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刀
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米阳很喜欢这句话。她想,张爱玲肯定不是个快乐的女人,就像自己一样。这话说得苍凉颓废,只有经历过太多不堪回首的坎坷,才能体会其中那心灰意冷的分量。
米阳就不是个快乐的人。很小时,父亲就死了,地和母亲相依为命。初中三年级的一天,母亲给她留下一张纸条和300元钱,说是要出去几天。兴高采烈的米阳拉着葛小山在一天之内就挥霍掉了所有的钱,晚上躺在被窝里吃米炸糕,吃着吃着,突然想明白,母亲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晚上,月亮雪白雪白的,窗前的树影子枝枝桠桠,被风一吹像是张牙舞爪的魔鬼。米阳嘴里含着米炸糕,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偏巧电视里有个女人也在哭,满脸哀怨地说,女人这辈子啊,就得依靠个男人。
这句话,让15岁的米阳瞬间长大,她使劲把嘴里的米炸糕咽下去,问比自己大一岁的葛小山,我靠着你,行不行?
葛小山点头,但仍不甘心地问,靠多久?
米阳咬咬牙,厚着脸皮说,一辈子。于是,葛小山马上就反悔了,他说不行,一会儿我还要去踢球呢。
打这天起,米阳就认准了两个道理。第一,想活下去,且活得好,就得依靠男人。第二,葛小山这家伙不值得依靠!
可米阳还是把第一次给了葛小山,因为那家伙在她饿了三天后,寻到她家里来,用半斤包子救了她。笨拙的葛小山把她弄得很疼,让她感觉有点亏。所以,她毫不客气地对葛小山说,下次我要一斤包子。
米阳的饭量小,一斤包子可以吃好几顿。葛小山家条件不错,他的零用钱足够买包子,甚至还可以偶尔带米阳下顿馆子。因此,米阳就靠葛小山养着,不急不慢地读到了高中。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女孩是怎么成长的,她不显山不露水地出落成一个水一般清亮的少女,走在阳光下,引得一片男人的目光。
那几年,米阳和葛小山像是一对压缩版的夫妻,小巧玲珑地过着日子。除了晚上葛小山回家睡觉,白天那房子里也充满着小家一般的温馨一米阳不想沦落风尘,也找不出活得更好的办法。
高三的那年秋天,米阳怀了孕。葛小山急得发疯,满世界找人借钱,准备带米阳去打胎。可米阳却说,不急。这东西,有用。
她把肚子里的孩子叫做东西,葛小山觉得别扭。他问米阳,有什么用?
米阳说,可以敲体育老师一笔!
葛小山瞪大了眼睛,脑门上青筋暴起,问,你和他睡过?米阳一脸不在乎地说,你很奇怪吗?你以为我这些年的学费是哪来的?我的新衣服是哪来的?我理发不要钱?洗澡不要钱?化妆品不要钱?
葛小山扯着嗓子喊,那我们算什么?我算什么?
米阳翻了一眼说,你只是台阶,一个只能买包子的……还没说完,葛小山一记耳光甩过来,她就仰面倒了下去。
米阳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没有离开对男人的依靠。有些,是老天安排的,有些,是她自己安排的。上了大学,想找个男人养活自己很容易。米阳漂亮如人间尤物,身材高挑,皮肤白晳,长长翘翘的睫毛下,那双眼睛里流动着男人喜欢的各种眼神。
同他们做爱,米阳会忍不住去摸那瘦骨嶙峋的腰眼,可等待她的不是大腹便便的啤酒肚,就是坚硬冰冷的腹肌。米阳还喜欢做爱时反过来骑在男人的身上,放肆撒欢地享受着那酥麻至骨的深度,可从没有一个男人会客忍她这样做从头到尾。
某一天,她坐着男人的豪华轿车从市间路过,看见小摊上那冒着滚滚热气的笼屉,竟然馋得口水涟涟。
在告别男人后,她偷偷返回那里,一口气买了二斤包子。也不知是风太大,还是蒸汽太浓,米阳的眼睛湿漉漉的,擦都擦不干。她边吃边想,葛小山,你现在在哪儿呢?
想归想,米阳却没打算去找葛小山。毕业了,该找工作了。她没有为自己安排出路的父母,她有的,只是一张不值钱的文凭,和她的身体。
米阳学的是高级文秘。当初,她可以念更让人瞧得起的专业,可照了十几秒镜子,米阳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它。活着已经很累,她没有力气再去与命运搏斗。
许文忠出现在米阳眼睛里时,她已经醉了。又是一个失败的夜晚,忍受了无数个男人的搭讪后,她像往常一样,把自己灌醉了。通常这样的晚上,米阳会在自己彻底失去理智之前,跟一个男人走。没什么条件,只要这个男人看上去正常就好。
可许文忠不光正常,他从朦胧虚幻的光影处走来时,米阳那惺忪的眼睛里,分明出现了葛小山的影子。米阳知道自己醉了,已经不能分辨梦与真实,可就算是梦,米阳也宁愿做下去。
没等许文忠开口,米阳先一把抓住了他,扑进他的怀里,说,带我走!
房门关闭的声音,就像是米阳的发令枪。她扑上去,蛇一般缠在许文忠的身上,狂野如一只发了情的小兽。游弋的手在许文忠身上肆虐着,撕扯他的衣服,解他的腰带,滚热的唇在许文忠的耳边缠绵,她说,给我,我要……
许文忠被她挑逗得红了眼,抱着她摔倒在柔软的床上。米阳疼得叫了一声,双手抚去,是她熟悉而想念的瘦骨嶙峋,有那么一秒钟,她呆住了,泪水随即喷涌而出。她闭上眼睛,翻身上去,脱口而出,葛……
你有秘书吗?米阳躺在床上懒懒地问。
许文忠还是许文忠,这个瘦弱的男人,一点都不似葛小山。他把一杯牛奶放在米阳的床头,然后坐下来,摸着她的头,笑着说,以后不要叫我哥……
搞掂许文忠,如同搞掂之前所有的男人一样容易。可米阳知道,真正需要她搞掂的,是葛小山挥之不去的影子。他牢牢占据着米阳内心最脆弱的那块地方,易守难攻,解铃还需系铃人。
那记耳光后,米阳再也没见到过葛小山。但她知道,葛小山曾四处托人打听她。所以,她想找葛小山很容易。
米阳粗鲁地推开办公室的门,葛小山正在开会。几年不见,这家伙瘦得仍如二月春柳。只是,少了当初惜惜懂懂的稚嫩,多了分英气逼人。米阳的心开始软化,咯噔咯噔地跳。她强迫自己硬起来,当着一房间人的面,指着葛小山说,姓葛的,你让我扇一个耳光!
葛小山默默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由惊愕转变成微笑。等其余的人都知趣离开,他说,莫非,你找到可以依靠的男人了?
米阳恨他这种笑容,凑近一步,咬着牙说,是的。
葛小山又问,很有钱?
米阳依然硬硬地回答,是的!
葛小山听了,眯上眼睛,淡淡地说,那你扇吧。
米阳的心结不是扇回一巴掌就能解开的。那怎么能是个结?明明是爱。她内心中隐藏最深的那点不甘让她明白,说到底,她还是放不下这个男人。她只是来示威的,可笑的示威。就像孩子之间赌气的通牒,你再不跟我好,我可就跟别人好了!
可惜,葛小山什么也没说,他甚至都没有挽留米阳。米阳走得不快,可直到走出大门,也没听到她盼望的那声呼唤。
北京秋天的风,冰凉透彻。走在大街上,米阳的心空空荡荡,她想,好吧,我承认,与回忆纠缠的人是愚蠢的。
米阳的秘书没有做成,可半年后,她变成了许文忠的未婚妻。她人生的最大理想,是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现在找到了,她想不出理由拒绝。
登记的时候要填表,父母,单位,介绍人。米阳问许文忠,介绍人你怎么填的?
许文忠把表单递过来,让米阳看,他说,一个朋友。
米阳张着嘴,看了半天,问,你怎么认识他?
许文忠就笑了,好朋友,生意伙伴,那天晚上要不是他鼓励我,我还不敢找你搭讪呢: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一直暗中保护一个女孩子,常常与想纠缠那女孩的流氓打架。他总去那间酒吧,所以认识你。他说你是个好女孩,还一本正经地让我好好对你。
米阳使劲瞪着眼睛,害怕泪水掉出来。忍不住又问,那现在呢?
许文忠愣了一下,现在?现在据说那女孩也要结婚了,他就安心去美国了。我们的婚礼他是来不了了。
米阳哦了一声,站起来,问街道的工作人员,卫生间在哪儿?还没等到人家回答,她已经低头走了出去。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当米阳赤裸着身体从发廊老板的床上爬起来,看见窗外的葛小山正站在寒风中为她买包子时,米阳的心就被无边的罪恶感占领了。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即使被人当街扯着头发骂小烂货,她也只是擦干鼻血,默默离开。可她却无法释然自己对葛小山的愧疚。
那记耳光之前,米阳其实已经打过自己无数次。她把自己打得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可下一次她还是忍不住爬上别人的床。她靠这个活下去,这是她的命,她没骨气抗拒。
所以,葛小山的耳光,是她故意讨要的。18岁的她以为这样可以消除内心的罪恶感,可万万她没想到,这一巴掌后葛小山再也没有回来。其实,米阳心中真正想依靠的男人,只有一个。
街上,柔软的风拂过她的头发,早春的太阳就要下山了,落到美国那个方向去了。米阳走一步念一遍葛小山的名字,哭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