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语楠
那是父亲第一次送我上学。他沉默着骑车带我穿过人声喧嚣的街市,我亦安静地坐在车后,像个受惊的小兽一般,惴惴不安,害怕因为不经意的摇晃使他发起脾气来。身旁有单调且表情不安的人一闪而过,我开始后悔哀求父亲送我上学,他不情愿答应时眼中闪过的厌恶让我心底一惊。的确,父亲不爱我,就像他所说:我的出生带给别人的只有失望与痛苦。我们像是难解的仇人,总是在不断的争吵中和好,然后破碎。在破碎的痛楚中,我早已明白保护自己的方法只有躲避他……
——这样一条路,看似漫长而寂寞。
到达校门时,我乖乖跳下车,转过身去又想起什么。终于鼓起勇气与他挥手告别。可是,父亲已经转身离开。灰黑高大的背影发散着温柔的晨光,在丛杂的身影中渐渐模糊,渐渐遥远,渐渐陌生,最终湮没在人生鼎沸之中,再也遍寻不着。这一刻,我忽然好想冲上前去质问他:为什么吝啬给我只言片语的关照,为什么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一直看不见父亲的脸,为什么在我最无助时他却消失不见。可是,他却依然远离,在天与地的帷幕之下,他始终都扮演着那个朦胧的光点,我背负一身委屈和不甘追不上他拉长的影子,焦急,却固执的不愿呼喊,直到他消失,而我措手不及。儿时的哭喊声又在耳边响起,撕心裂肺着:“爸爸,爸爸……”可他头也不回,我的世界瞬间支离破碎。
怀揣着孩子般敏感的猜疑,在希望与失望的交织之下度过一整天。看着身旁的孩子都被接走,我的心有了一丝凉凉的痛楚。环顾四周,忽然瞥见了他的身影。我一时愣在原地,差点流下泪来。他依然保持着他的沉默,等我跳上车,他的背使劲一弓,向前倾斜一下,很用力的骑动车子。车子摇晃着,他努力控制着车把,手臂上的血管突兀的清晰可见。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带车子归于平稳,他的背稍稍松直下来。父亲扬了扬头,显的异常轻松。
满目的夕阳,铺红了每一个角落。我看见父亲的头发也变的银银金金一片。仿佛苍老了许多。
前方遇上了一个大坡,我本想下来。他却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他在车上稍稍起身。背狠狠地弓着,将整个前身压在车把上,然后蹬下去。车很快向前冲了一下,接着他的身子又向前倾着,手臂上的血管再次暴露出来。于是他这样艰难着反复很多次。
我再也无法稳坐。看着夕阳中他的背缩小后放大,放大又缩小。颈上的经脉痉挛似的暴出,我的心忽然酸了。原来父亲是会老会死的,可我却在怨恨他时忽略了我生命中有他陪伴的时光。总会有那么一天,车前的人悄无声息的离去,留我孤独的坐在车后,那么我是否会后悔来不及抓住他的背影?
我哽咽了,终于颤抖抱住了父亲的腰,他的背一阵抖动,然后又柔软下来。我知道,他也明白了。靠在他的背上,静静听着他的心跳,我流泪了。
突然记起,幼时大雨倾盆的夜,我坐在车后,被他罩在宽大的雨衣下,不管外面的雨有多大,风有多冷,路有多难,我都可以这样安然的靠在他的背上,大把大把的拿过他的爱,以及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