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阑珊
我一直珍藏着四张百元美钞和一枚钻石戒指。那是我的台湾老舅姥爷给的。
小时候听外婆说,老舅姥爷十六岁那年,就被国民党抓去做壮丁。四九年兵败,尾随蒋介石去了台湾。因为政治等原因,老舅姥爷直到一九八八年,才得以回老家看望亲人。“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去的时候,老舅姥爷是毛头小伙,可回来时,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人。
老舅姥爷回来那年,我考上了省重点高中,正在县城就读。中秋节前夕,听说老舅姥爷要回来,我兴奋得几宿都没睡好。同学知道我有一个台湾老舅姥爷,都羡慕得要命;我也为此而感到自豪。而不像我的舅舅和母亲,当年因为有一个台湾舅舅而备受歧视,也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还有我的外公,因为老舅姥爷的原因,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游街、批斗。
记得老舅姥爷回来那天,所有的亲戚都来了,外婆家屋里屋外都是人。老舅姥爷是我外婆惟一的兄弟,比外婆小两岁。他一见到外婆,两人便抱头痛哭。其他人见状,也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哭完后,大家开始叙旧,老舅姥爷也变得兴奋起来。老舅姥爷当时面色红润,穿戴整洁,腰间系着一个弧形的坠袋。看上去非常精神,也非常有钱。他见到亲戚或亲属,就很大方地从坠袋里摸出一个黑色的皮夹子来发美金。老舅姥爷见到我,并得知我学习成绩很优秀时,显得特别开心。他希望我好好读书,将来有机会去台湾看看。那天,我得到了一张百元美钞(其他孩子,都是五十的),也是平生第一次认识了美元。随后的十年里,老舅姥爷还回来过几次。几乎是每隔一年或两年回来一次,而且每次都是回来过中秋节,回来给大家发美金。
我结婚那年,老舅姥爷也回来了,他送给我一枚台湾买的红宝石戒指,特别漂亮!这是我收到的最贵重的结婚礼物。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舅姥爷是九八年中秋节前后。那时他看上去,精神有些不济,头发几乎全白了,腰间的坠带也不像先前那么鼓了。他见到我女儿,便从腰间摸出钱夹子,笑嘻嘻地抽出一张面值一百元的美钞来,塞在小家伙手中。
那年回来,老舅姥爷在外婆家待了整整两个月才走。听外婆说,老舅姥爷年轻时结过一次婚,还生了一个女儿,可后来老舅姥娘带着女儿与别人私奔了,一直没有下落,老舅姥爷也没有再婚。他在台湾没有任何亲人。俗话说,鸟倦思家,叶落归根。这次回来,老舅姥爷本来不想走了,可是,他腰间的坠袋,一天天瘪下去了——他身上的美金快用完了,他怕再次成为家人的负担。因为他在台湾有劳保吃,可这里没有。
外婆没有姐妹,只有老舅姥爷一个亲兄弟。老舅姥爷走后,外婆非常悲伤。2002年,外婆叫着老舅姥爷的名字,含泪离开了人世。我的舅舅和母亲,也没能与老舅姥爷取得联系。
老舅姥爷走了,整整十年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来过信,或打过电话,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几次问起舅舅和母亲,他们都显得很冷淡。我的台湾老舅姥爷,似乎已成为一个渐渐被人遗忘的遥远的梦。
今年的中秋之夜,空中的月亮依然那么温情,那么圆满。皎洁的月光铺满院子的每一个角落。我女儿提着她爸爸用柚子皮制作的小灯笼,和院内其他孩子一起欢天喜地,在融融的月光里行走,并反复背诵着苏轼的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推开窗,凝望天上的满月,想起张九龄“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诗句,忍不住又想起台湾,想起我亲爱的老舅姥爷。
“现在去台湾很方便——可以坐飞机,对吧?”我问老公。
“是啊……怎么,你想去台湾看你老舅姥爷吗?可是,我家哪有这么多钱?再说,你老舅姥爷都八十多了,谁知道……”
“别瞎说……”我哽咽着起身,走进房间睡觉。
一会儿,女儿扔下灯笼,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说:“妈妈,您别难过。我一定好好读书,以后挣很多很多钱,和您一起坐飞机,去台湾看老舅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