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华
小时候,每当快到除夕的时候,当家的祖母就会不时地给我精神鼓励:“孩子,争取考出好成绩,年夜围炉奶奶给你做好吃的。”在上个世纪“以粮为纲”的年代,吃的问题总是每个家庭的头等大事,而年夜围炉则是一年中最具诱惑力的大餐。听了祖母的话之后,我巴不得日历很快就撕到那一天。
我的老家在闽南,它与对岸的台湾共风同俗,习称除夕为“年夜”。全家大小围坐在放有火锅(旧时用木炭炉)的圆桌上一起吃年夜饭,谓之“围炉”。这种最具传统也最有人情味的节俗,好比没有命令的集合,无论相隔多远,工作多忙,羁旅异地他邦的游子们,除非遇到特殊情况,一般都要回家“围炉”,吃一顿热热闹闹、团团圆圆的年夜饭。
年夜“围炉”是全家人精神上得到莫大快慰的时候,老人家眼看儿孙满堂,过去辛辛苦苦抚养子女所付出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这是何等的幸福!而小字辈们正可借此机会将感恩之情回报父母。倘若因事阻碍有亲人未归,家人们也总是为其留出席位,摆放碗筷,表示家圆无缺。“围炉”聚餐要比平日里早上一两个钟头,街市百商谢客,居家红烛高烧,摆上丰盛菜肴酒席,由家长拈香,全家大小先在列祖列宗牌位前跪拜致意,表达不忘祖不忘根的心迹,然后再“围炉”开席。
丰盛年菜摆满桌,阖家欢声笑语多。“围炉”的幸福感真是难以言喻,全家人既享受满桌的佳肴盛馔,也享受天伦之乐的喜气。桌上的每样菜几乎都有吉利含义,用发菜、豆腐为主料烹的菜,取意“发财多福”;肉圆加入猪骨汤象征“骨肉团圆”;萝卜,闽南和台湾人习称“菜头”,隐喻“好彩头”;猪蹄,表示有前途、有奔头;吃鱼寓意“年年有余”;吃“韭菜”喻示年寿“久久长长”……闽南和台湾沿海人都喜欢买泥蚶(海产贝类)。贝是最古老的贝壳钱币,把吃剩的贝壳象征性地收存着,说是“积存钱财”,预兆来年能发财致富。“围炉”餐桌上的最后一道菜通常是甜汤,希冀明日岁华新,生活更甜美。席间,要避免说不吉利的话,倘若失手打破碗碟,要说“岁岁(碎碎)平安”、“落地开花”或“碗豁嘴,大富贵”之类的吉语。
除夕的米饭要煮的比平日多,只因要留一大碗隔年饭,插上一朵梅花状的红纸花,谓之“饭春花”,寓意家有余粮。闽南和台湾人“围炉”结束后有吃甘蔗的习惯。我祖母在世时,总会将事先买来的几根甘蔗,削成一节节,让全家人边吃甘蔗边拉家常。她说,甘蔗节节甜,一节一节地啃,来年生活会如甘蔗一日比一日甜。祖母还会郑重其事叮嘱我们:“年夜食蔗,新年齿不痛”。除夕之夜,厅堂红烛通宵长明,合家欢聚一堂守岁迎春。一到零点,家家大放鞭炮迎春纳福,谓之“开新正”,奏响了新春第一天的序曲。
每次过年“围炉”,我总会萌发一番抚今追昔之忆念。改革开放以前,过年如过关,大多数家庭的年夜饭都要苦费心思提前准备。几个蛋几斤鱼都要凭票证限量供应,人们得起个大早冒着严寒去排队,有时轮到自己了,却因商品短缺而白费了好几个钟头的站功。那年头,“三月不知肉味”不足为奇,人们肚子生锈,瘦肉虽然好,肥肉更受宠!食品站门口几乎每天都有争买猪头皮、猪肚肉引起的吵架。
那个时代的过年,猪肉、鸡肉对于老百姓来说,是一种奢侈食品。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前夕,大队养猪场里死了一头猪,县食品卫生防疫部门闻讯,急忙派员前往“尸检”,验明死因源于一种传染性很厉害的猪瘟,便将死猪深埋。一贫如洗的我堂叔不知从哪里探悉到这一秘密消息,当日深夜扛上一把锄头,带上一把利刀就去“偷墓”,把那头猪的大腿全都剁回,全家人偷偷摸摸,然而又是高高兴兴地吃上一顿年夜饭。看堂叔那喜形于色的模样,简直不亚于得到一大笔意外的横财。堂叔吃得嘴边冒油,边说:“死猪没死脚,吃了绝对没事!”我不知他这理论的根据是什么,但我想,要不是穷极之下,有谁愿意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又有谁会自我安慰地炮制这一荒谬的饮食理论呢?
每到快过年时,老爸为了把年夜饭办得像样些,总是忙得团团转,到处求三托四,多买点吃的东西,尽量给家庭营造一种好心情。记得有一年除夕,十多公里外有个村子的鱼塘要捉鱼,老爸打听到消息,连忙叫我骑上县公安局配给他的那辆旧自行车,去找生产队队长买几条淡水鱼过年,全家人别提有多高兴,个个盼候着我的佳音。我高兴的哼着革命歌曲,奔驰在乡间小路上,不料袋中大鱼的滚动,我一时刹车不稳,连人带“马”掉到路边小水塘,人受点风寒不要紧,最糟糕的是几条大鱼竟遇水而逃。当晚全家人围着炭炉直叹气,显然,对我没把食事办好感到极大的不满意。
我们闽南和台湾方言“鸡”与“家”谐音,除夕“围炉”的餐桌上,一定要有一只煮熟的全鸡,寓意“全家福”。为了这只鸡,也是让每个家庭“领导”大伤脑筋的事。那时候,我家老少八口人,年夜饭中倘有蒸鸡登桌,小孩子们不禁眼眸放亮,就像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看到香喷喷的烤鹅,几双筷子不约而同向鸡身伸去。家中的“最高长官”就要发话了,要孩子们不得太自私。可想而知,一只几斤重的鸡一人能分到几两?但我们满足了,因为毕竟尝到了久违的鸡肉。有一年除夕前,我祖母辛辛苦苦饲养的一只大鸡突然失踪了,祖母十分心疼,走街串巷吆喝“祝祝”(叫鸡声),喊得喉咙冒烟仍不见鸡影。我说:“奶奶,别找了,都日暗了,那只鸡肯定被人吃到肚子里了”,祖母长吁短叹:“孩子,你们没口福啊!”没有了鸡,这顿年夜饭便显得黯然失色。
物换星移,而今物质丰富,营养剩余,鱼肉等食品塞的家中的电冰箱满满,没有什么想吃而吃不到的东西。近几年,全家人感觉传统的年夜饭吃腻了,开始尝试换口味,炸鸡腿、牛排骨、汉堡包等洋餐洋味纷纷上席,从前穷苦人家充饥的山菌野菜“卷土重来”,赢得全家人的一致欢迎。年夜饭土洋结合、中西合璧其实都是对现实生活的诠释。是的,现在的生活可谓餐餐胜过昔年的年夜饭,有的人懒得操办年夜饭,把年夜饭搬到星级酒楼也不稀奇。但是,作为中国人的传统民俗、精神大餐,年夜饭的炉火照样猛烈。虽然不图什么山珍海味,但一家子热热闹闹那份亲情,那种温馨,依然激情燃烧,永不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