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汀阳
普世价值其实有两个来源
在面对普世价值这个问题时,对于中国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拿出自己的普世价值方案。有人相信从儒家资源中能够获取中国的普世价值方案。如果实事求是地说,儒家资源中可以拿出来的普世价值并不充分,不足以全面支撑和解释整个社会和制度。因此,我们还需要从别处获得补充,一个重要来源就是西方观念。将来中国的精神价值观体系大概会是一张中西混合的配方。
那么,在参与构建普世价值的过程中,中国和西方都能拿出什么?我相信,西方可以提供的普世价值是自由和个人权利,两者其实是一回事,自由是个人权利的本质,个人权利是自由的制度体现。而中国可以提供的普世价值就是和谐和仁义。
中西方价值观之间的一个根本差异就是,西方是以个体、个人为基本单位来设计政治制度和计算普世价值的,自由和个人权利就是这种计算方式的最优成果。中国思想则是以关系(也就是人际关系)为基本单位来进行设计和计算的。以关系为单位去计算什么是普世价值,这个时候我们会发现普世价值的清单要比西方开出来的丰富一些。
个人有了权利,这是绝对必要的,但仍然不充分,假如没有良好关系,生活和社会仍然是可怜的。什么样的关系能让大家普遍接受呢?一种关系能使关系中的人普遍受益,就是好关系,人们才愿意维持这个关系。中国自古推崇的核心价值都是表达好的关系,和谐是最典型的表达。人人需要的好关系所定义的价值就是普世价值。因此可以说,普世价值其实有两个来源,以个人为计算单位的价值和以关系为计算单位的价值,这两种普世价值同样重要,如果只取其一,一定是片面的。
中西价值能形成很好的互补
“和谐”和“仁义”所定义的好关系主要用来创造和延伸温暖的“家园”,就是说,通过建立和谐和仁义的关系而使我与他人之间的空间变成可以共享的家园。而西方的价值主要强调“权利为本”,这没有错,但远远不够,权利是防卫性的,权利捍卫的是个人的“领地”,把个人变成一个堡垒。
正因为西方价值过分突出个人权利的防卫性而抑制了关系的延伸性,因此导致人人孤独的现代病。人和人在一切事情上划清界限,谁都不管谁,这种冰冷的界限虽然保护了个人权利,但是有损相互间的感情。处处与他人划清界限所导致的痛苦就是现代特征的孤独无助。
巴黎有一年夏天出现酷暑,死了很多老人,死了都没人管。一个法国朋友告诉我,他们当时都觉得非常悲惨和羞愧。有个美国朋友说他和妻子有一回经济困难,就想到有钱的岳父家住几天,有着大住宅的岳父没让住,拿出一把硬币说:baby,l love you(孩子,我爱你们), 这够你们打电话找宾馆和工作的了。
有个加拿大华人朋友的故事更有趣:他的邻居是个白人,常借他的汽车用。有一次这位华人的汽车坏了,想借白人的汽车,白人不借,说你经常借我车,那是你愿意的,因此我不欠你什么,而我不愿意借你车,我有这个权利。这些事情完全违背仁义。
中国讲究“义”,这是一种先验责任,大概是说,如果你主动对我施恩,并且我自愿接受了,那么我就必然地承担了报恩的责任。这样一种绝对责任,其重要性与绝对权利是等价的,而且能与之形成互补。这正是我想说的,中国的普世价值,比如和谐仁义,与西方的普世价值,比如自由权利,能够形成非常优越的互补。
西方的“自由”,中国的“和谐”
总的来说,西方最出色的普世价值是“自由”,中国最出色的普世价值是“和谐”,它们都是必不可少的普世价值。现在有些关于和谐的流俗理解是不准确的,和谐好像是“和别人搞好关系”,有矛盾,就互相忍一忍,回避问题。这不是真正的“和谐”,因为这样没有解决矛盾。“和谐”的真正含义不是道德上的互让,而是政治意义上的互相形成积极合作,和谐不是消极的和平,而是积极的合作。
和谐的要义在于创造最佳合作的最佳条件,让所有人普遍受益,让各种不同的人、事物、文化都能够在合作中得到更好的发展共荣。现在一说和谐就想到孔子的“和为贵”,“和而不同”,这些是比较肤浅的说法。“和谐”的思想早在孔子之前就有了,是周朝的核心政治概念。《尚书》第一章就说天子要做的事情就是“协和万邦”,意思就是创造世界万民万国的普遍政治合作。当然,“和谐”并不是万能的,即使孔子再世恐怕也无法解决巴以问题。没有一种普世价值是万能的。▲
(作者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