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进
1
三年前的那个秋天,我差不多每天黄昏都会到离我家不远的那个市民广场上去转悠。这种转悠不是说背着手,踱着方步,而是坐在轮椅里。是的,是自己摇着的那种轮椅。当时,我还没有完全从巨大的悲哀中解放出来。那样的打击,换谁都受不了。原本我是一个健全人,在公司里活蹦乱跳的。甚至可以说,我还特别引人注意,尤其是女孩子们。她们喜欢我,首先喜欢的就是我那双活泼高挑的长腿——我是一个瘦高帅气的年轻小伙子。
我是个快乐的人,至少我过去是个快乐的人。我在那家医疗器材公司里跑销售,头衔是地区销售经理(当然,实际上只有一个人)。我的业绩相当不俗。公司领导对我是满意的,我对自己也是满意的。我过得很快活。我喜欢我过去的那种状态。然而,不幸总是悄悄降临的,一次意外的车祸,使我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很长时间,我沉浸在巨大的痛苦漩涡里,简直不能自拔。我是个天性活泼爱动的人,现在却只能整天坐在轮椅里,像一个废人。不,就是一个废人,坐牢一样。这个牢房就是那张狭小的金属轮椅。最可怕的是我这一辈子恐怕都得永远地坐在这张金属轮椅里了。我闷在家里,不再和人说话,连妈妈和我说话,我都爱理不理的。有时,整天都没有一句话。妈妈担心极了。她哭,不让我再呆在家里。她提出要推我出去散心。为了不听到她的啼哭,我就同意了。大概两三个星期后,我就不愿意她再推了。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着。我突然间发现,越是热闹的地方,越是安静。
所有城市的市民广场都是一样的,一到黄昏,就全挤满了人。这些人里,以中老年居多(最近这些年也慢慢添了些年纪相对轻一些的,因为他们失业了,无事可干)。他们有的打太极,有的耍剑,有的跳舞。他们有各自的小单元,互不相扰,自得其乐。我形单影只,和那里的气氛格格不入。但广场上的那些人谁都不会多注意我,就算是偶尔看到一两眼,也不会来多关心。我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他们对我也一样。我们是互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喜欢这样的状态。
在当时那些跳舞的一群人中,我看到有一个中年男人,显得有点与众不同。虽然貌不惊人,衣着也简单,但我就是感觉他和别的那些男人不太一样。我隐约觉得他不应当是个失业者,闲得无聊才来。而这样的场合,他肯定也不太习惯。他应该是有点修养和身份的。他不像是本地人。有种外乡人是能够一眼就让人认出来的。这也许和我年轻有关,敏锐、机智。同时,也由于我当过医药代表,走南闯北,有着很好的识人经验。
这个外乡男人每次来,好像都只和一个固定的女伴跳舞,要是那个女伴没来,他就安静地在一边坐着。有时,我们的目光也交汇一下,但我随即就移开去。我不想看他。在心里,我甚至有点讨厌他。是的,我不喜欢他那种与众不同的气息,就像我不同于其他正常人一样。他是安逸的,悠闲的。他有权在心里嘲笑我的这种落魄与不堪。然而,有一天我们却突然攀谈了起来,而且,还是我主动的。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我发现他一直坐在离我不远的一个长椅上。广场上的那些人热火朝天,跳舞、耍剑,沉醉其中。他的那个女伴一直也没出现。但他好像耐心极好,一直在那等着,直到天色发黑,有些人已经开始陆续地退场。我在心里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但在他的脸上居然看不到一点失望的表情。当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交汇时,我感觉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这让我多少有点尴尬。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我开了口:“今天就你一个人?”他微笑了一下,说:“是啊,她没来。”我说:“你怎么从来不和别人跳?”他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没有正面回答:“她大概家里有事。”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猜度,他和那个女人肯定关系非同一般。应该是情人,否则不可能会那样亲密。那个女人不算漂亮,但还算是比较年轻(与市民广场上的其他人相比),估计也就是三十三四岁的样子。她把自己打扮得很干净、利索。她经常穿着一件圆领的黑色上衣,露出雪白好看的脖颈,下身是一条黑色的长裙,衬得她整个腰身很苗条。她并不怎么会跳舞,完全靠面前的这个男人带着。当他们一起翩翩起舞,她在这个男人的面前,就像是一只笨拙的小鸟。
夜色降临,那个男人走了。一个六十多岁的矮胖老头看着我,冲着那个人的背影说:“这男人不是个好东西,一心想泡那个女的。那个女的大概是怕他了,在躲他。”
我猜想他这样说,只是出于一种排斥的本能。
“这个女的原来根本不认识他。她的男人据说是个赌鬼,为了赌博,弄得倾家荡产,外面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后来有一天她的男人就离家出走了,给了她很多的钱。有人猜她男人肯定是发了一笔大财,或者是中了一笔大奖。总之,发了财以后,就离家出走了,去追求新生活了。这个女人虽然有钱,但男人跑了,总是难受的。开始的时候,她只是来散心,后来这个男的就盯上了她,教她跳舞。”
我觉得那个男人有意思起来了,难道他想当那种“午夜牛郎”?可是,这应该是不会的。从他的外貌举止到内在的气质,都不像是做那种卑劣的事的男人。他应该是个很自尊、有一定气节的男人。但是,人从表面上是看不透的。
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物种。
“我看他是不安好心。”那个矮胖老头继续说,“女人总是糊涂的。我看她是有点迷他了。早晚有一天,他一定能骗上手。他可不是个东西!”
这个世界是混乱的,我想。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我觉得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
因为,现实生活是冰冷的,我想。
2
我好多次想到过轻生,但是最终又下不了决心。当又一个黄昏来临,我坐在市民广场边上树丛里的长椅上,愁眉思索时,那个男人悄悄地在我边上坐下了。城市是喧嚣的,广场上是喧嚣的,但我们两人之间,却特别地安静。我个人认为,城市真正活起来的时候不是清晨,而是黄昏。黄昏来临时,城市真正地有了异样的骚动,然后隐秘的大门随着夜色的降临而逐渐洞开,就像是一只巨大的发情了的母河蚌。
我不去注意那个外乡人。不用说,那个女人又没来。昨天他们还在一起跳舞。显然,他们间好像缺少默契,或者说,那个女人也许真的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回避他。但是,却又好像不敢(或是不忍心)一下子回绝。所以,就隔三岔五地躲藏。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你好像不太开心?你多年轻啊,不要灰心。”他说,“生活里没有过不去的坎。人生总是有许多磨难的。但不管有多艰难,不管有多痛苦,总还得过下去。”
显然,他肯定听别人说了我的情况。
我心里有点发笑,觉得他这样的劝说真的是无比苍白。陈辞滥调,迂腐可笑,缺乏说服力。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体会不到那种深刻的痛苦与绝望的。原来我一切都是好好的,能说会道,活蹦乱跳,而如今却只能一辈子坐在轮椅里,连女朋友都没了。现在除了这一副沉重的肉身,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你这点打击真的不算什么。我有个朋友,当年有几千万的家产。年纪也轻,只有四十来岁。可是,突然就得了癌症,而且是晚期。这对他的打击真的是致命的。他就特别渴望活着。”他说,“他说,哪怕让他变成一个穷光蛋,甚至是乞丐,他也更愿意选择活着。活着真的比什么都重要。想开点。与他比起来,一般人的痛苦程度当然要轻得多。而且,时间长了,一切痛苦都会过去的。”
我默然。
“我另外一个熟人,也算是朋友,有好几千万的资产。可是,一次投资,让他赔得一干二净。他过去有那点钱,简直是有点趾高气扬的。他可是努力了好些年,才积聚了那么多的财富。然而,顷刻之间,他就成了穷人。他痛不欲生。”
“很多人以为有钱就有幸福。我有个亲戚非常有钱,他是年纪轻轻就有钱了,从二十来岁的时候就拥有相当的资产,身价千万,算得上相当的成功,人人羡慕。但他也痛苦,不止一次地想要自杀。”他说。
这怎么可能呢?我想。有钱,就可以生活得相当的从容,自在。在中国,有钱就有一切,包括幸福。有人说有钱也买不来幸福,我不信。至少,有钱可以最大程度地满足。他的幸福度要比别人高。而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自杀呢?除非他是有病,得了某种精神疾病。
那个人仿佛看出我的心思,他说:“你不在他那个位置,你当然是体会不到的。就像你认为我现在不能理解你一样。每个人的幸福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痛苦也是不一样的。”灿烂的夕阳照在他的脸上,闪耀着迷人的色彩。是的,看上去他是个相当成熟的男人,脸上有一种自信与沉着。由此,我也可以判断他的确是个有点身份的人,如果他不是吹牛的话。否则,他不会有那么多“有钱人”作为朋友。他开始讲他那个有钱亲戚的故事。
他把故事的主人公称作“投资人”。
投资人年轻,拥有着巨大的资产。所谓巨大,当然是以他那样的年龄来衡量的。当很多人在三十岁左右才开始奋斗时,他已经拥有令人羡慕的资产了。很多富商,都是年轻时受了很多的苦,然后不断地奋斗,积累了财富。而他不是。他也说不清自己怎么就会那样顺。他对生意简直就是有着天生的才能。或者说,这财富好像是他前世带来的。只要他工作,金钱就像流水一样哗哗地往他名下的水库里淌。当然,生意场上也有风波,但总体来说,他是顺利的,成功的。他涉及的领域非常广,在很多方面都有投资。而他的投资回报,业绩骄人。
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是踌躇满志,春风得意。在个人生活上,他也是一帆风顺。年轻时,他真的可以用“潇洒”这个词来形容,生活得快乐无比。对于一个年轻的投资人来说,世界仿佛都是他的,简直就是要什么有什么。要风行风,要雨得雨。这个世界往往就是这个样子,一个人走了好运,以后什么好事都往他那边跑。那种种好事,好到让人眼红。再后来,他结婚了,又有了孩子。
不用说,妻子很漂亮。投资人算是晚婚,比较晚。晚当然有晚的理由,因为他实在不需要早。对一个有钱人来说,六十岁、七十岁,都照样可以当新郎,照样可以娶到如花似玉的女人。这就是有钱的好处。当然,投资人不会这样晚。因为,他根本就没办法再晚。就像那本有名的英国小说《傲慢与偏见》里说的,“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想娶位太太,这已经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而这样的单身汉,也总是受到人们的欢迎……”向他表示意思的人太多了,以至最后他没法拒绝。
很多人以为投资人晚婚只是为了寻找到一位漂亮太太。事实上,在投资人眼里,他的太太也就是一般女子罢了。他出入过各种场合,见过数不清的美女。最后,他对美女差不多已经失去明确的辨别能力了。美女是形形色色的,千姿百态,各不相同。而他最后选定的这个太太,更像是一个普通的良家妇女。当然,他是满足的。在所有人的眼里,他都是幸福的,知足的。在生意场上,他事业兴旺发达,在家里,夫妻恩爱,一家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一天突然感觉人生失去了方向,陷入了危机。他发现人生不再有目标了,没有信仰,没有意义,觉得一切都是空的。
仿佛是突然间顿悟了。
一般来说,一个人的思想出现转变,总是在经历了一些事情后,才会起变化。但他没有。他就像是一台原来相当正常的发动机,突然就卡住了,不转了。谁也诊断不出是哪里出了毛病,看上去一切都正常得不行,甚至可以说是好得不行。当然,事实上任何事情一定是有原因的。他的人生危机思想一定是平时积累下来的。年轻时候不懂啊,生活、事情,一帆风顺。到了年龄了,尤其是到了中年以后,开始追问人生的意义了。因为,这时候财富对他来说,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而婚姻和家庭,他也满足了。世界上的一些好东西,他能够体会的,都体会够了。
他没有动力了。
生活一天天地过着,但投资人却感到特别的乏味、无趣。生活不再是种乐趣,而成了一种负担,异常的枯燥。同时,他变得一天天焦虑起来。事实上,他也不知道焦虑什么。反正是焦虑着,以至晚上也失眠,睡不着。
失眠当然是痛苦的。
他不是一般性的失眠,而是非常严重。
严重到有时一个晚上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甚至是彻夜难眠。
他不得不大把地吃药。
但谁都知道,一般的药物是治疗不了精神上的问题的。吃再多的药,也是没用的。终于,他变得无比的消沉,他想到了自杀。
听着这样的故事,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样的一个人物,他要选择自杀,那就是他的问题了,我想。如果是我,我想我可以生活得很快乐。我的目标就是要成为一个富人。改革开放给我们带来了很好的机遇,必须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率先进入富人阶层。错过这个机会,随着市场的日渐成熟和法律的规范化,发财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小。而一旦成为富人,我就满足了。
“人生当中是有很多问题的。你解决了一个问题,接着就会有另一个问题。这个世界永远处于运动当中。穷人有穷人的烦恼,富人也有富人的烦恼。”他说。
他听上去就像一个哲学家。
我感觉他有点与众不同,至少,他是个有点文化,有一定思想的人。他是有一种内在素质的。这让我多少改变了原来由于那个矮胖老头说他坏话产生的坏印象。以他这样的素质,应该不会像那个老头说的那样。
“生活有时候是荒谬的。你要处处从反面看。从反面看,就会得到不同的效果。这时候,你会发现许多滑稽可笑之处。而这时候,你就会宽心起来。”他说。
我却一时有点不明白他所谓的“从反面看”的意思。
3
但那个投资人的故事真的就吸引了我。
虽然,我和他身份不同,境遇不同,困惑和痛苦也不同,但面临的选择却是比较一致的。然而,真要走那一步,却需要极大的勇气。
这我能理解。
“他的死和别人是不一样的。”那个人说。
投资人目睹了自己“死亡”的全过程。
我有点不明白,但同时也能猜到,这会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
那个人说,事实上,是没有人可以看到自己“死亡”的过程的。也许,只有古代神话和现代魔幻小说里,才可以见到。当然,投资人的故事和神话与魔幻均没有任何关系,他经历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
这也太恐怖了,我想。
然而,那个人讲出来的,却一点也不恐怖。
他开始讲述投资人目睹自己“死亡”的经过。
他说,出事的是个晚上。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投资人出门。白天里他很忙,一直忙到很晚才回家。公司里总是有事。在家里,他吃了晚饭,又休息了一会,洗了澡,然后才出门。他住在月牙湖小区。那是一个富人区,依山傍水,风景特别好。但那个地方还没有完全得到开发,许多地方还保留着原来的自然生态,周遭有许多农田和乡村阡陌。他出了小区,走在湖区的一条小巷子里。
那是他经常散步行走的一条小路。
晚上巷子里很静,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车子。
巷子里没有路灯。
但那个晚上有月光。那天晚上的天气很好,天上一丝云都没有。月亮悬在天上,就像一块耀眼的大银锭。巷子里明明暗暗的,有一些诡异的斑斓。墙头上爬着一些萝藤,开着一些白色的小花,有一种淡淡的清香。藤丛里,有一些秋虫在鸣叫。那鸣叫声,断断续续的,绵续时,清扬悠长;停断时,如断了的针秒。这叫声,并无韵律,漫不经心,随心所欲。而小巷围墙的外面就是月牙湖了,湖的另一边就是喧闹的道路,道路的另一侧就是繁华的城市。而这里却是特别的安静。安静的气氛是熟悉的,却也是陌生的。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有些恍惚,感觉好像前世来过。在两边围墙斑斓的阴影中,他看到有些鬼魅涌动,黑影憧憧,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潜伏窥视。在他的周围,涌动着一种死亡的气息。他后来回忆起来,很多事情,他事先都有一种朦胧的意识。也许,潜意识里有一种警告。
他是去和一个人见面。
他们很早就约好了。
那个人早就在湖边的小亭子里等候了。
天上月明星稀,湖面上有些微风,透着寒意。因为这夜风的寒意,给本已有些轻微污染的湖水表面,蒙上了一层却像是混浊水银样的黏稠物。投资人约来的那个人抽着烟,低着头,就如同亭子里的石雕。有意思的是两个人在体形身高上,都非常接近。当然,他们自己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这点当然不重要。这种相似,有时候只在特定的情况下才会变得有意义起来。
两人开始谈论进一步实施一项计划的方法和细节。
投资人在那个人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冰冷的寒气。当时,他以为是一种杀气。他需要的,正是一种让人寒心彻骨的杀气。所以,当时他的心里有一种欣慰。可是,后来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人的脸上是一种接近地狱时的寒冷与临终前的绝望。当然,那人自己肯定也不知道。
对投资人的建议,他是满腹的狐疑。
但投资人的口气和神态却又是异常坚决。
投资人是认真的。
那个人踏实了心,决定照投资人说的,去做。
也就是在最后一分钟,那个人突然对投资人提出要亲手拿到他写的保证书,要他声明一切和别人无关。那个人以为他必须要有这样防范意识。在心里,他甚至为自己能有这样的法律防范意识而感到高兴。他根本没有想到他这一防范,会让自己丢掉性命。
任何人都想不到。
半个小时后,投资人看到那个人躺在十字路口,一辆汽车开足了马力朝他轧了过去。前后轮完全地碾过头部。灯光之下,脑壳俱裂,血浆四溢。面目全非。
“死的是那个人啊,并不是投资人。”我说。
那个人笑起来,说:“开始的时候投资人也以为死的是那个人,并不是他。可是后来他发现了,死的正是自己。或者说,别人希望死的是他。”
一句话,别人代替他死了。
那个晚上,由于那个人突然提出的要求,使得投资人和死神擦肩而过。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就是这样的滑稽,让人啼笑皆非。投资人本想帮助那个人的,而求死的是自己。可是,到头来,他想帮助的那个人却死了,自己一心求死,却活了下来。
这算是什么?冥冥中的奇妙安排,谁也说不清。
命运是不可捉摸的,被捉摸的,只是人本身。
4
这算是一种节外生枝?
明明是投资人要自杀,结果却出现一个替代者。这个替代者,本来是想帮助投资人自杀的,结果死的却是自己。这听上去,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这样替代者,从何而来?
他告诉我,投资人一直想自杀,但他一直也没有勇气。
死是需要勇气的,的确。
很多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表现出来的犹豫不决,并不是出于对生命的眷恋,而是缺乏自信。他不能相信以及肯定自己一定就有能力杀死自己。至少,投资人就是那样怀疑的。而且,他不知道选择哪一种死法更干脆,更致命。他希望有一种一击即死的方法。他甚至上网去浏览一些国外的网站,寻找一些办法。当然,纷纭的众多说法,更让他莫衷一是。
他要死得痛快。
这样的想法当然是可以理解的。
既然是死,那就要死得干干净净,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这是一个死者的权利。
投资人为此而痛苦、焦躁。妻子当然早就发现他的变化了,但一直默不作声。妻子很少过问他的事情。但他不知道,事实上妻子一直在细心地观察他,留心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引起她足够的警惕。
相反,他对她是疏忽的。
当然,在决定赴死前,他是把能考虑到的都考虑了,她的生活问题,孩子将来的问题,他都有所交代。他知道,凭他留下的家产,足够她和孩子一辈子用的了。不,何止一辈子,两辈子都用不完。他甚至留下了遗书,在他走后,她是否嫁人,由她自己决定。就在那天晚上,他从浴室里洗澡出来的时候,还特地想到,是不是要告诉她,自己的那些重要财产文书以及其他文件放的地方,他怕她找不到。但后来想想还是作罢。他怕她看出一些端倪。直到临出门,他还去看了看她。当然,没看到。因为他走在楼梯上的时候,隐约听到她在楼上的房间里跟谁通电话,声音很小。然后他折了回去,到孩子的房间里看了看熟睡的儿子。年轻的小保姆就住在儿子房间的隔壁,她的门是半掩的,正在里面看电视。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扭头看了一下,但又继续看她的电视去了。
投资人就这样出了门。
那个人是投资人在一个多月前遇见的。
投资人救了他。
那是一个下午,大概是四点多钟的样子,投资人坐着车子经过闹市区,在上海路和华侨路交界的路口,看到四五个手持短刀长棍的人,在追赶一个汉子。那个汉子惊慌失措,头上和身上还有血。投资人过去一直是不关心街头上的这些纷争打闹的,但那天说不清为什么他突然建议司机进行干涉,救那人上车,然后自己打电话报警。
坐到豪华宾利车上的那个人,还惊魂不定,全身都在哆嗦。十多分钟后,投资人大概知道了他的身份与处境。他是外地人,为了躲债,路过了这个城市,不想还是被人追上了。他说他曾经是个股民,又是个彩票爱好者。各种彩票都买。他渴望暴富。股市当然就不谈了,血本无归。而彩票呢?至少有三四次,差点就中了,——只有一数之差。而这一数之差,就差得十万加八千里。也正是这三四次差一点,更加激发了他的斗志。他相信总有那么一次(是的,只要一次就够了),一定会中的。为了实现那一次机会,他四处借债,甚至欠下了人家的赌债。欠下人家赌债的直接后果,就是导致那几个债主雇人到处捉拿他。
投资人看他那种可怜样子,心里真的充满了怜悯。
这样的一个人,活着还有意义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但那个人当然渴望生存,他不想被人砍死。
他要活。
因为这样的一种奇遇,所以有了他们两人后来的接触。落魄的彩民从没想到他会遇上这样一个有钱人,帮助他。而这个投资人,突然从他身上,产生了一个天才的想法:可以通过这个人帮助他完成那种心愿。
这想法很奇妙。
事情过去很久,他才隐约想起来,这样的创意,和某部境外电影很像。他记不清是哪国的了,是伊朗电影,或是匈牙利的?那电影的名字好像是叫《樱桃的滋味》。那也是一个无力自杀的人,请求别人来帮助。当然,那个故事是阴暗的,晦涩的。
他不太喜欢那部电影。
投资人和那个潦倒的彩民悄悄地,不为任何外人所知地,达成了协议。
这是一个非常私人的协议。
看上去,一切都会是水到渠成,甚至事后也会是天衣无缝。但就是因为临时的改变,他到公司里给他的这位兄弟写一份补充说明,事情的结果就完全被改变了。
前后就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投资人坐了出租车重新回到湖边的时候,却不见了那个落魄潦倒的彩民兄弟。他很是奇怪,好好的,他怎么会不见呢?十多分钟后,他决定往回走,然后就看到了那惊人的一幕。远远地看到那一切,他简直是惊呆了。旋即他看到他的妻子从远处奔来,一边哭一边喊。
“他”死了。
这一切很神奇,他想,妻子怎么知道那里躺着的就是自己呢?虽然躺着的那个人穿着他的衣服,他的皮鞋,甚至腕上还戴了他那块两年前才买的劳力士。当然,还有他的手机,只是卡被扔进了湖里。
生活有时像戏剧。
投资人就看到了一场精彩的戏剧故事。
而自己,居然还是剧中的一个重要角色。
他像被分身了,倒在那里的,也是他,是主角。而真正的,还活着的他,却隐在了幕后。他并不是有意要隐,而是他一时有点不能适应,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突变,只能呆在黑暗里,看着明亮的路灯下的一切。
那个闯祸的司机傻了。
当然,这对他来说,也是个飞来横祸。
投资人真的是可怜那个家伙了。
当然,他更可怜躺着的那个人。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这个倒霉的兄弟怎么竟会被撞死了呢?
投资人一时不明白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5
这真的是太离奇了,我想。
世界上,没有几个人可以有这样的好运气。
“但对投资人来说,那并不算是什么‘好运。”那个人说。
投资人目睹了自己的“死亡”,他看到妻子向110报了警,然后很快来了警车。妻子伏在那具尸体上痛哭,非常的伤心。但投资人却没有勇气走出去,说明那一切。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去陈述。就算他能把前前后后的一切都坦白出来,恐怕也没人相信他的话。是的,那听起来都很荒谬,更别说去实践了。再说,他惧怕后面可能发生的一切,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个人的家人。他想,那个人的家人也许更需要帮助。是啊,那个家庭肯定是艰难的(他听那个人说过,他的妻子是在他们那个小城市里一个工厂里工作,收入很不好。对投资人来说,那简直就算是赤贫了)。而且,家里突然一个人从此没了,无声无息的,肯定乱了套。
相反,投资人并不担心自己的妻子。因为,在经济上,她不存在任何担忧——她可以很豪华、奢侈地过一辈子。另一方面,他想,自己总还是要死的。虽然这次没死成,但他最终一定是要选择死的。如果说,他死了,她会悲痛,那么,他也没办法。只是时间的迟早而已。投资人觉得她应该接受他“死亡”的这一事实。而且,如果他选择“自杀”,对她的打击会比他因为意外的车祸而死更大。所以,投资人在可怕的瞬间,决定选择沉默。
如果不是发现了异常,也许后来投资人真的就决定自己将自己了断掉。他想,也许自己了断以后,警察会发现那个人并不是他,而现在的他才是自己。他有责任还原那个人的身份。虽然当时他并没有立即去证明,但后来他还是想到了。
阻碍他后来自己放弃轻生行动的,不再是他没有勇气,不再是因为没有人帮助他完成,而是因为他有一个惊人的发现——他发现妻子和那个肇事司机认识。警察来了好多,忙着勘察现场、验尸,又是设立警示牌,又是拉线、拍照,一直忙到后半夜。小保姆把孩子也叫醒带来了,两个人紧紧地搂着,充满了惊恐。然后,投资人看到妻子和那个肇事司机又一起随着警察再次去做笔录,大概是四十分钟后才又回来。
投资人看到妻子开着那辆红色的花冠回来的时候,在拐往小区的那个弯路上迟疑了一下,然后,后面跟上来一辆车,也减了速。两辆车就像两只大甲壳虫,一只异常花哨漂亮,一只是灰黑诡谲。而它们都像是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迟疑中透着一种暧昧。是的,投资人感觉到了。它们的停顿,就像是两只甲壳虫用触须碰了一下,然后又各自离去。
原本,投资人并不能判断妻子和那个肇事司机有什么特别的勾当,但是,他很快发现那辆灰黑色的甲壳虫主人正是那个肇事司机,因为他开了不远,就下车撒尿。在撒完的最后一刻还抖了一下身子。
他和前面的表现判若两人。
在当时的事故现场,他和投资人的妻子吵得异常激烈,互相指责对方。投资人的妻子甚至一度冲到他跟前,撕扯着他的衣服,哭得声嘶力竭。投资人的妻子描述说,自己的丈夫那个晚上一切都是好好的,洗澡之后,照例要去散步。大概有一个小时的样子,她说有点不放心,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有眩晕症(而且近年来尤其严重),结果刚出来就看到了那一幕。
投资人听到她这样说的时候,真的是万分惊讶。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眩晕症。是不是有眩晕,自己还不知道吗?而那个肇事司机也喊冤,说他经过这个路口时也看到这个男人了,正常地过马路。他也以正常的速度行驶。需要说明的是,这个路口根本没有信号灯,因为这里是个新开发的小区,很多地方的东西还不配套。而这个男人突然间就倒了下去,而他躲避不及,一下就从他的身上碾了过去。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偏偏是轧在他的头上,以致他当即毙命,一命呜呼!
这样的辩解简直是无懈可击。
在随后的勘查中,所有的证据对他也都并无明确的不利之处。所以,只能定性为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他所需要承担的,就是经济赔偿。
投资人有很敏锐的直觉。
他的直觉是在这场事故的背后,有一些他还不能明确判断的东西。所以,在第一时间,他再次回到公司,取走了自己过去写下的所有文件。有意思的是,他两次进出,保安都看见了。所以,当他“出事”了的消息第二天在公司传开后,最震惊的就是那名保安了。如果说第一次回去时,时间上还能行得通,第二次则根本不可能。
他以为自己是见鬼了。
当然,他在公司里也提出了自己的说法,但在当时的情况下,谁会相信他呢?大家一致认为他是在说“鬼话”。他自己后来也以为自己是见了鬼,内心惶恐紧张得不行。原来他是个很爱笑的人,胖胖的。据说半年以后,他变得瘦了许多,也不像过去那样喜欢说笑了。自然,这是题外话,和整个故事并无太大的关系。
我简直是听呆了。
是的,这个故事的确是让人难以想象。现实生活的丰富性,远远要超出人们的一般想象。再奇妙的想象,在现实生活面前,也是苍白的,甚至可以说是极端苍白。
不知怎么回事,这样的故事,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宽慰。我不再像原来那样沮丧了。因为我突然发现,生活里并不只有我一个倒霉蛋。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么,这个故事上的投资人就远比我要倒霉,虽然他贵为董事长、总经理,一呼百应,少年时就得志,一帆风顺,而在成年后拥有数千万的身价。但他这戏剧性的变故,就足以证明他其实倒霉得很。在心里,我甚至有了一丝同情。我相信,要是我死,肯定要比他简单得多。
是的,对我而言,死是简单的,也是容易的。
但我不再那样强烈地想死了。
我想我可以试着继续活下去。
因为,我发现生活是不可能按着我的个人要求去发展的。既然不能,那么,我就只能随着生活流,随波而行。
6
当然,我发现这个事件有很多让人不解和困惑的地方,比如说,那个投资人的妻子,怎么就会把那个倒霉的彩民误认为是自己的丈夫呢?就算是那个替死者穿着她丈夫的衣服,细看一下也不至于认错啊。
“正常的情况下,当然不可能会出现这样的错误。”那个人说,“问题是这一切太巧了,偏偏那个人穿了她丈夫的衣服和鞋子,然后那个开车的又偏偏把那个人的脑袋轧得面目全非。当然,他只有那样,才能确保他完全致命。也可以看出来,这个人非常的心狠手辣。最最关键的也不在这里。最最关键的是投资人的妻子,在心里认定了,死的就是她的丈夫。”
我笑了一下,说,“说明她盼着他死。”
“对了,也许让你说中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呢?他这样的能干,有钱。他是她幸福生活的保障啊。”我说。
那个人看了我一下,用几近挖苦的口气说:“你又不明白了,每个人的理解都是不一样的。你想来想去的还是钱。但对她而言,钱已经不是问题了。她要幸福。投资人后来想到,她在家里大概也是苦闷的。她对他是有不满的,比如说,他成天在外面忙,甚至是出入一些灯红酒绿的场所,声色犬马。她内心有怨恨。她肯定是恨得要死,才会起了这样的歹念。当然,如果不是有人勾引,她一个人也不会那样做。”
“人在那种状态下,是容易糊涂的。”那人说。
我不能信服。
我想,如果我是那个女人,我就不会这样做。就算是再苦闷,再恨她的丈夫,也不会那样做。她可以背地里怨恨,恨得要死,但也决不会想到走那一步。这不仅仅是勇气问题,更是理智问题。所谓理智,就是利益的权衡。任何一个正常人,只要大脑思维还是清醒的,就不太可能去做那种事,因为实在是太愚蠢了。
“如果他们不是合谋,还会是什么呢?”那个人问我。
当然,那有太多的其他可能了,我想。这个有钱的投资人的妻子也许和那个开车人有暧昧关系,但她却并不一定就是合谋者。也许,只是那个男人杀了投资人,然后再报告给她,谎称自己是无意中撞了他。她可能真的很爱那个男人,在他的哀求下,她选择了沉默,并且默认、配合他的谎言。
那个人听了,许久不作声。
“不太可能。”他说。
我笑了笑,说:“万事都有可能。”
“不,这没有可能。”他说。
“那出事后他们的争吵呢?”我问。
“那只是装装样子,欺骗警察。”他说。
“你把人想得太恶了。”我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们就太可怕了,我想。
他告诉我,总之后来(大概是半年之后)有人看到投资人的妻子和那个开车男人在一家茶馆里喝茶。投资人的妻子的脸色很不好,精神不振。而那个男人也很局促。据说他向她求婚了,但她没有答应。
“那个男的是什么人呢?”我问那个人。
“是她的半个老乡,大学同学。”那个人告诉我。
“噢。”我想,这就有点意思了。凡事有因就有果,有果必有因。看来,那里面还应该有更复杂的隐情。但是,他却没有再说下去。但我能想到,那个开车男人肯定沮丧得很。如果他的如意算盘打成,他不但可以娶得那个漂亮高贵的女人,还可以得到一大笔财富。而那个投资人太精明了,及时而迅速地取走了他过去立下的文书。在他妻子的名下,只有不多的一些钱。如果她的那个同乡情人是垂涎她的财产,当然会很受打击。
“那个投资人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不知道,我也好久没他的消息了。”那人说。
他说他只知道他后来离开了他所在的那个城市,并且还找到了那个替死者的妻子。当然,他没有告诉她真相。但是,他经常会从一些其他地方,给她汇钱,以她丈夫的名义。而她,也就一直蒙在鼓里。
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可是,这样是不是有点残忍呢?我想。一个女人,也许她要的不仅是钱,还需要爱。她不能一辈子生活在虚幻里。她是有权知道真相的。也许,这真相有点残忍,但这样的残忍却是必需的。
投资人没有权利蒙骗她。
“当然,但这对投资人来说,很难解释这一切。”那个人说。
他说,事实上,那个投资人也很想向她说明,但他一直是犹豫的。他怕她承受不了那样的打击。他一直在等适当的机会。可是,一直又觉得时机不成熟。一方面他是能干的,在生意场上,非常成熟老练。但另一方面,他在有些问题的处理上,又表现得非常的犹豫,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总之,他在性格上,肯定是有缺陷的。
当然,谁能没有缺陷呢?我想。
但是,他这样的缺陷影响太大了,不仅影响到他自己,还影响到了其他人。影响到了其他很多人。至少,他应该向警方说明情况,让她妻子的情人受到法律的应有惩戒。
我和他也分析了,那个人是如何作案的。很可能,他一直在跟踪着投资人。他一直在找机会下手。结果那个晚上,他真的下手了。只是他认错了人。他跟着的那个人,只是很不幸地错换了衣服。我们推测,大概是走到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他在后面打了那人脑袋一铁锤,然后慌忙地把他拖到路边,再从他的头上轧过去,以图制造出是一场车祸的假象。由于心里慌张,他根本没有细看那个人的脸。再说,四下里没有一点灯光。而且,碰巧的是当时有一会,有了一块乌云,遮挡住了月亮。
这样的分析是合理的。
当然,这只是我们的推测。
7
必须承认,在那人的故事讲述过程中,我度过了一场严重的精神危机。虽然很多个傍晚,我还停留在市民广场上,但已不再那样沮丧了。渐渐地,从开始时的百无聊赖,慢慢变得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些人忙乎。奇怪的是,我有好几天没见到那个人来,当然,也没见到他的那个舞伴。
这好像有点不太正常,我想。
后来我想起来,事实上他讲的那个故事,是有一个漏洞的。那个倒霉的替死者,怎么会穿了投资人的衣服呢?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解释不合理,那么这整个故事听上去就很荒谬,不可理解。并且,全部的情节也就不能成立。就像一幢房子,最关键的一根柱子是虚设的,那么,这幢房子迟早会坍塌掉。其实,我当时就应该提出怀疑,但我那时情绪低沉,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有追究的兴趣。当两天后我再次看到他,问到这一漏洞时,他告诉我说,这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当时居然忘了交代这一细节。他想他可能在讲述时疏忽了。
他说,那个晚上,那个投资人和那个倒霉的彩民,把一切细节都谈妥了。然后投资人给了他一把枪(那是他过去通过某个特别的心腹,从一个隐秘的地下渠道购买来的),让他动手。他要求那个彩民在他的身旁,朝着他的太阳穴,迅速地来一下。一定要来得干脆(最好是他毫不知觉的情况下)。然后,再把枪塞到他的手里,做出自杀的现场。
但是,那个倒霉蛋并没有马上动手,而是直直地看着投资人。投资人被他看得有点莫名其妙,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就羞愧地期期艾艾地说,那样的话,就可惜了身上的衣服。他说:“既然……不如……换下……衣服。”投资人明白了,他看中了他的衣服。当然,他那一身的行头,价值不菲。他想:既然自己即将赴死,那还在乎衣服吗?的确,在那个人看来,这样的衣服沾上血污,真是太可惜了。所以,他同意了他的请求,把衣服换下了给他。他把身上能给他的,都给了他。因为,现在除了这个肉体之外,其他的对他都没有任何意义了。当然,肉体也不再有意义。他想要消灭的,正是自己的肉体。
如果这个时候那个人动手,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偏偏他忽然又想起来,让投资人给他一纸书面保证。他怕警察们仍然会根据一些蛛丝马迹,追查到他。他需要投资人写下,他是自杀,与其他人毫无关系。他要确保万无一失!
就在投资人回公司的时候,他在漫长的等待中,开始后怕了。他发现自己可能下不了手。一方面钱的诱惑是巨大的,一方面他又感觉到一种巨大的不祥。那种不祥,真的就像乌云一样,压在他的头顶之上。他越想越害怕。他分明感觉到死神的来临,那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湖边夜晚,非常响亮。
这位倒霉的彩民临阵退缩了,他想,也许自己可以迟一天动手。他不必再等投资人了。如果投资人明天再联系他,他就真的动手了。
而他在前面走,后面就真的有人跟上了他。那个人的脚步声很轻,完全不像死神的脚步可以走得那样震天响。他简直就像一只猫。
“这是你想出来的吧?”我问那个人。
他愣了一下,说:“不,我是听人说的。”
不,这不可能。在最后的这个场景中,只有那个倒霉的彩民和那个投资人妻子的情人。投资人都不在场。那么,他是如何得知的呢?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那个女舞伴来了,他就匆忙地朝她迎了过去。我坐在原地,看着他们跳舞。他们有好几天没在一起跳舞了。我看到他们在说话,边跳边说。但我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我看到那个女人的一张脸白白的,神情有点悲戚。
她不开心。
她有心事。
当然,我不知道她有怎样的一种心事。
8
后来的日子里,那一男一女就像永远消失了一样,再也没在广场出现过。
我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天,我再次看到了那个矮胖的老头。我问起了那对男女舞伴。老头看了看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只听说那个女的丈夫被人害死了。肯定是发了财了,让人盯上了。有时,有钱并一定就是好事情。”
“听那个女的邻居说,害她男人的,就是那个老找她跳舞的那个男的。”他又说。
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是啊,太不可思议了。用正常的情理,是解释不了的。
我没再吭声。因为,我想到了太多的东西。显然,这故事的后面隐藏了很多的东西。我需要好好地再想一想。它不会是另一个故事,只会是前一个故事的延续。
我记住了那个外乡人,更记住了他讲的这个故事。(责编:鲍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