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兄弟

荆　歌

国庆节过后，赵校长组织了一次较大规模的远距离拉练。拉练的出发地是我们学校，目的地是一百多公里之外的灵岩山。从我们小镇到灵岩山，要途经黎里、平望、胜墩、八坼、吴江、苏州、横塘、横山这样一些地方。为了这次拉练，赵校长召开了一次宣传工作会议，把全校范围内所有善于写写画画说说唱唱的学生都召集起来。因此，学校的广播喇叭里，整天播放着与长征有关的内容，红军长征途中的感人故事啦，歌曲《长征组歌》啦，而黑板报上，则画出了本次新长征的红色线路图。上述地名，在图中都清楚地标明了。群众发动起来了，人人都希望自己能够亲身参加这个学校史无前例的伟大运动。但人人也都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有幸投身这个新长征的。于是决心书、请战书贴得校园里到处都是。就连教师宿舍、食堂，甚至厕所的墙上，也都贴得满满的。红色的纸，墨色浓重的字，或狂放，或娟秀，字里行间，跳荡的是一颗颗年轻而火热的心。甚至有一些请战书，最后还用血书来签名。这也许都是向赵校长学的。

赵校长背着手，在校园里看同学们写的决心书和请战书，他感到无比欣慰和激动。年轻的一代，多么充满激情，有了他们，革命事业就是后继有人了。革命的红旗，就会飘万代。革命的江山，就会永远掌握在无产阶级的手中。而帝国主义将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的第三代第四代身上的梦想，将注定要破灭，成为南柯一梦!慷慨激昂的文字，看得赵校长禁不住激动起来。他因激动而打颤。黄昏来临，他却仿佛看到天空更加明亮，大地一片辉煌，校园里到处燃烧着革命的熊熊火焰。赵校长读这些革命的檄文，读得废寝忘食，夜深了，看不清字了，他就从家里取来了手电筒，在手电的光晕中，继续阅读，夜露落下来，打湿了他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打湿了他的白色衬衣。这时候赵妈妈来了，她为赵校长送来了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把它轻轻披在他的肩头。

最终确定的参加拉练的学生数，只有全校总学生的四分之一。而赵威和赵勇的名字，都出现在了新长征战士的花名册上。

对于弟弟赵勇，大家没有什么异议。可是对哥哥赵威，同学们意见就比较大了。因为赵威曾经写过“反标”，是一个犯过严重错误的人，还曾被工纠队关押过，这样的人，难道有资格参加如此神圣的活动吗?革命先辈抛头颅洒鲜血，用生命打下的江山，难道该由这样的人来继承吗?虽然说，组织上已经不再把赵威定性为“现行反革命”，而由于工纠队的解散，他也最终被释放了。但是，他毕竟是有过污点了。就像一件洁白的衬衣，沾染了一滴黑色墨汁，即使洗得再干净，黑色的痕迹也是能够清楚地看得到的。让一个有过政治污点的人，参加这么伟大的新长征，而许多革命学生，却没有这样的机会，这难道是公平的吗?

针对这些意见，赵校长在出发前的誓师大会上，是这样解释的。他认为，参加这次新长征，当然是光荣的。但是，我们并不是去享福。我们是吃苦的，我们是去战斗，或者说是磨练我们自己。当年，伟大领袖毛主席将亲生儿子送到朝鲜战场，毛主席是有私心吗?是走后门吗?是让自己的儿子去享福吗?不，不是，绝对不是!毛主席高瞻远瞩，胸怀宽广，他完全预料得到，毛岸英同志将会血洒沙场，牺牲在异国他乡，我们就是要向毛主席学习，学习他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无私无畏的精神，赵威同学正因为犯过错误，所以要利用这次机会，让他吃点苦，让他亲身体会红军长征的艰难和伟大，从而把自己培养成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赵校长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正确对待这件事。能够参加的，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接过红军手中的钢枪，为革命立功劳；不能参加的，则要明白一个道理，革命工作只是分工不同，服从命令听指挥，不能有情绪，更不能做出像骂人、自杀这样不应有的举动来。让我们十天之后在校园里胜利会师，共同庆祝我们新长征所取得的伟大胜利吧!

沿公路行军，第一天走下来，赵威赵勇的脚底下，就都起了水泡。刚出发的时候，大家精神饱满，步子刚劲有力。一路上喊着口号，唱着歌，路边的树为我们列队欢呼，运河的水为我们欢腾歌唱。但是大半天走下来，大家越来越沉默了。累了，走不动了，可是没有赵校长的命令，谁也不敢停下来。尽管赵校长举着马粪纸卷成的喇叭，不时地喊着鼓动的口号：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或者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有时则带领大家高声朗诵毛主席的《七律，长征》：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尽管这样，大家还是越走越乏了，口号声也越来越小，越来越有气无力了。据赵威日后回忆说，当时，行军的时候，他甚至是睡着了。请不要不相信，这可是真的。虽然脚在走，却只是机械地走，软绵绵地走，一边走，一边却在睡。脑袋一勾一勾地，还做梦呢!

赵校长很会做宣传工作。他不光自己扯着嗓门喊口号，以鼓舞士气。他还派遣了先头部队，以急行军的速度，走在大部队前面，每隔一段路，都要写一些标语。标语是用粉笔写的，有的写在树干上，有的写在电线杆上，有的写在桥栏上。如果既无树，也没有电线杆和桥，那么就写在公路的路面上。拉练的队伍看到用各色粉笔所写的标语，精神为之一振。当然对于标语中出现的错别字，同学们也会议论纷纷。不管怎么样，都起到了良好作用，达到了振奋大家精神的目的。

赵勇上初二，赵威高一。他们年级不同，但吃住却在一起。晚上兄弟俩用的是一副铺盖。这都是赵妈妈的安排。她认为，兄弟俩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顾。说实话，她对两个儿子参加这么长距离的拉练，其实是不太支持的。她早就预料到他们的脚板上，会走出水泡来。只是没想到水泡第一天就来了。她颇有先见之明，替他们准备了缝衣针、酒精棉球和紫药水，叮嘱他们，一旦脚上出现了水泡，务必要用消毒后的缝衣针，将水泡戳破，将水泡里的水挤出来，再涂上紫药水。否则的话，第二天你们就走不动路了!非但走不动路，如果把水泡弄破了，那日子就难过了，脚就会很疼。脚闷在解放牌球鞋里，弄不好还会感染，发炎，那就够你们受的了!

地铺一字排开。赵威赵勇挤在一个角落里，就着昏暗的烛光，用缝衣针挑泡。因为泡都长在脚板底下，要把它挑破，自己操作不太方便。更因为，自己给自己挑，好像不太下得了手。因此赵威和赵勇，相互合作，你挑我的泡，我的泡则由你来挑。

给对方挑泡的时候，他们将一个个泡假想成帝修反，因此满怀着阶级仇民族恨，丝毫也不手软。也许是赵威把弟弟赵勇挑痛了，针扎到了泡底的嫩肉，赵勇叫了起来，并大喊赵威是陷害他。赵威就骂他“胆小鬼”，骂他“叛徒”，说如果他被日本人抓了去，都不用上老虎凳灌辣椒水，更不用来什么美人计，他就会乖乖地投降，当了大汉奸。赵勇不服，反骂赵威是“反革命”，是专政对象，赵勇还说，我们家出了你这样的人，绝对是家门不幸，丢了全家人的脸。赵威恼羞成怒，打了赵勇一记耳光。两兄弟于是扭到一起，打成一团。地铺上早已躺下的新长征

战士，这时候顾不得一天的疲劳，纷纷一跃而起，向赵威他们这里围过来，观看这一场势均力敌的人民内部战争。

后来有人去报告了赵校长，赵校长火速赶到，对着兄弟俩大喝一声，他暴怒地拍拍腰里的皮带，说，我要有枪，就毙了你们!

当晚，赵校长就紧急召开新长征领导小组会议，商讨给予两兄弟处分事宜。参加会议的有总指挥、副总指挥、各连指导员共计七人，在会上，赵校长提出的最初方案是，立刻勒令赵威赵勇离开新长征队伍，取消他们继续长征的资格，让他们打道回府，深刻反省。但这一方案，遭到了身为副总指挥的体育老师关涵青的反对。他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认为将赵家两兄弟赶出队伍，非但达不到教育挽救他们的目的，反而会闯出更大的祸来。试想，这么远的路，他们连夜返回，一路上，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如果他们不慎掉进河里，或者被车撞死，或者被人劫财害了命，这当然是我们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如果他们饿了渴了，却找不到吃的，就去抢去偷，这就更是与我们的良好愿望背道而驰了。

关老师的话，得到了绝大多数与会者的赞同。

赵校长陷入了沉默。他的表情是严肃的，他的五官，看上去就像刀削斧凿般刚毅。在声势浩大的新长征途中，发生了这样的事，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如此给赵校长脸上抹黑，他当然要心情沉重了。这位从战火纷飞年代走过来的老革命，为他的两个儿子而深感痛心。也就在这时候，赵校长作出了一个决定，在适当的时候，要送他的儿子去参军。他相信，部队就是一所红色学校，是一座革命大熔炉。而他的两个儿子，必须要放进这只大熔炉里千锤百炼，才能成为两块好钢。否则的话，他真的非常担心，他们也许会有朝一日，真正走到人民的对立面去，而他作为父亲，不成了千古罪人了吗?党和人民培养了他这么多年，把他从一个红小鬼，培养成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培养成进驻社会主义上层建筑的领导，而他，却养育了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他究竟对得起谁啊?他抬起头，凝望着墙上的毛主席像，他默默地请求主席原谅，并让主席放心，他一定会不惜生命，教育好他的儿子。他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第二天宣布的对赵威赵勇的处罚决定是这样的：高一(2)班学生赵威和初二(4)班学生赵勇，在新长征拉练的第一天，就违反纪律，打架生事，损害了新长征的形象，在同学中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为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给他们以改正错误，改过自新的机会，现决定，在以后的拉练中，凡出现病号，一律由赵威赵勇同学负责背或抬。此决定自颁布之日起执行。何时撤销对上述两位同学的处罚，由新长征指挥部召开会议另行决定。

处罚决定宣布的第一天，就有一个高一的男生晕倒了。这个男生十分肥胖，绰号毛大块头。只因他不仅长得胖，而且身上汗毛比较浓重，据说是小时候连吃三个月中药造成的。毛大块头报名参加拉练的时候，家长、老师都表示反对。大家并不是在政治上对他有什么意见，他出身工人阶级，根正苗红，没有任何问题，大家只是担心他的身体。看他那么胖，走路都显得很困难，跑起步来，更是像一只肥硕的鸭子。这样一副身板，要步行一百多公里，行不行呀?你会在半道上累死的!他的母亲对他说。但是毛大块头坚决要参加，他心如磐石般坚定，他的豪言壮语是，即使在新长征途中牺牲，他也在所不惜。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不正是无数革命先烈用他们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吗?我们为什么不能踏着他们的血迹，继续前进呢?

毛大块头晕倒之后，究竟是谁先来背他，赵威赵勇将抽签决定。抽签仪式由体育老师关涵青主持。他站在赵家两兄弟之间，手里拿着一枚二分硬币。他把它抛向空中，接住，然后平放在左手的手掌心里。当然，为了不让他们看到，他用右手的手掌遮盖着它，他让他们说出，硬币朝上的是数字呢，还是国徽，结果，赵威赵勇两人都说是国徽。这样，就决不出胜负啦。关老师于是修改了方式，他指定由赵威来猜硬币的正反面。如果他猜对了，他就是胜方。如果他猜错了，就是赵勇胜。

然而赵勇提出了质疑。他认为，这对他来说，是不公平的。如果赵威猜错了，且不去说它。如果他猜对了，那么，怎么又能确定他赵勇是错了呢?要是让他赵勇猜，他同样会猜对呀。但让赵勇猜，赵威又不答应。关老师担任过许多重大体育比赛的裁判，还从未遇到过这样让他为难的事。他真的感到束手无策了，怎么来确定胜负呢?他搓着手，频率极高地眨着眼睛，一筹莫展。

有同学建议，让赵家两兄弟比赛跑步，决出胜负，负者将先背毛大块头一公里。也用人说，比跑还不如比跳，比赛立定跳远，谁跳得远，就是谁胜。但这两个办法，都未被关老师所采用。理由是，长途拉练，本来就是一件消耗体力的事。如果让赵威赵勇比跑比跳，那么，他们的体力消耗将更大。把体力都消耗尽了，还怎么来背毛大块头?毛大块头是那么肥大，那么重，要将他背在身上。一公里一公里地间隔行军，如果没有充沛的体力，那是万万不行的。关老师的话，让同学们豁然开朗，大家立刻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且让自己也要从现在开始尽量保存体力，不使不必要使的劲，不浪费不必要浪费的体力。大家高兴的时候不再哈哈大笑，不再跳到空中拍手。大便的时候，也不再过于用力挣屎。当然，行军途中得到宝贵的十分钟休息，大家也会真正地将它用作休息，不再东跑西蹿，有再热闹的事，也不愿赶去围观了。大家宁愿席地而坐，节省宝贵的体力，不再无谓地牺牲体力。

虽然比赛唱歌也是要消耗一定体力的，但是，关老师觉得，相对来说，这毕竟是一种比较文雅的比赛方式。付出最少的体力，达到决出胜负的目的，这是关老师所努力追求的。

参加拉练的全体师生，都在公路两边坐了下来。大家把背上的行李包放到地下，权当凳子。大家都坐在自己的行李包上。只有三个人是例外：毛大块头，他只能躺着，据他自诉，只要一坐起来，胃里就翻江倒海，像妇女怀上了孩子一样，直想呕吐。因此他只能躺着，把行李包当枕头。而赵威赵勇两位，当然是站着。他们站着唱歌，你一首，我一首，不比音准节奏，也不比唱得响不响，比赛的规则只有一条，那就是，看谁会唱的革命歌曲多。

后来的规则是，只需唱的人站着，暂时不唱的那个，也获准坐下了。因此，确切些说，真正站着的，永远都只有一个人。

赵威唱一首《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赵勇就唱一首《南飞的大雁》。赵威再唱一首《挑担茶叶上北京》，赵勇就唱《阿佤人民唱新歌》。赵威唱完《北京的金山上》，赵勇紧接着唱《翻身道情》，革命歌曲你一首我一首，光语录歌就唱了有好几十首。看这架势，要等赵家两兄弟把他们会唱的歌儿唱完，没有一天半天是不可能的。大家只能坐在这里，等到天黑，等黑夜过去，等到第二天天亮，他们也不一定就能唱完。

关老师很快就发现，这个办法一点都不好，根本不可能决出胜负。至少在短时间内，是无法把问题给解决掉的。于是他紧急叫停，请示了赵校长，希望赵校长作出一个火线决定，指定由谁先受罚，背

起毛大块头，以便让队伍重新上路。

赵威赵勇不光姓氏相同，名字“威”和“勇”，也是笔画一般多少，因此无法以姓氏笔画为序。赵校长于是作出决定：以长幼为序。赵威先赵勇十五个月出生，就由他先受罚，背起毛大块头，立即出发!

赵校长带头高喊：一，二，三，四!全体战士跟着喊：一，二，三，四!喊声响彻云霄。

赵威则背起死猪样笨重的毛大块头，吃力地跟在拉练队伍中。赵威和毛大块头两个人的行李包，则由赵勇背着。赵勇其实也并不轻松，三个行李包，虽然没有毛大块头那么重，但毕竟百步没轻担，背上背两个，手上捧一个，很快，赵勇也感到虚汗直冒，嘴都歪了。

更不用说赵威。背着毛大块头，简直就是泰山压顶。

副总指挥关老师，负责计算路程。公路两旁。有墓碑一样的里程碑。每到一个里程碑，就把毛大块头换下来，由另一个人背着走。各人背了两公里，赵威赵勇都有点吃不消了。他们脸色发白，直喘粗气。背着毛大块头，也不像先前那么沉稳了，倒像是吃多了老酒，两腿发飘，摇摇晃晃。有人担心，如果他们脚下一软，毛大块头就会地震一样摔到地上，会不会出事?

赵勇背着毛大块头的时候，后者居然打起了像模像样的呼噜来，把大伙儿都逗笑了。大家说，这个家伙，趴在别人背上，比睡在床上还要舒服啊!

赵勇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恨不得一侧身子，把背上的死猪扔到地上。

所幸的是，毛大块头打了几下鼾，就停了。不光这样，他在张开鳄鱼般的大嘴打了一个呵欠后，竟然主动要求从赵勇的背上下来。他说，他不想再让人背着走路了。他的前胸和肚子，被颠得受不了啦。如果再这样下去，他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啦!

那怎么办呢?关老师问他。

毛大块头可恶地皱了皱眉，撒娇似的哼哼了几声，然后咂巴咂巴嘴，翻着死鱼眼，说，我好像好点了。

关老师摸摸他的额头，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替他搭了一阵脉搏，问，你真的没事了吗?

毛大块头说，我饿了。

关老师从自己的行李背包的夹缝里，摸出一个馒头，递给毛大块头。他接过来就一阵狂啃。关老师说，唔，是好了，能吃东西了。

赵威赵勇这才得到解放。他们各自舒了一口长气，甩甩膀子，两个人，一人拉着一根毛大块头的背包绳，开始轻松地行军了。虽然他们还比别人拿多一个背包，但是，两个人合拿一个背包，比起多拿两个背包，比起背着死猪似的毛大块头，那可是无比轻松了。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又有一个入晕倒了。这回是个女生。女生相对来说要轻得多，她是初二(4)班的女生阮玉玲，赵勇的同班同学。阮玉玲个子小巧玲珑，背在背上，比一个行军背包也重不了多少。况且，背着一个小巧可爱的女生，跟被毛大块头泰山一样的身体压着，感觉就大不一样了。一公里的路，似乎很快就过去了。赵威赵勇两兄弟，这下似乎还有点要发扬风格，抢着背她的意思了。其他没有受到惩罚的同学，当然是那些男同学，看上去都有些羡慕这一惩罚。前面走着的，经常会回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看一眼赵威或赵勇。而走在他们后面和两侧的战士们，艳羨的目光一刻都未曾离开赵威赵勇。

将女生背到平望医院后，人们发现，赵威赵勇的屁股上，均被染上了一摊红色。那是阮玉玲的血。怎么啦?怎么啦?她怎么啦?人们感到诧异，不知道阮玉玲到底受了什么伤，竟会淌出那么多叫人触目惊心的血来。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阮玉玲竟然在乎望医院产下了一个女婴。这事儿真像是变魔术一样。此前，谁都没有发现阮玉玲怀上了孩子，谁都没有看出来，她是怀着一个孩子踏上新长征之路的。虽然说，并不是人人都怀过孩子，但是，人人都看见过孕妇吧。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十月怀胎，孕妇的大肚子，不用仔细瞧，便一望而知。但是，阮玉玲却没有丝毫的怀孕迹象，突然就把孩子生出来了。

毛主席说过，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了人，就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够创造出来。阮玉玲就创造了人间奇迹。

出了这样的事，赵校长只得安排数学老师姚抗日留下来，一方面护理阮玉玲——作为生过孩子的女教师，赵校长相信她一定能胜任这项工作，就像少剑波信任杨子荣：她定能把这副担子挑——另一方面，姚老师还肩负着审问阮玉玲的重任。冤有头，债有主。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无缘无故地从阮玉玲的肚子里生出一个孩子来。孙悟空没有爹妈，从石头缝里诞生，那只是神话。赵校长吩咐姚老师，一定要弄清楚小孩子的来源。

但是后来我们获悉，一开始姚老师并没有很好地完成赵校长交给的任务。因为要从阮玉玲的嘴里问出话来，根本不那么容易，姚老师软硬兼施，硬的时候像戴笠，软的时候像阿妈妮，但阮玉玲软硬不吃。用姚抗日老师的话来说，钢筋都撬不开她的嘴。据说，她非但不讲，而且还唱起了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里的主题歌。当然这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拉练队伍继续出发。赵威赵勇后背上的血迹，颜色渐渐变深，由紫而黑。同学们虽然一步步远离平望，但大家的思绪，却还围绕着平望医院，围绕着阮玉玲生孩子的事儿，良久良久。大家发挥想象，想象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致使阮玉玲同学怀了孕?他又是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把她的肚皮搞大?这个人要是被查出来，会不会被枪毙?他将获得怎样的罪名?当然不会是反革命，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显然都不是。但他绝对是牛鬼蛇神的一种，应该是反动流氓犯吧?至于阮玉玲生下来的孩子，最终该如何处理，这也是大家普遍关心的问题。堂堂正正做阮玉玲的女儿，当然是不行的，她还是个学生，自己都还不是个大人，怎么当起妈妈来呢?那么把孩子弄死，显然是更加不可能的事。孩子是无辜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送给生不出孩子的人家。如果那对不能生育的夫妇真心想要孩子，并且又心地善良的话，那么，这个孩子就可以像其他的祖国花朵一样，在党的阳光雨露下茁壮成长。

有几个同学，怀着对阶级姐妹赤胆忠心的爱，在拉练途中为阮玉玲的孩子想名字。就让她暂且姓阮吧，因为她的父亲一定很狡猾，不肯主动自我暴露。有人认为“阮拉练”是个好名字，可以让孩子永远记住她是在什么情况下出生的。同一类的名字还有几个：阮长征、阮征、阮军训、阮公路，等等。但这些名字，都被最后否定了。有人指出，孩子是无辜的，最好让她长大之后彻底忘记她不幸的出生。因此叫她“阮忘记”，一定是比上述名字都要好得多。

由于赵威赵勇后来又打过一次架，这一次，程度甚至比第一次还要严重，双方都有不同程度的皮肤受伤。赵勇的脸被赵威抓破，而赵威的手臂，则被赵勇咬了一口，留下深深的牙痕印。因此，对两兄弟的惩罚，直到抵达目的地，都还没有解除。所幸的是，在拉练途中，基本再没有人晕倒，只有一个高一的家伙，因为怕苦怕累，竟然假装晕倒，希望赵家两兄弟能背他一程，但他的阴谋没有得逞。赵勇背他的时候，两手卡在他的腰际，他是一个极度怕痒痒的家伙——据说长大后，一定是怕老婆就像老鼠见了猫的——他在赵勇的背上忍不住咯咯大

笑起来。赵勇气得把他扔到地上，赵威则上前欲对这个坏分子拳脚相加。众人赶紧上前劝住，指出，像赵威赵勇这种目前都是有案在身之人，遇事最好冷静，切莫感情冲动，以免罪加一等。

灵岩山在木渎镇的西北，四周峰峦环绕，自北向西依次有天平、寒山、银顶、穹窿、香山、清明、皋峰、尧峰，自南向东依次有横山、吴山、楞伽、黄山、狮山，可谓峰联岭属，纷纷披靡，或起或伏。而灵岩居其间，拔奇挺秀，似不甘与诸山并列，故向有“吴中第一峰”之誉。有一个宋代人，名叫朱长文，在他的《吴郡图经续记》中记道：“尝登灵岩之巅，俯具区，瞰洞庭，烟涛浩渺，一目千里，而碧岩翠坞，点缀于沧波之间，诚绝景也。”灵岩山风光好，但是，它名闻天下的原因，却是因为西施。传说春秋时，也就是孔老二那个时代，吴王夫差的馆娃宫就建在山上。当然这些都是封资修的东西，不值一提。另一个让灵岩山出名的原因，是山上有寺。寺庙也是封资修的货色，所以佛像被推倒烧毁，和尚被赶走，不能让他们以封建迷信来毒害麻痹人民群众的思想，要他们和劳动人民一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要让他们知道盘中餐是粒粒皆辛苦的。空出来的寺庙，就成为大型革命泥塑《收租院》的陈列馆。

刘文采是个大坏蛋。他究竟有多坏，看一看泥塑《收租院》就知道了，大地主刘文采，还有他的狗腿子，以及无数被剥削被压迫的受苦人，众多人物，都被塑造得栩栩如生。到灵岩山上灵岩寺参观《收租院》，也是这次拉练的一项重要内容。在参观的时候，赵校长情绪十分激愤。他出生雇农，苦大仇深，看到刘文采当着大家的面，毒打贫下中农，他禁不住义愤填膺，高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他举着拳头喊，广大师生也就跟着他高呼。高大阴凉的寺庙里，革命口号久久回荡。

有一组雕塑，说的是刘文采的狗腿子将一名劳动妇女的奶水挤在碗里，端去给刘文采喝。这个荒淫无耻的大坏蛋。竟然喝人奶。大家争先恐后挤上去看，看劳动妇女丰满的乳房握在狗腿子的手上，虽然只是一团泥，但它塑得就像是活生生的乳房。有人就向狗腿子吐唾沫，还有人手上拿着自己的鞋子，伸长手臂要去抽狗腿子的耳光。展览会的讲解员发现了，马上走过来，制止他们这么做。讲解员足个大眼睛姑娘，嗓音大，声音不够悦耳，但讲解充满了阶级感情。她说，她十分理解大家的心情，她说，她自己也经常想对准刘文采踹上一脚，因为这个刘文采，实在是太坏了。但是，她说，同学们，我们不能那么做。我们要是打坏了他踢坏了他，那么，其他人就不能参观到如此生动的阶级斗争展览了。为了让全国人民，甚至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刘文采，都能从大地主刘文采身上看到剥削阶级的残暴贪婪，看到万恶的旧社会是如何暗无天日，我们就必须保护好这些塑像。

在讲解员说到雇农们如何被关进水牢折磨，雇农刚生下来的孩子就被刘文采抢去活活摔死时，许多同学都流下了眼泪。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赵校长又带头喊起了口号。大家不难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他也在哽咽，也在流泪。

参观临近结束的时候，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某件泥塑上的一颗玻璃眼珠子不见了。讲解员非常肯定地说，在这批师生进入参观大厅之前，它还在的。言下之意，就是说眼珠显然是被这拉练队伍中的某一个人给偷走了。

好在被抠掉一颗眼珠的，不是别人，正是地主刘文采。否则的话，如果是一位苦大仇深的雇农的眼珠被盗的话，那将是一桩性质十分严重的现行反革命案件。但尽管如此，展览馆方面还是希望查一查，看是谁把刘文采的眼睛偷了。

赵威首先揭发，他怀疑这颗玻璃眼珠子，是被他的弟弟赵勇给偷走了。怀疑的理由是，他发现赵勇自从进入《收租院》展览大厅，就一直是神情异常，鬼鬼祟祟的。如果不是心怀鬼胎，他为什么看上去贼头贼脑的呢?

赵勇先是解释了他为何神情异常。他说，他进入展览厅后不久，就感到肚子痛。按理说肚子痛应该去拉屎。但是，为了善始善终参观好展览会，他发扬了革命的大无畏精神，强忍着疼痛，这才愁眉不展，脸色发白。接着，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主动将自己所有的口袋，上衣口袋，裤兜，统统翻过来，把它们像耳朵一样从他的身上长长地拉出来，让所有的人都看到，自己的身上，是不可能藏有刘文采的眼珠子的。

众人紧围着这对兄弟。大家看着热闹。渐渐地，人们有了自己的立场。几乎所有的人，都站到了赵勇一边，他们相信，赵勇是无辜的，他不可能将刘文采的眼珠摘走藏起来。但是，赵威仍然不依不饶，他告诫大家，敌人总是像狐狸一样狡猾，大家要擦亮眼睛，千万不要被假相所迷惑。口袋里没有，并不能代表其他地方没有。比方说，嘴巴里，就不能藏吗?

赵勇忍受着屈辱，将自己的嘴巴大张，并且转动角度，要让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他的嘴里除了一条粉红的舌头，其他什么都没有。

赵威指出，其实身上要藏一颗玻璃眼珠子的地方很多很多，除了嘴巴，还有肚脐，还有屁眼儿，什么地方不能藏呢?

在众人的簇拥下，赵家兄弟来到一块大岩石旁边。赵勇撩起衣襟，露出肚脐。他不仅自己挤压了数遍，还让至少两名以上的同学检验了他的肚脐，证实里面什么都没有，接着他褪下裤子，将屁股高高地翘起，对准哥哥赵威。他坚决要求赵威亲自察看他的屁眼儿。如果再找不出来的话，那么，赵威就是造谣，就是诬陷，就是别有用心!

赵威拒绝检查赵勇的屁眼儿。他表示，谁也不会愿意将自己的脸凑近别人的屁眼儿。万一你放出一个狗臭屁来怎么办?

赵勇的屁股仿佛都胀得通红，而他的屁眼儿，就像是他的一只怒目。它瞪着赵威，像是要喷出火来。这时候，一个屁终于控制不住，就像一个闷雷，在赵威的面前炸开了。它充满了力量，当然同时也是臭不可闻的，它像一阵飓风，几乎将围观者刮下山崖去。包括赵威在内的许多人都晃了几晃，站立不稳，惊出一身汗来。

众人哗然。纷纷退让，一方面避开臭气，一方面，也表示了对这个屁的惊叹。

赵勇系上裤子，冲到赵威面前，对着他的脸，狠狠地啐了一口，这一口唾沫，其力度，与他方才的闷屁，可谓是旗鼓相当，它把赵威啐得几乎倒下了。

兄弟俩这是第三次打将起来。这一次的斗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赵威甚至违背了已故医侠郎医生的再三叮咛，竟对自己的亲生弟弟，使出郎医生亲传的毒招，一脚踹中赵勇的裤裆。差点儿将这个半大的男子汉彻底给废了。赵勇在被踹中裆部后。随手捡起一块石头，要与赵威同归于尽，他像一头发疯的狮子，多少人都不能将他拉住，最后石头没能砸到赵威，却把劝架的几个人撞伤了。赵勇抱着石头冲向赵威，就像英雄儿女王成拿着爆破筒冲向敌群。双手紧握爆破筒，怒目喷火热血涌。

赵校长震怒了。他拍着腰间虛拟的盒子枪，大声吼叫。他的叫喊声，震天动地，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了威力，感到了畏惧。寺庙内外，天地之间，这一声吼。像一声惊雷，划破长空，震撼山川。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据大眼睛的讲解员说，“收租院”里的泥塑，也在赵校长威风

凛凛的怒吼声中动弹了几下。有一件泥塑，原本就存在一点儿质量问题，脑袋和身体连接得不是太牢，赵校长一声吼，这个泥塑的脑袋差点儿就被震落下来。讲解员说，要是为了一颗玻璃眼珠子，而牺牲一颗脑袋，那可是得不偿失了。

在风光秀丽的灵岩山上，在“收租院”外，赵校长将全体师生集合起来，开始排查。这时候气候突变，刚才还是和风丽日，突然间阴云聚集，电闪雷鸣，大雨如注。许多人都感到了恐惧，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自作主张离开队伍，逃进寺庙里去躲雨。大家木头人一样站在雨中，听任雨水哗哗地从天而泻，所有的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虽然赵校长的湿头发，被浇得紧贴在他光光的脑门上，看上去有些滑稽，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威严，他腰板笔挺，声若洪钟，挥手之间，就像一位伟人。大雨倾盆，人们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呼吸都感到困难了，但谁都不敢动一动。所有的人，都庄严肃穆地站着，衬托着赵校长的高大威武。

赵校长表示，一定要把刘文采的眼珠子找出来，不获全胜绝不收兵。赵校长希望偷了眼珠子的人，能够懂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道理，主动将玻璃眼珠交出来。如果能当着大家的面，立刻承认错误，那么还是人民内部矛盾，是可以教育和挽救的，人民将欢迎他回到正确的立场上来。要是知错不改，顽抗到底，那么，他和人民，就是敌我矛盾了。赵校长给了一分钟时间，他高昂着雄鸡般的脖子，大声数数。一，二，三……六十!他数到六十，嗓子都哑了。

一分钟过去，没有人主动站出来承认。坦白从宽的机会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了抗拒从严。赵校长命令全体师生，也像赵勇一样，主动将自己的口袋翻出来，不管是上衣口袋，还是裤袋，统统翻出来。有人提问，说自己的衣裤没有一个口袋，那该怎么办?赵校长表示怀疑，他不相信一个人的衣服和裤子上，竟然会连一个口袋都没有。他亲自走到这个学生面前，仔细察看了一番，终于特许她可以例外，不翻口袋。

接着，赵校长命令所有的人都把嘴巴张开，两个人一组，彼此检查对方的嘴里，是不是含着玻璃眼珠子。

大雨瓢泼，雨水灌进人们的嘴里，有的人被呛着了。拼命地咳嗽，似乎是在作垂死的挣扎。

刚才赵威对付赵勇的，现在一样都不能少，赵校长要让大家也都领受一遍。嘴巴检查完毕，就开始检查肚脐眼。

人群中出现了哭声。那是一些胆小的女生，率先哭了起来。她们显然是不愿意当着大家的面，把自己的肚脐眼儿露出来。可怜的女生，一定还担心，检查过了肚脐眼儿，也许下一步还会怀疑到她们的阴户。她们宁愿死，也不会忍受这样的屈辱。哭声像是会传染，在人群中迅速扩散。发展到后来，不光女生，许多男生也加入到了哭号的队伍中。一时间，灵岩山顶哭声滔天，大家像是要用自己的泪水，与大自然的豪雨抗衡，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雷声和哭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身为副总指挥的体育老师关涵青，首先被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所打动，他的泪水也禁不住夺眶而出，只因为他没有发出哭声，所以大家并不能轻易发现大雨中的他，一个彪形大汉，居然也和大家一起哭了。他哽咽着向总指挥赵校长建议，立即停止这种有辱广大学生人格的行动，否则的话，我们伟大的新长征，就会惨遭失败，就会非常不应该地败在一颗地主的眼珠子上。凭什么肯定是我们拿的?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大家进行搜身，那不是比万恶的刘文采更可恶了吗?关老师愤怒地说，他脖子里的青筋都因此暴突出来。他与赵校长一起，站在全体拉练战士的面前，面对群山，面对狂风暴雨，他是那么高大，那么英俊。他的声音比雷电更具震撼力：即使这颗眼珠真是谁拿的，他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狗日的刘文采，让他瞎了一只眼，不是为广大劳动人民报仇雪恨吗!

关老师的话，激起了全体师生的共鸣，大家为他的话鼓起掌来。被压抑了很久的委屈和愤怒，像沉默了千年的火山，此刻终于喷发出来，化做了雷鸣般的掌声。噼噼啪啪的掌声经久不息，和哗啦啦的大雨声交织在一起，在灵岩山上奏响了一曲雄浑的交响乐。

拉练归途中，虽然大家参观了阶级教育展览，思想觉悟更高了，革命意志也更坚定了，但是，毕竟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大家都累了，乏了，体质下降了。因此，晕倒的同学越来越多，最后成了极为普遍的现象。那么多同学晕倒，有的是腿脚抽筋，无法行走，要靠赵威赵勇两兄弟来背，显然是僧多粥少，扛不下来了。更何况，到后来，赵勇的小腿也出现了严重的抽筋。对此，只要是亲见者，是没有一个持怀疑态度的，因为赵勇的抽筋，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是明摆着的事实。大家都看到了，他的右脚，五个脚趾头，非常畸形地向下弯曲，用手将它们扳上来，只要一松手，它们就又弯了下去，好在赵威从郎医生那儿学到过一点针灸的皮毛，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他先是拉直了赵勇的右腿，让他把脚后跟尽量地向前伸。然后，他猛掐赵勇的足底，亦即“涌泉穴”。只听得赵勇怪叫一声，五个脚趾竟然就恢复了正常，不再向下弯曲。起来走走!起来走走!大家都希望赵勇能够就此行走如常，像没事人一样了。但是，赵勇还是走不起来，他说小腿的肌肉疼得不行。仔细看时，他的小腿上，果然有了好几处青紫的淤血。

情况不断汇报至拉练行动高层，指挥部多次进行紧急磋商。赵校长认为，现在这些年轻人，跟红军长征时比，真是相差二万五千里。那时候，弹尽粮绝，吃的是草根皮带，爬雪山，过沼泽地，不是也挺过来了吗?可这些学生，吃的是白馒头肉包子，晚上睡在暖和的被子里，不就是白天多走几公里路吗，就累成这样了?真是让人失望。要知道，他们是我们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啊，人都是要死的，我们肩上的担子，迟早要交给他们，他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是我们的未来和希望。可是，这样子真是叫我失望。我们的红色江山想要万万年，接班人这样子，可实在叫人不放心。我担心，帝国主义在我们第二代第三代身上和平演变的希望，闹不好不一定落空呢!

副总指挥关涵青，则劝慰赵校长，让他不要如此悲观。关老师指出，好钢不是一锤子打出来的，而要不断地磨炼，百炼才能成钢呀。仅仅通过一次拉练，就能培养出共产主义接班人，这也是不现实的。现在出现了这么严重的情况，许多人都病了，走不动了，如果再坚持走下去的话，恐怕会出什么意外呢。要是死了人，那麻烦就大了。我们如何向学生家长交代?如果向党中央毛主席交代?在这个世界上，人是第一重要的。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只要有了人，就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够创造出来。所以我们要保存实力，绝不能死人，我们要是无谓地牺牲了自己的战友，那么亲者痛，仇者高兴，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知道了，一定会偷着乐。我们提前结束拉练，并不等于说就是拉练失败了。我们一样可以把它看做是成功。通过拉练，锻炼了大家的意志，体会到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艰辛，也算是经了风雨，见了世面，我们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你的意思是提前结束拉练?赵校长看着关涵青说，眼光里无不惊诧。

是，关老师似乎已经考虑成熟，他说，可以派人去汽车站，包一辆车，将拉练战士分批载回去。

赵校长站起身，双手叉腰，在一座公路桥上来来回回地踱步。他这样子，仿佛当年毛主席，在决定革命生死存亡的关头，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以决定中国革命的未来和走向。赵校长长时间地在桥上来回踱着，拿不定主意。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大家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希望他作出决定。这可是关系到所有拉练战士命运的决定呀!

安静，公路上没有汽车过往，全体战士都屏住了呼吸，仿佛一切都凝固了，四处安静极了，有人放了一个屁，大家都听到了。但大家都没有笑。确切地说，是大家都强忍住了笑。在这严肃的关头，笑是不合时宜的。当然，放屁是忍不住的，该当别论。

赵校长也许并没有听到这个屁。他仍然在大桥上来回踱着。他的内心，一定是风雷激荡，波涛汹涌。而所有的人，内心都万分焦急，等待着赵校长作出最后的决定。

这时候大桥下驶过一艘轮船。它的一声汽笛长鸣，像裂破长空的惊雷，宋得是那么突然，把所有的人都吓得不轻。大家的神经，已经绷得紧紧的，这一声巨响，似乎把人们的神经扯断了。咯嘣，许多人都听到了自己身体里神经断裂的声音。一些原本身体非常虚弱的学生，经这一吓，当场就倒地晕了过去。这一次几乎晕倒了一片，像大风雨中的庄稼，倒了一片。

成批学生的倒地，促使赵校长作出了最后的决定。面对这样的情况，他终于决定大撤退。以退为进，今日之退，就是为了明日之进，他想。汽笛的长鸣，也把他吓得不轻，细心的人们不难发现，大桥上踱步的赵校长，在汽笛响起之时，身体明显地颤动了一下。只不过他是一个经历过枪林弹雨考验的革命军人，要把他吓得晕倒，那是完全不堪想象的。那就好比要把一截好钢拧弯，要把泰山铲除，要把东海填平，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们的赵校长，站在山包一样隆起的公路大桥上，挥一挥巨手，宣布了拉练队伍大撤退的重大决定。他特别强调，撤退不等于失败。通过这次拉练。我们吃了苦，经受了锻炼。虽然我们目前碰到了很大的困难，没能最终凭我们的双脚走完全程，但是，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今日之退，就是为了明日之进。赵校长指出，我们这样做，是完全符合毛主席《论持久战》的伟大精神的。保存实力。以利再战，这比盲目蛮干，作无谓的牺牲要高明得多，要正确得多。大家现在原地坐下，有馒头的吃馒头，有包子的吃包子，想喝水的喝水、想打盹的也可以抓紧时间打个盹。很快，将有汽车来接我们啦!

大家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了。许多人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背包放到地上，一屁股坐到了背包上。很快就可以坐上汽车，回到舒适的家中了。这又苦又累的拉练，终于要结束了。但大家的脸上，并没有展露出笑容。大家的内心，反倒有一种失落和惆怅。说不清，也许是一种沮丧，是一种失败的沮丧。

不久就有消息传来，前来接运大家的汽车，很快就要到了。

为了尽快地让大家返回家中，所以每一趟汽车里，都尽量多地塞人。一张椅子上，按照标准，只能坐两个人。但是，现在却坐了三到四人。有胖子，则三人，无胖子，则四人，过道里也站满了人。车厢里挤得满满的，不断有人放屁，人们的理解是：屁是被挤出来的。那时候人们还很不习惯于坐车。车一开动，大多数人都感到了不适。不管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胃里都不安分起来。刚才吃下去的馒头，或者包子，以及水，现在在肚子里，像是活物一般，不停地动着。像是它们也感到了挤，感到了不适，要尽量拓展一下空间，活动活动腿脚，舒展舒展筋骨。这种滋味很不好受啊。

终于有人凄惨地喊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但是这个人恰巧并不坐在车窗边。大家于是同心协力，要把她换到窗口去，以便她将胃里涌上来的秽物吐出车窗外。但是，车里实在太挤了，挤得人人都感觉动弹不得。因此要将一个人换到车窗口，谈何容易。这比玩智力七巧板要将一个正方形移来移去最终从规定的出口处移出去，似乎难度还要大。何况时间足那么紧迫，这位同学马上就要吐了，她的嘴虽然努力抿紧，但是看得出来，胃里的东西正在努力地向上蹿，几次都已经蹿到她的喉咙口了，都被她以强大的毅力压了回去，但是，敌人是绝不会甘心于他们的失败的，他们一定是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但是，在他们尚未灭亡的时候，他们是一定不会甘心于失败的，他们一定会捣乱捣乱再捣乱。同学们胃里的东西，也正是这样，在同学们英勇的打击下，虽然一次次失败了。却还在一次次捣乱。

终于，哇的一声，这位艰难地向车窗口挤过去的同学，在尚未抵达目标之前，就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她把一腔的秽物，都吐在了别人的身上。头上，肩膀上，身上，吐得一塌糊涂。

车厢内骚动起来了。随着这第一声吐，出现了连锁反应。许多人经此诱导，也纷纷吐了起来。如果是恰好坐在车窗口的，倒还好，只要将头伸出窗外，对着大地尽情地吐就是了。问题是许多人都并不坐在窗口，手上也不可能有塑料袋之类的东西。要知道那是什么年代呀，塑料还是很少见的东西呢。于是吐成一片，到处乱吐，秽物横飞，祸及所有的人。连驾驶汽车的司机，后背上也被喷了一摊。

司机把车停下，让所有的人都下车，让大家到公路边上好好吐，吐完了，吐够了，再上来吧!他说。

好在公路边上就是运河。人们用清凉清澈的运河水漱口，清洗身上的污秽。吐完了之后，胃里不再有东西翻腾，人感觉清爽了，舒服了。大家站在运河边上，心情一下子好起来。秋季的天空是那么辽阔湛蓝，飘浮着白云。河水清凉的气味，略带一丝腥味儿。风吹过来，吹在人们的皮肤上，让皮肤有一丝痒痒的感觉，让皮肤变得干燥了。赵威带头掬起河水，向自己的脸上拍着。大伙儿群起而效仿，纷纷掬起水来，往自己的脸上拍，一时间，自拍耳光的声音，啪啪地响成一片。有人混水摸鱼，撩起河水，泼到别人的脸上、身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许多人的为人原则，与伟大领袖倡导的国际交往原则其实是一样的。侵略和反抗，使得无数人卷入了战争，运河水被无数双手撩起来，乱泼一气。一片混乱的景象。究竟谁是侵略者，谁是自卫反击，已经分辨不清。只见水花乱舞，人们的头发，人们的衣服，都湿了。有的嘻嘻哈哈，有的怪叫，这混乱，已让人分辨不出究竟是欢乐的嬉戏，还是一场混乱的战争。嘀嘀——嘀嘀——汽车司机按响了喇叭，催大家尽快上车。但是，大家都不上车。大家对汽车的叫声充耳不闻，继续进行着敌我不分的水仗。不知道大家是因为惧怕上车呢，还是对这场秋水横流的混战深深着迷。

责任编校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