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2009-03-09 04:05
山花 2009年1期
关键词:小说

刁 斗

一九三三年底,上海《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十二号,发表一篇文章叫《作文秘诀》,署名洛文。“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自己”,文章结尾这几句话,简明精当,上口易记,很快在文学圈中流传开来。后来人们渐渐知道,《作文秘诀》是鲁迅的作品,洛文是鲁迅的笔名之一。

读《作文秘诀》时,我正念大学新闻系,但瞧不起新闻,爱好文学。海明威的新闻实践是我们课堂上的异数。我不喜欢上课,看闲书踢足球谈恋爱之余,我写“朦胧诗”与“伤痕文学”,笔法粉饰,行文做作,缺少真诚又自我卖弄。我没见过更多关于《作文秘诀》的背景材料。鲁迅的文章,常常被考证出曲折的生成背景,成分复杂,味道怪诞,有点像绍兴摊贩沿街叫卖的油炸臭豆腐。我钦佩鲁迅研究工作者的钩沉工夫。好多年后,我了解到《作文秘诀》的成文背景,几度见到孙郁,都想提供给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孙郁是鲁迅博物馆馆长。不是我想存点私货,以备插足鲁研场子,是我觉得,这天底下,光有文章也就够了,没必要给每篇文章都镶花边。欣赏成龙的拳脚功夫,不一定非知道他孩子是否婚生。像刘心武那么读《红楼梦》比较辛苦。我写小说《重现的镜子》时,正喜欢某甲,就把她名字嵌了进去,感动得她当即答应伴我终身;可小说发表时,她已离我而去,我身旁的女人变成了某乙,为讨好某乙,表示我曾单恋过她,一牵强一附会,我“镜子”里,就又照出了她的影子,感动得她也以终身向我承诺。如此,以后若有人研究刁斗,研究《重现的镜子》,确定它的助产师时,该指认某甲还是某乙呢?我倒也理解鲁迅为何需要考证钩沉。鲁迅这个小个子男人,喜欢钻牛角尖,凡事都有自己的态度,常常发出异质的声音,不考不钩,普通读者对他的讽世或骂人就找不到由头。我们后辈作家与他不同。我们大脑沟回里,安插着同一套盗版程序,我们用统一的输入法在键盘上敲出的男欢女爱、家长里短、反腐倡廉、底层写作……都是同质的,无需考钩也清清楚楚。

还说《作文秘诀》。它的生成背景,是余一卒告诉我的,而配合鲁迅勾画那背景的,就是他本人。

余一卒不是鲁研工作者。

一九三三年,余一卒十六岁,是爱好文学的中学生,他致信鲁迅讨要“作文秘诀”。余一卒是上海人,延安干部,后半生在东北渡过,在哈尔滨、长春和沈阳分别担任过意识形态方面的一般干部和重要领导,一九八六年离休,一九九七年病逝,死于沈阳第四人民医院干诊病房。他死之前,我去看他,聊到知识分子骨气问题时,话题引到了鲁迅身上。说过几句鲁迅的性格,余一卒忽然诡异一笑,没做铺垫,就抛出了《作文秘诀》的成文背景。他还提到,收到鲁迅以《作文秘诀》为题的复信,他又进一步写信求见,并应约跑到内山书店拜望了鲁迅,谈话不少于四十分钟。中国文人,哪个当面聆听过鲁迅,就相当于间接受到了皇帝宠幸,别说谈话四十分钟,谈四分钟,也能写四十篇引申文章。我了解鲁迅不超过两篇课文时,就熟读毛泽东对他的评价,后来年岁渐长,阅世渐深,更认定他是肥美蛋糕,有谁有幸切下一片,吃半辈子没有问题。我很想从余一卒这粒豆子里榨出油来。可当时,余一卒的话题飘忽不定,倏然一转,又讲起了小说。他讲小说起源,准确地说,是讲小说这一称谓的起源。我未及潜入《作文秘诀》的深水区域,未及了解在内山书店,鲁迅对余一卒说了什么,态度如何气氛怎样。只是感觉,六十多年里,余一卒从不张扬鲁迅恩赐于他的文章和谈话,定然有些委曲的隐衷。我榨他的热情更高涨了。余一卒平生最大的志趣是当小说家,曾在日记里积累大量素材,由于原因种种未能如愿。这不影响他把小说挂在嘴边,就像祥林嫂,把死去的儿子挂在嘴边。据说,“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那些年,他也不避讳当祥林嫂,总说小说还是要有的,只不过,不能写《刘志丹》那种反党小说,而要写《艳阳天》那种颂扬小说。我读过《刘志丹》,它怎么反了党我看不出来。我暂时离开余一卒病榻,钻进厕所抽了支烟。干诊病房素雅洁净,淡淡的消毒药水味十分好闻,走廊上脚步轻盈的女护士们,性格比容貌娇柔可人,有喜欢动手动脚的老干部捏她们乳房拍她们屁股,她们从不恼怒,只莞而一笑巧妙避开——不反感老干部动手动脚的,或虽然反感,但需要老干部帮忙办事的,避开都不用。

抽完烟,我正想把话头再拉向鲁迅,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她目光亲切地看床上的衰朽老者,又腔调冷漠地驱赶我这床边的健硕青年。她是两面人。她破坏了我的榨油计划。余一卒的手像风干的腊肉,看着都恶心。可我紧紧握住它们,还摇了两摇。进屋时我已握过它们,没这时热情。我告诉余一卒,下一天探视时间我会再来。我没说下一天来时,我将带稿纸钢笔录音机照相机,是否也带公证处的人我没想好。

下一天,我一进干诊病房区,两面人女护士就看到了我。她说余一卒死了。这回她把她的两面掉了个个:看我时目光亲切,说余一卒时口气冷漠。

“你是姓刁吧?咽气前他一个劲叨咕你,说你特别有才华,说他身体康复出院后,要让你给他当助手呢。”

“助手?当什么助手?”

“好像是,研究鲁迅吧,他说他以后搞鲁迅研究……”

余一卒追悼会上,我哭出了声音。原野凑近我小声说,你节制点。他警惕地环视左右,拍拍我肩膀。别让人看出来你也是老爷子私生子。

鲍尔吉·原野叫个外国名字。他不是外国人,是中国人,是中国的蒙古族人,长于散文写作和制造谣言。他多数时间独处,独处时看书写作,如果独处受到破坏,他就造谣。有一阵子他们领导要求他上班,他就各办公室乱窜,有鼻子有眼地说肛肠医院和口腔医院已合为一家,又举出一堆身边实例,说尾骨处发青的人肝脾如何肾脏怎样,引逗得不少同事跑澡堂子里撅起屁股供人鉴赏。有一次,他和一群作家走长征路,从遵义到延安,他神秘地告诉好几个小说家,说从下一年开始,英语的布克奖资助人继设立俄语布克奖后,还要设汉语布克奖,并具体指出,获奖作品应是什么主题,大陆评委将由何人组成,奖金额英镑多少人民币多少,颁奖地点在哪和由谁颁奖。他发表作品署名鲍尔吉·原野,私下交往,我们只叫他原野。原野在写作造谣之余,也钻研小学,不是大中小学那个小学,是陈独秀放弃党派政治后闭门钻研的那门学问。好多年里,他一直讨厌“搞”字。不是讨厌它的音形义,是讨厌大部分由它组成的词。“搞运动”,“搞卫生”,“搞艺术的”,“搞房地产的”,“搞搞利索”,“好好搞一搞”……他都讨厌。生活中,“搞词”是高使用频率词,与它作对是自寻烦恼。我对“搞词”没特殊感觉,常把“搞笑”“搞对象”挂在嘴边,但和原野聊天,知道他不喜欢“搞”,我也就不怎么“搞”,连“笑”和“对象”都很少“搞”。我随和。与东北人比,南方人,北京以南的人,长江以南的人,港台闽粤那边的人,使用“搞”字频率更高。我和原野都是东北人。

俞佳是我眼中的南方人,具体南在哪省哪市我不想说。她男朋友是沈阳人,大学毕业那年,她操一口好

听的南方普通话来了沈阳。那时她写散文,供职于一家时尚杂志。我在文学期刊当编辑,通过来稿认识她后,很有好感。有一天,在我家,我和原野还有其他朋友玩扑克时,俞佳的电话打了过来。先是彼此互致问候,然后她听到我身边挺吵,就迅速切入正题,说希望我能帮她个小忙。

“什么忙?只要做得到,我非常非常愿意效劳。”

“别那么夸张。你和鲍尔吉·原野是朋友吧?”

“对呀,”我差点叫出来,这会原野就在我身边。

“我想认识他,你能帮我介绍一下吗?”

“认识——他?”我不能说我心生了醋意,但有点不得劲是肯定的。“为什么?”

“他是,搞散文的呀。”

“搞——散文?”我看了眼正皱眉琢磨牌局的原野。“他不搞散文了。”

“不搞散文了?那搞什么?”

“搞女人。”

不行,让俞佳这么出场太轻浮了。我不能拿源自我的轻浮去玷污她,让人误以为她也轻浮。我喜欢俞佳。俞佳是个严肃女人。

可我的确更喜欢轻浮,喜欢轻浮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严肃是勒我脖子的领带,轻浮是条半长不短的沙滩裤。我写过篇文章,叫《“轻浮”的小说》,把恭敬和赞美给了不严肃的现实主义之外的其他主义。俞佳不同意我的观点,她把现实主义之外的其他主义看成旁门左道,看成文学天空的过眼烟云。跳过《在细雨中呼喊》那样的杰作,她认为,《活着》以降的余华才算成熟,他告诉了我们中国小说家该如何“活着”。你看这题目,《兄弟》,既方便译成外文,又方便改电视剧。她说,“底层写作”能让那么多既腰缠万贯又满腹经纶的学者教授都跳着脚喊好,证明的,正是现实主义生命力无穷。我说我不知道现实主义是否生命力无穷,也不知道什么东西一生命力无穷了还有无意思,我只知道,各种主义乱花迷眼看着才热闹。我喜欢热闹。我说我反对一切形式的强蛮霸道,用强蛮霸道行善也不行。其他主义,从不妨碍现实主义用籽产卵,我说,为什么现实主义那么歹毒,一定要让其他主义断子绝孙?

“哼,现实主义没不许其他主义开花结果,是其他主义自生自灭。”

“哈,你把神龛庙宇全给砸了,然后允许信仰自由?”

“那好,具体点。你不认为读者对巴尔扎克的需要远远超过普鲁斯特?”

“哪个读者?就我这个读者来说,我对《风月趣谈》的需要远远超过《人间喜剧》。”

“《风月趣谈》是什么?”

“是巴尔扎克的短篇集子,里边都是《十日谈》《坎特伯雷故事集》那种风格的小说。玩味偷情者的智慧,嘲弄禁欲者的虚伪,特别滑稽。”

“哼,只有你这种轻浮的人才有这种奇谈怪论。全世界的文学史都承认,巴尔扎克是严肃的作家。”

“当然,世界上最严肃的游戏就是挣钱和出名,巴尔扎克一直缺钱,也渴望出名。”

“你——太不严肃了。搞什么搞!”

哦,这就对了,这就恢复了俞佳现实主义的严肃面目。

这一节算俞佳正式出场。

命名

余一卒这样描述小说这一称谓的起源:

很久以前,在一群识字的人里,有个识字人以笔为生,他脑子里装着有趣的念头,肚子里装着好玩的故事。他不参加生产劳动,只点灯熬油地把自己的念头和故事写出来,送给识字者看。那些识字者喜欢这个以笔为生者写下的文字,给他吃喝,给他钱花,让他不用种地放牧打渔也吃得饱穿得暖,还能娶妻生子享天伦之乐。但另有些人不认识字,仇视识字者的阅读技能,就拿以笔为生者开刀,剥夺他的写作权利,让他靠出卖体力维持生计。识字者保护不了以笔为生者,不识字者比他们厉害。以笔为生者别无选择,只得离开书桌,也成了个种地放牧打渔的人。

不识字者看不明白以笔为生者写的什么,但常听识字者议论,知道那些东西的确有趣好玩。他们也愿意享受有趣好玩带来的快乐。可他们懒,不肯花气力识字脱盲,便奉行木桶政策,让识字者也不能从以笔为生者那里得到快乐。时间一久,识字者读不到以笔为生者写的东西,就找不到话题交流讨论,识字者一没话说,不识字者连旁听的快乐都享受不到,更无聊了。他们便私下商量,更新规矩,允许以笔为生者把原来写在纸上的东西由嘴说出,这样在智力上,他们就不输识字者了。耳朵面前人人平等。

不识字者把以笔为生者找去,向他公布新的决定。他们说,他们理解他的爱好,为避免他憋得难受窝出病来,特意为他放宽了政策。“不过,”为了显得严肃,不识字者又补充道,“说是说,但不许你得意忘形大声喧哗,你只能,小点声说!”

“当然,当然,”以笔为生者喏喏点头,一边答应,一边向关注他的识字者中间慢慢退去,“我一定小点声说,小点说,小声说,小说,小……说……”

围观的识字者站在远端,未经允许,他们无权进入不识字者占据的圈子中央。以笔为生者由中心走向边缘,逐渐接近识字者时,他们才听到他的喃喃自语:“小说,小……说……”他们想当然地认为,那是以笔为生者在命名他曾经写下的文字。

命名是语言最本质的特征。

余裕说:“谁说鲁迅没有长篇?叫我说,鲁迅那些杂文,就都是长篇碎片,是貌离神合的长篇碎片,把它们放一块读,它们就是《清明上河图》式的长篇小说,要是给它们取个名字,不要叫《匕首与投枪》,最好叫《呐喊与彷徨》。”

余裕又说:“从这个意义上说,老爷子也有长篇,没写完而已——不对,‘碎片式长篇的特点就是写不完,完与不完都得相对而言。遗憾的是老爷子的东西始终留在笔记本上,是素材,是草稿,是没最终修改停当发表出来的半成品。不过呢,这放在历史的大背景下,也深意存焉。如果老爷子的《清明上河图》能出版,可以叫《往事与随想》。”

“《往事与随想》,这是赫尔岑的题目。”余一说。

余裕面露惊讶。惊讶是不信任的别名。“你知道赫尔岑?”说完,他又收起惊讶,歉意地一笑。他是得体的人。他解释道,他以为,像余一这样年轻一代的文学家,可能不会注意赫尔岑这种“不纯粹”的作家。“我读它,是文革时印的那种内部读物,节译的。”

余一卒辞世十周年前,具体地说,前一年半,余一作为长篇小说《往事与随想》的整理者与《余一卒小传》的写作者,应余一卒的儿子余裕之邀,首次来沈。此前,二余商定,余一卒这部迟到的作品,既要有精神上的高度,又要有物质上的厚度,不得少于三十万字,另有作为小说附录的长篇小传五至七万字。他们还确定了封面设计的候选人与印制出版的候选单位。

东北的早春非常寒冷,衣着单薄的余一在沈阳活动的十几天里,每天穿着我新买的黑皮夹克,采访余一卒的亲戚朋友,看余一卒的三十多本日记——据余裕说,他爸共写过日记七八十本,到一九六六年,就积攒了五十多本。文革初期,它们大部分被他自己烧了。现在留下的三十多本,有四分之一强是一九六六年以前写的,由于忘在床下一只旧柳条包里,才没变灰烬,其他四分之三弱,是他一九七六年即将离开下放地东

丰县时,至死前写的。一九六七年至一九七五年,他没写过日记。他留下的日记,每则都有具体日期,但又不是日日记载的流水豆腐账,有时上下两篇间隔一两个月,有时一篇就占十个页码。这些日记的大部分,本身就是文章提纲甚至草稿,有抒情,有议论,有叙述,有描写,有想象,有虚构,包含了许多精神活动的追忆与思考,确实是“往事与随想”。

以前我不认识余一。他长发垂肩,风流倜傥,一双大眼睛清澈单纯,含几分女性才有的妩媚。他喜欢说话,嗓音带磁性,不仅什么话题都插得上嘴,且讲什么都头头是道。说话时最能展示他的魅力。他一来沈阳,就给我打电话,自称格非学生,要代表格非来看看我,见面时,还捎来格非赠我的《欲望的旗帜》,是二○○五年重印的新版。《欲望的旗帜》是格非多年前发表的长篇小说,我很喜欢,写过赏析文章。我看着扉页上格非的赠言,说格非的字挺漂亮嘛。以前我没见过格非手迹。

余一与余一卒没任何关系,如果不是接了余裕这单生意,他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过余一卒其人。余一余裕相识在一个山西薛姓煤老板的私人酒会上。山西作家鲁顺民历时五载,写了本关于土改的纪实作品,被海外媒体称为填补中国政治史一段空白的重要著作。薛姓煤老板看到该书,认为书中某节细述的一个薛姓地主是他爷爷,他感慨万端,便以他爷爷和鲁顺民为由,赶来京城,广邀闻人,举行一场颇具规模的“话土改酒会”。碰巧同桌的二余,对薛姓煤老板此举有许多共识,酒会后,两人又经几番磋商,就为《往事与随想》及《余一卒小传》立上项了,讲好了甲方义务乙方责任等一应事宜。余一有清华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资质,毕业不足八年,已成为中国传记文学协会最年轻也是最活跃的副秘书长,为好几个演艺界与体育界的大牌明星代笔过自传。两人交割首付那天,余裕问余一是否知道他对他何以这么容易就建立了信任。余一没正面回答。您意思呢余总?余裕是大生意人,长余一近二十岁,他让余一叫他大哥。都姓余嘛。余一坚持礼貌和矜持,不叫大哥,只称余总。

“你这名字,自己取的?”

“对呀,上高中前我叫余国庆,我十一生的。上高中时,我喜欢上了鲁迅,喜欢鲁迅那首小诗:‘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肩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哈,就是这首诗——你差点跟我家老爷子撞车啦。我爸就是因为喜欢鲁迅,喜欢鲁迅这首小诗,不光把自己名字叫成了余一卒,连我们儿女都跟着姓余了。我爸以前姓顾。”

“我明白了。谢谢鲁迅。”

“我相信你有能力把老爷子写成生前没发表过作品的鲁迅传人。”

二○○一年秋季,中国足球队成全了博拉·米卢蒂诺维奇“神奇教练”的神话,杀人了下一年韩日世界杯决赛圈。下一年,二○○二年夏天,中国足球队即将开赴韩日战场时,崔永元来电话问我,想不想参与他一个节目,畅想世界杯上的中国足球。我说太愿意了,在央视出镜,不论说什么蠢话,都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光荣与梦想;可有件事,你得先帮我搞搞清楚,然后我才知道我该说点什么。崔永元已有所警惕,问什么事。我说,韩日也在亚洲,中国去它们那,也算“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崔永元在电话里嘎嘎坏笑。你丫算了吧,他说,不找你了,你丫憋一肚子砸我牌子的坏心思。念大学时,我和崔永元同系不同届,因为踢球认识了,又因为都“坏”,还关系挺好。

除了体育频道,其他频道的电视节目我不怎么看,但崔永元那档在新闻频道播的节目,我也看了,目睹了几个球员官员知识分子同台畅想以足球为基点的亚洲与世界。知识分子的畅想华丽宏阔,我听着犯困,我主要听专业人士的质朴畅想。郝海东说,中国足球在亚洲绝对一流,小组出线没有问题;李玮峰再具体一步说,到时我们争取赢哥斯达黎加,赢或者平土耳其,平或者小负巴西,以最高七分最低四分的成绩进第二阶段,之后在淘汰赛上好好发挥,争取……李玮峰分别要赢平小负的三支球队,是小组赛里中国队的对手。我对郝海东李玮峰的自信很没自信,他俩的特点都是嘴比脸大,尤其后者,世界杯后,他和李铁租借英超球队埃弗顿时,竟号称以后埃弗顿后防线就姓李了。他和李铁都踢后卫。我估计他平时忙,没看过英格兰足球。王朔有言,无知者无畏。他在埃弗顿待半年左右,正式比赛上过场没,我没有印象。但这时候,在我对郝海东李玮峰难以信任时,中国足协主席阎世铎发话了。他没像两员爱将那么睥睨群雄,但表达的意思,却是认同他们。我很惊讶,以为上层把国际关节已打通了。我忙打探那三场比赛由谁裁判。打听不着,还没定呢。我找不到国际足联给中国队放水的过硬理由。当时,我记得阎世铎只是又补充个意思:输给巴西没有关系,但也应该进他们球,应该让这世界足坛的巨无霸知道知道,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

顺便插一句,阎世铎离职后,他继任者名字里恰好有个龙字:谢亚龙。亚洲之龙,多吉利呀!绝望的球迷是孔孟之道的徒子徒孙,他们相信帝王能救世,他们对中国足球又充满信心,亲切地将谢亚龙称作龙王。以前球迷对阎世铎也亲切过,叫他阎王。阎王激动时脸色泛红嘴唇略歪,像个气性大的孩子;龙王稳重多了,目光深沉,天庭饱满,估计手头不止有一张博士文凭。我最早记住谢亚龙的面孔,是看二○○○年悉尼奥运会。当时,中国有两人参加女子二十公里竞走比赛,其中我的辽宁老乡王丽萍,任务是辅佐我的另一个辽宁老乡刘宏宇冲击冠军。我听说有这样的安排。我不认为这样的比赛策略与假球黑哨是同一回事。我希望她俩有战术上的配合。可赛场风云瞬息万变,也如情场或者官场。简单说吧,刘宏宇太倒霉,距终点不到四公里时被罚下场,王丽萍最后得了冠军。当场有记者采访中国官员,问这是不是一次战术上的胜利,刘宏宇是为掩护王丽萍被罚的吗?中国官员做了肯定的回答,还就刘宏宇的被罚做了道德引申。中国官员的说法让我困惑。我明白点体育。刘宏宇的成绩好于王丽萍,如果事先有战术安排,更应该选择我听说的那个丢王保刘计,而非相反,选择丢刘保王计无异于自杀。我想不好制定战术的教练为何要自杀,难道害怕中国拿冠军的人收买了他?好在中国夺了金牌,战不战术无所谓了。战术是为胜利服务的,胜利能够掩盖一切。事情没完。两个竞走好手一向情同姐妹,悉尼奥运会后,她们却生分了,分别接受采访时,她们对赛前战术安排的细节描述越来越不同。最初,她俩都延续中国官员的说法,自我牺牲的刘宏宇延续得别别扭扭,胜之不武的王丽萍延续得憋憋屈屈。后来,几乎被人视为水货的王丽萍忍不住了,她改口说,事先根本没制定过丢刘保王计,刘丢了,那是意外,那与王的胜利没有关系。她没说事先是否制定过丢王保刘计。几年后,刘宏宇退役了,心态平和的她,与王丽萍又成好姐妹了,面对记者旧话重提时,她坦然认同王丽萍的说法,但避免评价当时从团队精神讲到爱国主义的中国官员的任何论断。那个与两位运动员说法不一的官员,就是谢亚龙。

现在我要说的不是龙王,仍是阎王。阎世铎时代,

中国队提前两轮打进世界杯的那场比赛,是在沈阳五里河体育场踢的。拿下阿曼后,沈城欢腾,国人激动,沈阳的一位领导,当即把个“五里河精神”的提法抛了出来,说五里河精神就是沈阳精神。那段时间,沈阳的大街小巷,到处悬挂“以五里河精神”如何如何和“发扬五里河精神”怎样怎样的大字标语,许多认识那发明了“五里河精神”的领导的人,都祝贺他为沈阳找到了灵魂。我也认识那位领导,还曾经同事加哥们,他偷情时用过我房子,用过我的水杯拖鞋淋浴器电褥子。有次我们相遇在同一个饭局,他夸我作品多,我赞他作品大。他的夸奖出自真心,我的赞美含有揶揄。你小子可比那些光懂得修马路盖大楼的官强多了,你给了沈阳一个灵魂,千秋万代的沈阳人都会记得你呀。他能听出我的揶揄,就不好意思地小声解释,这个沈阳灵魂,不是我的发明,是余一卒的作品。

“操,老爷子都死好几年了,你这么谦虚不觉得矫情?”

我和他都算余一卒的忘年朋友。他在仕途上掏的第一桶金,离不开余一卒鼎力相助。他虽然早成了官场中人,但没彻底变成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

“不是矫情,真这么回事。记得早先有女排精神吧?郎平那拨。从八十年代初,老爷子就说,有机会的话,沈阳应该借鉴这说法,把体育事件升华为公众灵魂,通俗易懂,方便接受,是件不费力就讨好的事。王魁带徐永久阎红她们成气候那会,他建议把竞走精神作为沈阳精神,马俊仁带王军霞曲云霞她们成气候那会,他又建议把中长跑精神作为沈阳精神。可王魁马俊仁分别来自阜新和鞍山,带的又都是省里的队伍,即使省里不说啥,阜新和鞍山也不会答应把他们的精神转让给沈阳。这回我的发明只在于,越过行政规范的那些东西,不提具体人和具体事,只提一个与人与事都有关的、属于咱沈阳的著名公共设施。嘿嘿,你看,这五里河精神,能说不是老爷子的大作品吗,我不敢掠美……”

他脸上那种憨厚的笑,只有老哥们还能看到。他叫邹晓昆,长我几岁。

顺便再插一句,转年夏天,在世界杯赛场,中国足球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毫不含糊地向余一卒与邹晓昆合作的“五里河精神”连声说“不”。中国可以说“不”!

“进不了十六强光小组出线行吗?”

“不!”

“出不了线赢场球行吗?”

“不!”

“赢不了平一场行吗?”

“不!”

“进个球行吗?”

“不!”

有次开会,我见到邹晓昆,一时之间顽皮起来,忘了这不是个同事与哥们的场合。当时是会间休息,一群男人挤在厕所撒尿。我顺嘴说,中国足球这个德行,你和老爷子合作的五里河精神得作废了吧?他低着脑袋不正眼看我,目光冰冷地盯着热气腾腾的黄色尿线:

“不!”

性与政治

方正良坚信女人是“第二性”。他是妇产科医生,每天与阴道、卵巢、子宫、经血这些女性独有的东西打交道。“一生完孩子,它们就是垃圾。”还好,他没说作为女人标识的它们从出现之日起就是垃圾,他也没说女人是垃圾。那是他本意。

“你承认男女有别吗?”他问我。我犹豫着不敢吭声。男女当然有别,可方正良想由此导出什么结论,我心里没数。他不会指男女撒尿的姿势不同。

“男女的差别,在于两性间大脑处理信息的方式有别。”也许是这么回事吧?我哼哼哈哈,仍不正面回答。方正良小我十岁,指教我时像大我一百岁。

“是荷尔蒙规定了我们的行为特点,荷尔蒙与大脑间的相互作用,造成了两性差异,两性的大脑分别与不同的荷尔蒙互动,这预先就设定好了。”

“你想说什么?”

“你可以成为好作家,鲍尔吉·原野可以成为好作家,俞佳想成为好作家,即使想成为一般化的作家,也没门。”

方正良是俞佳丈夫。俞佳总说东北男人无知、野蛮、霸道、粗鲁、原始,就因为她有个方正良这样的丈夫。我和原野应邀去他们家吃饭时,他们结婚的时间还不长。那天我去的早,比约定时间早一小时,电话里,我的早去理由是:我想在一个家庭那种私密环境里,尽量久一点与你共处。我的早去申请,是呈给俞佳的。俞佳没计较我的调情,也没呼应。你随便。她说。可我早去了,却只能在家庭那种私密环境里,听方正良上生理解剖课,解剖两性差别。原野是踩着饭点赶过来的。在那之前,我说了原野“搞女人”后,俞佳就不理我了。她倒没有保护原野声誉的意思。我觉得她过分,此前我玩笑风格的调情示好她都接受。当然了,此前我没那么粗俗。我和她较劲,也不理她,像与她同年毕业的大学男生。但大家都在文学圈里,还时常见面。有天喝完酒,大家迷迷糊糊都走散了,往北陵方向走的只剩下我俩。我叫辆出租示意她上车,她说你只会哑语不会说话?我说你上不上?你不上我自己走。她微微一笑,继续缓步前行。我啪地关死车门让司机开车。三分钟后,我让司机调头,出租车又回到她身边。我没想到,她反应会那么激烈,在天籁乐器行门旁的玻璃橱窗下,她正蹲在几把小提琴前大声哭泣。橱窗里的小提琴沉默无语,不为她伴奏。我很慌张。我咳了一声。她转过头,看到了我,敛声片刻,忽然起身,挥拳打我。但只打一下,就瘫在我怀里。不是她身体不适生了急病,是蹲久了,忽然起身,血流不畅导致了晕旋。我们讲和了。我答应“引见”原野去她家吃饭。其实,这时他们已经熟悉,在饭局上见过面了。另外,这时她已改“搞”小说,我还答应,她“搞”出小说我当第一读者。

俞佳记忆力好。记忆力好是聪明的标志之一。我喜欢聪明人。我喜欢俞佳。我仇恨方正良总用愚笨打压俞佳。方正良也聪明,念硕士那年才二十一岁,在他看来,学文科的人都愚笨,尤其女人。江泽民胡锦涛朱镕基温家宝……这个级别的名单,他一气能数十七八个,哪个学文的?依我分析,方正良并非认识不到俞佳的聪明,他总用愚笨打压俞佳,是对俞佳的聪明心存恐惧,他的本意,是让俞佳在他的心理暗示下丢掉聪明变得愚笨,好听任他的大男子主义横行肆虐。许多男人不认同聪明的女人,与女人,他们只愿身体碰撞,拒绝进行思想交流。他们怕唬不住女人,被女人看穿。东北男人更如此吗?还说俞佳。她记忆力好,其中最令人称奇的是,她抽象记忆比形象记忆还出色些,像名言警句那类短小的东西,她基本上过目不忘:“艺术的真正职责就在于帮助人认识到心灵的最高旨趣”,“世界因缺少对超验真理的信仰而备受折磨”;如果某段语录较长,只要她感兴趣,溜两遍,叨咕叨咕,也能大体背得出来:“人类的本性在于竭力解释他在其中生活的世界。这是人类与其他动物的不同之处。每个人,即使是最蠢笨、最低劣的人,也会从小就尝试着以某种方式去解释世界,并且根据这种解释,尽量使自己适应生活”,“科学只有在不考虑任何实践目的而专门研究真理本身的范围内,体现的才是知识分子的真正价值。知识分子必须拒绝一切爱国的、政治的、宗教的和道德的说辞,因为这些说辞是为了达到实践目的,它旨在歪曲事实”。

第一次领教俞佳的记忆力,余一就提个了让俞佳心动的建议,他让她去完成本雅明未竟的事业。

“瓦尔特·本雅明?我没读过他。他有什么未竟事业?”

“不好意思,我也没读过。可我知道,他最大的野心是写一部完全由引文组成的书。”

余一也聪明。

除了“五里河精神”的“精神”部分,余一卒也发表过别的作品,不含小说。有一年,邓刚的中篇《迷人的海》获全国奖,领奖归途路经沈阳,一些沈阳同行在家西餐厅为他接风庆祝。邓刚住大连。当时,大部分人还排斥红酒,也用不惯刀叉,吃罢西餐的第一反应,常常是喊饿。席间,面色酡红的余一卒问大家,你们说,我要写小说,有可能写哪样的作品?那时余一卒已官职不低,老革命兼文学家的身份让他德高望重,大家就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那样的,《林海雪原》那样的,《布礼》那样的。余一卒飞速地切一块鸭肝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会写,施蜇存穆时英刘呐欧那样的。众人无言,可能多半不知道施蜇存穆时英刘呐欧何许人也,或听过他们名字,不清楚他们写哪样作品。那你小说,正埋头吞咽大块肉排的马原抬头说,会比《苦恋》死得还惨。那是马原进藏后第一次回沈阳探亲,至少在我们年轻人眼里,是个手握多篇未刊稿的小说大师。他的阅读量比胃口大。当时,由白桦编剧的电影《苦恋》正挨批判。余一卒冲马原举举酒杯呷了一口,明亮的眼睛暗了一下。不知是马原的话说到了他痛处,还是马原的口无遮拦让他不快。那时候,差几岁七十的余一卒身体好,精力足,枕边书是刚出到第二卷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一迭书摞起来,只比高脚杯矮一小截。

从一九四一年八月二十日在延安《新华日报》发表新闻特写《仇恨的子弹》到一九八九年七月三十日在《辽宁日报》发表文艺评论《广场属于人民——从话剧(广场)看动乱分子高行健的反革命嘴脸》,四十八年里,余一卒在二十七种报纸杂志上,以“余一卒”或“本报评论员”或“文化系统大批判组”等署名,公开发表消息、通讯、特写、社论、短评、散文、杂文、快板、相声、批判稿、编者按、讲话稿、读(观)后感、文艺评论、思想汇报、学习体会等不同文体文章一百五十余篇,总字数已很难统计,估计不少于十三万字。

“你这活干得也太快了,三十多本日记呀,还有那么多采访。”

余一第二次来沈阳时,掂着他为余一卒编的年表谈写作构想。那年表丰富浓稠,像一锅烂炖。这意味着,他的基础性工作已做完了。他计划,先写小传后整理小说,让小说的旨趣服务于小传里的余一卒形象。这时沈阳的天气已经转暖,他还回了我的新皮夹克,穿走了我同样新买的耐克旅游鞋。那鞋打完折六百多元。

“唉,不快不行呀,我又接了个写那英的活,我跟你们沈阳人干上了。”

“那英?唱歌的那英?她二线了吧?”

“是二线了。可功成身退后,才更容易爆出以前没法说不能说不敢说的猛料呀。你瞧着吧,这书出来就是流行歌坛的大地震。”

“是你给她写传,还是替她写自传?”

“这个还没最后谈好,得看价钱。但书名我想好了,《那只夜莺》,怎么样?”

我低头翻看厚厚的余一卒年表打字稿,见上边有许多红笔改写填补的字迹,有几处还注明:此部分可参考《史沫特莱传》中她初到延安的记录;此处应借用辽宁大学吉林大学黑龙江大学三校工农兵学员联合编写的《东北文学史》;应交代一下《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出笼前后的背景;和方励之刘宾雁一块被开除党籍的,是王若水还是王若望……我越看,越觉得那字迹熟悉。

“余一,这谁的字?”

“俞佳的呀。”

“俞佳?”

“嘿嘿,全沈阳最有才华的美少妇,现在是我秘书了。不瞒你老兄说,那些日记,我根本没看,我哪有闲心呀。这年表是俞佳拟的,她有热情搞任何与文学有关的事。”

“你可真会巧使唤人!

“有钱难买愿意嘛。”

我认识俞佳超过五年,从没想过方正良倒班有什么规律,余一认识俞佳不足五天,就准确地推算出了方正良哪天夜班。他约俞佳聊天那晚,医院里的方正良,正不情愿地与阴道、卵巢、子宫和经血打着交道。聊了大约三小时后,余一就也与这些东西打起了交道。与方正良不同,他情愿。本来,俞佳的月经应该迟两天来,可余一的出现,加速了俞佳生理周期的运转速度,那个晚上他们的第二次爱,是蘸着经血做的。

“不行余一,你不能这样……”

余一开始动手动脚时,俞佳满口拒绝,但表现并不慌乱。此前他们三小时的谈话,加上余一住处的暧昧气氛,已把慌乱这种反应稀释掉了。他们不可能三个小时只谈文学,即使只谈文学,其间也有宽阔的缝隙容纳别的:调情、挑逗、暗示、影射,激发性欲唤醒身体。作为艺术化的色情媒介,文学仅次于舞蹈和绘画。

“我们刚认识,让我再想想好吗……”

许多事情都有个规律,一旦开始,往前滑行就容易了。滑行甚至能产生加速度。余一动手动脚前,他们间始终有一米多距离。余一单臂伸展长度约六十七公分。但经过一番半真半假的动手动脚,手脚被冻结在一起就成了可能。俞佳“再想想”时,余一一直拉着她手,紧贴着她的一侧身体,做自我批评。对不起俞佳,我太冲动了。余一轻柔的声音有催眠功效。你慢慢想,我会尊重你,就这么跟你相依相挨,我已知足……余一忽而攥紧俞佳的手,忽而理顺她一缕头发,忽而在说话时,伸出舌头舔她耳垂。

“余一我不是轻浮的女人,要这样了,我怎么面对方正良呀……”

余一把俞佳放到床上,搂抱亲吻,抚摸揉捏,一次次冲破形式主义的封锁线后,就把俞佳衣裳全剥净了。他们的身体交合之际,俞佳哭了,拉过枕巾蒙在脸上。俞佳的哭泣让余一发懵,他草草解决了自己的饥渴,再次展开自我批评,同时赞美俞佳,从她乳头的颜色歌颂到脚掌的形状,间或进行并不夸张的情感表白与未来憧憬。俞佳的自觉反应由此出现,从身体到语言,都松弛下来,不再僵硬,针对性,针对性器官,针对性事对自己的影响,她能像余一那样客观面对了。五十分钟后,他们开始了二度合作。

“搞我!搞我!搞死我吧……”

“文革是怎么搞起来的?是马连良的迂腐搞起来的。”

余一卒此话一出,众人皆惊:“马连良?唱戏的马连良?”

“对,就是他。”

“怎么能是马连良的迂腐搞起来的,分明是姚文元的邪恶搞起来的。姚文元那篇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吧?是这篇文章引出了文革嘛。”

“操,文革是江青搞起来的。这娘们歹毒,红颜祸水,狠毒莫过妇人心。”

“哎,你怎么说话呢?江青就代表所有女人啦?”

“哈,女士不高兴了,别打击面太大。”

余一卒一生混迹官场,还是文化官场,在外人看来,能基本顺畅没倒大霉,算他命大。我也这么认为。邹晓昆也这么认为。可余一卒的日记显示,如果他性格不那么活泼,思维不那么灵动,嘴巴不那么没把门的,也许能混得更好。

“这不是说文革起因吗,咱思考问题,得尽量上溯源头。在我看来,凡事的起因都有明暗两种。文革的暗起因是什么可能太复杂,中央不公布调查结果我不敢妄猜,我只能找明起因,从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琢磨分析,而我觉得,这明起因,就是马连良……”

“哎余兄我明白你意思了,姚文元要批判什么得先有目标,他批的那出戏,是马连良演的。可还得先有写戏人呀。写《海瑞罢官》的是吴晗,要按你逻辑……”

“你这么说也行,那就吴马吧。”

“吴马……叫晗良多好,又‘寒又‘凉,像知识分子——像中国人的心。”

“唔,是挺好,寒凉。”余一卒对朋友的命名十分满意,端起酒杯与身边人撞。都喝不少了,别人只象征性沾沾嘴唇,只有他仰脖全给干了。“这吴晗,不好好当他的明史专家,不专心当他的北京副市长,非瞎胡闹地往文艺上凑,写出戏出来贻害中国,说他惹来文革的火烧了全中国大部分人的身也不能算错。哈,寒凉……如果没《海瑞罢官》,老人家能不能找个别的由头搞文革我说不好,但文革肯定是《海瑞罢官》引出来的,而引逗着吴晗写这出戏的,就是马连良,所以这事的老根在马连良那。他一个唱戏的,不懂政治,民盟开会时,乱提建议,见了副市长吴晗,就一遍遍地请人家写海瑞戏,人家不写,他就使劲夸人家那几篇关于海瑞的文章写得好。什么人让人那么一通夸能不飘呀,吴晗就飘了——哈,我是小人之心这么看的。他们俩,一个懂戏不懂政治,一个懂政治不懂戏,共同弄出一出政治戏来,就把中国拖进了深渊……”

“那,余部长,他俩为啥都对海瑞感兴趣呢?”

“这不怪他俩,那时候,全中国凡是跟风跟得紧的,都对海瑞有兴趣。这得往前推。五九年春天,针对大跃进浮夸风,老人家动员大家讲真话,提倡海瑞精神,刚直不阿直言敢谏什么的,他们也是执行部署响应号召。”

“没执行好没响应对。”

“是呀,没执行好没响应对。像吴晗,一个学者能坐到副市长宝座上,至少能证明他挺精明,比如在他文章《论海瑞》后边,为防患未然,他就能想到加段骂右倾机会主义的话,意思是彭德怀那种提意见,是机会主义算不上海瑞。可不行,还是跟出了毛病,最后弄个自杀而死。”

“老余这意思是,在中国,遇事你喊喊口号帮帮腔行,一动真格的,就容易招麻烦。你们年轻人呀……”

“你老兄这么说好像吴晗马连良活该倒霉了,我不同意。”

“人家老余没有指责‘寒凉的意思,是吧老余?就是客观地说,‘寒凉的没跟好导致了他们的下场。”

“这也太虚无了,同样是紧跟,都想讨好,为什么姚文元就没跟出毛病?”

“余兄你说文革起因于‘寒凉的迂腐我不反对,可他们那戏,六一年演的,到六六年文革差好几年呢,这因起得太长了吧?你应该再找找别的起因。”

“折腾成文革这么大个事,总得有几年铺垫过渡吧。别忘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可是六二年就提了。像姚文元那文章,光写就七八个月,十易其稿。当时他在上海写,江青坐阵北京指挥,来回传递草稿都是秘密的,夹《智取威虎山》的录音带里。那文章是六五年十一月发出来的,半年后……”

“就有了十年浩劫。”

“唔,关于‘十年,我也有点个人看法……”余一卒谈兴越来越浓。

“唔?这还有别的说法?”众人再次以众星拱月式朝向余一卒。

“叫我说,真正的文革,到九大就结束了。咱先想想,搞运动的目的是什么?我认为是权力分配,而九大一开,权力问题就解决了嘛。文革以搞垮刘少奇邓小平这些人为始,以确立理想的接班人林彪并将江青扶上中国政治舞台为终,一起一止,一沉一浮,这场运动,不很完整吗……”

引文:日记

“狼来了”的故事流传广泛,它的本意,是教育孩子不要说谎。可它的实际效果,却是传达冷酷,扼杀童稚的游戏精神。为了实现小的教化,不惜以牺牲人的生命和人性中的良善为代价,得不偿失。首先,我认为这孩子是在与大人逗乐,只是他缺少花样翻新的能力,游戏玩得雷同乏味。其次,即使他不为游戏,他真想撒谎,那撒谎就该让狼吃吗?试想,一个弱小的放羊娃,孤零零地独行在有狼的山间,他和他的羊都是狼的美味佳肴,这时候,他疑神疑鬼不正常吗?他天天生活在恐惧中,一走进山里,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联想到狼的袭击,是恐怖的想象使他出现了判断错误,这无论如何也罪不该死。再次,进一步讲,谁又能证明放羊娃说的不是真话呢?大人怎能知道狼是否来袭击过呢?也许正是孩子一喊,把狼吓跑了,来救助的大人才扑了空。可这些大人除了刚愎还很邪恶,扑空后,不反省自己反应不及时行动不迅速,反怪孩子骗人说谎,孩子遇难后,他们几乎是幸灾乐祸地编出“狼来了”的故事对他鞭尸。这些大人,肯定不是孩子父母。

这段日记,记于一九三六年的上海,十九岁的余一卒正准备离开家乡奔赴延安。在这段日记后边,他对该以哪种体裁处理他的思考犹豫不决:“杂文?小品文?讽刺小说?”

“以爱为旗”!

“我触摸到了你身体的静寂而和谐的真理”;

“爱情如此短暂,可负情却如此长久”……

爱情就像诗,爱情的结束就像诗句突兀的中断和转折,就像诗思的无以表达的省略与空白,就像诗情在纸笔之外的浮动与氤氲。必须记录它,用诗的语言和诗的激情及诗的无奈记录它!可怎么记录呢?精神和肉体,肉体和精神,感官快乐和心灵净化,淘洗心灵和愉悦感官,对它们我怎么表达?还有,爱情那么美好,那么美妙,那么无以形容地美轮美奂,可为什么,它又能像水渗沙漠一样,一瞬间便溜得无影无踪?女人,你究竟是什么?是魔鬼还是天使,你出现在男人生活里,是为拯救他还是毁灭他……

别了,女人;别了,爱情;别了,我没改造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肮脏灵魂!

冷静。不能意气用事。艺术是超越个人恩怨的东西。这是一部长篇小说,它的名字可以叫《此前曾活过》。对,爱情使人复活,爱情的失去则是人的死亡。

这段日记,记于一九四六年的锦州,二十九岁的余一卒与一批文化干部一道,继战斗部队之后,长途奔袭赶往东北。日本人统治时期,东北是满洲国,日本战败后,这里是政治上的真空地带。他从延安到哈尔滨,一路上,只在锦州做过短期休整,逗留三夜。也正是在锦州,这批文化干部兵分数路,前往东北的数个城市。

季新铭是战斗英雄,最后一批从朝鲜战场回国以后,领导派他去个每期半年的青干班进修深遣。季新铭不喜欢学习只喜欢打仗,他要求去福建前线,要为攻打台湾充任尖兵。为此他与领导闹了矛盾,矛盾解决后,去附设在一所大学的青干班报到时,他比别人晚了一周。有人认为他拖延报到时间是素质低下,是傲慢,更多的人则认为,他不想来学习是傻,缺少对个人成长前景的预测能力。青干班全称青年干部培训班,成员皆是最优秀的军地青年干部。当初筹办这个班时,为给青年划年龄线,主管青干班的几位领导有

过争论,他们把青年时段的上限,分别划定为三十五岁、三十三岁、三十岁、二十八岁、二十五岁。五个领导五种说法,只能去请示更大的领导。更大的领导沉吟片刻,跟大学那边的领导通了电话,问学校能为青干班解决多少床位。大学领导谨慎地说,你要多少?更大的领导不高兴了,说你就别转你那知识分子的小九九了,有多少你就说多少吧。大学领导试探着说,三四十张吧。三十四,确定吗?确定……大领导把三四十听成了三十四,大学领导就来个将错就错。两人都讲普通话,一个带广东腔一个有东北调。好!更大的领导撂了电话,对管青干班的几个领导说,三十四往下都算青年。知道了大领导的划线方法,大学领导懊悔不迭。他们学校,已为青干班腾出四十张床。他认识筹备青干班的几个小领导,知道他们计划把青干班人数定为四十,他顺着大领导的误会把床铺数少报六张,是希望上面能多拨经费。他弄巧成拙了。如果知道大领导是用床铺数为青年划线,宁可少得点钱,他也会把床铺数报在三十五张以上,原因在于,他三十五岁的儿子,已内定为青干班学员,如果他实话实说,大领导没准会在四十岁为青年划线,那他儿子入选青干班万无一失。可现在,他儿子不算青年了。第一期结业后,从第二期起,每期都接收四十位学员,但界定青年的年龄线,却一直卡在三十四岁。在这样一个学习班里,在季新铭这个不喜欢学习只喜欢打仗的军人学生身上,将会发生什么故事呢?

这段日记,记于一九五六年的哈尔滨,三十九岁的余一卒运交华盖,刚由正科长降为副股长。导致他降职的原因可能有二,但二者的分量孰轻孰重,他一辈子没打听清楚:一,胡风成为反革命前,他说过欣赏胡风的话;二,当年介绍他去延安的那个地下党员,后来查出曾被捕过,写过脱党声明。

舞剧《女娲》巡回演出,不必我亲自带队。可我喜欢这出戏,它倾注了我太多的心血。它每到一地,我至少要跑去看一两场。在松原,我去看的最后一场,演出结束,有个老头找到后台,说要见大领导,舞剧团团长把他推给了我。老头自称退休矿工,拿出一堆奖状证书,表明他不是骗子。他说要与我谈谈女娲。我相信他不是骗子,但认为他神经有点问题。第二天,全体演职人员去白城了,我没立刻回长春,而是与一大早就来找我的老头聊了起来。在招待所房间,老头说话时鬼鬼祟祟,好像担心隔墙有耳。他给我讲,当初女娲补天,共炼了十二丈高、二十四丈见方的大石头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总共使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剩下一块……老头说到这,我笑了,说大爷这事我知道,剩下那块,被刻上《石头记》了。老头白我一眼,说那是曹雪芹瞎编的,我要给你讲的是真事。老头这么一说,把我噎没话了。我只能听他讲,剩下的那块神石如何能帮人逢凶化吉,除病消灾。他的故事,陈腐老套,对修改《女娲》毫无价值。但我还是再三感谢,说大爷我得赶回长春还有会呢。他倒没留我,只是小心地掏出个布包,打开层层包裹,露出里边一块鹌鹑蛋大小的黑灰色石头,说为感谢我带人传扬女娲美名,他替女娲祖宗送我件礼物。他说,可别小看这疙瘩丑石,它原本是留在人间的那块补天石身上的一块骨肉。我推让一下,只能接受,老头太热情了。我知道,松原地区出产一种石头叫麦饭石,含有多种有益人体的微量元素,像喝茶那样长期饮用泡麦饭石的水,相当于多吃水果蔬菜。麦饭石不是贵重东西。回到长春,忙这忙那,那丑石头放哪我都忘了。半年后,有一回重感冒,妻子翻装药的抽屉时发现了它。她听说那是来自松原的麦饭石,洗洗就扔我水碗里了。我当时病得挺重,打针吃药都不见效,可喝下几碗麦饭石水,很快就能下地了。这之后,我坚持喝麦饭石水,基本没再有过毛病。两年后,有一天,我和两个同事去通化,都坐上长途客车了,我忽然浑身发冷脸冒虚汗,两个同事只能陪我废了车票去医院。还没到医院,我就没事了,而那辆客车,刚到伊通就翻了,三十多乘客死了一半。又有一天,妻子要我陪她看《甲午风云》,下班时,我在她单位大门对面的水泥厂围墙外墙根下等她。那天风大,站墙根避风。可我忽然满脸虚汗打起了哆嗦,难受得蹲地上一个劲叫唤。一个骑三轮车的男人从我身边过,他把我抱上三轮,说要送我去人民医院。三轮车走出去没三十米,就听身后轰隆一声,只见刚才我待的地方,被倒下来的一大块围墙加上墙里傍墙码着的一大垛水泥给埋上了,有两个刚好路过那里的行人,只从红砖头和水泥袋子间露出半条胳膊一条腿。我身上的毛病,这一瞬间也全好了。这样的事,又发生过几件,我不敢不相信那麦饭石与女娲没关系了。

神话与封建迷信是不是一回事?是!要彻底批判!

这段日记,记于一九六六年的长春,四十九岁的余一卒被剃了阴阳头,正接受白天的游街示众与晚上的隔离审查。在这之前,他已毁掉了他以前的大部分日记,在这之后,他也多年没写日记。可隔离审查期间,在检查材料草稿背面,他却信笔写下过一些或像神话传说或像民间故事的非检查文字,它们中的一部分,和检查一起保留了下来。

题目:《背诵》或《认真》。

身为技术权威的某甲以前是领导,因技术人员某乙工作马虎经常出错,有一次,他要求某乙连续十天来他办公室,每次连续背十遍同一段毛主席语录: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后来某乙成了造反派头目,某甲成了走资派。大权在握的某乙对某甲提出要求,让他每天来自己面前背毛主席语录,某甲不服,说你这是报复。某乙说,我就是要报复你,我要十倍百倍地报复你,你不是让我背十遍吗?我要让你背一百遍,你不是让我背十天吗?我要让你背十年,你要不服,我就让你天天上老虎凳喝辣椒水。已经上过老虎凳喝过辣椒水的某甲不敢不服。从此以后,每周六天,每天都有一小段时间,某甲竖立于某乙面前,连背百遍“就怕认真”和“最讲认真”。这期间某甲也反抗过:找借口拖延时间,假装忘了,哭咧咧地乞求,气哼哼地叫喊……可工作上马马虎虎的某乙,在这问题上毫不含糊,他让老虎凳和辣椒水给“认真”当后台。最初,某甲很沮丧,某乙很得意,某甲羞愧难当,某乙趾高气扬。有几次,某甲病了,向某乙告假某乙不准,他几乎是爬到厂里的,站不住,就在某乙面前半趴半坐地背诵。时间稍久,有一次某甲又半趴半坐在某乙面前时,某乙也不好意思了,说你有病,就免了吧。可没承想,病中的某甲竟愤怒起来。说你这种不认真的态度,完全违背了毛主席教导,再发展下去,你就像我一样是罪人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某甲和某乙的状态颠倒了过来,再同处一处时,某乙很无奈,某甲很亢奋,某乙愁眉苦脸,某甲精神抖擞。这时已不时兴老虎凳和辣椒水了。某乙多次亲自开口或通过别人阻止某甲继续背诵,甚至以再背就斗他相威胁。可某甲已经矢志不渝,不管什么人以什么理由要求他停止背诵,他都会认真地说:我还得背九年整、背八年零三个月、背七年半……人人都说某甲疯了。这期间,某乙由造反派头子变成了被审查对象,又被结合进厂领导班子,再降职为车间级领导和复原为普通技术人员。不

论他在什么岗位任职,又不论他正干什么身边有谁,某甲狂热的目光总能寻觅到他,来到他身边,某甲把捏只圆珠笔的右手有力地一挥,在捧个小本子的左手上打个拍子以示开始,然后,便口齿清楚地背诵起来。有无数好事者无数次地数过,每次某甲都能背足百遍,他一般一边背一边在手里的小本上以“正”字标记。后来,某乙每天最大的事就是躲避某甲,不惜旷工和泡病号;而某甲,坚持每周见六回某乙,宁可起早或贪晚去某乙家门口蹲坑守候,宁可被某乙的家人推推搡搡,宁可被警察一次次带走……某甲在某乙面前的背诵没坚持十年,他的背诵进行到第五年时,某乙不上班了。不是某乙不上班某甲就找不到他,那时更好找。不再上班的某乙,每天都去站前广场,站在苏联红军纪念塔的宽阔基座上,连续几小时地向来往旅客背毛主席语录: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

这段日记,记于一九七六年的沈阳,五十九岁的余一卒任沈阳重型机器厂工会干部。此前他是由长春下放东丰县农村的五七战士。许多同伴回长春时,上边无意也启用他,他慌了手脚,找到辽宁的老战友,请他们把他弄到沈阳。这很困难,五七战士是特殊农民,回城应该哪来哪去。但辽宁的老战友够意思,几经辗转,把他作为东丰县机修厂工人,调入沈重这家著名企业。当然,只是过渡一下,不久之后,老战友将把他调入文化部门。

雪柏啸风立,明月破云圆。倏然灯火斑驳,人道又更年。本欲挥毫泼墨,又恐词轻句拙,掷笔竟无言。多少不平事,婉转在心田。

少年志,能放浪,耻疏闲。而今方晓:人海沉浮赖机缘。想我庸常才具,敢诩丰衣足食,何苦枉寻烦?解得鱼之乐,自在即修禅。

——水调歌头·自言自语

这段日记——这首词,填于一九八六年的巴黎,六十九岁的余一卒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了趟国。他还在任上。但好几年了,他屁股一直坐得不稳,总有人在背后鼓捣他回家。他身体好,干劲高,热情足,几次整党时都表示过,不论工作多忙多累,他也不在乎,他希望最后在岗位上死去。他也清楚,岗位对他的尸身没有兴趣。

我们每周三下午的麻将牌局,像以前单位周三下午的政治学习,雷打不动。我家在市中心,是当然的活动中心。最初我们中没有郎军,是胡中惠王滨我加上穆林风。我们都是文化口的。前几年老穆死了,以前做企业的老郎加入进来。他不认识老穆。我们一向都很守时,后加入的老郎尤其守时,还负责提供茶叶。可这天,牌局开始时间都过十分钟了,他们还一个都没上来。我就站在窗口张望,望了一会,见楼下马路对面每之购超市里走出个人,竟是老穆。马路不宽,我眼神也不坏,我认为我没看错。老穆还是光着秃头,穿件看不出新旧的灰夹克衫。我有点惊讶,但不特别惊讶,我只想,要是一会老穆也上来,五个人的麻将可怎么玩呢?这时老穆正昂起秃头往我家看。很快,他看见我了,把右胳膊冲我举起,晃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我买盒烟。他喊。他手里拿的是不是烟我看不清楚,可他的话我听清楚了。我回头告诉老伴,说老穆来了,不知是路过还是要上来。老伴说你老糊涂啦。我说真的,并拉她来窗口。可每之购门口,已经没了老穆的影子。这时门铃响了,像往常那样,胡中惠和王滨搭伴来的。一进屋,他们就说见着穆林风了,是和穆林风说话耽误了时间。我笑了,好像忘了片刻之前我看到过什么,我说你俩老糊涂啦。老胡说真的,在华山路那个每之购超市里,我进去买烟他也在买,我俩聊了几句,王滨还怪我磨叽,进店叫我见老穆在那,就也和他聊了几句;老王也说真的,老穆的光头还那么亮,那件看不出新旧的灰夹克衫上有好多褶子。华山路在我家小区另一侧,我看不到,我窗下能看到的小街叫步云山路。每之购超市是小型连锁店,在沈阳,估计能有一两百家。这时门铃又响了,郎军到了。他边擦汗边致歉,解释说,他迟到是让我们的老哥们给耽误了。我和老胡老王都问他谁,他说穆林风。我们都笑了,说老穆都死好几年了,再说他也不认识你呀。老郎说真的,在天山路那个每之购超市门口,他和我走个顶头碰,我想绕过他,他却拉住我,问我是不是叫郎军,是不是要去余一卒家玩麻将,是不是还有老胡老王。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拍着光头嘎嘎大笑,说他能掐会算,然后才正经起来。以前我和他们玩,他说,后来我不玩了,你才补了缺。我就知道他是谁了,说穆林风吧?他说正是在下。我说真巧,那一块去老余家吧。他说你先走,我得进去买点口粮。我问什么口粮。他说烟呀……老郎没讲完,我和老胡老王都说他老糊涂了,尽说疯话。这天,我们麻将的开战时间晚半个点。

这段日记,记于一九九六年的北戴河,七十九岁的余一卒刚死了老伴,大女儿一家三口陪他来北戴河休养。看不出他多么悲伤。他依然能吃能喝,能走能说,能看书能写日记,能下海游泳能玩麻将。

碎片

巴塞尔姆这个二十世纪下半叶的美国小说家,不是最早写出“碎片小说”的人,但我认为,他是最早有“碎片自觉”的人。

几十年里,只计长篇小说,我读过的有两千本了。它们大多像新闻报道的扩展与延伸,像电视剧的原始脚本: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有鼻子有眼,有高潮有戏剧性,有典型环境典型人物,有教化功效道德寓意。它们完整。它们扶老携幼地一路走来,一如由重视胎教开始到提倡火葬结束的《公民守则》。完整的小说有个好处,方便归纳“内容提要”或“故事梗概”,时间紧迫,有经验的读者溜它们几眼,去研讨会领红包就不至于脸红——我指的那种有经验的读者,是批评家与领导。在小说这个奥妙无穷的精神领域,敢通吃左右的,唯领导与批评家。那类小说,也曾让我如醉如痴。后来我写不了。后来我迷恋另一路小说。另一路小说的最大特点,是挑战完整。它们也完整。它们当然完整。可在我眼里,它们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完整性。它们提炼不出“关键词”,还主题多义难下定评,故事不悲不喜,情节不跌不宕,结构不三不四,语言不阴不阳,不论从哪页读起,都能带给人莫名的不安,若忽略里边的人物与事件,并不影响阅读快感。它们是些奇异的碎片,其闪烁方式,与人意识的活动特点颇为相似。有些小说,说它们不完整没有异议,像《城堡》与《审判》,像《没有个性的人》,皆因作者亡故未能写完;可有些作品,不仅完成了,篇幅还长得像中国戏曲的拖腔或西洋歌剧的咏叹,却也并不似专卖店的商品那样属性统一,而如杂货铺的物什那样种类各异,比如《追忆似水年华》,说它完整倒像亵渎。当然,天下没有绝对的事物,完整与零碎是相对的,齐眉举案叫夫妻恩爱,吵吵闹闹未必就不是恩爱夫妻。也许,完整的小说就像完整的人生,更存在于托尔斯泰以前,随着八旬托翁像十八少年那样,与波良纳庄园的安逸生活挥手诀别,这世界上,完整的历史就结束了,小说的与人生的完整历史都结束了。生活不再是凤首熊腰豹子尾巴,而是中断、休止、切换、变异、停顿、位移、间隔、偏离、扭曲、错失、混淆……是另起一行。

“碎片是我唯一信赖的形式。”这是在小长篇《白

雪公主》的中间部分,巴塞尔姆通过他的小说人物发表的声明。

“与碎片有关的只是形式吗?”这是在创作札记《碎片》的结尾,我针对可能存在的商榷意见,为商榷者预留的讨论题目。

十岁前,余一卒和爷爷奶奶住在乡下。那年冬天,该回上海了,爷爷让他随自己上山学挖冬笋。爷爷奶奶家的活计既有长工干也有短工干,从来不用爷爷动手,更用不着年幼的余一卒出工效力。他的任务,是读历史写大字背诗文。可爷爷要求了,余一卒不敢违拗,只好边背诵“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更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边绊绊磕磕地爬崇山峻岭穿茂林修竹涉清流激湍。在山上,爷爷告诉他,挖冬笋有个诀窍,就是顺着竹鞭挖。他找到一根竹鞭,一路挖去,很快就挖到一篮子竹笋。这时他抬头,发现已挖了一百多米。他很惊讶,一根不起眼的竹鞭,竟那么长。爷爷就是要他有这种感受。爷爷说,正是有了这样发达的根系维持生命,山上的竹子才不会枯死。这之后,关于竹子,爷爷发表了长篇大论,说毛竹在笋期,遇雨就长,等到长成竹子,生长几乎就停止了。可过个三五年,会突然发力,再度以惊人的速度向上生长,如果夜深人静时来到竹林,都能听到拔节声音。原来,在那不长个的三五年里,竹根在地底下并没闲着,而是发疯般地向远处延伸,最长时,竹子的根系能铺好几里地,这样,在方圆数里的土地上,竹子就能随处获得营养和水分。

“是这样吗?”余一问俞佳,俞佳的家乡盛产竹子。

他们认识,我是介绍人。如果知道事情会发展成后来的样子,我不会为他们牵线搭桥。再说一遍,我喜欢俞佳。我恨方正良这个俞佳婚姻之内的压迫者,更恨余一这个花花公子,风流唐璜,俞佳婚姻之外的勾引者。我苦苦培植五年的果实,他五天就摘了下来。我承认,情场上竞争的公平程度,仅次于赌场,胜于官场以及商场。我知道俞佳不讨厌我,甚至喜欢——包括喜欢我的“轻浮”,可我最直白的表达,也伪装成玩笑,让她不解我什么意思。我把俞佳看成天使,看成我的贝雅特丽齐与杜尔希内娅,我不愿想象天使也有阴道、卵巢、子宫和经血。在这点上,余一和方正良比我诚实,能看到贝雅特丽齐与杜尔希内娅也是女人,而叫个女人,就有阴道卵巢子宫经血。我的浪漫想象败给了余一的具体发现。余一向我炫耀猎艳收获时,我只能强扮色鬼嘴脸。这个时代放纵光荣,自律可耻。我批评他上手太快,容易惊飞猎物。你小子呀,我说,以后别那么急猴似的,好饭不怕晚嘛。可余一一句简单的回答,却让我有如梦中醒来。他羞赧地说,刁兄呀,你这逻辑根本不对,好饭就应该早吃,否则不馊了?骤然清醒,我对余一即怨消恨泯,包括后来知道了他欺骗我利用我,我也觉得错不在他。骗子的职业就是欺骗,无可指责;应该指责的,是被骗者的迂腐愚钝。俞佳随余一去北京后,有一天,方正良口气谦卑地打来电话,求我帮他找找俞佳,说要处理一件离婚时的遗留问题。俞佳去北京后没联系过我。我打余一手机,他换了号码,我就找格非,要余一的新电话号。

“余一?谁是余一?”

“你学生呀,你到清华后带的第一拨研究生,在中国传记文学协会当副秘书长。”

“这,传记,秘书……他认识我?你记错了吧?”

我没提新版《欲望的旗帜》。

后来,我也没与中国传记文学协会联系。我很快就打听到了,在中国,类似名目的组织至少有六家,三家在北京,另三家分别在深圳上海西安。

当时,余一找到我,让我帮他介绍些沈阳地面上企业界的朋友与文学圈的同行。企业界的我不认识,认识也懒得做这种介绍。有钱人捉弄文化人和文化人糊弄有钱人的闹剧我没兴趣看,更不愿导演。我就喊来些文学朋友,共同陪余一吃了顿饭,其中有俞佳。

“刁斗,把你的《本雅明文选》借我好吗?”

那天饭后,与俞佳同路回家时,我已忘了饭桌上余一对她的建议,也忘了我接茬说过我有本雅明的书的事。俞佳没忘。

尹雪虹曾是邹晓昆女友,两人分手,是因为对“修养”一词有理解上的差异。学术问题成了他们爱情的粉碎机。

与邹晓昆一样,尹雪虹有家,有配偶孩子,她没想离婚嫁邹晓昆,她知道,邹晓昆也不会离婚娶她。他们的爱情不含杂质,像玻璃一样纯粹和易碎。俩人好上后,除了间或来我家约会,想多见面非常困难,他们不敢逛公园看电影,吃饭也只是买堆熟食在我家吃。邹晓昆说,他恨不得二十四小时和尹雪虹在一起,可他是官,事多倒在其次,更得考虑影响,他只能强化自己的自控能力,让熊熊爱火焚燃在心底。他是对尹雪虹这么说的。尹雪虹没怪他,只是自控能力没他强,偶尔的,熊熊爱火会烧得她脚心发痒,一痒,她就要跑到邹晓昆住的亚洲城,去看他的生活环境,看他家窗户,看他上下班,看他休息日陪妻子女儿在小区游乐园打羽毛球转呼拉圈。去过多少次她记不得了,但真看到邹晓昆的时候并不很多,偶尔看到了,即使邹晓昆独行,她也不会显形现身。她的自控力在这时候发挥作用。有一次约会,她没忍住,把她的行为对邹晓昆说了。她没想以此换取什么,只为表白心迹。出乎她意料,邹晓昆没做反表白,而是火了,说她这是变相监视。她没监视的意思,这很快就说清楚了。你和别人好不好我不关心,尹雪虹说,你和我好我就满足。尹雪虹的话让邹晓昆说不出别的,但尹雪虹女学生式的恋爱方式,还是让他生气。尹雪虹也明白这点,她只是希望,邹晓昆能先表示理解,然后再指责。邹晓昆不去理解,一味指责,说这种方式的根源是修养不够。你是想看我妻子,看她长得啥样气质如何,去跟她比较,邹晓昆说,你别反驳,即使你没明确想过,潜意识里也有这动机。你懂不懂,嫉妒、吃醋、占有欲、过分关注,统统都是修养问题。邹晓昆说尹雪虹别的,也许这事就过去了,但拿修养说事,等于毁尹雪虹的容。尹雪虹长得漂亮,穿着华贵,讲话时模仿邢质斌李瑞英,落座时不光腰板笔直,微偏向一侧的双腿还并得很拢,她每周两次请家教学钢琴,又两次去贵夫人俱乐部做瑜伽以及美容美体,她在日记里写诗,经常把读到的好文章推荐给《读者》、《意林》、《青年文摘》,每次与邹晓昆约会,都带束鲜花,插在我床头柜上的广口瓶里——我家有不少空酒瓶子,她从来不用,那只丰乳肥臀般的柠檬色广口瓶,是她特意买的。她没说过那瓶子是寄存我家还是送给我了。

“我爸是掌鞋的,我妈是家庭妇女,我的兄弟姐妹都是下岗工人,我丈夫是包工头起家的暴发户,我没读过大学十七岁当纺织女工……就为这,我的修养就不如你这个从清原大山沟里混到沈阳来的农民吗!”

邹晓昆知道他言重了,惹祸了,赶忙赔笑哄尹雪虹。他当惯了领导,他哄她,采用的是领导安抚下属的方式。就修养一词的定义,他与尹雪虹展开学术讨论,以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作判断标准。他以为平等交流与名人理论能帮他挽回局面。没挽回,从此尹雪虹不再理他。后来邹晓昆的几个女友,与尹雪虹比,出身都更好,学历都更高,有个电视台的主持人,更是民间公认的沈城十大名媛之一。但评价她们时,邹晓

昆说她们比不上尹雪虹一个脚趾。邹晓昆是对我这么评价的,有的分手后这么评价,有的没分手就这么评价。我没问他拿她们与尹雪虹的哪个脚趾比。

有一天,邹晓昆给我打来电话,了解俞佳。俞佳进入沈阳文学圈时,他已转行官场。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以为他要打俞佳主意。

“她找我聊余一卒,我就热情接待了她,可聊完才知道,她是要给老爷子写传。这事你知道吗?这俞佳怎么回事?”

“哦,知道,她也采访我了。”我不知道俞佳对邹晓昆怎么说的,但在余一那里,她已由义务帮工变合作者了,这显而易见。俞佳没采访过我,可余一从我嘴里了解不少余一卒轶事,也就等于采访我了,而他们干的是同一件事,说俞佳采访过我也说得通。“你干吗这么大惊小怪?”我尽量淡化邹晓昆的警惕。

“给老爷子写传,这事就大了。沈阳地面上,死的活的,比他够级被写的多去了,人家都没写,就写他,这怎么行。你了解什么背景吗?”

“咳,人家作者喜欢写谁就写谁呗,跟级别有屁关系,再说有关系他也死十来年了。现在的小商小贩小歌星小球星,被人写传的多了去了。你别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操,你根本不懂政治。余一卒是小商小贩小歌星小球星吗?死了他也是盖着党报上的讣告死的。我必须跟上边汇报,有啥背景你不许瞒我。老爷子可是咱俩共同的朋友,咱不能让他躺骨灰盒里还惹组织操心。”

邹晓昆的这种思虑,和我不在一个语义系统里,我不知跟他怎么对话。“这事儿是余裕张罗的,你问他去——哎晓昆呀,我倒要问问,你这么谨慎,为什么还要接待俞佳?”

“操,尹雪虹陪她来的。”

《文学大观》停刊以前,每期封底都发照片,清一色外国摄影师拍的人物写真。无须讳言,都是女性:年轻漂亮,轻衫薄饰,性感迷人。仍然无须讳言,都没版权属于盗用。有一期,上了美国摄影师罗·鲍斯威尔的《古巴少女》。那是一张全裸照片。照片上的少女,很像早年郎平时代古巴女排的主攻手露易斯,除了比露易斯矮半个头。矮半头的露易斯比驰骋球场的露易斯文静清秀,侧坐在花园里一把造型别致的白椅子上,好奇地望向镜头左侧。她乳房不大,正在发育,屁股也小,紧凑结实,她手里拿顶有彩色图案的草帽,很随意地搭在阴部。她阴部没草帽也暴露不出什么,她侧身片腿的坐姿,足以保护隐私部位。这幅照片的构图用光都很讲究,那古巴少女给人的感觉,除了纯洁看不出别的。也许我还不下流吧。我担心有人比我下流,为慎重起见,就给那照片配了二百字说明,题目叫《卡彭铁尔笔下的古巴少女》,介绍卡彭铁尔这个古巴作家和他的小说,兼及他笔下的少女形象。我不知道卡彭铁尔笔下的少女与别的作家笔下的少女有什么区别。

“在自己杂志上发东西不好吧。”邹晓昆说。

“放屁!这也叫发东西?这是给照片穿防护衣。”我差点撕了我的说明文。

当时邹晓昆是《文学大观》主编,我是他兵。

问题还是来了,竟来自余一卒,他指责我们发色情照片。他是我们杂志编委。那时他已离休回家。以前有几幅女人照片,完全取白海外色情杂志,但她们身上至少有两条比基尼布带,余一卒就没说她们色情。他色情的标准是是否裸体。

“一定要发这光屁股的,”他说,“也应该说她是卡斯特罗手下的女战士呀。”余一卒的批评是为我们好。“你弄个卡彭铁尔,连我都不知道他老大贵姓,领导能知道吗?除了古巴女排,领导只知道卡斯特罗。”他仔细欣赏那幅照片,还偏头侧望,好像那照片是立体的,他那么看,就能看到草帽底下。“啧啧,还是美国人拍的,美国把古巴视为眼中钉,美国人只会丑化古巴人。”

如果事情至此为止,也就罢了。那期刊物出来不久,不知在个怎样的场合,余一卒碰到个管文教的市委副书记,而他手里,恰好有那期《文学大观》。他比副书记年长许多,可说话时,天真的表情与讨好的声调,仿佛孩子与大人撒娇。

“嘻嘻,李书记呀,你说这种艺术性的裸体照片,算淫秽下流不?”

出版条例规定,不许发表淫秽下流作品。但对淫秽下流没具体说明。什么淫秽下流什么不淫秽下流,一般都由领导定夺。

好多年后,陈希我写了本小说叫《冒犯书》。我没读过那本小说,不知道它“冒犯”了什么。我只知道,那本书由大陆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没有领导说它淫秽下流,估计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人没拿它去请示领导,或请示了,领导没认为它淫秽下流。接下来,台湾宝瓶出版公司又出了它,给陈希我寄的样书,被福州海关扣了下来。陈希我居住福州。海关认定《冒犯书》淫秽下流,而淫秽下流的书,不光不能进入大陆图书市场,作者本人也没资格得到样书。身穿海蓝色职业装的海关工作人员成了兼职法官。这件事情可以证明,在《文学大观》停刊十多年后,群众也像领导一样,有了权力判断淫秽下流。当然,不包括陈希我这样的群众。我的书也在海外出过,也接到过海外样书,我还真不知道,寄我的书海关工作人员已浏览过。以前我只知道,往外寄书,邮局工作人员要替领导履行把关职责。数月前,我新出了长篇小说《我哥刁北年表》,去邮局给朋友寄书时,为图方便,除了留一本待查的没封信袋,其他二十几本是在家封的。我与身穿草绿色职业装的邮局工作人员也算半熟,他们知道我不会违规夹带信函钞票。与我半熟的邮局工作人员小伙子给书过完秤,撕邮票时,一个没穿草绿色职业装的妇女叫住了他。此前她在另一张桌子前拍打电脑,轻重适度像打孩子屁股。可能电脑也像孩子,不太听话。没穿草绿色职业装的妇女让我把书袋全部拆开,要逐本检查。以前我俩也打过交道,看来她对我没印象了。与我半熟的小伙子欲为我谠隋,妇女用目光制止了他。她有资格不穿职业装,估计是领导。我说我邮的是同一本书,检查一本就算都检查了。她说不行,为迎接奥运,检查要升级。她就做了升级检查,一袋袋拆开,一本本翻过,皱眉想出一个个问题:还有叫东西的?为什么叫鬼子?安卓玛睿是什么意思?鲍尔金娜是怎么回事……我一一作答,详加解释。排在我后边的人骚动不安,用眼睛骂我。

她仍然没完。“这书你写的?”

“啊,是我写的。”

“有颠覆政权的内容吗?”

“没有。”

“有淫秽下流的内容吗?”

“没有。”

“有法轮功吗?”

“没有。”

“有六合彩吗?”

“没有。”

“噢,你这是股票书呀?”

“唔?”我愣住了,我这小说二十五万字,涉及股票的文字不足一行,就是其中一个叫许明的人物,原来是大官,腐败以后,从监狱出来,不再当官炒起了股票。

“你早说股票书不就得了,非说小说,让我麻烦这么半天。”

我知道股票书已让许多人溺毙股市,没想到,小说比股票还要危险。

有一天,我和陈希我通电话,问他知不知道有一种叫炭疽的病菌能致人死地。

“好像……知道。”他问我提这个什么意思。

“哦,有些国外的恐怖分子,喜欢在邮件上做手

脚,抹炭疽菌。如果海关人员在你之前拆看邮件,就等于你是大领导了,他们是你随从,替你尝饭菜酒里有无毒药。”

私生子

余一摆弄着宝石蓝色录音笔,希望我对《碎片》展开谈谈。我说几年前的即兴短文,没什么说的。他说他现在对“碎片小说”兴趣很大,急需获得理论支持。“说说吧刁兄,当年读你那篇札记,特有启发……”

“怎么,一个女秘书不够?还要招募男秘书?”我面带笑容,但口气尖酸。

“你看你老兄……”

“哦,玩笑。你先说说,你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余一的聪明还在于,一旦他发现某一事实已无法掩盖,唬不住你,他就不唬,而让事实的主体部分诚实袒露。在主体的诚实面前,枝节的虚假容易被忽略。“这么回事刁兄,当时余裕只想让我给他爸写个传记小册子,可那么薄个东西挣不着钱呀,拿出去吹牛也唬不住人,我就不想接这个活。是闲说话时,他说到余一卒那些特殊日记,我一下就想到了你的《碎片》,灵机一动,我就用你观点,鼓动他把他爸塑造成在艺术探索上有超前意识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家——这我小传也有话说呀。我还给他一份你文章的复印件呢。他是在我动员下,在你理论影响下,决定给他爸整理《往事与随想》的。可最近,也不知哪个王八蛋给他讲,后现代不时髦了,现实主义又回潮了,像余一卒这种饱经沧桑的知识分子老革命,要写书只能是史诗风格的自叙传,是长河体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余裕就心活了,想把小说小传合为一体,弄个自传小说。刁兄,这么替他攒小说,还不如我自己写一本呢,他加钱我也不能干呀。我意思是,他毁约我不怕,钱上他能补偿我;可这阵子,我做了那么多准备,也找到‘碎片式和老爷子的贴合点了,不做下去挺可惜的。我想最后放弃前,再用你理论洗洗他脑子,更充分地证明一下,把‘碎片式小说大师的高帽子戴余一卒头上,多独特、多合适、多有价值、多有分量——”

在余一嘴里,小说和俞佳画的是等号,他轻薄地谈论小说,与此前轻薄地谈论俞佳没有区别,都如同向医生描述急性肠炎如何使他呕吐和排泄。我反感他这种轻薄的态度。在我嘴里,小说和俞佳也画等号,但对它,她们,我只有尊重。谁亵渎小说和俞佳谁就是我敌人。余一那张妩媚的脸像张靶盘,我很想挥拳打在上面。可我犹豫。大概与年龄有关,岁月消磨了我的暴力热情。但我相信,我的犹豫更与余一带给我的总体感觉有关,对他的欣赏让我下不了手。是的,我欣赏他,仍然欣赏,他那种由天真包裹着的睿智,那种玩世不恭中的诚恳和认真,那种感性地洞见事物本质的能力,那种聪慧的谈吐和羞涩的微笑,都充满魅力。我甚至愿意能成为他。人们总向往自己欠缺的魅力。更主要的是,他对小说和俞佳的态度越让我反感,也越能帮我自省和反思。我可以尊重小说和俞佳,但它,她们作为存在物,作为客观化的臧否对象,谁规定过不容轻薄呢?只要小说和俞佳愿意向余一袒露自己,余一就有权建立自己的观感,比如,只看重它,她们的工具性质。作为工具,厨师用皮尺扎围裙,裁缝拿饭锅当板凳,都得允许。这样想来我无话可说,更没道理以拳脚说话。余一望向我的大眼睛纯净清澈,仿佛学生,正迷信地期待着老师的答案。他的肠炎传染了我,我似乎只有一种选择,就是像他那样呕吐和排泄。但我清楚,我的呕吐排泄与他无关,与余裕无关,与余一卒无关,只与俞佳有关。我不清楚的是,我呕吐排泄,是为帮俞佳呢,还是报复?我说,这类小说,确实方便你这种骗子唬人蒙市,在美学趣味相异的批评者那里,好坏的评价也会截然不同;我说,我个人喜欢这类小说,是喜欢它那种“轻浮”的姿态,那种以非逻辑的心理真实对抗逻辑化的表象真实的反抗热情,它们对传统形式的颠覆,对僵化结构的动摇,能带给我全新的阅读快感;我说,这类小说看上去只与技术有关,但撬动无意识的那根杠杆,恰恰是技术,小说家只有避开意识的理性设计,找到无意识为感觉中那些琐碎的、不相干的事件建立的秩序,才能聚合起并发散出作品内在的思想力量……这样说着,我渐渐发现,我的呕吐和排泄似乎与俞佳也无关了,又似乎,我的呕吐排泄成了辩护和捍卫,成了针对余一对我“碎片理论”的歪曲篡改的辩护和捍卫。我没喝酒,却有些醉,是说醉的。我往门外驱赶余一。你走吧快走吧,我说,我想干活了,好像能为《碎片》写个续篇。余一也醉了,是听醉的,他说你写吧我猫那屋不吭声不影响你,你写出来我立刻看。当然了,我们都是理智的人,又各怀心腹事,不会醉也不能醉。最后,作为余一的工具,或者准确地说,作为俞佳的工具,我站在地中央,既悲壮又兴奋地帮他俩做出了概括总结:

“出身:鲁迅接见过的文学青年;经历:领导进步文化的革命老干部;作品:死后出版的‘碎片风格长篇小说;定位:现实主义时代里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大师。这余一卒,基本就是萧红与丁玲的两合水了……”

余裕与余一卒一样,十岁前并不与父母生活在一起。是没与余一卒夫妇生活在一起。十岁前,他另有父母,一对体面的、风光的、美丽英俊的年轻父母。父亲画舞台布景,母亲在舞台上演话剧,他不知道还有父母之外的人也能成为他的父母。那时他与父母住哈尔滨,余一卒与妻子儿女住在长春。他十岁那年,父亲因为画毛泽东像成了反革命。父亲不承认自己反了革命,这就连累了作为反革命家属的母亲,革命者当着反革命的面折磨反革命家属。折磨女人比折磨男人更有乐趣。比如,把铁丝插入男人的尿道与插入女人的尿道,给被折磨者之外的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而拿女人乳头做文章与拿男人乳头做文章,其刺激程度,相差更不止千里万里。如此几个回合下来,反革命的态度不敢再强硬。反革命的转变让革命者满意,革命者允许反革命先回家休息,下一轮的批判过几天进行。反革命与家属商量一下,决定单方面拒绝再度挨批,双双把煤气胶管塞进了嘴里,而此前,他们已给了儿子一笔钱和一个长春地址。余裕只身一人在长春找到余一卒时,活脱脱是漫画家张乐平笔下的三毛。这一点与余一卒当年回父母身边不太一样。余一卒由乡下回上海时,是体面的少爷。余裕从此有了养父养母。待他们家由长春下放东丰又搬来沈阳时,已没人认为余裕只是余家养子,在相貌性格上,他比兄姐更像父亲。后来长大了,他从不讳言自己的私生子身份。他练过书法,写过诗歌,贩过西瓜,倒过煤炭,去美国学过工商管理,留洋回来,很快成了沈阳两拨官宦后代中一拨的头头。他这拨人经商,另一拨人做官。最初他们平分秋色。一拨有钱,一拨有权,各自心中都算平衡。可很快,余裕他们不平衡了。有权的那拨也有了钱,而他们有钱的不仅仍然没权,想挣钱时,还得借助权力。余裕把那拨有权者称作干事业的,把自己这种有钱者称作玩心情的。余裕聪敏英俊,敢作敢当,没有婚史,与好几个沈阳地面上当权者的妻子情人都有一腿。余一四度来沈阳共计住了四十七天,除了穿我的新皮夹克和新旅游鞋,还常来吃我的粗茶淡饭,他拿诸多难辨真假的余裕事迹当我衣服和鞋的租赁费与茶饭钱。

“我们的事业你们搞,你们的女人我们搞。”

“这什么意思?”

“这是余裕的口号之一。掌权者滥施权力,执法者破坏法纪,劳动者鄙视劳动,知识人亵渎知识。怎么样?他发明不少这种口号。”

“哈,还有这嗜好,和他爹一样。可‘五里河精神那种高度的口号他没有吧?”

孙惠芬当过她家乡那个县文化局的副局长,后来辞了,一时间,引来种种议论之声。余一卒不认识孙惠芬,但看好她的创作,有一回孙惠芬来沈阳开会,他特意让我陪他去孙惠芬房间登门看望。那时他离休刚一年多。孙惠芬不喜欢谈她辞官的话题,可在余一卒这个热心前辈面前,只能简单解释几句。她说,她更愿意以比较个人化和精神化的劳动赢得尊重,但做官不是这样的劳动,而写作是。余一卒再三玩味,觉得这话说得挺好,隔些日子,与他的继任者谈到尊重艺术家的特殊劳动时,后来被好几个大领导引用过的一句口号他张嘴就来:张扬个人才能自由艺术,活跃精神方可繁荣创作。当时正逢形势宽松。形势紧张时,大领导也引用过他发明的另一类口号:小我服从大我,个性靠拢共性。

“咱们省,当年我爸最看好的小说新人,就是孙惠芬。哈,你们是好朋友,你不会吃醋吧。当年你好像没写小说。”在我和余裕见面的饭桌上,他一张嘴就很坦率。我不好意思以设计过的矜持与他对峙。“那时你们还不到三十,那时我也年轻。”

我对余一卒的-四点总结,余一立刻转达了余裕,余裕托余一捎话,希望和我一块坐坐。余一卒死时,我俩有过握手之交。我问余一,余裕见我想说什么,余一说不知道,但他恳求我,说如果聊天时余裕问我们何时认识的,一定要说他读研究生时,经格非介绍我们成的朋友,而这回,他接手余一卒这个活,我答应过幕后帮他。我猜得出他何以有此要求。他太热衷耍心眼玩心机了。他的可爱之处在于,他耍得真率玩得坦荡,好像为耍而耍为玩而玩。

我对余裕说,他频繁发表马雅可夫斯基体的抒情诗时,我也正在学习写诗。“叶文福曲有源,你们几个风格接近。”

余裕使劲摇头摆手,“刁斗你再说我得钻地缝了。人家是大诗人,我哪能比,我就是在《沈阳日报》《辽宁日报》上喊喊幼稚的青春期口号。不过当时倒真那么想的,以诗参与社会变革。”他望着酒店包房墙上一幅抽象风格的卡纸画说,“那时候,我反对朦胧诗的不知所云,还冒冒失失地给谢冕写信,指责他支持朦胧诗,批判他的《在新的崛起面前》……”他就这么说了下来,由诗的懂与不懂,说到小说的懂与不懂,又说到读者。

跟余裕吃饭挺自在的,他基本不让菜让酒,只偶尔以手势示意你吃喝,至于你是否吃喝怎么吃喝,他并不管。这样的饭局方便交流。我们仨就交流得挺好。说到读者问题,我们一致对总呼吁作家亲近读者而不是相反表示反感。我们认为,说读者就是上帝,让小说家按读者喜好写作,那是无理要求,难道喜欢广东菜的食客进了四川馆,川菜厨师就得改手艺吗?我们说,武侠言情官场侦破,同样是公认的亲近读者之书,可它们间,此类读者不买彼类小说账的情况非常普遍。指责某种小说疏离读者,完全是指责捆绑的夫妻感情不睦。我们都认为,小说可以有猎奇的情节,有典型的人物,有规范的格局,有严肃的教诲,但也可以还有别的,比如,陌生的故事形态,新颖的语言结构,怪异的表现方式,不确定的思想内容。如果阅读是好习惯,是精神生活的需要,那读者没这习惯没这需要,能怪小说吗?我们都同意小说的功能主要是消遣,应该好玩有趣,应该易懂。可易与难是相对概念,不应该把军棋与围棋的好玩有趣放一块比。这里的关键是学习问题,读者应该学会阅读。我们说,高等数学难懂吧,天体物理难懂吧,不照样有人探究钻研,并从它们那里体验快乐。不能因为有些低能儿连加减法都学不会,连恒星行星都分不清,就说高等数学有毛病,说天体物理没意思。我们进一步激烈地指出,小说不是中央文件,必须按规定学习,小说是个体的内在养分,它是在自身需要下渗入人体的。如果读者只需要流行读物的刺激,不需要艺术作品的影响,那可以是教育的问题,是社会的问题,唯独与小说家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话,也只是我们的小说太向社会新闻靠拢,没展示出小说独有的魅力……

我们的酒局变成了主题固定的文学研讨。当时我没多想什么,光顾白话了,事后才意识到,我们之所以有固定的主题,完全出之于余一的牵引。这天的余一,比往日话少,但更机敏,很像个有经验的伐木工人,除了及时砍去主干之外的枝枝杈杈,还巧妙地诱导着我和余裕这两个前辈兄长,在他设定的位置上放倒我们的论说之树。两个半小时里,余裕没提一句与《往事与随想》和《余一卒小传》有关的话题,我和余一也不好提。但辞别余裕后,余一却认为这场交流非常成功;刁兄,你打败了向余裕灌输现实主义回潮论的王八蛋。

有个周日,睡眼惺忪的俞佳刚钻出被窝,下夜班回家的方正良就爬到了床上。他们像两个换岗哨兵,以床为岗楼。俞佳躺过的地方热乎乎的,方正良从温热中拈起两根长发。这怎么回事?他把长发举在空中,在窗口的光亮处左右移动,似乎它们是对鸽子,将被他放飞。俞佳是短发,方正良的头发比俞佳还短。

“我怎么知道。”俞佳的表现还算镇定。他没领余一到过她家,她家床上的长发,是余一的不假,但不是余一遗留下的,而是她的内衣内裤携带来的。“家里有了女人头发,应该做解释的是你而不是我。”

“嗬,‘女人头发?谁规定长头发就一定是女人的?”方正良继续审视那两根头发,好像从发质上能看出性别。

这天的争论到此为止,但几天后,方正良拿到了俞佳与余一的手机短信记录。手机短信是个人隐私,除了公安机关特殊需要,电信部门不会向一般人提供。方正良不是一般人。又过几天,俞佳和方正良办了离婚手续,紧接着,她随余一去了北京。我是听原野说俞佳随余一去北京的。

“我不是要打探你隐私,”电话里,原野的口吻少有地郑重,“但想知道,俞佳和你,是情人吗?”

“我和俞佳?胡扯……不是,我们没关系。”

“那就好,那我就不用瞎惦记了。我在北京呢。今早下车时,见俞佳和个冒牌披头士乐队的家伙搂在一起,不是方正良。他们和我坐一趟车。”

原野匆匆撂了电话,我没来得及问他是不是造谣。他以前没见过余一。

雕像

二○○八年是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二○○七年初,沈阳市有关领导做出决定,下一年,要在浑河北岸五里河公园,为三十位名人立碑造像:他们应该是已故的、来自不同行业的、三十年来为沈阳发展建设做过重大贡献的人。这个决定一举多得,至少三得。一,为刚由荒僻郊野建成休闲乐园的五里河公园丰富游览内容;二,增加沈阳的人文景观,提升沈阳的人文品位;三,激励后辈为青史留名努力工作。各界人士都拍手称好,也有点滴不和谐音。除了历史上的神话化人物,在中国,至少在沈阳,对未经神话化的真实人物,没有在公共场所造像的传统。据说,美术学院雕塑系

只出装修工头不出艺术家,就与雕塑市场清冷有关。与雕塑的活又脏又累也有关系。艺术家愿意歌颂农民工,不愿自己成农民工。几十年里,沈阳的真人雕像只有很少几处,还只限于领袖和帝王,比如毛泽东挥手发号令的立像,比如清朝十二帝恭听号令声的坐像。不和谐音就出在这里。有人认为,改革开放的确离不开各界精英,但没有党的政策领导的决策,再优秀的精英也等于零,沈阳有今天,靠的不是几十个精英,而是几十位勇于开拓大胆创新的书记市长。他们建议,继领袖和帝王后,应该给历届书记市长立碑造像。这建议很快遭到了否决。沈阳的历届书记市长中,不乏一些犯错误的,错于政治、错于经济、错于两性关系,总之吧,对这些人不好评价。谁都知道,就一个林彪,已给中国的立碑造像业添了不少麻烦。另外,为书记市长立和造了,历届人大主任呢?历届政协主席呢?历届政法委书记呢?还有那些同样值得沈阳人民永世铭记的副书记、副市长、副人大主任、副政协主席、副政法委书记呢

有一天,我接到个余裕电话,他异常的声调,既像刚中了五百万大奖,又像正被押赴刑场。我们两个半小时的文学研讨已过去七八个月,他的声音我已陌生,可我仍记得,他说话时冷静平缓,激动时也只声调略高,与中大奖和赴刑场都差距较大。

“刁斗啊,刁斗老弟……”准确地说,他的激动更近于得奖。我放心一些。“我爸进入五十强了,你知道吗?五里河的名人堂,他只差一步就迈进去了……”

我完全放心了。他说的事我有所耳闻,为确定将落户五里河公园的三十亡灵,市里领导对各界上报的精英名单反复筛选,最近确定了五十位候选者。但这五十强里有余一卒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其他四十九强分别是谁。我呼应了余裕的兴奋,但还是含糊,余一卒入选五十强,算哪路神仙呢?我想问问余裕。幸好没问,余裕的致谢让我醒过腔来,余一卒死去十年之后,成了我同行。他是在小说艺术上取得斐然成绩的文学精英。

“刁斗啊,我一直记得余一的嘱咐,在我家老爷子这件事上,你只肯做幕后英雄,否则知道的是你在表达对老爷子的特殊感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吃枪手饭呢。这事我懂,所以一年多了,我连个谢字都没说过——也是大恩不言谢了。”余裕的兴奋慢慢回落,语调逐渐恢复了正常。他的冷静平缓,能造成一种逼压的气势。我没法否定他,不能告诉他,在余一卒这件事上,我什么都没做,如果说做了,也是间接做的。我借过余一皮夹克和旅游鞋。我猜得出,在余裕那里,我成了余一的地下同党。我迟疑一下,没揭穿余一。毕竟他没骗余裕,没拿完首付款就从此蒸发。“可现在,步赶步地走到这了,不把这事做大都不行了。”余裕继续说,“当初想给老爷子出个小传,加上后来出本小说,我想的就是尽尽孝心——他一辈子,喜好这口,我把它们弄出来,他地下有知也算个安慰。可没想到,这节骨眼上,五里河公园这事冒出来了。你也知道,谁要能混进那三十精英,靠着政府给的荣誉,不说流芳百世吧,让后人念叨几天还有可能。我也就往那上努力了一把,把你们弄的小传和小说初稿打出来,找到上边争取了一下。开始我也没太当真,觉得一说一过就拉倒了。可老爷子命好,文学界的其他候选人,成绩再大影响再大的,也失过身。有搞过自由化的,有搞过精神污染的,有声援过八九学潮的,有练过法轮功的,就老爷子是处女呀。而且,他出手就是富有艺术探索精神的‘碎片小说,以另类风格的史诗之作记录时代——刁斗,我这是想强调,都折腾到这步了,我不想收脚。再过一个多月,书就印出来了,正好赶上老爷子去世十周年,我想到时候,请些专家学者,开个作品研讨会,给年底前上边最后确定的三十人名单施加点压力,一鼓作气,让老爷子尝尝‘永生的滋味……”

“哦余裕,给上边确定名单施加压力,我觉得,给余老开的更应该是纪念会而不是研讨会,请的也更应该是官员领导而不是专家学者。”

“这内容也有。开完研讨会,就是老爷子九十诞辰,我跟邹晓昆商量好了,他帮我张罗个官员领导会。可那帮家伙,都谨慎,所以我得先开好研讨会,用专家学者的学术声音左右他们,再用这一专一红的两个会,一块压市里的精英名单。这个研讨会,我计划专找大腕,找远来的和尚,北京上海南京广州的,有海外的更好。具体操作吧,我也想好了,要引导大家傍着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吹《往事与随想》一我有数,那些官员领导都服余秋雨,都是他饭厮。哦,俩人都姓余,也方便上挂下连串一块吹。这两天我琢磨几个媒体宣传的主题口号,你听听行不:南有余秋雨,北有余一卒;南余大散文,北余新小说;读文化散文怎能错过余秋雨,看碎片小说当然首推余一卒……”

“余裕,这,余老的小说……”

“不好意思刁斗,为我爸,我还真得无赖加无耻一回。对那些大腕,你放心,我这边保证一流招待,红包加厚。”

“那,你这也是……对得起余老了。”我忍了几忍,才没问他,这些点子是谁出的。我想得出谁出了这些点子,真正的精英应该是余一。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为余一卒的《往事与随想》,俞佳累成了什么样子。

“这个研讨会要开得成功,还得你出山哪。”

“我——哦,到时我一定去站脚助阵。”

“不光这个。老弟,我更要麻烦你的是,你得替我请林建法出山。”

“请林建法?干什么?”

“召集和主持这个高规格的研讨会呀。我听说,在最牛逼的评论家那里他也有面子。老弟,这地面上,你俩是哥们。”

二○○七年春夏之交,林建法在主编《当代作家评论》之余,又分身主持当代中国文学网。有一天,他责成手下编辑李桂玲做我的访谈,李桂玲提问时,有这么个问题:您认为现在的文学圈浮躁吗?最近,华夏中文网为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六十五周年,邀集六十五位省级作协主席副主席举办小说擂台赛,对此事您怎么评价?

除了收发邮件,我不怎么上网,对网络事件不够了解。但那天与李桂玲聊得挺好,对小说擂台赛一事,我也就胡乱说了几句,大意是:只要功利存在,浮躁就不能取消。各个时代各个圈子表现的浮躁,可能形式不一,程度不同,但说浮躁是大部分时代和大部分圈子的主旋律不能算错。我不知道六十五位以打擂方式向公众昭告自己行政级别的“高干作家”都是谁,但“晒(赛)主席”这件事,我以为问题不是浮躁,而是有人混淆了作协主席和小说艺术的关系。作协和做鞋有关系吗?文学和蚊血有关系吗?据我估计,全国省级作协的主席副主席有四百人左右,其中三分之二强只会写会议发言稿和游山玩水记,有热情有能力从事文学写作的,不足三分之一。我希望六十五位“小说超女”出自这三分之一人里。至于网上小说擂台赛这一时尚娱乐秀家族的新成员,有了“高干作家”的高度,有了“小说超女”的超越,应该给读者带来些乐子。

没想到的是,这篇访谈发出的次日,就把余一勾了出来。那天在电话里,余一的声音一传过来,很奇怪,我感到的竟是亲切和温暖。半年多没有他音讯了。

我在亲切温暖中陶醉十五秒,然后清醒。我不会指责他什么,但也不会再理睬他。我没立刻放下电话,是希望听到点俞佳的消息。没听到。

“刁兄好吗?真想你呀。这阵子忙,一直想问候,还想对我的一些幼稚做法道个歉,可计划着啥时去沈阳负荆请罪,又总没时间。好在我知道老兄不会怪我,哈,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呀。过几天余裕要开《往事与随想》研讨会,到时见面我们细聊。眼下有这么个事刁兄,我现在在华夏中文网做文学总监,最近弄笔钱,搞了个作协主席小说擂台赛活动。从现在情况看,这活动反响挺大,效果挺好,老板对我相当满意。我找你,是想请你预备篇小说,短篇就行。十一建国五十八年,我要再搞个一级作家小说擂台赛,五十八个一级作家网上PK,你是参与者之一。我计划设两档奖,奖金是一等两名各三万,二等五名各一万,我争取给你一等,保你二等,也算小弟一点心意吧。请老兄的稿子务必……”

“谢谢你余一。我不是一级作家,我职称是助理编辑。”

下午的考试地点在辽宁文学院。文学院地处沈阳北郊,偏于一隅,中午我们就没去市内的大饭店放量吃喝,只在文学院附近的小店聚会。酒半足饭半饱。我酒量不行,进考场时,半足的酒劲也让我晕乎,我就晕头晕脑地踏着软步子,随在原野孙惠芬他们身后,进了一楼的一级作家考场。是开始发考卷时,人事厅的监考官从我准考证上发现了问题,提醒我该去二楼的二级作家考场。我的酒劲一下没了,又羞又恨。羞的是我可能给人留下错攀高枝自不量力的印象,恨的是这么多年里,他们一直拿我外语不行和做编辑工作这两项理由卡我,害得我都半老徐爷了,还要混迹于小我十多岁的二级作家预备役中。我气咻咻地冲向二楼。可一踏进二级考场,我的羞恨全都没了。

“俞佳?”我吃惊地站住。她坐第一排。

俞佳也惊讶:“你——”她惊讶,似乎不因为见到了我,而因为我也来二级考场。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但后一晾讶掩盖了前一惊讶。随即,她的灿然一笑又掩盖了惊讶。“快找个座位先考试吧,考完再聊。”我十来个月没见她了,她一如从前,甜甜的微笑仍让我心醉。

我接下来的考试比较专注。专注能让我尽快达到及格标准,及格了我就算完成任务,就可以随时尾随俞佳退场。考试期间,唯一让我分心的是,平均三分钟我会抬一下头,用目光抚摸前面的俞佳。其实她有变化,她头发长了,长度可能都超过了余一。

作家职称考试由省作协张罗,不用考外语,这比人事厅统一考试容易过关。以前我也想考作家,但我是编辑,领导不让,我作品再多也得走编辑序列,得考外语。我就要求转成作家,可领导又说,一个只有助理编辑资质的人,怎么可以转作家呢?我便陷入一个怪圈:一方面,只有我评上副高以上职称了,领导才允许我转为作家,可我不会外语,我就永远转不成作家;另一方面,我只有转成作家,才可以免去外语考试,才能获得高级职称,可转不成作家,我又永远拿不到副高以上职称。没高级职称非常吃亏,主要是工资低和没面子,也还会吃些次要小亏:比如单位打着交流的旗号,多次组织作家编辑去国外旅游,但我连朝鲜都没去过,因为交流者得有高级职称;比如《辽宁社科报》隔周介绍一位省内人文学科的知识分子名人,一年里,编辑三度想介绍我,可报社领导说,一个等于没职称的人怎么能算知识分子,三度抹去了我的名字;比如我前妻非要与我离婚,理由之一就是我太不成功,给她丢脸,你当不上官挣不来钱也就罢了,可连白痴都能混来的职称你也没有……我的确比白痴还蠢,总不好意思通过打小抄雇枪手改试卷过外语关。不过这回好了,对外语之外的考试我都有自信,我终于有可能跻身于知识分子行列中了。这回作协的新领导说,大家都不容易,愿意考的就来考吧,发表过作品就行,毕竟评完职称,还有个所在单位的转评程序和聘任名额把着关呢。新领导的话,是面对省内数百位文学写作者说的。具体到我,新领导更开恩,还把我列入了创作成绩突出者名单,允许我迈过中级破格报副高。这次走作家序列的人,大部分与我一样——不是在破格这点上与我一样,而是说,他们原本没作家资质,只业余喜欢文学写作,但拿到一个作家职称,回所在单位,就有可能换来相应的职称。比如原野孙惠芬他们这种多年前就有二级作家职称的人,如果调到大学,或研究部门,或新闻出版单位,不经考试就能转评为副教授、副研究员与副编审。说到底,参评作家考试的人,多半只为逃避外语。也有人不在乎外语考试,考作家也不为转评什么,只想留个纪念稀罕着玩。他们是些多情的人,以为作家职称能寄托什么。我认为俞佳就是这种情况……

填空。古文。时事。语法。政治。改错。历史。作文。一份卷子,三小时时限,我两小时十分就答完了。我估计及格已没问题。我长吐口气,斜仰起脑袋去看俞佳。俞佳的座位已经空了。

尹雪虹提供的俞佳信息,是我一点点抠出来的,仍摆在我家的广口花瓶是我的挖掘机:她在沈阳;她与余一彻底断了;她没去过去的杂志社上班;她与方正良住在一起,还怀了他孩子……尹雪虹坚持不告诉我俞佳电话,但答应替我约她出来。

我担心俞佳不来。她来了。可桌上的菜她基本不动。我叫的都是她爱吃的辣口菜。我吃辣不行。她不许尹雪虹退场,说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当雪虹说,她是我亲姐。然后,她就面无表情地干坐在那里,考职称那天对我的友善态度全没有了。她以简洁的短语和单词回答我提问,间或使用的长句子是:这个你别问,我不想说。在黔之春酒楼,她坐了大约一个小时,直到临走,才多少解除点自我压抑,让我看到一点过去的她。她让尹雪虹多陪我一会。是她态度的瞬间变化,给了我希望,我要她电话。她不给。你别找我,什么时候我想找你,会打你电话。她走后,我和尹雪虹又坐一小时。尹雪虹也看出来了,俞佳对我感情复杂,表面的冷漠完全是装的。她把她知道的情况就多说了些。可尽管俞佳称她亲姐,她对俞佳私生活的了解也非常有限。这我看得出来,看不出来我也想象得到,我对她俩都太熟悉了。这两个女人的友谊是这样的:尹雪虹是妈妈、姐姐、乐于操劳的监护人、毫无保留的关心者;俞佳是女儿、妹妹、可以耍赖使性的自私鬼、永远有权藏匿自己秘密的被保护者。

俞佳起身往外走时,我送她,我们独处了一两分钟。

“俞佳,还有几句话,我希望你正面回答。”

俞佳看我一眼,又溜一眼并不在我们视野之内的尹雪虹,点点头。

“你还喜欢余一吗?你心里对他怎么评价。”

“我——我不知道,还喜欢吧。我觉得他非常优秀。但我不会再和他在一起了,他和我不是一样的人,包括你,他和我们都不一样。”

“那——方正良以前都那么挤兑你,有了这事儿,你再回来,他能容吗?他宽宏大量是暂时的吧?你想过你们以后……”

“两口子的事,别人可能无法理解。你想不到,经过这事,他变了个人,好像是他对不起我了,他对我好的,像以前我对他。”

“哦,那就好。可是一如果有一天,他不好了,或让你不满意了,而你觉得刁斗还让你有点兴趣,我随时愿意你来我身边。你知道,自从离婚,我就不打算再结婚了,和能白头偕老的人也不走那形式。可如果,你肯嫁我,我愿意和你走那形式。”

“谢谢你刁斗。这问题我不知该怎么明确回答。我只能说谢谢。但我相信,你也不希望我再走这么一步。我是女人,方正良也没大毛病,我没精力再折腾了。”“我理解我知道,我希望你俩从此什么都好。可我们,还能来往吗?至少,还有小说是我们共同的……”

“小说?它差点搞死我……”俞佳按住她扁平的肚子,脸色倏然暗了下去。这时,一辆出租车滑到她面前,她用没按肚子那只手拉开车门。“现在我只有,宝宝……”

十八世纪中期,劳伦斯·斯特恩四十五岁,在英国约克郡一个教区担任牧师。这个早年读过剑桥基督学院的神职人员,思维灵动,幽默诙谐,博闻强记,脑子里充满奇思异想,他一边参与类似现在官场上那种拉帮结伙的权力游戏,一边践行他的享乐主义。可有一天,他忽然发现,对教会内外的政治斗争他已厌倦,在相互倾轧中展示机谋,小气不说,也不再让他有智力上的满足。他主动焚毁新出版的党派攻讦小册子《政治传奇》,信步踏上另一种文体的肥沃土壤,去栽种他的语言才华。最初,他翻地点籽施肥浇水,只是跟着感觉走,自己也不清楚在耕耘什么,甚至芽破土了,苗泛绿了,他还误以为那只是杂草,还试图要毁芽弃苗。幸好朋友阻止了他。收获的季节很快到了,这个永远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的耕耘者惊讶地看到,他种在手稿上的杂交果实——应该说是乱交的果实,果然是个有趣的怪物:它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东拉西扯,颠三倒四;它时时恶毒,常常下流,每每轻浮,处处冒犯;它亵渎神圣,戏谑严肃,调侃高贵,捉弄端庄……它嬉皮笑脸了两个半世纪,与这个越来越法衣飘飘神杖赫赫的正经世界,不正经地开着玩笑。

它是一部小说,名为《绅士特里斯舛·项狄的生平与见解》,简称《项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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