丧和粗暴,她甚至达到了质朴的境地,她看见了生命同时出现在路途和终点上,因此他沉静自若,镇定从容。她想象着泥土之上的情景,一切都回到它质朴的本然——
坐在泥土之上两手空空
任风雨和阳光将往事剔去
我们因安详而美丽
最后再劳动一次
用毕生的恩怨和热情打捞最后一片绿叶
让土地中纯净的颗粒渐渐深入眼底
我们用泥土过冬
诗歌一定有它通向存在真理的便捷之路,否则何以在哲学之外人们还需要诗?
精神的闪电照临着存在深渊,语言在那一刻被赋
予生命和图形。但尽管如此,诗歌仍然不是玄学,而可能是童话;不是辩解,而可能是沉默。诗人即使毕生站在沉默中——像昙花开在黑暗里,但他那阴霾中的纯洁的影子也使他那么可靠。
女歌手以她的纯朴和诚实超出了思辨和智慧,以童话的纯真得以与真理的认识同在。她因此看见了黑暗中的火石,那充满灵性的、会闪耀出光与火焰的石头——那就是诗歌和她自身。她因此而自明,光焰从内心中放射出来。
有一天饮掉一盏灯火通体光华
然后等着衰老的来临
……一个人照直走下去
四周轰响着泥土的声音
深下去一个人和一堆光芒卡住
大地的喉管
她由此贴近了存在本身。她和藤蔓住在一起,和石头住在一起,和风与大海住在一起。她发出了属于它们的声音,大地上所有的生命一同发出和声。女歌手,她让人疑惑,那许多沉浊的事物是如何被唤醒的?她的指尖用什么法术点活了它们?
——自然的恋人。她和世界的亲密关系真让人妒忌,她行走在蓝天和大地之间,一点磕绊都没有,更不要说冲突。她的内心一片光明,她的手势和脚迹轻巧又灵动,在流水之上自由地穿行。她把这说成是坚持,其实这就是和谐和默契,一切如影随形,自然而然。
所有的词语因此都活了,亮了,它们在女歌手的指尖上颠簸跳跃,一起共鸣,并闪着透明的色泽,穿着漂亮的裙子和新鲜草叶做成的斗篷。
但并非只有歌声没有泪水,只是泪水也不游离在词语和草叶之外,它们是透亮而晶莹的露滴。她收集着所有易碎而美丽的、那些令人爱慕、担忧、伤心和漠视的事物一一叫出它们动听的名字。他的质朴的同情心叫蠢笨和虚张的人羞愧,让浅薄和麻木的人无地自容,让丧失了感受力的人再次倾听它们的私语和召唤。
忧伤的刈草女,田野上的小巫念着她的咒语。
直接进入了事物的根部。刈草女锋利的镰刀轻轻划过,存在的汁液静静地流出,受伤的血灿烂地开在雪里。
这境界真叫人神往。
你从未听到便罢了,你只要认真地听一次便不容易忘下,闭上眼它也在回响。你不可能拒绝,而且会像草叶一样倾听。但你听不听都一样,刈草女只是兀自一个人站在原野上唱她的歌。尽管冬天来了,草叶正在野火中噼剥呻吟,但那女孩仍独自前行,和草叶一起吟颂。她不能停下来,因为她比谁都清楚——
除了自己的声响没有什么能盛开
我就是蕊……内部空旷而单纯
在声音之中我就是声音
在方向里我就是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