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军
序《水边的戏台》
半月前晓红来电话,说她母亲因突发脑溢血已经陷入昏迷。这不是个好消息。但那次电话里,我并没有过多地去谈治病,而是建议她应该为母亲写一本书。她说这件事情同事谢鲁勃已经帮忙在做了,接近完稿。“但是,”她又说,“妈妈可能见不到这本书了。”我说,这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完成了这件事,等于实现了一个女儿的心愿。今天中午,一接到晓红的电话,我就预感到不妙。果然她告诉我,母亲自从昏迷,就再也没有醒来,已于12月5日谢世了。
这些年与《江南》杂志若即若离,但与晓红始终保持着朋友的联系。这其中的原因,除了作者和编辑的工作关系外,还多了一层母亲与戏曲的关系。晓红的母亲张茵女士是越剧名家,“浙派越剧”的重要代表人物,她主演的《西厢记》《白蛇传》《孔雀东南飞》等剧目,至今为人称赞。我的母亲是黄梅戏世家出身,其表演与唱腔也一直受到学术界和民间的尊重。而且,我们都随母姓。
读了《水边的戏台》书稿的部分章节,我发现,母亲们的从艺经历在某些方面有着惊人的一致,比如,都是过去的江湖艺人,都是九岁这一年在戏班登台,都是日后所在团体的当家花旦,在表演上都显现出过人的天赋,都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步入黄金岁月,而最后也都是怀着一份意犹未尽的抱憾心情告别了挚爱的舞台。
张茵女士投身越剧,自故乡嵊州乡班起步,成名于大都市的上海,是二分天下有其一的“浙派越剧”的重要代表人物。本书的作者以“一个人和一个剧种”作为纲领,以散点的透视、婉约的文字叙述了张茵女士数十载从艺经历和艺术成就,也折射出一部“浙派越剧”的简史。
“发端于1905年的越剧是一个年轻剧种,从早期的‘落地唱书、男班‘正调清笃到绍兴文戏,走了三十多年,才逐步形成女子越剧的格局,正式打出越剧的旗号。此后,又几经流变,数度革新,在上个世纪40年代后期,曲目形式由花旦轴心转向以小生为主,女小生的性别美学成了剧种的主要特征,百年越剧树冠如云,荫匝辽阔,蔚然全国第二大剧种……”
作者继之认为张茵“不是越剧这个剧种的顶级人物,却与之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绵。她是百年越剧水系里的一条支脉”,而正是这条支脉的存在,为日后“浙派越剧”半壁河山奠定了基础。毫无疑问,作为越剧表演艺术家的张茵女士,是这个剧种举足轻重的里程碑式的人物。我为晓红有这样一位好母亲感到骄傲。
无论是作为旧社会的江湖艺人,还是新社会的表演艺术家,她的艰辛与欢乐,外人是不容易知道的。作者这样写到:“许多年来,已往岁月的舞台景致虽然还在不停地转动变幻,但张茵却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观众,白日里淡若云烟,夜梦中旧戏重演,都只是深藏在了自己心里,很少再在人前提起。早些年就曾有人表示愿意为其写传,张茵一概婉言谢绝了,她只想独守往事。”其实,独守着的是一份属于自己的梦想。某种意义上,这样的人,从走下舞台的那一天,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人生的最后谢幕,但他们心中仍然有梦,梦想不曾破灭。意大利电影导演朱佩塞·托纳多雷曾经拍摄过一部杰出的作品《1900的传奇》(又译《海上钢琴师》),说的是一个天生的钢琴家,从一出生就不肯离开他的钢琴,他的船,他的海。他拒绝走向这个社会,因为在他看来,钢琴只有88个键,可以把握,可以随心所欲地演奏心灵的旋律,但社会正如岸上的城市里的大街小巷错综复杂,让人畏惧而退却。这位钢琴师最后宁可随着废弃的轮船被炸得粉身碎骨,也不肯走上岸来。他不畏惧肉体的被消灭,他唯一担心的是,上帝别把他炸碎后的手臂接错了。
多年前,我故乡的剧场失火,母亲曾经站立半个世纪的舞台一夜之间成为废墟。第二天一早,她就去丫坍塌的后台,对着一面烧焦变形的,自己当年的穿衣镜号啕大哭,我知道,被焚烧的不是一面镜子,而是她心中的梦。
“如果以金木水火土之五行来对应中国戏曲的各大剧种,最与越剧相贴切的恐怕就是‘水了。”按照作者的这种联想,我觉得故乡的黄梅戏更接近于“土”,它的乡土气息是今天的生命之本,水与土是难以分离的。
晓红说,我以后没有妈妈可叫了。我没有过多地去劝她节哀,我只是劝她相信,我们的母亲都去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天堂,也有水边的戏台。
是为序。
2005年、2月21日夜半,北京
《独白与手势》修订本自序
《独白与手势》之《白》《蓝》《红》三部曲,写于1999年前后,第一卷《白》和第三卷《红》,首发刊物是《作家》杂志。第二卷《蓝》则是由《小说家》刊出。之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和2001年统一出版。毫无疑问,这是我的一部重要作品,也是我在小说形式上的一次冒险——我把图画引进了文本——这些图画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插图,而是构成了小说叙事的另一个层面。因此,《独白与手势》应该是一个复合的文本,由文字和图画共同构成,图、文之间是互动的。无论今天还是以后,别人怎么看,作为作者,我对这种尝试迄今依旧是怀有几分激动。
之所以需要进行一次全面修订,基于以下三个原因:首先,由于当时的我漂泊不定,居无定所,写的和画的都显得比较急就,我本人需要进行一次修订,包括文字和图画两个部分;其次,当初由于出版技术上的局限,使本书的图画部分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这是很觉遗憾的,几乎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再次,是初版的印数较少,一些热心的读者很难买到,我在网上经常看见他们求购的消息,有的还直接写信向我索书。因此,事隔六年之后,我完成了这次全面的修订,交文化艺术出版社重新出版。修订本的面貌将焕然一新。
这次修订工程不小,除了对文字部分进行修改之外,更重要的是,对全书的图画部分作了彻底的更新,统一换成了水墨,使之形式上得到和谐。读者现在看到的书中图画,绝大多数都是这次的新作。
以前看过这本书的一些读者,常常有一种误解,很容易把这本书看做我本人的准回忆录。这是不确切的。第一人称的叙事可能是导致这种判断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我必须承认,这本书也确实打上了我个人履历的印记。但这只是一种故事背景的颜色,我要写的,是一个男人三十年的情感心路历程,以及这个人在这三十年里的心灵磨难与煎熬。还有读者给我写信,询问为什么这本书取名为《独白与手势》。说实话,当初取这个名字,我没有怎么多想,只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名字,用它命名一部长篇小说很合适。等书的第一卷《白》写完之后,我忽然有了另样的理解。我愿意把“独白”看成文字,可以把“手势”看做图画。或者,“独白”是倾诉,是言说;“手势”则是比画,难以言说。说的,和难以言说的,就是《独白与手势》。
初版是分别以三个单行本陆续出版的,这次,我接受了责任编辑李世跃先生的建议,把三册合为一卷。
是为序。
2007年10月,北京寓所
别样的痛,别样的温暖
——序钱红丽《俗与媚》
我在写小说之前,是学画的。自学,但所下的力气一点不比后来用在小说方面少。这颇有点梨园行票友的味道,票友的优势,虽没有科班的训练,却意外获得了一片自由的天空。直到今天,在一部小说或者一部影视剧做完之后,我会腾出一段时间来弄墨试纸。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六十岁之前舞文,之后弄墨,就这么把此生交代了。钱红丽嘱我为她即将出版的读画笔记作序,应与此有关。
认识钱红丽,是因了自己一篇叫做《重瞳——霸王自叙》的中篇小说,那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写西楚霸王项羽的,之后报端便出现了不少的评论。这其中便有钱红丽的一篇即兴短文,叫《云霄之上的浪漫主义》。这一说法,当时即给我留下了印象,至今这句话还不断被批评家们反复引用。可见,红丽的眼光是“毒”的。后来我们在合肥见了面,那次短暂的谈话,她给我的印象也有别于他人。她是沉静的,有时也不免激动得有点“怪”,譬如她坚持认为电视机不是她日常生活之需,她的屋子里从来就不搁置这样的电器。但她的“怪”,因为自然,所以真实,且散发出独有的可爱来。今年春天,我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话剧《霸王歌行》,由中国国家话剧院在京首演,反响很大,我又想起了她的那篇短文来,我想,我们在很多方面是相通的。
既然相通,那么就可能有某些志趣方面的一致。从钱红丽这本书的目录中看,她喜欢的画家,无论是明清的徐?胃、郑板桥、八大,还是现当代的齐白石、李苦蝉,抑或外国的梵高。高更乃至列维坦。也一律为我所爱。尤其是徐渭和梵高,我视做此生的楷模。1996年我独自漂泊到郑州,有一个时期——也许是我最潦倒的时期,无所事事,就闭门专心去临梵高了。而每次见到青藤山人的字画,我都不禁想起苏轼的《定风波》——“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那是一个孤绝于世的身影,悲凉中透出自信。有一年我去绍兴领一份文学奖,还特地去叩拜了“青藤书屋”,不料却败了胃口,我不信徐渭生前有这样的境遇。
但凡称做艺术的东西,作为创作者,本质上是一种内心深处的表达和倾诉,而在欣赏者,无疑是一次受洗。艺术品是一面镜子,既反映出创作者的才能与境界,也照射出了欣赏者的素养与格调,这是艺术特有的魅力。读画,是创作者与欣赏者之间一次次的促膝恳谈,惺惺柑階,彼此慰藉着,这该是一种别样的痛与温暖。世上原本就有许多无奈的事,比如花天价藏画的,未必懂画,也未必肯读,他们想到的是占有与增值。这与徐渭梵高们生前落寞,死后哀荣,构成了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嘲弄。但毕竟还有人愿意读着他们。
学问之重,在于一家之言,自圆其说,而非综合他人以学舌——那是央视的“百家讲坛”,读画用的是眼,更是心,读画的趣,在于读出属于自己的好来,尽管这好未必都是舒心。
“看他(徐渭)的画,如读晚唐的诗,有‘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瓢灯独自归之感。”这感,属于钱红丽。
“列维坦的画里,始终有一种光,让人眼前一亮,温暖而圣洁……”这光,也属于钱红丽。
“他(郑板桥)的书法往往从绘画里寻找灵感,仿佛是他画的兰,运笔气势兰一样秀气端庄。”这联想,还是属于钱红丽,一如同她本人所欣赏的我已故的同乡,诗人海子面对梵高的《星空》所吟诵的那样,“其实,你的一只眼睛就可以照亮世界/但你还要用第三只眼,阿尔的太阳/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
钱红丽读画,仿佛杜鹃啼血,伴她的是一颗虔诚的心,一份悲悯的情怀。
是为序。
2008年11月28日生日之夜,北京寓所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