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宁
一
龙小桃第一天到我们班,我就给她起了外号“龙卷风”。那天中午放学后去食堂,一眼瞥见了龙小桃,她正拿着三个菜包,风卷残云般地嚼着,不过是短短的两分钟,手里便空空如也。我看着龙小桃打着响亮的饱嗝,从行人稀少的食堂后门快步走出去,突然就觉得一向死气沉沉的生活,像是陡然添了一块韧性极强的口香糖,有了长久咀嚼下去的滋味和芳香。
龙小桃的外号,晚自习的时候,就传遍了整个班,甚至大有向邻班进军的趋势。班里的每个人,都开始注意这个低头飞快走路的龙小桃;邻班的一帮男生,对这个幽灵一样做事沉默迅疾的女生,也开始关注。下课后走廊里照例展览似的陈列着一个个言语刻薄的男生,他们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长长的腿故意懒洋洋斜伸着,以便可以“不小心”将一个美女绊住,给自己制造一次“焦点访谈”的时机。对于新来的龙小桃,他们更是充满了热情,很快了解了她的过往,知道她来自一所打工子弟学校,父母皆是这个城市里最下层的民工,此前她已随了父母辗转了几所学校,都没有人愿意接收,是后来她的一个老师极力推荐,她才转到这里。据说她之所以走路如风,是因为要赶在父母回家之前将馒头蒸好,这在我们这群娇生惯养的“公主少爷们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其实我们的好奇里,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得意和骄傲,龙小桃的到来,为我们的幸福,做了最完美的陪衬。她像一片绿叶,我们则是其上簇拥的花朵,我们的种种喧嚣和争艳,妖媚和张扬,不过是因为有了龙小桃,她悄无声息地跟在我们身后,却又那么鲜明地,被我们明艳的色彩,瞬间比下去。
二
龙小桃就隔了一个走道,坐在我的左边,但她似乎丝毫没有像其他女生那样,想要尊我为“老大”的意思。上课的时候,我走神,视线散漫地落在她起满毛球的外套上,还有一支生了难看裂纹的圆珠笔,突然地就有了同情,悄悄将自己刚买的笔,夹张纸条,放到她的桌上。我在纸条上写着:支援你一支漂亮的笔。我以为龙小桃会对我无限地感激,至少也应该还我一抹温暖的视线吧;没曾想,她只是淡漠一瞥,就将笔重新放回了我的课桌。
我自此便与龙小桃记了仇般地,不再搭理。不只在教室里会故意拉拢其他的女生,窃窃私语地对她每天的衣着品头论足,而且会在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故意学她的样子,旋风般加快了脚步。有时候看她走近了,一群人的嘴,会盒子般啪地关严了,以便用这样的沉默,来将她与我们,截然地划分开来。龙小桃对我们的冷淡,看上去并没有丝毫的反应,似乎,她并不介意我们将她孤立开来;亦似乎,我们这群小丑一样跳啊唱啊的人,她根本就不在乎。
但我们知道,龙小桃,她其实是非常在乎的。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课间时,倚在窗口看天空飘过的几片白云,眼底,是看不见底的一汪深潭。彼时,我们正在她视线穿越的阳台上,谈论着周杰伦新出的专辑,或是争论着到底谁才会成为这届电影节的最佳女主角。偶尔我们与龙小桃的目光,会重合在一起,但随即就会触了电似的,彼此跳开去。但还是看清了,她眼中淡淡的向往和惆怅。
那次龙小桃又低头快速地穿越走廊,一个痞子似的男生,轻挑着眼睛,装作没有看见,将一只脚,突然伸了过来,龙小桃一不留神,就跌在了迎面走来的一个男生身上。整个走廊上的人,都捂嘴嘻笑起来。而我,竟是在龙小桃满脸通红地走过身边时,一下子笑弯了腰。
那天晚自习,我便收到了龙小桃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写着:林美西,虽然我们不会成为朋友,但也希望不要成为敌人……
三
这句话,一说出来,我与龙小桃之间,其实就已经无法挽回,注定了,此后只能成为敌人。我始终对龙小桃的这一句话耿耿于怀,并为此,开始公开地与她作对。我还为此制定了一个“三步走”的路线,打算让全班同学,都与我一起,孤立龙小桃。
老师们对成绩中等偏上的龙小桃,还算是关心,有时候她回答不上来问题,常常就会批她两句,说她骄傲退步了之类的话。这样的批评,在我听来,总是音乐一样的悦耳。我喜欢看那时候的龙小桃,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一只迷路的羔羊,可怜兮兮地等人来救她走出困境,偏偏,人不仅不救,反而笑她,又将她,赶入更加绝望的山谷。我在用视线无声嘲弄了她几次之后,终于想出一个让她出丑的绝佳方案。
那天是龙小桃最胆怯的英语测验,作为英语课代表的我,在中途去办公室送试卷的时候,突然心生一计,将龙小桃的试卷,抽出来,放进自己的书包里。没有人知道这一个小小的把戏,老师只认定龙小桃不交试卷,是对他尊严的藐视;而不交还耍赖说交了,那更是“罪加一等”,不可原谅。老师忘了问我到底有没有收到龙小桃的试卷,龙小桃也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执拗地跟老师较着劲,而忘了问一下我,到底试卷为什么会丢掉。两个人这样坚持的结果,是龙小桃被老师罚站一节课,外加写一份两千字的检讨。像是有一阵风,龙小桃的名声,倏忽便飘出了很远。
四
整个年级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求了人才来到这所学校读书的龙小桃,正公开地与英语老师叫板,不仅故意不交试卷,连检讨书上,都写满了对老师的愤慨。事态的发展,朝我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发展,英语老师好面子的个性,让他将此事汇报给了班主任,而班主任,又一个电话,将龙小桃的父母,叫到了学校,且当着很多领导的面,将他们女儿种种的表现,添油加醋地大肆渲染了一番。结果,领导决定,要给龙小桃一个记过处分,并在年级的大会上,作为典型,公开地对她进行点名批评。那张试卷,在我书包里,像一颗随时都可能引爆的炸弹,让我坐卧不宁,再不能在龙小桃面前,保持昔日的风光。甚至当龙小桃的视线,无意中落在我身上时,会像是千万根针,无声无息地刺着我,直至我的心,溢出了血。我最终在一个无人注意的傍晚,悄悄溜进办公室,将龙小桃的试卷,扔在了英语老师的椅子下面。
我等了许久,英语老师都没有再提及试卷的事。后来有一次,我装作无心地问起试卷的事,老师竟然神情紧张地瞥我一眼,便立刻拿了别的话题,岔开去了。而就是这一眼,让我知道,龙小桃的冤屈,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而我所欠龙小桃的东西,也无法再还上。
我曾经试图做一些挽回,譬如主动地对那些狐朋狗友,说起龙小桃种种的优点;譬如在无人会经过的路口处,等着龙小桃,只为能讨好般地向她问一声好;又譬如收作业的时候,会亲自跑到她的面前,问她做完了没有,如果没有那就再等她一会儿。我以为这种种的努力,会换来龙小桃至少一丝的好感,哪怕,她能够用一个柔和的眼神,来接纳我的歉意也好,但是,什么也没有。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冰,已经在龙小桃的冷淡里,变得愈发的坚硬。
五
龙小桃几乎完全地将自己封闭起来,在这个极少打工子弟的学校里,龙小桃如一个另类,独来独往,不主动地搭理任何人,亦不打算与任何人交往。像是一朵花儿,一季都没有开完,便自动闭阖了花瓣,且再没有绽放的希望和勇气。
龙小桃终于没有读完高二,便转学去了一所打工子弟学校,走的时候,没给任何人说,是老师走到我的身边,淡淡说一句将这张椅子搬走吧,我这才知道,龙小桃再不会回来了。许多人对于她的离去,不过是议论几句,便不再提起,她的来去,在周围人的眼里,如一缕青烟,飘近又散去。而我,却是很奇怪地,在龙小桃走后,再也不能将她忘记。我曾经试图沿着她昔日放学回家的路线,去找寻她的住处,但最终却是走失了方向。我也曾到附近的打工子弟学校闲逛,希望能够与她偶遇,向她当面说一声对不起。可是,时间终于没有给我这样一个机会。
后来的某一天,我在一个街口,与龙小桃不期而遇。我几乎是满含了惊喜,想要过去拥抱住她,告诉她,我曾用怎样长的一段时间,为所做的一切自责,我也曾怎样渴盼着,她能将我原谅,且与我成为朋友。但是龙小桃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却一扭头,快步走开了,任我怎么呼唤,她都不再回头。
那一年,我与龙小桃皆读了大学,我一直以为两年的时间,应该能够让龙小桃,宽容我所做过的一切,是她的一个转身,让我终于明白,有些疤痕,一旦烙下,即便是手术,也无法将它除掉。而我,则是龙小桃漫长无助的青春里,最难堪的一道疤痕,难堪到她用了那么长的时间,都无法忘记,难堪到只有逃避,才能漫过时光的河流。
而能彼此忘记,那么,该是我与龙小桃,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