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与女人

2009-02-24 07:02
西湖 2009年2期
关键词:刘卫东小葵泡茶

郑 山

毛淼淼隔着窗户一眼就看见了那对光闪闪的眼睛,心里一紧,一点四十分,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她急匆匆地跨进了茶馆的大门,一位身着红色唐装、手拿折扇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厅堂跟两个年轻女服务员嬉笑打闹。那个尖下巴大眼睛的女孩贴着男人的后背站着,手在他的头上扒拉着,找到一根白头发嘴巴里就发出一声惊呼,另一个女孩泡着茶,舞弄着高高跷起的兰花指。在门外瞥见的光闪闪的眼神就是从这个中年男人的镜片后发出来的。凭直觉毛淼淼认定,他就是京城著名茶文化教师梅文廷。

海归派毛淼淼虽然在美国获得了大众传播专业的博士学位,但对国粹特别是茶始终情有独钟。为了这个情结,一回国就托朋友找教师学茶,今天下午的这个约会,是她与梅文廷的初次见面。在她的意识中著名的茶文化教师一定具有仙风道骨的风范和气质,即使达不到那个标准,也会是含蓄儒雅的正学之人,眼前的这个男人显然相去甚远,她不禁皱了皱眉,脚步迟疑下来。她向门口的领位询问道:“你好,我找梅老师”。

“是小毛吗?”此时收起“闪闪”眼神的男人闻声向她招呼着,并十分和善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说,“来,这边坐吧。”

“哦,梅老师您好,我是毛淼淼——”她的话被梅文廷微微扬起的手止住了。

“这泡铁观音刚刚开始泡,先喝吧。”短短的几个字让毛淼淼随着突然严肃起来的空气安静下来,也像梅老师一样坐正坐好。三道茶过后,梅文廷开了口,“觉得这茶怎么样?”他看了看泡茶女孩又看了看毛淼淼。

“香气好,有花香,入口甜,不苦也不涩。”泡茶女孩像背书般不打磕一连串儿地说出来。梅文廷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毛淼淼。

“嗯,我觉得这个茶挺温和的。”毛淼淼用心体会了一下说。

梅文廷没肯定也没否定,只是和泡茶女孩换了个位置,“再喝一泡,这泡我来泡。”

毛淼淼注意到,茶台前的梅老师表情专注,撕开真空包装的写有铁观音字样的小茶包,将茶叶放入白瓷盖碗,提起随手泡沿杯边入水,第一道茶倒掉了,第二道才盖上杯盖,当她默数到三十时,茶倒出,汤色透明黄亮,分入小杯,入口品尝,如此这般的三道茶,额头上有些微汗的梅文廷才开口道:“怎么样,说说吧。”

一直闷头喝茶的毛淼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是第一次这么喝茶”,然后略略沉吟了一下,“这泡茶的味道明显比上一泡要好得多,除温和外,茶的香气也很充沛,好像还带点微微的酸味。”梅文廷仍旧是没有肯定也没否定地往茶里再次入水,这时手机响了,他放下随手泡,盖上杯盖。手机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梅文廷让对方来茶馆接他。简短的电话后,第四道茶出汤了。

毛淼淼喝着杯里的茶踌躇再三地问:“梅老师,这道茶为什么涩呀?”

梅文廷稍微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我是故意的,看你喝得出来不。”在以后很多次的喝茶后,当毛淼淼不再是茶圈的一只“菜鸟”时才明白,心情紧张或者激动都会使泡出的茶涩。

梅文廷对毛淼淼说“你再喝喝看”,他略略凝神,又泡了三道,茶果然不涩了。

“太神奇了。”毛淼淼兴奋得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回国真是太对了,美妙的中国文化如此博大精深,有意思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抬起头崇拜地望着因泡茶而额头微汗的梅老师。梅文廷站起身,“来,小毛,你试试。”

坐在茶台上,紧张的毛淼淼脑子里飞快地搜寻着刚刚梅老师泡茶的招式,好不容易地手忙脚乱地从巨烫无比的盖碗中把茶弄了出来,梅文廷端起小杯嗅了一下说“茶水分离了”,就把茶倒了。

梅文廷看了看手表,对不知所措的毛淼淼说了一句让她琢磨了好一阵子的话,“茶是活的,是有生命的,只有尊重它,才能泡好它。”他的手机再次响了,接他的车已经来了,一个戴着墨镜脸庞清秀的女人隔着窗户向梅文廷招手。梅文廷拿起折扇,边往门外走,边用肯定的语气对毛淼淼说,“你泡茶不行,但喝茶行,收你为弟子了,以后联系。”便上了那辆奥迪A6走了。

其实梅文廷也没想到能有今天的生活,从小父母离异跟姥姥长大的他,高考失败后就去建筑工地盖房子,没几年就下了岗,接着给一家音像批发公司搞发行,刚刚嗅到钱味儿,就被打假打出了行,最后去南方捣腾服装和小工艺品又血本无归,除了会背几首诗词歌赋写几首打油诗外,干什么什么不成的梅文廷在京城刚兴起的茶叶一条街里找到了北。他先是遇到安徽毛峰朱,在老朱的店里喝茶闲聊,一来二去两人有相见恨晚之感。他不计报酬地在毛峰朱的店里卖茶,目的就是学茶,一年后被常来店里买茶的客人介绍给正为包装茶馆犯愁的茗庐轩老板黄盈盈,身份是茶文化教师。他先是给茗庐轩的女服务员上培训课,教她们历代名人的茶诗词和茶叶基础知识,中心意思就是灌输茶如生命的概念,还对那些女服务员进行了考试问答,成绩与绩效挂钩,弄得那些茶馆小姐们动不动就冒出几句古诗词来,渐渐地来茶馆的客人都知道这儿的女服务员不一般,除几招茶艺俗套外,还会诗词歌赋,对茶叶的尊敬大有顶礼膜拜的架势。茗庐轩的文化品位不知不觉在茶馆界抬了起来,梅老师的名气也随之渐高。于是,梅老师每天就是在两三个茶馆里转悠着喝茶,分时分晌地给茶馆的小姐们上上课,教她们泡泡茶,日子优哉游哉的。

今天梅老师的安排是:中午见海归毛淼淼,下午约了赋闲在家想开个茶馆的富婆级人物杜芮,然后陪老婆仇伶吃饭。晚上在茗庐轩安排了个聚会,来的人都是他身边的嫡系,梅文廷想在聚会上搞一场泡茶比赛,主角是刚收了三个月的弟子某部人力资源处处长刘卫东和大弟子林红杏,目的是要杀一杀有京城第一茶艺师之称的林红杏的威风。

本来他对毛淼淼没什么兴趣,但听说她是美国留学回来的博士就动了念头。在他的弟子队伍中,除了刘卫东,别说大学生就是高中毕业的都屈指可数。他曾经自嘲地说,为弟子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给她们改错别字。他特意在中午加了毛淼淼的约会,是为了在赴下午的那个约会前排遣一下心情,说起来真不好意思,下午要见的这个女人让他的心着实动了一下。

几天前,茗庐轩的黄盈盈老板带来个朋友,说想搞一个500平米的茶馆,请梅老师给把把关。这个叫杜芮的有着白皙皮肤轻声静气讲话的女人,让梅文廷大大地过了把电。他是个见过女人的男人,婚就结过两次,按他老婆仇伶的话说,嫁给文廷就要有心理承受力。他后来对这个女人的总结是“八有”:有样儿,有气质,有身段,有胸,有屁股,有钱,有车,有房子。总之该有的都有了。这些都是物质条件,虽然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女人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倾诉的欲望。这个欲望是与以往任何一个女人都不曾有的,这着实让老梅心动了。昨天女人打来电话,约梅文廷今天下午帮她看一块开茶馆的地儿,一想起今天下午的约会老梅心里就总是兴奋的,久违了的青春蛮荒的冲动撞击着他,他自己都奇怪这股压抑不住的劲头是哪来的。

地很快看完了,离晚饭尚早,时间充裕足够好好喝一泡茶的,这也是老梅预计之内的。他们在一家熟悉的小窗玄茶馆的包间坐下,杜芮脱去外衣,里面是一件棉制圆领套头衫,颀长光滑的脖子,好看的锁骨,卧伏在棉衫下的两个不大不小的饱满的乳房,还有她的手,每个手指都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扣放在桌面上。这个手用来泡茶该是多么优雅啊,对手十分敏感的梅文廷暗叹。他身边的女性,就没一个有这样能称为优雅的手,就算林红杏泡茶是大腕儿,但手呢,半残疾状。他想起林红杏那天生弯曲的小拇指,不禁哑然失笑。

梅文廷的习惯是,在喝一泡主茶前,先喝一两泡所谓打底儿的茶,由低到高,逐步喝到高潮。这是个五月天,风干气燥,梅文廷先拿出了人家刚送的碧螺春,一边打开随手泡的开关烧水,一边对杜芮说:“茶是活的,是有生命的,比如这泡碧螺春,清末曾被列为诸茶之冠。听说过这句吗,‘碧螺一斤七万朵,白云翻滚雪花飞,就是说一斤碧螺春大约要六七万棵细嫩的芽头。”

杜芮安静地坐在对面,对刚才他随口吟出来的两句诗词没作任何反应。他继续说,“它就像不谙世故的小姑娘,一个二八佳人,要时时刻刻地呵护。你看,水温首先要低。”他拿起随手泡,将水倒入公道杯中,婀婀袅袅的蒸汽水飘散开来,接着撕开茶叶小袋,嗅了嗅说,“这茶受不得高温,用75摄氏度水就够了,要先放水再投茶。”说着话他摸了摸杯子,试试温度,将茶投入公道杯中。茶叶迅速沉了下去,在杯底慢慢展开,出汤倒入小杯抿入,鲜嫩得让杜芮微微闭了一下眼睛。

“呵呵,这就是一嫩三鲜,”梅文廷很有洞察力地望着杜芮说,“一嫩是芽嫩,三鲜是色、香、味鲜。”梅文廷举起公道杯,指着杯里的茶叶说,“你看这些小叶小芽,如玉雕般,就像婴儿的皮肤,要用最轻柔的手法泡它们。”他将随手泡拎高,甚至超过了他的头,细细的水流倾下,沿公道杯的边缘漫入,汤色有些浑,他告诉杜芮,这是因为茶芽儿上大量的毫。三道后,茶迅速没了味道,刚刚还鲜活无比的叶芽现躺在杯底了无生气,梅文廷似说与杜芮也似自言自语,“这茶就像年轻女孩,嫩是嫩,但没有嚼头,少了点儿内涵。”他从兜里又拿出一小袋茶,“咱们来喝这泡台湾冻顶乌龙。”

梅文廷用开水烫了烫盖碗和小杯,把茶放入碗中,洗了一遍茶,第二道水沿碗边注入,均匀绵长,不一会儿,色泽淡黄透明的茶汤出来了,清香淡雅,接在碧螺春后面喝,显得醇厚、甜滑,是递进式的,只是这清香显得有些张扬飘浮。

“梅先生,这个茶像什么样的女人呢?”杜芮问。

梅文廷想了想说:“它像刚刚成熟的界于女人和女孩之间的女性。”

“哦?这茶让我想起了林红杏。”杜芮说。

“你这一说,我还真觉得像呢。”梅文廷眼睛眯了一下,停顿了片刻,点了点头,甚是同意。

虽然仅一面之交,但杜芮对林红杏印象深刻,见梅先生的那次,林红杏一直在茶台前泡茶,一招一式定型到位,虽免不了有些搔首弄姿之嫌,但弄得适度骚得恰当。当时,喝茶的人多,她坐在林红杏的侧后面,那宽一点则宽窄一点则窄的柔韧腰身都能做局部模特了。那天林红杏扭过身为她续茶时转动的灵秀眼睛是存留在杜芮记忆中最长的镜头。

林红杏是跟了梅文廷两年的资深弟子。她生在福建的茶田,父母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京城打拼的茶农,种茶采茶做茶卖茶是她成长环境中的主要内容,泡茶手艺更是她的童子功。自打在茗庐轩听了一堂诗词歌赋的课,看到作业本上梅老师批改的“不要把写错的字涂成黑疙瘩”的字迹起,就特别爱慕这个满腹才情的梅老师。在她二十岁的年华中,与书本相近的年头屈指可数,对文化知识有着近乎病态的渴求,每当有点儿层次的客人来喝茶,她就会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卑感。所以梅老师教的那些诗词她总是认真努力地背下来,并体会其中的意思,时间久了她也能在客人面前有意无意地吟诵几句,显得特有品位。

梅文廷视林红杏为大弟子,她不仅泡茶手艺好,对茶叶的辨识度也很高,遇到请梅老师审评的茶,总是林红杏先泡先尝,私下里找机会告诉他是什么茶,再由梅老师作出评点,这样的配合从未失误过。加上林红杏手缝大,不仅逢年过节,就是平日里也总是给他和太太仇伶买礼物,说是孝敬师父师母的,贵贱不等,全凭太太仇伶的喜欢。可以说,这个弟子让他啥都顺心,只有一点令他不能尽兴,他知道林红杏深恋着他,也常常羞红着脸听他说一些不是暧昧而是明示的话,比如“我不怕人家说,咱们上了也就上了,没什么的”。前奏也配合得很温柔,搂了抱了亲了,就是临门那一脚,林红杏防守严密,说什么也不让进,说是留给自己未来丈夫新婚之夜的礼物,这很让梅文廷不舒服。不过俗话说,性急吃不着热豆腐,时间也有,机会也有,那就再找机会吧。但是最近林红杏的一些表现有些超出梅老师的忍耐范围。向来对梅老师唯命是从的林红杏竟敢公然挑战他,在泡岩茶水仙时,居然不按照他教的方法洗掉第一遍茶,从第二道茶开始喝,而是让茶的泡沫溢出杯子就算洗了。他批评了她,可林红杏就跟没听见似的,依然故我。这令他很撮火儿。“该教训教训她了,我把她惯坏了。”梅文廷暗忖着。

“梅先生,这茶怎么涩了?”杜芮端着杯子有些不解地问。

“哦,是这样,泡台湾茶时一定要小心,注意力要集中,不小心涩就会出来。”梅文廷压了压对林红杏的不满,仔细地泡了三道,但涩味仍旧十分明显。梅文廷倒掉杯里的茶,“看来是找不过来了,一想起林红杏,心里就不爽,茶涩就找不回来。”他对自己说。

梅文廷按了按呼叫钮,叫来女服务员将随手泡里的水换成了农夫山泉,舒缓了一下情绪,待服务员退下,拿出了今天的主打茶,一泡传统铁观音。

到底是主打茶,一亮相就不一样,水刚入杯,仅是洗茶,一股挡不住的火香味儿便一马当先地冲了出来。二遍后,金黄艳亮的茶汤在公道杯里发着光泽,梅文廷嘱咐杜芮,“喝下去后闭上嘴用鼻子呼气。”杜芮感到这茶浓郁得像一团醇厚甘滑的纯水从喉头流下,紧接着一股掩盖不住的甜丝丝的花香从喉间返了上来,冲入鼻腔,蛮横得令上一泡冻顶乌龙的清雅张扬的香气荡然无存。如此浓烈如此霸气,就像一个成熟的中年壮男,不对,是抽烟的中年壮男更为贴切,杜芮在心里思量着。

“梅先生,如果前面那两泡茶像女性,那这泡茶像什么呢,不应该是女性了吧?”杜芮问道。

“错。从来佳茗似佳人,在我眼里所有的茶都是佳人。”梅文廷用纸巾擦着头上的汗,毋庸置疑地回答道。

“哦?”杜芮很有兴趣地抬头望着梅文廷等待着他的下文。

“你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以前没认真总结过。”梅文廷提起随手泡慢慢地沿杯边入了第二道水。

梅文廷泡茶的绝招是将茶分类,各类茶所对应的是各类女人,清雅、稚嫩、平淡、火辣、成熟、浓郁等等。这类茶是这类女性,那就按这类女性的特点来泡,比如稚嫩的茶,就用轻柔细腻的手法;清雅的茶,就用温和而善解人意的手法。泡茶时脑子里出现的是某类女性的模糊身影,杜芮的问题像一个导引,这泡如此浓郁的茶像谁呢,此刻一个明确的女性出现了,太太仇伶。

仇伶是梅文廷的第二任太太,遇到梅文廷时,已待字闺中三十二载,是个十足的老姑娘。追求她的人也有,可高不成低不就,自从见到大哥的朋友梅文廷,就死心塌地地钟情于这个已婚男人,并对劝说她的亲戚说:“我喜欢的就要得到,管他有没有家室,你们谁也别劝。”一年后,梅文廷离了婚,娶了仇伶。

“这泡茶就像一个热烈、奔放的女人。”梅文廷用仇伶比量着,对一直用期待的眼神等他开口的杜芮回答道。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盖碗上的杯盖左右轻轻扭动了几下,斜扣在茶面上,第二道茶出来了。

梅文廷观察着杜芮的表情。“梅先生,我觉得这泡茶有两道香,火香和花香。”杜芮抿着嘴里的茶,仔细品味着,用不很肯定的语气说。

“对这样的女人,就是说对这样的茶,最重要的是控制好它,不能任其自由发挥,要适度。”梅文廷很自信地讲着,往茶里入了第三道水。

“如果单纯说泡茶的手法很简单,”他顺着思路说,“就是水温水流出水都要均衡,投茶量不能大,要适度地控制,这仅仅是一个程式,要想真的把握它,还在于我们对这类女人的认知度,要顺着她们的性子来,她们舒服了,茶就泡好了。”说着话,第三道茶出来了。

杜芮刚呷入一口,就睁大了眼睛对梅先生惊喜地说:“你说要控制好,这泡茶的层次就特别分明,我能清楚地喝出火香和花香来。真是太有意思了,没想到喝茶是这么有趣的事情。”

“那么,不控制会是什么样子呢?”杜芮恋恋不舍地嗅着杯底的香气,饶有兴致地继续提问。

“咱们来试一下。”梅文廷想起与仇伶结婚时装修房子,把一万元定金交给了专搞装修的邻居老路。老路当时手里的活儿很忙,工期拖了几天,仇伶事先也没和他商量就冲到老路的店里,又骂又闹,还砸了人家的玻璃。老路后来退回了定金,苦笑着对梅文廷说,弟妹的脾气可真够辣的。这事叫老梅很没面子。

更叫老梅没面子的是,被他前妻逮了个正着。那时前妻还是他老婆,仇伶只是个第三者。那天,老婆回家推门进来,仇伶正和他在床上腻得难解难分。见到他老婆,光着身子的仇伶从旁边扯了块浴巾遮在前面,大大方方地站在已经蒙了头的前任老婆面前,直视着她说:“你可以走了,我已经替了你的位置,跟文廷上床了。”梅文廷从没经历过这阵势,不但被浓烈的仇伶俘获,感情也很快进入了高潮。但潮涨潮落本就是自然规律,浓郁的东西吃多了就一定会腻。没多久,梅文廷就又回到了东游游西逛逛的日子,整天在外面瞎混着。

“不控制就是这样了。”梅文廷将这泡“不控制”的茶倒入小杯。一杯下去,杜芮差点吐了出来,“怎么又苦又涩,这哪儿像刚才那泡茶,完全是两种茶了。”那个有序的清晰的火香花香分明的茶,变成一道苦涩不堪的苦水,就像仇伶干出的那些折面子的事。

梅文廷看着皱着眉,喝了一口就将茶倒掉的杜芮说:“不控制地泡茶,缺点就会任意暴露,好比一个热情奔放的女人,一味地放任,她就可能变成一个泼妇。相反,如果使劲地控制它,这女人没个性、没特点,也就没意思了。”他拿起随手泡,征求地问杜芮,“要不要试一泡特别控制的茶?”

杜芮从手包里掏出一个丝质锦绣软袋,在里面抽出一张印有花纹的质地柔软的面巾纸,擦了擦潮润的脸,点了点头。

第五道水已经入到杯中,梅文廷一想到仇伶变成一个跟在他身后、唯唯诺诺的小媳妇就禁不住发笑。这特别控制的茶一入口,杜芮就说,“哇,梅先生,这泡茶寡淡无味,就好像是——”杜芮眼睛移动了两下说,“就好像一张苍白无力的女人的脸。”

梅文廷笑了:“这样泡茶的手法不难。不控制的泡就是冲它,用高温水冲,压泡的时间久一些。控制的泡就是轻柔地沿碗边转着圈的入水,相对快的出汤。”他对她讲解着,本来这套手法是轻易不说的,但此刻就没能忍住。

“我们还是好好喝喝这泡茶,糟蹋了茶以后就没有好茶缘了。”梅文廷爱惜地看了看杯底的茶,第六第七和第八道,这泡传统铁观音又回到了浓郁的清晰的火香花香分明的风格,只是味道有些淡,感受丝毫不差。

梅文廷的生活中有两个半女人,一个是老婆仇伶,另一个是葛小葵,林红杏只能算半个。做梅文廷的女人当数葛小葵最资深。葛小葵和梅文廷是一个大杂院长大的发小,虽然梅文廷比她大六岁,但这不妨碍情窦初开的葛小葵对这个常常受人欺负只喜欢背诵诗词的梅大哥的向往,可梅大哥并没注意这个瘦瘦小小整天一声不吭的抑郁女孩。葛小葵天生就长了一根神道的筋儿,就是俗说的女人第六感。她做什么事都凭这根筋儿的感受,在她懵懂少女的意识中认定,梅文廷将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但绝非她的丈夫。在那个阴雨天的上午,葛小葵侦察到梅文廷的姥姥买菜去了,房里只有他,便悄悄掀开门帘进去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梅文廷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她顺势就坐到了他的腿上。葛小葵撩起衣服露出两个青涩小桃一样的十三岁女孩的乳房,让他看。他看了,很仔细地看了,然后拉下她的衣服,说了一句如警言般严肃的话,“以后不要让别的男人看。”警言不是誓言,几年后,葛小葵嫁给了一个浙江来的小商人,等他们再见面时,她已经是一个单亲母亲,而他正被仇伶浓烈的爱情搞得分身乏术。不久,梅文廷离了婚,但娶的女人是仇伶。葛小葵感叹她那根筋儿的神奇,这是早就预料到的。梅文廷不是她的丈夫,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她那根筋儿再次暗示她,今后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了,便彻彻底底安下心来做了梅文廷的女人。

做梅文廷的女人对葛小葵来讲不难,她知道他要什么。不说旁的,就说床上,她的舌头舌尖沿着梅文廷每寸肌肤渐柔渐进,又在敏感部位旋转腾挪,每每令梅文廷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国王。一下她的床,梅文廷就捧着她的脸满足地说,仇伶有你的百分之一就好了。仇伶在床上喜欢被梅文廷像女王般地伺候,每次看到十八般武艺都用上后仇伶迷醉癫狂的样子,汗流浃背精疲力竭的梅文廷也常常觉得是种尽兴。他常常感叹,老天是公平的,有个仇伶,就给他送来了葛小葵。

如果说冻顶乌龙是林红杏,传统铁观音是仇伶,那葛小葵像什么茶呢,这么一个机灵古怪的女人,梅文廷心里琢磨着。他想起“东方美人”那股特殊的说怪不怪的味道。那是个用虫子咬了的茶树叶做成的茶,本来已经是残品了,为了弥补缺陷,便让它拼了命地发酵,乌龙不乌龙,红茶不红茶的,可没想到就因了这个特殊的香味,外国人推崇备至,称它为香槟乌龙。“东方美人”是先在外国扬了名,又回到中国,因病态而一不留神出了名的茶。葛小葵跟漂亮沾不上边,五官平平,身材也平平,经常病病歪歪,时不时还突发臆症,在别人眼里是个神神道道不着调神的女人。但这女人真的很邪,对梅文廷就是有种异样的吸引,他离不开她。想到这儿,他觉得事情很有意思,没有比“东方美人”与葛小葵更贴切的了。

茶喝到这儿,意犹未尽的梅文廷将目光停在了杜芮委婉珠润的锁骨上,很有兴致地思量着。坐在面前的这个优雅、聪慧的女人像什么茶呢?喝了这么多年的茶,只和这个女人短短数小时,就把茶与女人这两个他的最爱,总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望着杜芮清澈明亮的眼睛,突然觉得身边的那两个半女人黯然失色。他想起喝茶初始,喜欢的是铁观音高扬的香气,金黄透亮的汤色,并坚定地认为不具备这两点的就不算好茶。直到有一天他喝到了那泡中道儒雅的茶才明白什么叫观音韵什么叫好茶。那泡茶的香气并不高扬,汤色也不艳亮,入口如一团绵绵不绝的和气缓缓地在口腔,在身体中充盈,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是安逸的温和的光华的。杜芮让他想起了这泡好茶,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和这个女人进一步的愿望,甚至有些急切。

他忘记了与仇伶约定的晚饭时间就要到了,绝不后悔地拿出了那泡珍藏的深山老树单枞,将茶倒入茶盒放到杜芮面前。黑褐色的叶片粗壮匀整挺直,像条条凝聚了日月精华的索道。“这是很难见到的高山老树单枞,生长在广东凤凰山脉乌岽山的深山里。”梅文廷仔细地讲着,“是一个老茶农用传统制作方法做成的,芝兰香型。”

杜芮看到梅先生打开随手泡,续入农夫山泉,闭上眼睛静坐了一小会儿,才将茶盒里的茶放入盖杯。入水出汤,没等茶入口,刚到嘴边,一股深邃、持久、优雅的兰花香,已经熏入鼻腔,在头顶盘成一团香氛。杜芮细细地抿入一小口闭上了眼睛。茶像活的一样,像无数精灵在她口腔、喉咙、肢体甚至每个毛孔中跳舞。她看见云雾缭绕的高山上的茶树,被午后一缕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遒劲的枝干,略显稀疏的树叶,扎入大山深处的根茎。还有花草清香的空气,甘甜的溪水,深层泥土的精华,如此的熟悉,仿佛上辈子上上辈子就曾到过那里一样。她任凭这份熟悉盘桓蔓延,恣意的享受着这份美好。

隐隐的,不确定的,在这美好下面的一个小角落里,有一点令她不自在的东西。房间里很安静,梅先生喝茶时用力吸入而发出的夸张的声响,偶尔穿越这个安静,形成了一道不和谐音符。第二道,第三道,这个不自在就像一块被水阴湿一角的布,渐渐地渗透。它边缘毛糙,不通透,散发着一种艳香。杜芮被这个感觉逼迫着不得不出离了美好的景象,打破了沉静,抬起头对梅文廷说:

“我真实地体会到了茶的活力、细腻、内涵、优雅,不仅仅在我的口腔里,也在身体的各处。”杜芮本来想在后面提一句“不自在”,但话到嘴边就停了下来。

梅文廷没有马上接话,而是两眼发亮,开始泡第四道茶。房间又恢复了安静。杜芮想再次回到那份美好中,她努力地寻找令她熟悉感动的感觉,但那个“不自在”就像退潮中的礁石,越来越明显了。舌面被一层潮湿的肉乎乎的东西罩住,艳香已变成蒿子的怪味,那泡深山老树单枞到哪里去了呢?梅文廷往盖杯里续了第五道水。他几次望着低头喝茶、沉默不语的杜芮,期待着听到那句“梅先生,这泡茶像什么女人呢?”

杜芮本能地有意无意地避免和梅文廷继续谈论茶和女人的话题,她几次用余光发现梅先生正期待着,潜意识里也知道他想谈什么。已经是第五道茶了,她必须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话到嘴边还是问了出来:“这茶像什么女人呢?”

显而易见梅文廷早就等着她的这句话呢,释然的脸上顿时放松了,紧接着面部的肌肉又堆在一起,眯眯笑着,眼睛光闪闪的,头微微一歪暧昧地瞅着杜芮:“你说呢?”

杜芮先是一愣,眼前的梅先生像换了一个人,那个正襟端坐,侃侃而谈,温和善意的梅先生没有了,此刻他的表情让她想起“淫荡”两个字。她明白了这泡茶与她的关系。那份“不自在”,那份边缘毛糙,不通透的肉嘟嘟湿乎乎的感觉,是因为“色”,梅文廷泡在茶中的“色”。

她感觉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梅文廷的面前,周身被他的淫念包裹着,肆意地抚弄着,一阵生理厌恶片刻便席卷了全身,她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意淫了,甚至还乐在其中。想到这儿,她从心底里生出了强烈的恶心和后悔。

密切关注杜芮面部动向的梅文廷,先是发现她在发愣,沉默,而后脸啪嗒一下子就拉了下来,表情也冷得如入“三九”。他心里也咯噔了两下,后悔有点儿冒失了,气氛骤然尴尬起来,就在这时,梅文廷的电话响了。

是老婆仇伶不高兴的声音,“你在哪儿,这都几点了,还没见你的影儿。”台阶来得太及时了,他抬手看了看表,很夸张地说:“啊,都六点多了,咱们喝茶喝得连时间都忘了,还有一拨人等着呢,再联系吧。”梅文廷知道自己的心太急了,求进速度太快,对这般优雅的女人一定得慢慢来。

坐在饭馆等了多时的仇伶很了解老梅,他只会因一个原因忘记约会的时间,女人。一定是出现了让文廷心动的女人。同样,梅文廷也懂仇伶,只要参与的事有名有利,她一定会既往不咎。梅文廷一见仇伶就说:“对不起今天晚了,我是和杜芮出去了,你见过她,就是黄老板介绍的要开个500平米茶馆的那个人。看了个地方还不错,又聊了聊想法,她要请我当顾问。开这么大的茶馆,茶具、茶叶,还有培训都是机会,这样的人一定要拿下,所以我就带她喝了几泡茶,这不就晚了。”

“什么拿下,是想上床吧。”仇伶带着调侃的语调直接地说,“不过那个女人确实挺漂亮的,问题是人家跟你吗?”这话把老梅说得讪讪的。

“赶快吃吧,”老梅岔开了话题,指着桌上已经有点凉的菜对仇伶说,“晚上卫东他们都来,有好戏看呢。”老梅知道仇伶待见刘卫东,故意提着他的名字说。

“嗯,那小子的关系多,路子也多,托他物色的那处二手房,也有些眉目了。”仇伶脸上有了笑模样。

“对了,晚上要找机会好好整治整治红杏儿,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次咱俩绝不给她留面子。”老梅说着并没停下筷子。

“那是你的心头肉,留不留面子不要跟我说,只要你下得去手。”仇伶的话有点酸溜溜的味儿。

梅文廷嘴巴张得很开地笑了笑,再次岔开话题,“今天中午我新收了个徒弟,是留洋回来的博士,喝茶的感觉不错,要不要晚上一块叫来?”

“好啊,叫来见见,你早该收点儿高学历的了。”减肥中的仇伶停下了筷子,一听有留洋的博士给文廷当徒弟,甚是乐意。话到这儿,显见她已经不再纠缠刚才的事了。

梅文廷拨通了毛淼淼的电话。此刻半躺在沙发上的毛淼淼,正回味下午喝茶时,那份温和迷走在身体里,像被冬日暖阳照耀着的感觉。从下午见到梅老师,她就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倒不是醉茶,而是被不同于想象中的茶醉了。在她的想象中,学茶就是学各种茶的知识,品尝茶的滋味,跟茶作第一类的接触,但令她吃惊的是一个泡茶的人将一泡茶泡出不同的滋味,而且游刃有余。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她的习惯是把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在白色封皮的日记本里她这样写道:“非常注意观察梅老师泡茶时的动作和手法,没发现明显差别,也许是第一次,顾不上那么细致,但茶汤的滋味却有很大的转变——甜香变涩,又变甜香,看似简单,如何做到的呢?里面一定有窍门和绝招,神奇,神奇,实在是神奇。”她一连写下了三个神奇。从科学的角度看,只有能重复的才是规律、真理。你让茶涩茶就涩,不让涩就不涩,这与以往她接受的西方思维方式风马牛不相及,是无法物化和比量的,显得很神秘。泡茶手法不一样,就能导致茶的滋味不同吗,这是一个重要的关注点。就在毛淼淼沉浸其中时,梅老师约她晚上继续喝茶的电话让她再次兴奋起来。

还没进茗庐轩茶馆的门,梅文廷夫妇远远的就听到林红杏的说笑声。快走近她的背后了,见披散着头发,斜倚在门框上的林红杏正和刘卫东肆无忌惮地嬉笑着。刘卫东一见他们马上站了起来。没等林红杏反应过来,梅文廷一巴掌已经拍在她头上,“没大没小的死丫头,还在这儿耍贫嘴呢,准备好了吗,今晚来的人不少呢,就坐那间雪莲大包间吧。”林红杏转过头,嘴里叫着梅老师、仇姐,吐了吐舌头,夹紧插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扭摆扭摆地跑了。

人陆陆续续地到了,这是个中式包房,深色硬木的家具,墙上挂着两幅书法作品,正中有一张长两米宽一米五的深紫色雕花台面的桌子,桌子的一头摆放着茶具。梅文廷和仇伶坐在中间,两边依次是“大眼睛尖下巴”和“兰花指”的泡茶小姐;对面是黄盈盈夫妇,葛小葵和毛淼淼的位置。主角刘卫东、林红杏分坐两头。

葛小葵比毛淼淼早来一步,进门就坐在离桌子不远处的角落里,梅文廷指了指给她留的位置,她摇了摇头。毛淼淼进来时,头上冒着汗,像男孩一样短短的头发竖着。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梅老师旁边那个开着低领,脖子上醒目地挂着个绿色物件,露着丰乳深沟的仇伶,赶忙朝着她也似对着大家道歉,“来晚了,不好意思。”在梅文廷向大家介绍她的时候,又一眼望见角落里,那个穿着一件葱绿色上衣,像个没发育好的女人的葛小葵。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但潜意识里明白得罪不起,就再次向角落里的女人点头道歉,女人跟没听见似的,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毛淼淼刚一落凳,梅文廷就拿出一小包茶递给刘卫东,“卫东先泡”,他像发布命令似地说。

“梅老师,这是哪泡茶?”刘卫东拿着茶问。

“就是你经常练习的那泡。”梅文廷用信任的目光看着他说。

刘卫东神情十分坦然地洗碗烫杯,投茶洗茶入水出汤,一副中规中距的作派,茶汤入口亦是如此。毛淼淼品着嘴里的这泡茶,大有似曾相识之感,应该是中午梅老师泡的那个茶,不比不知道,确实有差距。这泡茶不够温和也不够圆润,茶入口是“一团”,开始感觉挺好,可咽下去后散不开,像隔着什么。她想起某人对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关于“隔”与“不隔”的比喻:面上长个鼻子,鼻子再高也是“不隔”;猴子戴顶帽子,帽子再妥终还是“隔”。至于“不隔”的“浅深厚薄”,则是鼻子的大小肥瘦。眼下她咽下的这团“隔”,梗在胃里让她很不舒服。三道后,梅老师笑呵呵地说:“卫东今天泡得不错嘛。”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林红杏正好与毛淼淼是九十度角的邻居,她斜倚在桌子上,听到这话一撇嘴,嘟囔了一句,“什么呀,堵在这儿都下不去。”随着把手放到了胸口部位摩擦着。看到毛淼淼向她望过来,搭讪地笑了笑。

得到夸奖的刘卫东越发沉着认真,泡茶的动作也显得有张有弛。他是个佛学爱好者,因家庭的关系认识一些大和尚,并经常和他们探讨佛学哲学问题,甚至尝试着实践过,三个月前偶然认识了梅文廷。梅文廷早就对佛学感兴趣,可惜一直没有亲近的缘分,而刘卫东对茶向往已久,两人便一拍即合。

梅文廷以往推崇的概念是:茶是活的,是有生命的。这个生命本身具有两性,物质和精神的。物质包括土壤、制作工艺、水、茶具、泡茶手法等等;精神层面主要是茶文化,其中诗词歌赋与梅文廷十分对口,用起来得心应手。但仅仅这点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一个更高的层面,即所谓的道:以茶悟道,以茶体道。到底悟的什么道,梅文廷始终模模糊糊,释道儒三家合一,说哪家的都一样。和刘卫东的几次探讨,梅文廷将这个“道”明确为“茶禅一味”,茶即是禅。在唐宋时期,中国的大禅师们提出了茶禅一味的说法,这在历代中国高级知识分子圈子里都是热门话题。禅首先不可言说,那么茶作为一个表相去说禅,通过茶悟到禅,就是茶禅一味,这谁能说得清楚呢。佛教和茶对于梅文廷来讲简直就是天作之合,让他重新构筑完善了茶及泡茶的理论说法,老天爷要成就他,这谁也拦不住啊。他也正准备找适当的机会向大家宣讲,今天晚上无疑是个好机会。

刘卫东乘兴连着泡了10道茶。梅文廷又拿出一小袋同样的茶对腻腻歪歪靠在桌上的林红杏说:“你这做大师姐的上手给泡一泡吧。”

林红杏与刘卫东交换了位置,刚刚还站着坐着像没骨头的林红杏,一上茶台就换了个人,神态端庄,腰身挺直,撩人眼目的十指舞动得十分娴熟到位。毛淼淼觉得林红杏是在表演,动作幅度虽然有些夸张,但养眼。她泡出的茶汤入口温润柔和,延续到胃里,无“隔”。

同样一泡茶,毛淼淼初入茶门的第一天就连喝了三个人泡的,差别居然有这么大,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是三泡不同的茶,这让她大开眼界。

林红杏用近乎完美的手法泡完了这道茶,笑呵呵地用挑战似的目光望着梅文廷。梅文廷低声轻咳几下,清了清嗓子说:“你这做大师姐的表现不错,这样吧,再拿一套茶具来,你和卫东同时泡。”他扭过头对那个大眼睛尖下巴的女服务员说:“再给每人准备一个小杯子,同时开汤同时喝。”话音一落,席间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就在“大眼睛尖下巴”一溜烟的去准备茶具的空当儿,梅文廷问林红杏:“带什么好茶了?”

“只有我家那泡密兰单枞。”林红杏答。

“好,那茶不错,就喝这个。”梅文廷确定道。

在大家兴奋的期待中,林红杏和刘卫东已经各就各位了。林红杏像个人来疯,越泡越来劲,毛淼淼注意到她做的每个动作都是在“圆”中或者说力图在“圆”中完成的,特别是她用兰花指捻起公道杯,将茶倒入每个小杯后轻轻柔柔地向右旋的那一下手腕,像画个逗号,将最后那滴要撒出来的茶用小小的弧线兜了回去。刘卫东那边呢,表情凝重,动作略微有些僵硬,想出汤又拿不定主意,畏首畏尾的,完全失去了上泡茶时的从容自信。林红杏已经给每个人分完茶了,他的第一道茶汤才刚刚进入公道杯。

大家耐心地等待着,每人的面前有两个杯子,左边是林红杏的,右边是刘卫东的,如同起跑线上的运动员,等待着发令枪。梅老师率先端起杯子,发令枪响了,大家也跟着迫不及待地端起杯。第一步是嗅。毛淼淼轻嗅着,左边杯子的茶发着甜甜的香气,右边的几乎嗅不到香气。入口,左边的是甜甜的,顺顺的,滑滑的;右边的味道寡淡甚至有些涩。

梅老师见大家喝完了,开口道:“各位都谈谈感觉吧。”听梅老师这么问,几乎所有的人都低头假装继续体会口中的茶味,唯有毛淼淼好奇地抬头四处观望,梅文廷立马点了她的名,“小毛,你先说,有啥说啥,没关系。”

本来还在犹豫的毛淼淼,顿时就放了心,有啥说啥呗。“红杏的茶香、甜、顺滑、好喝。”她声音蛮大的,就像课堂上举手回答教师的问题。“那个是叫卫东吧,他的茶,可能是太紧张了,没什么味道。”她用理解的目光望了一眼低着头的刘卫东,音调低了八度。

梅文廷皱了皱眉,扭过头问“大眼睛尖下巴”和“兰花指”:“你们也说说。”

她们低头嗅着杯底,口齿有些含糊地说,“我们觉得红杏姐的好喝,刘哥的茶不好喝。”

梅文廷将目光落在了对面的黄盈盈夫妇身上,黄盈盈打着圆场:“第一泡嘛,小刘的茶滋味没完全泡出来,再往下喝喝看吧。”

茶继续往下泡,此时,林红杏黑亮的眼睛,光洁的额头,年轻弹性的皮肤,大红色的中式小袄,被一枚湖蓝色的发簪挽在脑后的长发,在刘卫东汗津津的大胖脸的陪衬下,显得耀眼得意。又是两道后,黄盈盈的丈夫忍不住了,“小刘的茶不要泡了,太不好喝了。”随着话音,刘卫东的手有点慌,一时不知道放哪儿好。场上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这时,仇伶发话了:“红杏已经跟梅老师学了两年茶了,这泡茶又是她们自己家的,泡得好是应该的嘛。卫东泡得不见得差,他才跟梅老师学了几天茶,这又是他第一次泡这个茶,泡成这样已经非常好了。”她的声音带有权威性,烟酒嗓的尾音沙沙的,让这个中式包房显得微微空旷了些。毛淼淼注意到她脖子上的那枚绿色挂件,已经被埋进了她的乳沟。

进门就悄无声息的葛小葵像幽灵似地冒了出来:“卫东泡的茶是甜的,红杏泡的茶是苦的,跟她的命一样。”葛小葵尖尖细细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犀利地袭过来,侵入耳膜。毛淼淼的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平摊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握了起来。林红杏狠狠地剜了葛小葵一眼,可惜葛小葵早已经先一步缩回到角落。

梅文廷用手按了按桌面,环顾四周,待大家的情绪稳定后严肃地说:“泡茶是有境界的,第一境界是知茶性;第二境界是驾驭茶;第三境界是无我而泡茶;这第四境界嘛,今天在这儿就不说了。”他停顿了一下,眼睛在每人的脸上巡视了一遍,然后用结论式的语气说:“红杏嘛,还停留在知茶性的阶段,算是第一境界吧。卫东泡的茶是圆的、甜的,”他瞥了一眼红杏而后注视着刘卫东,“特别是他在泡茶中,没有加入自己的任何感受,这就是无我嘛,明显已经达到第三境界了。”

梅文廷用不同以往的沉缓的语调,演说了他新近的思想成果,像高高在上的大师,在自己笼罩的光环中,一个出离了物质层面表象的精神导师诞生了。

在一旁专心听梅老师宣讲的黄盈盈的丈夫有些不解地问道:“梅老师,那他们到底谁泡得好呢?”

“当然是境界高的好呀。”没等梅老师回答,仇伶再次用权威式的语气补充道。

“那像我们这样的到底学谁呢?”执着的黄盈盈的丈夫继续疑惑地问。

此时已经收起庄严神态的梅老师豁然地说:“境界嘛不是学出来的,你们当然还要从知茶性学起啦。”

仍然疑问的黄盈盈的丈夫,大腿被老婆掐了一把,“以后你还想不想喝好茶了,想喝就闭嘴。”老婆悄声告诫。

“我还是觉得红杏泡得好喝。”丈夫不甘心地小声嘀咕着。

此时“大眼睛尖下巴”和“兰花指”莫名其妙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们被彻底搞糊涂了。

毛淼淼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兴奋和激动,只感觉整个场面被梅文廷夫妇的威势所慑,那个一直隐没在角落里的葛小葵与梅文廷夫妇的势头遥相呼应,大有跃跃欲试之意。

茶继续泡,林红杏仍旧是精光四溢,刚刚发生的那些事情仿佛跟她无关,但毛淼淼发现,她泡的茶虽然香气仍然很高,已没有了刚才的圆顺滑,更没了甜,像一件支离破碎的布衫。她不再端起左边的杯子。右边杯子里的茶越发的寡淡,在舌根部位挂上了一团涩,怎么也下不去,化不开。

“怎么不喝了,小毛?”仇伶看着毛淼淼面前两个盛满茶的小杯关切地问。

“嗯,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毛淼淼一时语塞。

“好好喝呀,”仇伶指了指右边的盛着刘卫东泡的茶的那个小杯强调地说,“记住这个味道,就知道什么叫好茶,什么叫境界,对你以后会很有帮助的。”

这次不解写在了毛淼淼的脸上,她有些困惑甚至惊愕地看着仇伶那张光芒耀眼的大脸上作强势状的眼睛,躲在角落里的葛小葵,两颧泛着红潮的林红杏,小官吏做派的刘卫东,突然觉得梅文廷和在座的这几个人有某种暧昧关系。他所说的林红杏的茶苦,刘卫东的茶甜,是他的认定和评价,可到底是不是这个口感呢。

回到家的毛淼淼躺在蓄满温水的浴盆中,反复思量到水凉,起身穿上睡裙,来到书房,再次打开白色封皮的日记本,在下午连写的三个“神奇”后面写道:“今天是入茶门的第一天,喝到梅老师、刘卫东和林红杏三个人泡的同一泡茶。从动作外形看,三人如出一辙,本来他们就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手法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刘卫东外松内紧,时刻还要注意动作的要领,不够圆融。林红杏的钩指、翻腕等招牌姿势已经熟练到下意识了,好看但对茶的滋味有什么帮助和改变呢?梅老师没有任何花哨动作,坐在茶台前从容镇定,温和圆融,与他泡出的茶滋味也相应。”她放下日记本,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温开水,下面的一段该如何写呢,什么叫泡得好的茶,怎么才是正确的泡茶手法,特别是梅老师的四境界说,都让她无从把握。巴赫大提琴组曲的旋律在客厅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十分突兀,有短信进来,她连忙走过去翻开手机的盖子。

“亲爱的,还没睡吧?!”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这么腻歪的话,她的那些哥们弟兄没人跟她说呢,没等合上机盖,短信又来了。

“是我呀,林红杏,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呀?”

毛淼淼这才想起临分手时和林红杏互留了手机号码,笑了笑回复道:“还没睡呢,有事吗?”

“也没啥事儿,就是想你了。”毛淼淼看着这几个不拿自己当外人,半撒娇半直爽的字,无奈地笑了。

“你喝茶挺厉害的呀。”林红杏发短信的速度很快。

“哦,是吗,谢谢了。”毛淼淼回道。

“你对梅老师今天说的几境界,如何看?”林红杏的语气突然一转变得严肃起来。

毛淼淼皱了皱眉头,思索了片刻回道:“挺深奥的吧。”

这次林红杏迟迟没有回应。就在毛淼淼以为林红杏今夜消停的当口,巴赫的旋律把她再次拽了回来。

“以后想喝好茶找我,梅老师的茶都是我给他找的。”

毛淼淼想都没想高兴地回复:“好啊,谢了。”

一个大大的笑脸印在手机屏幕上,眼睛一闪一闪的,“亲爱的,睡个好觉。”林红杏的结束语。

毛淼淼放下手机转过身,突然梅文廷那对光闪闪的眼神再次出现了,就在身后,她不自觉地回过头,那儿只有窗户,和透过窗户对面楼群中稀稀落落的灯光。她相信直觉,特别是第一眼的,那对光闪闪的眼睛所透露出的信息,藏在了她的潜意识里,此刻争先恐后地挤出来,她感觉有点寒,后背瞬时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抬起手掸了掸,像轰赶蚊子似的,祈望这些不过是她的过度敏感,但那对光闪闪的眼睛,穿破黑夜向她刺来,就像一只带荧光的飞镖。她的心忽悠地沉了一下,胃里的“隔”又出现了。

很久以后,当毛淼淼成为京城茶圈腕儿级的人物时,一想起那次泡茶会,就想起梅老师光闪闪的眼睛,想起梅老师的“四境界说”。这个第四境界是什么,是否真的有,一直是毛淼淼心中的疑问,但仅仅是个疑问,她并不需要答案。

(责编: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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