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 铧
老庞的脸板着,看着刘向阳过来,起身迎了个笑脸,这一笑不打紧,眼角的纹路像鱼跃起又蹿下的水面,波折一道道地漫开来。老庞的头发也稀疏了,白多黑少的毛发,像残兵败将一样蜇伏在曾经运筹帷幄的头顶上。刘向阳凄然地想,才四十多岁的光景,怎么曾经年轻的同学就成了这个样?!站着寒暄了几句,老庞把刘向阳引进里屋,也没问他来此的目的,就把怨气婆婆妈妈地冲刘向阳发了一通。
长沙咨元科技的来要货,他们一直是现款支付,款到后公司再发货。长沙咨元科技的人说,这两天交行的网络在升级,线路不太通畅,异地存款存不进去,老庞当时人不在,李忠接的电话,也不跟会计商量一下,就报了另一家银行自己私人的卡号。咨元科技发来了传真,说款已付,而且附了他们存在李忠银行卡上凭证的复印件,要求立即供货。传真件到了老庞手上,老庞当时就有点不太高兴,想李忠又来这一出,就拉了脸子让他赶紧把钱提出来。李忠当时在上网,好像在MSN上和什么公司的业务员在交流,老庞的话就只作没听见。会计那时就叹了一口气,有点意味深长的,和前台的小姐、后座的业务员们还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也是意味深长的,老庞就有点不舒服了。等李忠停了手头的一切,老庞就声色俱厉地对李忠说:“你把咨元科技的钱赶快提出来吧。我们进了账好发货!”李忠有点讪不搭搭的,这才慢悠悠地走了。老庞也不是非要当着别人的面给李忠下不来台,主要是李忠自己太不自觉了。一次两次三次,虽说在公司是个副总,财务上也不能这样将就他!
刘向阳连连点着脑袋。李忠是刘向阳介绍给老庞的。老庞那会儿刚休整停当,还来不及喘息,便忙着东山再起,一直想找个别的产品重新再打出一番天下来。那个时候李忠还在深圳一家大型公司上班,职务是业务销售总监。老庞听了他的一些业绩,李忠一个人一年就完成了两千三百万的销售单额。这家公司是上市公司,本来在全国就是IT界数一数二的寡头,老庞想,李忠能在这种公司当上销售总监,还有让人咂舌的业绩,将来合作时,老庞自己管产品研发,李忠管业务销售,前景就是一片光明了。两人后来碰了几次面,私下里交流了许多想法。到底是在深圳大公司滚爬了几年的人,李忠的思维定势就和老庞有点不一样,视野也开阔得多。李忠说:“将来咱们这个产品成功了,在全国行业里也都是数一数二的。”这话并不夸大其辞,这产品是网络尖端产品,在世界也算顶尖的,老庞觉得信心满怀了。老庞在商场里打磨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他看中李忠还是有道理的。李忠说话不疾不徐,游刃有余,而且经过了深思熟虑,不是那种油腔滑调而又腹中空空的夸夸其谈之徒。李忠穿得不讲究,但也挺干净,一件白色的棉质上衣,一条水磨蓝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休闲软底鞋,并且不抽烟,不喝酒,这些习惯是IT界人士的标志,象征着现在世界顶尖的科技人才的风尚。李忠和刘向阳是老乡,读的大学不算太厉害,只是从湖北一个小县考进了一所武汉的二流大学,学的是经济管理,当时毕业分配留了校,后来便南下下了海,自己琢磨闯出一番天地来。老庞想,搞业务的,最主要的是要看与人打交道的能力,文凭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已分在高校里,还有出来闯世界的勇气。老庞思忖着,就赌一把吧,自己最后的光和热也要发散发散了。刘向阳当时还想劝一句老庞,不知为什么,又讲不出李忠什么不好来。人倒是老实人,算吃苦耐劳的一族,打小就认识,知根知底的,不过要指望李忠真做出个什么丰功伟绩来,怕也不是那块料吧!但老庞当时急于再出山的愿望太强烈了,刘向阳就把心里的那点想法硬是摁下去了。
李忠从北京回来就有点心神不宁,而且和平常还有点不太一样。这两天的中午饭李忠也不和大伙儿一块儿吃了,连晚饭,他平常最喜欢顺着口味自做自吃的,这两天也没在公司做了。这倒是老庞高兴的事情。原来因为做晚饭,李忠总把公司弄得乱糟糟的,第二天上班一看,电饭煲敞着,微波炉门开着,油盐酱醋也弄了一办公桌,有时候李忠熬了汤,剩的汤水,放在铁皮柜里密闭着,几天后就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扑鼻而来,弄得会计女士和文员小姐一个劲地跺脚,老庞只好捂着鼻子去拎了那罐汤倒掉。现在好了,李忠回来后再没把公司弄得不像样,他还是在公司里睡,不过起床也早了,早上上班的时候,李忠早已梳洗好,再没那种隔夜里被褥混着的浓烈的身体气味了。
老庞倚着窗口,点着楼下的一个人对刘向阳说:“呶,你看,他在那儿哩!”从十一楼上往下俯瞰,人就成了小麻点,刘向阳眼神不太好,瞅了一会儿,并未看清,只敷衍了一下老庞。老庞气哼哼恶狠狠地说:“不知道这回的钱他取出来没有?上次在北京他拿了八千二,我们会计就叨叨咕咕的,现在这次又是一万三,李忠要再拿公款,我真就不再客气了!”
刘向阳走到这栋大楼楼下的时候,在物业管理处的拐角那儿,看见一个身穿白色短袖衫的人在那里捂着耳朵打手机,短短的身子,有点突起的肚腩,不胜乏力地踱来踱去。原来真是李忠呀!
刘向阳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李忠还在打手机,侧过来的脸上显示出许多的无奈,眉头也紧蹙着,声音虽然小,可也能感觉到对对方的不耐烦。这个电话从刘向阳去老庞那里找他的时候起就占着线,已经一个多钟头了,对方是什么人呢?刘向阳猜测着,想着李文丽对他的嘱托,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了。
下了将近两个月的雨。每天看报纸上三天的天气预告,都是蓝色泪珠样的大雨显示符号,那些流着泪的雨水符号,把李文丽的心都弄伤了。她看着天,灰蒙蒙的,有一大片灰黑的云团在滚动。手机铃声响了,是徐艳打过来的。徐艳原来是文丽小学的同学,她妈妈和文丽的妈妈还是同事。徐艳早年因为家里负担大,上了幼师,总觉低人一等,后来见了文丽,还绕着道走。后来听她妈说,嫁了一个青工,再后来不知怎么又去了深圳,十多年下来,好像混得还不错。她妈特地在文丽来深圳之前给了女儿的地址,满包满打地说:“有什么事,你尽管找她好了。都是发小嘛!”
徐艳真还混得不错。李文丽刚来的时候就照着号码打了通电话,对方听到文丽的名字倒真是热情,一点矫情和虚意也没有,挂了电话,自己开着辆本田雅阁就过来了。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可却不是小时候的神情了,她把文丽一家三口接到了家里,一百三十多平米的房子,装修得挺漂亮。晚饭就在天诚海鲜大酒楼吃的,她点了鲍鱼、澳洲龙虾、熏蒸鲨鱼,李文丽觉得有点太铺张了,不大好意思,客气地说:“你别这样,再这样我都不好意思和你来往了。”徐艳笑笑地拦了她的话头:“我们家也是一个礼拜要来这儿一趟的,我孩子喜欢吃这里的菜和点心,今天正好也该来了。我告诉你一个巧儿,在深圳,你只要看这家饭店的榴莲酥和蛋塔做得好的话,这家的粤菜也自然顶呱呱了。”李文丽只好讪讪地笑了笑。徐艳的老公挺客气的,说起来还认识李文丽,他讲李文丽父母楼下住的一户人家的儿子,和他是铁哥们儿。徐艳的老公说:“他和你也是小学同学。有几回说起过你,所以我知道你。”李文丽努力地回想了一下,不大记得起来那楼下的男孩了,就含糊地应了一声。徐艳说:“你看,世界就这样小,我们还是撞在了一起。”
徐艳的老公当年虽是武汉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青工,可却是那种上进的青年。九十年代中期就考上了深圳的一家大公司,便和原来的单位脱离了关系,在那家大公司如鱼得水,好好奋斗了一番,现在早已经是部门经理,主管对外销售,月薪有两三万之多。徐艳一边给李文丽舀虫草汤,一边说:“你应该早来就好了,深圳还是比内地发展得迅速,活得有朝气一些,早来早挣钱。过年的时候我回家,武汉还是那样,聚到一起,年轻人就只会打麻将,一点追求和想法都没有。”李文丽只能点点头。徐艳又说:“你不能老在家呆着,你也应该出来见点世面。现在社会发展得又快,你不适应就会落伍了。”徐艳自己也开着家公司,是搞代理的,业绩还不错,一年下来,纯利润也有一百多万,因为产品就是她老公那家公司的货,客源也是她老公的老客户,没什么压力。按说这是不允许的,被她老公所在的公司知道的话,她老公的职位有可能不保。可是这世上,总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徐艳说:“我的公司是以我弟弟的名义开的,他们查不到的。做什么事都是有风险的,没有风险又能干什么大事呢?”李文丽又点头。
雨稀里哗啦地下起来了,一点前奏也没有,李文丽挂了电话,心情依然欠佳。
李忠挂了电话,耳朵又开始痛起来,嗡嗡的,似乎有一只讨厌的苍蝇在锲而不舍地鸣叫,他的头也痛起来,好像要爆裂开来,难受得不行,他使劲地按住了太阳穴,对着远处枝繁叶茂的绿色植物,想缓解一下自己的痛楚。
大嫂在电话里叽里呱啦地讲了半天,只有一个意思,大哥是要留在深圳的!大嫂说,这事情你能解决得解决,不能解决也得解决!话是掷地有声的,隔着千万里,李忠都能听到大嫂唾沫星子坠在地上砸出的声响,娘躺在一边的床上,唉唉地叹着气。
大哥是清明过后来的深圳。本来李忠没这个意思,可是同乡的刘向阳这趟回家,就硬把大哥带了过来。刘向阳前几年在深圳的关外开了家工厂,养着两三百个工人,食堂这两年是越办越差,工人全都怨声载道的,一些在食堂工作的人干不了俩月就走了,几百口人的两餐饭就成了问题。刘向阳回家祭祖的时候碰到了李忠的大哥,劝了一番,就把大哥弄到深圳来了。
李忠当时骇了一跳,想这下有麻烦了。不为别的,就为刘总的老婆李文丽,那可是个厉害的主儿,对人总是笑嘻嘻的,可话说出来是绝对不含糊的。承包的时候大哥去签了合同,踌躇满志的,李忠细看了一下合同,就晓得完了。合同规定,每天做两餐饭,工人凭票吃饭,一餐三元钱,一天也就出六元钱,工厂再每人每餐补助一元。大哥笑嘻嘻的,一个工厂三百来人,每天两千多块的伙食费,总有结余的。李忠忧心地提醒大哥,这深圳不是老家,你以为这些工人是好对付的,你以为这菜钱和老家是一码子事的?大哥说:“有得吃就不错了,这些农民工还能上了天不成?你放心好了,食堂的事我是最清楚的,一颠勺,就是哗啦啦的银子。我不会给人家做青菜豆腐的,我给他们做五花肉,做鱼做鸡,让油水把他们的肚子管得厚厚的,看他们还能折腾个啥?!”大哥原来在老家做过街边饭店的生意,饭馆就开在公路边上,九十年代初就有几十万的资产了,在县上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富翁。后来公路改修成全线封闭的高速公路,大哥的生意就此完结,原来的成绩变成了茶余饭后一点感慨的回忆,一点前世的传奇。大哥大嫂有三个孩子,现在也都到了最要钱的年龄,高中初中小学,一样一个,靠吃曾经的老本大概是无法养活孩子了,何况,大哥是个豪爽的人,充老大惯了的,来了人,吃吃喝喝的他全一揽子包下,谁知道他还有没有老本呢?李忠对刘向阳说:“要承包,我大哥现在也没本钱。这事儿怕不太好弄吧。”刘向阳很爽快地拍拍胸脯:“先在会计那里支上账。两个月后钱回转了,再还上。”李忠还是不放心,犹犹豫豫地吭哧:“只怕亏了。大家都是同乡,街里街坊的,你是为我大哥好,将来弄得不好收场,你面子上也不好看。”刘向阳笑笑地:“先亏两个月也无妨,只当替你大哥交个学费。才来么,总要熟悉熟悉么!”
后来李忠就去了成都,又去了武汉上海和北京,在各个办事处走了一遭,查一下库存,摆酒送礼笼络一下老客户。大哥当时在电话里就有点不对劲,李忠想,有刘向阳罩着,也不会有什么太为难的事吧?却不料,一回来就遇上了这等麻烦事。
两个月下来,据说亏了一万多。大哥心里也窝火,大哥说,天地良心,他一文钱也没贪污!天知道深圳的青菜卖得这老贵,空心菜、莲藕、黄瓜、苋菜,这两月就没下过三块一斤的,上海青竟然一斤卖到五块三,赶上猪肉的价了!天哪,就不能提猪肉,猪肉简直一天一个价码,看它那直冲霄汉的架势,怕是真要到天上和龙肉比个高低了。就连土豆,在老家才三毛钱的东西,这里也能卖到一块九了。人家说这是南方的雨季,每年都是这个样子,下雨的时候蔬菜全赶上肉的价。我就那么倒霉,一来就赶上了这种气候?!不吃青菜吃肉吧,五花肉甚至比瘦肉卖得还贵,鱼是问都不敢问了,除了鸭便宜些,真再没什么菜不赔钱的。可是老做鸭,工人又不干,有两次大家还罢吃,说是怕得禽流感。罢吃就罢工,李文丽当然不能依,就指着大哥数落他的不是。老话都说民以食为天,人不就是为个三饱一倒?你都不让人家肚子里有东西,谁还给你干活呢?大哥说:“这深圳也邪门了,老板倒求着工人开工,他不开工你就不发工钱,看是钱大还是你人大?!要在我们老家,哪听说有这档子事?”
李忠不想跟大哥解释。这两年国家对拖欠民工工资的问题抓得很紧,特别像深圳这种民工流量大的地方,最低工资都定在了八百一十块,如果拖欠工资或者通过增加劳动时间变相降低工资标准,都要遭到重罚。民工们现在都厉害了,稍有不满就集体去政府的劳动监察大队举报,劳动监察大队下来一检查,工作环境呀,安全制度呀,劳动强度呀,十个有九个半的工厂都不合格。检查人员二话不说,便把工厂的门给封了,停产整顿!刘向阳已经被封过两次了,求爹爹告奶奶塞红包,才得以再开工。刘向阳指着厂子里的工人说:“他们是我的爹!我是怕了他们了!”
大哥说:“这菜我真是没法做了。众口难调,我以为他们吃苦惯了的,有得吃就不错了,哪晓得比爷的嘴还难伺候。不然就把每餐的伙食提到四块钱,这样还能凑合下去!”
李文丽不干了,这实际上是要赚她的钱,这账她算得过来。李文丽挺着胸脯,气势磅礴地说:“饭钱是工人自己出。一个人每天多收两块钱,一个月下来至少五十块。五十块钱,在你,也许不算什么,在他们,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李文丽对李忠说:“两个月亏了我一万多!李忠,你想想,要是你,你能愿意吗?所以我说,要不,你大哥赔了钱走人,要不,你们就把欠款先还上。还想再接着做的话,就别再跟我们先要支出了!一万块钱,你们权且买个教训!”
李忠很恼火,亏钱,倒是当时就想过的,可刘向阳说的是交个学费,她却红口白牙地说买个教训?这也太让人生气了。李忠忍了一下:“不然,我和老刘再商议一下吧?”李文丽勉强笑了一下:“这可不是刘向阳的事,而是整个工厂的事。”
大嫂是死活不依,大嫂说:“人是刘向阳带出来的,不能就这样没皮没脸地回来。不光是面子的问题,你大哥,在家里这样呆着,总不是个事儿!你要有点良心,当初你上学花的两三万块钱,也是你大哥供的。这么多年来,你又是娶媳妇又是买房子,武汉的许雪萍,成都的王医师,一而再再而三的,谁说你来着?你妈在家卧病养着,都是她一个肚子里生出的儿子,凭什么就该我们照顾她,你就不尽一点孝道?至少也拔根毛让我看看!……李忠你给我听着,你大哥要么就留在深圳,要么你就还我的钱!这么多年了,王医师带回来那趟,你哭爹爹告奶奶的不许我啰嗦,我和你的账到现在还没算清呢!你拿三万块钱出来,否则永远别进我家的门,永远别想看你的娘!……”大嫂的气是循序渐进的,声音也是由弱到强,一点一点铺垫开来,开始是轻声细语地讲道理,最后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歇斯底里了。
李忠愣着神站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拨了刘向阳的号打过去,铃声嘟嘟嘟地响着,寂寞的长音。再打一遍,还是无人接听,再打,还没人接。李忠挂了电话,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刘向阳大概就是想躲开这些事吧,不然不会不接他的电话,不然李文丽也不会终于发了火,硬要把大哥弄走了。
李忠走到银行的自动柜员机前,塞进银行卡,按密码,再取出钱来。一万二千块钱,红红的票子,像老家治丧用的冥纸一样,虚假地放着光。李忠的头真的大了!
刘向阳回到家的时候,李文丽正倚在窗前吹着风。刘向阳调整了一下情绪,笑笑地对李文丽说:“老婆,今天有什么好菜。”
李文丽回过头来,用脑袋点一下已布置好的饭桌:“呶,有白煮虾,苦瓜炒肉丝,豆干炒牛肉丝,还有凉拌西红柿,猪肚汤。”
刘向阳夸张地叫起来:“这么多好菜啊,有老婆真是好呢!”女儿可可正拿着一架望远镜,对着窗外使劲地看着什么。刘向阳又招呼女儿:“好孩子,快过来,妈妈给我们做了多好的菜啊!上了幼儿园,你就长得越来越漂亮了!”
李文丽过来了,刘向阳悄悄看一下她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可哪一次的暴风骤雨或者梨花带雨不掩在这平静如水的外表下?刘向阳忙到厨房里盛了饭来。
李文丽扒拉了两筷子,放下碗说:“今天去幼儿园申请入托了。你知道要多少证件?户口本、独生子女证、暂住证、计划生育证、计划生育流动人口证明、社保证或者工商行政管理部门发的营业执照副本、房产证或者租房证——还得房管办出具在本地区租住了一年以上的有效证明!”
刘向阳知道又来了,每天是躲不过各种各样的事的,被李文丽再夸大其辞地一点一点说出来,雨就淅淅沥沥地下来了。刘向阳小心地说:“那就慢慢弄吧。这些证明,有的咱们有,没有的,就赶快办吧。”刘向阳看了一下外面的天,和李文丽的脸一样,阴沉沉的,大雨将至了。刘向阳想,屋里外头,到处都躲不开这场雨了。
李文丽说:“说得轻巧,你以为办起来容易么?今天跑去街道计生办了,他们讲我的记录早超过一年了,没办法给我开证明。天晓得,小辉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一个孩子养成那样,再养一个有什么错?!租房证也是至关重要的,去找了房东来,你道他怎么说,这房子本不是他的房,他只是个二房东,和房主签了十年的租期,房产证还捏在原户主手上。原户主早就去了南非,这一年算是在这儿白住了。替二房东每个月交了房钱不说,我们还没办法证明在此地住过一年。那幼儿园也要死得很,名声大了,名额便紧张,就整出这一招。你没看它挂的标语:优先照顾独生子女和深户子女,看着我就来气。要是在武汉,能为上个幼儿园弄得这样艰难?”
刘向阳抚了一下李文丽的手:“他们也就是想多收点钱。你放心好了,可可总能上个好幼儿园的,大不了我给校长多送点礼。幼儿园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公办的不能上,我们就上民办的。”
李文丽恨恨地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我们已经输了一个了,还能再输得起另一个吗?可可必须从幼儿园开始,不能像小辉那样了,不能再随便把孩子丢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幼儿园了……”刘向阳没敢抬头看李文丽,他知道李文丽这次没有哭,可是她的眼睛里,有比哭更让他揪心揪肺的东西。他真的受不了了!
雨突然下得大起来,哗哗哗的,一时间天昏地暗的,连风都是呜呜的啸声。可可大喜起来,又拿了她的宝贝望远镜去看外面的世界。街道上雨水已经成了河,汽车经过,就激起一层层浪花,把拿着伞赶路本已浇成落汤鸡的人,又落井下石地弄湿了唯一还干着的腰身。可可在窗台上哈哈哈地大笑,似乎见着了老鼠戏猫的动画片,一点也不怜惜外面赶路人的心境。
李文丽说:“我最恨什么暂住证、流动人口这些字眼,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你也是的,那么多房子你不租,偏租这间没房产证的!”
刘向阳唯唯喏喏的,拾了一张报纸,假装看了起来。如果搭话,后面便是排山倒海的一堆:2003年来深圳的时候不去张罗着买房,偏拖到了今年;去年春天厂里业务做了起来,多少有了点钱,李文丽下决心在此地安居,到处看房,他又嫌这房不好那房贵的。好了,现在房价涨到天上去了,当初看的几套房,也就四十来万,过了一年多,就攀到了九十万,傻瓜才在这时候买房呢!他说国家准备出台一系列降房价的政策。李文丽冷笑起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中国人简直太聪明了,国家说以后70%都要建九十平米以内的房,可前几天就听见一个房产商说,以后建一梯两户,左边八十五平米,右边五十八平米,两户一通,就是一百四十多平米的房——深圳最好销的户型。十六条出台,对房子降价一点用都没有。
李文丽恨恨地说:“闲在武汉的那套房,算是送给了老鼠蟑螂,倒在这里租房!受的什么罪哟!”
可可叫李文丽:“妈,雨下得越来越大了,真好玩哟!”
天空中的乌云厚厚地卷来,只在中间漏着一个小洞,像人的眼,“人眼”眨了一下,一道亮光闪过,天崩地裂一般,一股滚雷就接踵而至了。李文丽忙把可可抱离了窗台,搂着受了惊的孩子:“闪电啰!打雷啰!爸爸妈妈都回啰!”刘向阳把窗户关好,把雨和雷全撇到外面去。
“深圳的街面倒是好的。就这样下雨,也没把路弄出坑坑洞洞来。”李文丽感慨地说了一句。武汉也是下了一个月的雨,淅淅沥沥的,把武汉最长的大道都泡烂了。雨过天晴后,原来的柏油马路露出一段段的坑坑洼洼来,车子一过,就陷了进去,再蹦跳着出来。石子也突了出来,一粒粒的,硌着人的脚。可那时候李文丽是幸福的,才和刘向阳谈了恋爱,穿着拖到脚背的长裙,把白色的丝织短衫掖在裙腰里,下雨的时候擎着伞,不下雨的时候像只小兔一样蹦跳着越过那些小坑小洼。有一次刘向阳来了兴致,硬要背着李文丽蹚过水去,李文丽嗫嚅了半天也不肯上他的背,那娇羞的女孩子,曾经那么妩媚地打动过他的心……她开始拾掇碗筷,又一遍遍地数落起来:“你看,砧板也霉了,床板也霉了,皮鞋也霉了。衣柜里的羊毛衫我还没去管,大约也霉了。这什么天气呀,让人的心情也利爽不起来。”
刘向阳埋着头想,他也已经霉掉了。
李忠回来的时候,公司里已经没人了。几个业务员合租了一套房子,当时也拉着他入伙,李忠委婉地回绝了。一来是自己年岁比他们都大,恐怕生活习惯什么的不能磨合在一起;二来说到底,自己也是这家公司的副总,和员工太熟了,有些事情就不太好办了;再有就是,自己总是成了家的人,有时候王静打电话过来,一说就是一两个小时,员工们听见了也不太好。李忠从裤兜里拿出那一万二千块钱来。钱在兜里待了一段时间,就发散出特有的印刷后的臭味。古人说的话向来是没错的,所谓铜臭铜臭,现在文明地成了薄纸,还是改不掉这臭的本性。他仔细地把钱放在办公桌上摊开来,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下来电号码,把电话按掉,用公司的电话再回打过去。老庞曾说,你在这儿,一个月的电话费就要一两千块,有什么重要的电话要耽搁那么久的时间?业务上倒没见开拓些出来。老庞有一次真生了气,让前台的文员小姐到电信局把电话清单打出来,甩在李忠的桌上:“你自己看看,成都的你就打了将近七百块钱。”老庞的鼻头红红的,他一生气就是这个样,老庞还在说:“不是说不让你打,凡事总有个度。公司虽说是咱俩的,但也得有些算计。”老庞话里的话,李忠还是听得出来的,老庞出资了百分之八十,李忠只占了百分之二十。李忠花销越多,老庞也摊得越多,傻子也算得过来。
李忠还是用公司的电话打过去。是的,就是成都来的。
王静柔柔的声音在那边响起来:“你吃了没有?”
李忠眼睛闭上,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两个人闹架以来第一次通话,既然她先打过来,就表示有和好的迹象,他不想不给她面子。李忠说:“还没呢,待会儿再吃。”
王静说:“现在回深圳了?看来电显示就是深圳公司的号码呢!”
李忠说:“是。才回两天。”
王静又说:“自己注意身体吧,一个人在外面,也够可怜的。”声音小了下去,李忠的眼前,闪现出那娇小女子温柔的模样,他觉得了一丝温馨。当时看上她,不就是觉得王静比许雪萍要柔顺得多吗?一样是吃辣子长大的女孩子,为什么就孕育出如此不同的个性?
李忠问:“依依还好吧?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吧?”依依是王静的女儿,王静说她自小是看琼瑶的书长大的,所以生了女儿后,马上就想出了这么个颇琼瑶的女儿名。
王静笑起来:“谢谢你还挂记着她。她说了好几次,你给她买的那条公主裙,挺漂亮的,她一定要我好好谢谢李叔叔呢!”王静离婚后是净身出户,连女儿也给了前夫,一个星期才有一天探望女儿的机会。王静说不是她不想带女儿,而是工作性质让她没法好好带女儿,反正跟着父亲依依也不会吃亏的。王静说她那个前夫,对女儿好得就像对待新婚时的她,样样都依着宠着。王静说:“谁要对依依有半点不好,他会立马杀了他(她)。”王静的眼睛里有一点朦胧的笑意,是那种相当满足相当得意的笑。依依的影子里是否有个王静?前夫对女儿的疼爱是否也表示着对前妻的眷念?这是琼瑶小说的模式吧?王静还生活在她二十岁的年纪里?
早就觉得和许雪萍过不下去了,可是许雪萍却并不知道。李忠怕许雪萍,是那种真正的怕,恐惧和畏缩都藏在骨头缝里,摸是摸不到的,但是那种难受恨不能敲骨击髓,剜心割肺。
当初相爱是在母校的校园里,那时候雪萍是崇拜他的,不顾自己母亲的反对毅然决然地跟了他。他还记得岳母那张嘴,薄薄得像刀削过一样,她的话也像刀一样,锋利地切向了他:“雪萍啊,再怎么也不要找个乡下人过一辈子呀。你别看他现在薪水还可以,等成了家你就知道了,他的薪水不是一个人花。他要赡养的爹娘,要供着读书的弟妹,哪个不伸手向他要钱?乡下人,总以为城里人手上是大把大把的钞票,会大咧咧地寻了来,吃住就在你家,你想让他走,还得出钱给他买回程的车票呢!”岳母的话是轻轻的,好像是对女儿的肺腑之言,可是偏一点点钻进了李忠的耳朵里,让他的自卑又加了一层。
婚后的雪萍,把母亲的话牢牢地听进了心。钱是每个月一分不少地进了她的荷包:李忠不许有私房钱,不许打夹账,不许和老家的人过多地来往!老娘是盼了三年之后才迎回了这对儿子儿媳,一腔的热忱都被雪萍不时皱起的眉耸起的鼻梁打消了。雪萍总在嗅嗅地:“什么味?你们家有股什么味儿?臭哄哄的。”老娘的身子板一下子矮了。大嫂是不依的,大嫂本来就对李忠的意见大,每次见面就朝他要钱——李忠是大哥供着上完的大学,理当立业之后有所报答。大嫂还说得更有理,老娘也是他们养着的,李忠没出过一分钱!那一场战争就在院子里爆发,家里的鸡鸭惊得乱飞乱跳,后院的猪也睁着眼睛直哼哼,连看家的鹅也伸长了脖子看热闹,院里的狗冲着相互大骂的人狂吠不停。雪萍这么厉害,李忠还是头一遭见到,在雪萍面前,凶悍的大嫂只有招架之功,而毫无还手之力,一截截败下来,乱了阵脚,只有披头散发在院里撒泼的余力,想苟延残喘地挽回最后一点脸面。
娘那会儿流了泪,不敢得罪小儿媳,更不敢得罪大儿媳,看着家里祸起萧墙,看着大儿子蹲在门口吐着烟圈,看着小儿子束手无策地在院子里转圈圈,娘唉唉地叹着气,想,生儿子讨媳妇是为什么呀?
李忠是再没脸面带着雪萍回老家去了。雪萍还数落他:“瞧你那个熊样!她个老母猪就把你吓得什么似的,你还有没有一点男子气?!”能和雪萍说什么?大嫂性子就是这个样,可当初没有大哥大嫂,也没有他李忠的今天。在老家,长嫂如母,谁敢和大嫂顶成这个样,何况还是供了小叔子上了学的大嫂?李忠不说话,讲这些雪萍不会懂,她只想着如今人家要她的,不想自己曾经欠人家的。雪萍还以为替他出了气:“你不给点厉害让她瞧瞧,她永远骑在你脖子上。”一家人,兴这样仇人一般么?跟雪萍是怎么也说不通的。
三年没有孩子,雪萍心里的火更大。李忠偏就这样倒霉,到医院一查,输精管道梗阻!雪萍的脾气就是那时候越惯越坏的。李忠知道对不起她,哪一个女人不想成为人母呢?他断了她的希望!后来连做爱也成了痛苦,老是不行,刚有点意思就完了。雪萍就越发上头上脸,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李忠说:“要不,咱们就离婚吧。”雪萍的眼瞪得比铜钱还要大:“你让别人怎么说我们闲话?你以为我嫌弃你吗?就为了下一代休了自己的丈夫?就为了你那个什么家就看低了你?”雪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们曾经那么相爱过,你难道就不能珍惜我们的爱情吗?”李忠呆了,他不记得还有爱情这档子事了,他觉得羞愧极了,他甚至辜负了一个女人最纯真的初恋。可是日子不能这样过下去了,李忠想了好久,既然捆在一起就使劲摩擦,莫若分开吧。他毅然决然地辞了职,到南边去了。
分城而居没有把他们的裂痕慢慢地缝合,反而在每一次难得的相聚中愈裂愈大。感情有如一截绳,如果扯断了,即使接起来,也多了个结。聚少离多以后,他们自己也都发觉,慢慢越来越远了。
直到后来和老庞合了伙,直到后来李忠跑到北京去办分公司,直到在北京的那次宴席上碰到了王静。
王静是成都人,个子娇小,长相妩媚。到北京是来参加为期半年的学习进修。她是护士,脑外科手术室的,专业知识要求很强,这次整个成都医学界的脑外科就派了两人来北京进修,也算是领导器重的一个表示,所以她学得也很努力。她细声细语地说:“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在医院,护士和医生的区别太大了,我们能熬到护士长也就到头了,这是人生关键的一步。”那天她喝了点啤酒,在餐桌上很有气度,不是装羞的一点不沾酒的小女孩子和良家妇女相,也不是发飙的仰头灌脖那种行走江湖的女人相,她很有分寸也不多话。后来一桌子人嘻嘻哈哈地闹到李忠这里,非要李忠喝白酒,李忠推却不过,把盏子拿了,推也推不得,喝又喝不下。王静坐在身边,悄悄给他一叠餐巾纸,小声地说:“含在嘴里,到时吐在纸上。”这一点,便让李忠动了心,女人的那点善解人意啊,女人的那种拔刀相助啊。
两个在异乡的孤男寡女,有些事情真是难免的。在现代这个社会,似乎两个已婚的男女之间,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在王静,当时真是认真的,她早离了婚,是合法的单身女性。李忠却多少有点自责,因为自己毕竟还有法律上的妻。
刘向阳在工业园的入口处碰见了一个供应商的业务员,那人左手拎着一台手提电脑,右臂弯还夹着一个公文包,挺忙碌的样子。他笑嘻嘻地和刘向阳打招呼:“刘总,出去啊?”刘向阳停下来和他说话:“上回的那一批插口,线有点松,你们给弄弄吧。”那人笑笑地说:“刘总,我不在那里做了,我现在正准备开公司呢!”刘向阳愣一下:“自己做了?你原来干得不是挺好的吗?”那人说:“再好也是给人家打工,挣了钱也是别人的,还不如自己给自己打工挣钱呢!”刘向阳没再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得恭喜你了。”刘向阳想,这帮小青年,伸手拿工钱还嫌不舒服,非得换个位置,去给别人发工钱?!真到那一步,你才知道苦。我是老了,不然我也去应聘个工作,每个月等着固定的日子有薪水发,不用愁那些麻烦事。刘向阳公司的一般纳税人转正期就要到了,这会儿正忙着和平常帮他们公司代账的徐老师约着,去面见一下专管员,看能不能把自己的商贸性公司改成生产性企业,那样税就缴得少多了。小车里调频立体声在广播新闻:“深圳市去年新增个体商户十万家……”刘向阳开着车子,冷笑着。
刘向阳在大学就谈了女朋友,两人在校园里就偷吃了禁果,种下了孩子的根。那时候临近毕业了,李文丽急得又哭又闹,刘向阳还在应付考研,最怕校方知道把他们开除,李文丽一毕业就赶紧结了婚,生了一个小子。那时候每逢几年一次的同学会,大家都最喜开刘向阳的玩笑,说他早早地把人生的一遭都走遍了,刘向阳那会儿就有点唏嘘不已。
刘向阳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已经找到了很好的工作单位,就在中关村,报到的时候对方就对他挺器重的,说干两年能给他分个三居室的套间,好让他们三口人在北京有个落脚的地方。刘向阳问,能不能把我老婆的户口也移到北京来?对方嗫嚅了半天,没有吭气。刘向阳想了很久,还是回到武汉。他有老婆有孩子,早早地便有了责任,他在北京读研的时候,李文丽在武汉又当爹来又当妈,一份薪水三个人花。现在他熬出来了,他不能把他们撇下自己独个儿在京城。
后来的十年就较平淡了。有了固定工作,有了固定的家,不说过得多好,但也在武汉有了像模像样的小日子,以为从此就这样过下去了。谁知,就有了那样的一次机会!顶尖的模块产品在海外市场有了极大的销路,深圳,到底是改革开放最早的沿海城市,各项对外贸易政策让人心里痒得发慌,搞这行的一个个都赚了,哪个学了七八年的专业也不想这样放下的,何况大环境也还不错,再一个,也是李文丽的原因让他下了决心。一个上万人的国有军工企业,一下子就树倒猢狲散了,李文丽竟然也成了下岗一员。两口子商量了一下,就南下去了深圳。那时候刚租了厂房,招兵买马了一干人,虽然开头投资也大,但前景总是好的,总有无限的希望。他们挺忙碌挺辛苦的,真正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一门心思扑到了生意上。回报也是有的,他们终于赚了第一桶金,脸上笑开了花。
还是出了问题。不是别的,是孩子。那个时候两个人太忙了,就把偷尝禁果生下的宝贝给忽视了。先是爷爷奶奶跑到深圳帮忙给带着,不知怎么老人就有点带不住了。那时候小辉也有十二三岁了,这种年龄谁还能拴得住他的心?刘向阳因为生意忙,对孩子就有点负疚的心,骂也不骂,打更不打。拿钱来满足孩子的一切,随他自个儿花。然后就有老师来请家长了,老师就说孩子三天两头地看不见了。刘向阳那会儿警醒了一下,也审过小辉去了哪?小辉没像他想的那样坏,小辉就在家,整天抱着电脑,迷上游戏了。刘向阳舒了一口气,给小辉好说歹说做了许多思想工作,刘向阳想,自己也是学了七八年电脑专业的,不用电脑,怎么有创造软件的天分呢?刘向阳想,社会总是在进步的,电脑、多媒体迟早是要普及的。刘向阳想,有时间我会指导儿子正确地使用电脑的。事情就这样耽误下去了,再想管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儿子上了初中,便不是一朝一夕能哄得了的了。刘向阳把家里的电脑撤了,拿着棍棒打孩子,可是小辉已经不爱讲话了,一副无所谓的眼睛瞪着刘向阳两口子,却再不去上学了,有了钱就往网吧跑,不吃不喝都行。刘向阳绝望了,有一天就动了真格的,当着小辉面把自己的那台手提电脑给砸了,以示决心!电脑爆裂的声音把他自个儿都吓傻了,小辉仍旧歪着脑袋,不关己事的神态,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刘向阳真气极了,上班前把小辉捆了起来,回来后,小辉挣脱了绳子已经走了。是出走,拿了李文丽放在家里的两千多块钱,从此不知去向。两口子发了疯似的找过儿子,登报、上电视、粘贴路边小告示,李文丽差点为此和他离了婚,眼睛都快哭瞎了,甚至有点神神叨叨。刘向阳说:“我只当他死了。不是我咒他,有什么办法呢?他活着也受罪,被人骗了拐了更受罪。还是死了的好!”小妮子可可就是后一年才生下的,刘向阳说:“我那个儿子活生生地养废了。这一个,我要好好地养,李文丽就是不工作,不管厂子里的账,亏了赔了,也不让她再丢了这个孩子了。”
天空中突然出现一阵炮鸣似的霹雳,好好的天,雷雨又来了。雨水铺天盖地浇下来,刮雨器也赶不上它的速度,刘向阳忙把那辆花冠车停在了马路牙子上,想,这雨怎么说来就来了啊?
雷雨下起来的时候,李文丽还在徐艳家里。
今天到这里来,是因为徐艳才装饰好了新买的楼,两层半带入户花园和顶楼花台的别墅,光装修就花了四十万。屋里是转角的欧式旋转楼梯,一直通到顶楼去,还安了家庭中央空调,每个房间里都能享受到秋风爽爽。徐艳带她到各个房间参观了一番:越参观下去,李文丽心里的酸意就越重。不光是房子的大小,装修的程度,而是精致到每个细节里的装潢和摆设,李文丽的心都灰了下去。人和人,是不能比的。她想起了以前同学会上谁说过的话,人现在只和自己差不多环境的人交往,你的朋友有多少收入,你自己差不多也有多少收入。李文丽想,这样一套房子,自己这辈子怕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了,如果在武汉,也许还有点希望,那边的房价和开销才是这儿的三分之一吧?
徐艳说:“你们也买一套房吧?来深圳快五年了,不弄套房,算什么呢?”李文丽淡淡地说:“我们哪能和你们比?一个厂子,看着嚣张,每月里几百个人的开销呢,真到了自己手上,才有多少闲钱的?”
徐艳说:“也是,办工厂就这样的。看着排场大,其实利润弄下来,混个饭钱也就得了。还得操许多的心。”
李文丽心里有点不舒服:“是啊。我们没有你们好命,你们多好啊,你老公摊着个超级大公司,得着个好职位,他随便剔剔牙齿缝,也全是山珍海味。你做个公司,拾遗补缺的,一年轻轻松松地赚老鼻子钱了。”
徐艳没听出李文丽话里的怨气,幸福的人,哪里体会得了人家的怨气,徐艳仍旧很兴奋地说:“我们算是胆子大的。才到深圳的时候,也是住的出租屋,稍微有了点积蓄,才十万吧,就买了那套五十万的房。后来,也才有了一两百万,就又贷款买了这套房,首付和装修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以后月供也要两万呢,分五年付清。人,总得有点压力才能奋斗吧,没压力你哪里会有劲头奔更多的赚钱路子呢?可是,你也知道现在的行情了,这套房,如今要是卖出去,怕也有七八百万了。”
李文丽的心早已不是滋味,本来想顺着徐艳的话头说她这套房子现在的市价,到了嘴边,却是期期艾艾的一句:“也得有能力承受这些压力才行吧。”
徐艳说:“这话倒有道理。”徐艳看着她的老公,她老公在看电视上的《百家讲坛》,徐艳说:“我当时看上他,就因为觉得他有一股子劲,不服输的劲。唉,可惜他就没有上过好一点的大学,后来自修的销售管理,公司又派他去学的MBA,不过这些都是虚的,你没看深圳现在引进户口,都得要学士学位,那种扩招的自修大学根本不算数。他就是这点差了,否则,升得还要快。你老公,听说后来考上的可是清华的研究生哩!那会儿,你结婚的时候,大家都说你找了个高材生呢!”
徐艳现在过得再怎么好,心底里的那份大学情结总难丢弃。李文丽冷笑了一下:“清华的又怎么样?好多清华的都给二三流的大学生打工呢!能赚上钱才真正厉害呢!”徐艳就不言语了。
刘向阳终于接了李忠的电话,刘向阳在电话里就有点冷淡和不客气,刘向阳说:“李忠啊,咱们也是老乡了,多少年的发小了,咱们的爸妈一直交往不错,说得上是世交了。你大哥这回也忒不像话了,两个月就亏空了一万多,这也弄得太狠了吧?”
李忠说:“我大哥说他根本就没捞到钱。你既然说是世交,你也晓得我和我大哥的为人,我大哥能干出那种事吗?”
刘向阳说:“我这儿真不能让你哥待了。你哥却偏要待,说把亏空还上,还想接着干!李忠,你也是个明白人,你大哥把话都讲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明白吗?我真不能让他再干了!”
李忠有点不明白:“我大哥把钱要还上的,这是他做人的准则!他也不想亏欠你的!”
刘向阳叹了口气:“李忠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既然两个月亏空了一万二,你大哥提出把亏空补了还要接着干,是个傻子也知道这里面有得赚了!真像你说的,你大哥一分钱也没捞着,他凭什么能补上这一万二的亏空呢?你行行好,算我求你了,劝劝你大哥,赶快回去吧。我老婆天天和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死活不依了,你就体谅体谅我吧。”刘向阳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大嫂的电话又打来了,大嫂说:“你去跟刘向阳谈,人是他带走的,好说歹说把你大哥拉走的,现在才多久,又让你大哥回来?我们就随意让他牵着鼻子走吗?你大哥在家里,好不容易弄了个批发酒的差事,也有了点客户,现在一去两三个月,原来的客户早没了,你让他回来,他能干什么?家里还有你三个侄子侄女,还有你老娘病在床上,头痛脑热的每天直哼哼,能不给她买点药吗?我告诉你李忠,我不想和你算总账,不过你要听好了,你在武汉买的房给了许雪萍,离婚后什么也没捞着我就不说了,你又在成都娶了那个什么王医师,还带着个拖油瓶的小姑娘,你愿意给人当后爹我不管,你愿意讨十个八个老婆我也不管,你得把原来供你读书的钱给我还上!兴你在外头娶了一个又一个媳妇快活,兴你在深圳北京上海跑来跑去坐飞机潇洒,就不兴你哥在那里找一条活路?啊!?”大嫂的声音像火车提速一样快起来,越说越兴奋,越说嗓门越大,李忠将手机拿得远远的,还能听到大嫂义愤填膺机关枪一般的数落。
和许雪萍的离婚算是他使了一点小伎俩。那时候王静已经催得很急了,王静说,我虽是个离婚的身子,可也要清清白白有个名份。李忠就带着王静在朋友那里招摇过几次,闲言闲语很容易也很计划地传到了雪萍的耳朵里。李忠说:“雪萍,我觉得挺对不住你的,我在各方面都不能满足你,身体上,生活上……”雪萍打断了他的话:“那你还在外头有了红颜知己?”李忠想了一下:“她在各方面都不如你,只是,我觉得和她投缘罢了。”雪萍的火在手机里都冒了出来,李忠在千里之外都能感到那团火已经烧得灼烫。像许雪萍这样的女人,她以为高高在上地下嫁了一个外乡人,她以为像李忠那样的家庭可由她随着性子撒泼,她以为她的牺牲远远超过了李忠对她的付出,她用施恩的心态自暴自弃地准备和李忠过上一辈子,可是她却决不允许那个本应感恩的人这样回报她,这样羞辱她!这样抛弃她!如果离婚,也应该自己先提出来,他怎么能这样?居然先有了别的女人,把她抛弃了?雪萍觉得从来没有过的羞愤,她气哼哼地说:“我要跟你离婚!我不能跟你这样的男人过下去了,要什么没什么,还学会了泡女人。”李忠舒了一口气,以为很难的事,其实很顺溜地就办下来了,李忠在签字离婚的一刹那觉得挺对不起雪萍的,他有点讨好地说:“我请你吃一顿饭吧?”雪萍拎着包就出了街道办的大门,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站着打了通电话:“喂,出来吃顿饭吧,然后去逛街,今天我请客!什么喜事,当然是大喜事:我离婚了!……没办法,他那方面不行,又没精子,还生不出来孩子,不离怎么办啊?……哈哈哈,好,我马上就过来!”雪萍的声音很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意气风发的许雪萍,又扭头看看站在她身后脸已变得铁青的李忠,有几个还煞有介事地往他裆里补了一眼。李忠想,最后一点愧疚也不欠她的了,女人做起事来为什么这样绝?不出今晚,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他最大的隐私了。这是雪萍对他最深最狠的报复!李忠埋着头走了,想自己还会来武汉吗?
王静说:“你怎么还没把钱汇过来呢?”王静买了一套房,是用公积金买的,房子挺大,每个月月供两千块,这在身处成都工资并不高的王静,有点不胜重负。李忠和许雪萍离了以后,王静也从北京回了成都,两个人过了一段两地分居两相思念的日子,今年初终于把结婚证办了下来。过年的时候,李忠把王静带去了老家。王静和许雪萍不一样,王静毕竟是做过母亲的人,晓得如何和老人打交道,还比较明理。她从成都赶到李忠的老家,拿了许多四川的土特产来给置办年货不说,还颇周到地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给娘是一枝人参,给大哥是一条烟,大嫂是一枚玉镯,给三个侄子侄女每人五十块的压岁钱,钱虽不多,但做在了礼数上。老家的人都跑来看李忠新娶的又一个媳妇,他们是见识过雪萍的刁蛮的,就众口一辞地把王静抬高了许多。李忠千请万求地预先给大嫂打了预防针,不要当着这个媳妇面让他再下不来台,大嫂吭哧了许久,接了李忠拿过来的三千块钱,嘴便打住了。娘是合不拢地笑,娘想,离了婚虽不好,但总比和那个活阎王过一辈子强。和王静的婚事便一下子办妥了。
北京办事处已经理顺,李忠便回了深圳的公司。有些事他必须和老庞面谈。老庞把工资都定得不高,说公司仍在创业阶段,等闯出了天下,再定高工资不迟,现在每年先按利润分红吧。已经三年了,公司的成绩不是很明显,才结余了四十多万的周转资金,老庞说起来,也是怨李忠的销售不行。李忠腆了脸央老庞,要把他的工资定在六千五百元,老庞又是一大堆的话:“我恨不能你我每个月能拿两三万的薪水,年底再有二三十万的分红!可现在能行吗?这样的销售成绩,工资怎么可能再提高?”李忠说:“你看我还要还大哥大嫂的钱,还要养我娘。”老庞冷笑了一下,老庞说:“不是我说你,李忠,你那点事我不是不知道,你这些年真把钱给你老娘了,我也就不伤你这孝子贤孙的心了。恐怕是王静找你要钱吧?”李忠不吭气,有些事情总躲不过老庞的眼。拿了结婚证后的第二天,王静端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了:“结婚后,你也要尽点丈夫的义务。我也不让你养我,可是供楼的钱你总得出点吧。一个月给我一千六。”王静的话还是细细地道出,却是斩钉截铁的。法律上的夫妻,如果连这点义务都不尽的话,结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李忠答应了。老庞说:“李忠,许雪萍为什么跟你离婚?骨子里还是嫌你没有钱吧?现在的女人,功利得很,王静和你结婚,我看也是图个能帮她供房子吧?也就你这样的老实人才会着她的道!你想过你的将来没有?王静是来深圳还是将来你去成都?你们就这样一辈子分着过吗?她到时候烦了,把你一脚蹬开,你是折了夫人又赔兵,什么也捞不着的。”李忠想一想,说:“她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老庞愣在那里,嘴张得老大……
李忠对着话筒里的王静说:“我还欠着公司的账呢,费用也还没报销。这段时间出了点事情,你容我过了这一段再说。”
王静在话筒那边说起来:“公司也是你的公司,怎么能老让他一个人说了算呢?连一点小账都报销不了,你还是什么副总呢?忠啊,”王静柔声地叫他,“你这人就是太老实了,别被别人耍心眼玩,公司的业务可是你跑出来的。咱们什么关系?他和你又是什么关系?你要想想清楚啊!别让人欺负啊?该争取的权利就得争取!”王静细声细语地劝着他,开导着他。王静就是这点好,不像许雪萍火爆脾气,还没见着火星子呢,突然就迸出熊熊的火来,灭都灭不掉。
李忠把自己的费用清理出来,一点点地粘贴好,算了一遍账,大概有八千六百多块,除掉北京他私拿了的货款八千二,还余四百多块,再加上这个月老庞迟迟没给他核算的工资四千元,能给王静寄去这两个月的房贷了。
外墙的马赛克都浸出水来了,像人身上的汗珠儿,一粒一粒的;屋里所有木质的东西都有了发霉的绿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潮的气息,身上也黏黏的;远处的大南山看着倒挺美的,半个山峰在雾里,被雨水浇得一片葱葱翠翠。可可的身上被潮虫咬了一堆的包,可可痒得难受,使劲地抓挠,李文丽看着女儿身上那红红的一片,心疼死了。她望着外面大雨滂沱的天,恨恨地道:“这天就像要破了似的,怎么那么多水呢?”
刘向阳脸上不是很高兴,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这段时间大概是电子产品的淡季,业务并不多,好几天都郁闷着。他在低头看商报,小声地咕哝了一句:“‘去年本市申请倒闭和破产共两万家个体工商户。天,还让不让人活了?”李文丽说:“总是有发财的,就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刘向阳说:“老庞那年破产的事,你还记得吧?”老庞那年是封厂了的。后来那些债主找上门来了,每天几个人,老庞走哪他们跟到哪,吃饭睡觉甚至屙屎屙尿,就连当时跟刘向阳们打电话,他们都在一旁盯着老庞。老庞那会儿到底也还有点学究气,躲是连想都没想过的,因为账面赤字太大了,就决定宣告破产,还特仗义地告诉曾经生意上的朋友,想来拿东西就赶紧来拿。可商场里就没有朋友!那些所谓的朋友不光拿了老庞的值钱东西,还把他的事情宣传给别人,一传十十传百的,老庞宣告破产的速度还没有他们抢劫得快!当时刘向阳是很震惊的,他对着话筒里的老庞叫:“宣告破产,怎么能走这一步?破产后,就有不良信用,国家再不能让你成为任何公司的法人了,还有不能随意消费了。老庞,你想清楚了,中国有几个史玉柱啊?”当时老庞还笑嘻嘻的:“你对破产法还研究过的嘛!怎么想起来研究这?!”
李文丽愣了一下,问:“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老庞那会儿的事来了?”看见刘向阳一时不再言语了,李文丽倒有点心急起来:“刘向阳,不会是咱厂子有什么事吧?”
刘向阳笑一下:“哪里,只是我觉得,当初这厂子,如果只用你的名字或者只用我的名字申请股东的话,麻烦就少多了。你看现在,老庞又用他老婆的名字,开个公司,照样也能重整山河。这厂子用了我俩的名字,将来有什么事,怕也没个后路啊。”
李文丽呆呆地,转而冷笑起来:“怎么你想的不是做生意赔了,就是破产了的?你要总想这样那样的退路,还怎能一门心思地做好呢?你看,我的朋友才住上上千万的楼,人家可过得好好的,两口子开着两辆车,一辆宝马,一辆本田雅阁,日子蒸蒸日上呢!”
刘向阳抬起头,看看李文丽:“你是不是嫌我没能耐?我在这里又没房,又没户口的,开的车还是便宜的花冠?”
李文丽说:“我从没嫌你,可你自己硬要往那上面靠。一个男子汉,讲这些就没劲了,讲这些是不是要博同情啊?”
刘向阳说:“我跟别人不一样。再说了,有几个发财的?你以为生意那么好做吗?”
李文丽放下手中的活计,突然哭起来:“那你为什么要我们都到这个鬼地方来?我在武汉好好的,有房有户口,虽然没了工作,但什么也不觉得低人一头。现在来了这个地方,连可可入托都成问题,你让我怎么办?”
可可在厅里看电视,扭头看一眼这里,问了句:“妈妈怎么又哭了?”
刘向阳不想让孩子看出他们的争吵,忙哄女儿:“妈妈在撒娇呢,爸爸哄一哄就好了。”把门带上后他坐到李文丽的旁边,搂了她的肩膀:“我还不是想一家子团圆,才把你们弄过来的?再苦,总还是一家人在一块儿,对不对?何况,我们总还算是中产阶级吧,比许多人过得好多了。”
李文丽抽抽咽咽的:“你真是井底之蛙。我们在这儿房子也没有,连户口也没有,算什么中产阶级。”
刘向阳说:“明年我的税交足了数,就能按规定迁户口了。其实这地方的户口有什么好,还不如武汉呢,武汉毕竟还算特大城市嘛,这儿原不过是个小渔村!”话讲到这儿,李文丽的柳眉又倒竖起来,刘向阳忙把这个话头打住了。“房价现在涨得太高了,我们眼看着它涨起来的,心里就有点不服,别人也说了,不要做房奴!我们在武汉还有那么好的房子呢,将来等赚足了钱,我们就回武汉养老吧?”
李文丽抹抹眼泪:“我就是觉得在这儿孤独,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连在站台上等公交车,也觉得脚底下踩着的是别人的地盘,一点都没有踏实感!你想想,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了,四十多了,还跟一帮小青年争地盘!”
刘向阳说:“那能怎么办呢?走到这一步了。刚来深圳的时候你不是挺喜欢这地方吗?天天买虾买蟹的,还说这里的气候就是好,白天再怎么热,晚上总是凉爽的。”
李文丽的心情慢慢平静了:“其实生活上倒也不差,就是心理上一摊到这些事,便有点恼火了。前天房东来收房租,我问他,当时他的小孩是怎么入托入学的,他说也是优先录取深户的,这在哪里都是不变的规矩。他还说,要是在深圳,就是两夫妻在这里打天下,其实也是能过得很舒服很好的,一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户口在中国是很重要的,大人倒没什么,就怕小孩子从小有一种飘零感,与人不一样的低人一等感,还有,有了小孩子,责任就大了,压力就重了。不是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吗?如果当初小辉也能进公办中学,他至于后来那样吗?”
刘向阳点点头:“这话倒也对。那房东是深户吧?”
李文丽撇撇嘴:“当然。他都来了十几年了。不过,看他混得也不怎么样,连辆小车都没有。”李文丽站起身来,把床铺再抻抻好,刘向阳一看这动作,就知道老婆的气已经消了,忙舒了一口气,可是李文丽还是丢给了他一句话:“可可的入托问题,你可一定要办下来啊!我是不想上民办幼儿园的,只有公办的,将来才有可能进重点小学!”刘向阳苦笑了一下,唯唯喏喏地答应了。
李文丽已经做好了饭,凉瓜炒腊肉,宫保鸡丁,鱼香茄子,爆鳝丝,还有一钵排骨莲藕汤。不管老婆怎么变脸,今天阴明天晴的,刘向阳还是觉得一家子团聚总是最好的事情,李文丽就是嘴碎点,可是对女儿和丈夫的胃,总是竭尽全力地伺候着。想着李忠,刘向阳的心里多少有点酸楚,结了两次婚,就那样劳燕分飞地过着日子,他是图什么的呢?自己穿得不怎么样,一个人过着单身的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连衣服都没人洗没人晒,他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了?真是让人想不通。
李文丽问:“你想什么呢?”
刘向阳喝一口汤:“我想不通李忠这个人,一点也不吸取教训。第一次婚姻失败了,也不总结一下经验教训,马上就结第二次婚。那个王静,完全是变着法子要他的钱,好给自己还房贷的。你不知道她一个单身女人住了多好的房,听说有一百多平米,两卫生间,你说她连孩子也不带在身边的,要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
李文丽说:“人家就是想得开。女人嘛,总该对自己好一点的。”
刘向阳说:“要是我,我就不结这第二道婚。”
“人家是有感情的。”
“有感情就有嘛,非结婚干什么?许雪萍的罪还没受够啊?!”
“依你怎么办?”李文丽在埋头吃着宫保鸡丁。可可早吃完了,又跑到厅里去看电视。
“两个人就这样呗。男人嘛,生理上的需求总是好解决的,可结了婚,就得有负担了。”
李文丽扬起脸来:“所以你卑鄙!你们怎么都是这种人,就不替女人想一想?一个女人就这样和你过下去,她还有什么指望?你让她在熟人面前怎么有脸面,和一个男人不清不白地同居?”
刘向阳不敢做声了,对可可叫了一声:“下午带你游泳吧?”
可可答应了,欢天喜地的,看了看窗外:“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能游泳?爸爸你骗我!”刘向阳只好埋头吃饭,想,一个三岁的孩子,他也骗不了的了。
大哥拎着被子行李到公司来了。大哥的脸灰扑扑的,一副落魄样。李忠忙把大哥的行李接了过来,李忠问:“到底怎么了?”
大哥一屁股坐在了李忠的老板椅上,大哥笑着说:“刘向阳当初回县里,我请他住的可是县里三星级的宾馆啊!可是现在,他让保安把我的行李被褥甩出了房!他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啊!”大哥的笑声里有不堪琢磨的东西。李忠咬了咬嘴唇,不相信刘向阳竟然这样无情?!李忠说:“我去给他打个电话!”大哥忙把李忠按住了:“被人像狗一样地撵出来了,还要争根骨头么?”李忠说:“我受不了这个气!话总得说清楚吧!”大哥按着电话,苦涩地摇了摇头。
李忠坐下来:“大哥,那究竟该怎么办呢?”
大哥摇摇头:“我还是想跟刘向阳说一说,我还得在他那儿干。回去,我更是什么事都没干的了。娘、你嫂子和你三个侄子侄女,等着我拿钱买米的呢!你还是跟刘向阳好好说说,那亏空的钱我赔了,但还是得让我干下去!”
李忠看了看大哥,大哥这几个月来更黑了,不是皮肤的问题,而是脸色的问题,一层晦气在脸上罩着。李忠问:“大哥,食堂还是能赚吧?”
大哥长长地出了口气:“不能赚我非赖在那儿干什么呢?”
李忠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大哥,你也弄得太狠了,两个月亏了一万多,叫谁心里也不舒服啊!”
大哥低着脑袋,半天不搭一句话。李忠只好带着他去楼下的小饭馆吃饭。
李忠给大哥要了瓶白酒,自己闷着脑袋吃菜。大哥喝了酒,话稍微多起来:“你这趟去外头转悠,也去成都了?”李忠点点头:“成都本来也有业务,老庞想让我留在成都,一来和王静能在一起,二来也把成都的事情做大。”大哥眯着眼问:“怎么没留在那儿呢?”李忠不做声了,有时候风言风语赶不上自己的明察秋毫。这趟回王静家里,有一晚她在卫生间洗澡,李忠就接了个电话,开始对方的声音有点暧昧,还带着一点让人不舒服的狎昵的温情,李忠一时没听太懂,就“嗯”了两声,那边便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儿,电话咔嚓一声就挂断了。
可可入托的事情还是李文丽自己跑定的。去找了徐艳,她儿子今年也要上幼儿园,徐艳的叔叔在一家深圳公立的教育集团任副主席,下管本市屈指可数的几所名校名幼儿园,徐艳的孩子不费吹灰之力进了公办幼儿园,将来入小学就不用再操心了。李文丽带了可可去找徐艳,李文丽说:“你一定要帮我!”
事情很顺利地办下来了,可可在李文丽刘向阳租住地附近的一所幼儿园就近入托,虽不是本部,但至少是公立的。徐艳说:“其实本部、分部都差不多的,反正都是他们集团的招牌。我叔叔说,别人的事我不管,我侄女的事我是一定要管的,求到他头上,倒没打个梗。”李文丽点点头。徐艳小时候很早就丧了父,母亲独自一人把四个儿女拉扯大,到现在终于苦尽甘来,连叔叔也在徐艳的身上上足了心。徐艳说:“就是进去的时候要交点赞助费,一万五千元,按深圳的水平来说,也不算贵,我听说武汉的名园也交到这个费用了,有的还不止。”李文丽说:“有你叔叔点头,还要这个价?”徐艳笑笑的:“你们毕竟不是深户。他们还是有政策的。”李文丽恨恨地说:“也还只是个分部。”徐艳就不做声了。
母女俩在他们家吃的饭,是钟点工做的菜,在饭桌上徐艳的老公又提起文丽娘家楼下住的那个铁杆哥们来,文丽一腔的心思,本不想理这茬的,可是别人帮了忙,自己便硬气不起来,只好随口附和了几句。这时候徐艳斜着眼睛瞅着她老公,音调酸酸地对李文丽说:“人家很早就注意过你哩。那一次你回家,打那同学家门口过,我老公就看到你了。同学对他说,你可高攀不上她的,我们连和她讲句话心里都发怵呢!”这话说得李文丽和徐艳的老公都有些尴尬,闷着头吃饭。徐艳说:“这有什么,哪个人年轻时候没有梦呢?文丽,你那会儿真是一朵花,不光他,好多男孩子都想着追你呢!你们家条件又好!”文丽的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不敢再和她老公对话了。
可可偏和徐艳的儿子闹了一架,本来小孩子之间也没什么事,可是徐艳的儿子大概吃了亏,有点哭叽叽的,李文丽便上去想说可可几句。徐艳和她老公都有点急了,以为文丽作势要打可可,就抢过来拽住她,徐艳和她老公劝道:“小孩子在一块儿玩闹的,一下子就好了,你别说可可了,一个女孩儿家,千万别打!”李文丽没想过要打孩子,这下被主人说的,倒觉得不教训教训可可反而下不来台了,就真上去拧了可可的胳膊一下,嘴里还逼着可可给徐艳的儿子道歉。可可是没挨过打的,也没觉得刚才的事自己有什么不对,况且对方比自己还大了许多,就瞪了眼,发了倔劲,不光不道歉,还把小脑袋猛朝墙上撞,好像冤枉得不行的样子。大伙儿都有点傻了,剩下的时间全去摆弄这俩孩子了,急得一身汗。
徐艳等孩子全平静了,悄声对文丽说:“你这小妮子,长大了可不得了哩。性子那么烈,像你小时候一样。你记得小时候咱俩闹了别扭,老师让你给我道歉的事么?你不光不给我道歉,还把当天发下来的卷子给我扔到地上,用脚使劲地踩呢。我哭得什么似的,因为没办法对老师和家长交待呀!”李文丽笑笑:“有这事吗?我可一点也不记得了。”徐艳小时候的成绩不怎么样,家境又差,整天穿得破破烂烂的,李文丽小时候如果欺负过她,倒是不难相信的。可现在她偏提起这事来说干什么呢?是想炫耀她现在的一切吗?是来说明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吗?李文丽看着徐艳,徐艳的说话和笑声,还有那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了内容了。刚才在饭桌上是在对她丈夫敲警钟吧?看着她和和善善的一个人,谁晓得心里面是什么花花肠子呢?把可可弄到分部去,还要交那么贵的赞助费,倒好像得了她多大好处似的。李文丽郁闷地走了,婉转拒绝了徐艳要开车送她回家的好心。
刘向阳晚上回来了,脸上还是不痛快,一问,才知道专管员又换了,好不容易等来了一般纳税人的转正期,又得出血了。刘向阳说:“我真不想再和李忠打交道了,这人怎么会这样?老拿老庞公司的公款不说,还要死要活的,你还不能讲他,否则,他跳楼自杀吓唬你!老庞说,公司的亏空,都没让他还上,真是好心没好报啊!我们也是啊,他大哥一万多块钱的亏空,我们也没让他给补上,虽说有同乡之谊,大家互相帮衬着过日子,可你说李忠这样的为人,我还能跟他交往吗?”
李文丽淡淡地说:“今天在小区门口,围了一圈人。外墙上贴了好几张单子:租妻广告!说因为生意不景气,特把老婆出借,每月五百元。下面留的联系电话是那户人家的住宅号码和手机号码。听说是旁边那个高尚小区的业主,挺有钱的一个老板,恐怕把什么小人给得罪了。那老板一天的电话都被打爆了,好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还在电话里要他介绍小姐,老板的肺都气炸了,报了警,警察来了扯下单子才算完。”
刘向阳摇摇头:“有这种事?现在社会上什么人都有,有各种仇富行为。其实并不比别人过得差,但是和原来的朋友一比,和身边的朋友一比,觉得自己不如人了,就干出这种低劣的事来。”
李文丽笑起来:“在李忠和他大哥眼里,我们算不算富人呢?”
刘向阳想了想,犹犹豫豫地点点头:“也许吧。”
李文丽下楼去附近的超市买些明天的早点,晚上七点以后,糕点全部半价,这个时候买最划算了。李文丽走到公用电话那里拨了通号码,还好,还有人在上班,还是公司的头儿呢。李文丽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些,她心平气和地对着话筒说:“你们公司的外销部总经理,在外头私自拿公司的产品做代理商,还把公司的客户全部介绍到那里,价钱比总公司便宜了许多。是他老婆开的公司,登记的法人是他小舅子的名字。我告诉你们地址吧,是……”她把徐艳和她老公的名字以及他们公司的地址详细地报了出来,听得出来对方颇惊奇颇震惊颇生气。李文丽放了电话,心满意足地走了。有时候心情是随天气来的,李文丽才看的晚报,从明天开始,深圳的雷暴天气就要结束了,以后的一个礼拜都是晴空万里的绝好天气。李文丽哼着歌走进的超市,脑袋里一直计划着要把被褥衣服全拿到明天的太阳底下去大晒特晒一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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