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明
第一次见到丛治辰是在2003年,那年我刚从中国社会科学院调到北京大学,系里要我上《中国当代文学史》课程。这是本科的基础必修课。北大对本科生基础课程极为重视,全校五百多门基础课期末都要由学生评分,在教务部网上公开。我就在那年认识丛治辰。这样的认识几乎是偶然且下意识的。北大的基础课教室在文史楼,那时北大还未鸟枪换炮,教室大都破烂不堪。赫赫有名的文史楼桌椅破旧,窗户东倒西歪,居然连麦克风都没有。听课的学生有一百多人,我难以想象,没有麦克风坐在后排的同学如何听得清楚?情急之下,我只好到系里借了一个手提式的无线麦克风和音箱。这对于上课的教师,操作起来就麻烦了。那时我两眼一摸黑,在社科院呆了十多年,学校的规则一点不懂。有些同学就主动来帮忙,伺弄麦克风的,发讲义的,布置作业的。有几个同学很热心,治辰就是一个,当时觉得他做什么事都主动,头脑清醒,任劳任怨。长得壮壮实实的,给人很踏实牢靠的感觉。那年治辰可能19岁或20岁,想不到他这个年龄这么成熟,做人做事有板有眼。后来就都是治辰来帮我处理那些混乱的事物,后来我与治辰过从甚密,他的学年论文和毕业论文都是由我做指导教师。再后来,治辰就成了我的研究生。要说他的特点,厚道而敏锐,平和不失犀利,包容而坚持己见。“坚持己见”可能与“固执己见”相距未远,用在别处或许是一个带有批评性的词汇,但在治辰这里,就是一种可贵的精神。别看他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不会轻易驳斥别人,从不咄咄逼人,但他也从不附和别人的观点,顽强地坚持自己的看法。我在课上课下的有些观点,经常能从他那里听到相左的意见,让我也不得不多加思考。对于他的小说,我就领教了一二。
治辰的《过了忘川》,是他几年前的作品,我早就读过,也和他谈过几次。他几经修改,直到今天才拿出来发表,其认真执着是少有的。我们争论的核心是,当代小说要不要寻求一个锐利的结(核)?就这个问题,当然有两个层面需要讨论。其一,当然没有一个划一的当代小说的美学模式——如果持这种观点,那所有的理论都是荒谬;我们的问题只是限定在其二,是否有一种最有效率的小说的写法?或者说,这样来处理小说是否才有可能把这篇小说推到艺术的高度?我个人偏爱小说要有一个结,这个结在小说中起到聚合或者颠覆的作用。但是这个结或核不能太实(硬),太实(硬)则使小说生硬;太虚则使小说没有关键点,没有着落。《过了忘川》就是我说的小说的结有些发虚,就这一点,治辰不断地要说服我。他认为小说不一定要有那么实的结,也不一定要那么重的伤痛。他要追求一种更加自然,更加和生活本真靠近的叙述。我又再读了他的小说,是否虚些的小说的结也有另外的妙处呢?这就要我慎重地对待治辰的作品了。
这篇小说的构思颇有意思,一个百无聊赖的青年学子,外出乘坐火车,与一个少女邂逅相遇,这里的故事显然是有些俗了,不过接下去的东西就有些意思了:他们就窗外看到的一个景象开始编织故事。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农村的孩子,在如此偏僻荒芜的地方,他们两个之间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他们各自在编织,而后一起编织。开始这些故事都是俗套的故事,随着故事的进展,他们各自就走进了故事,从故事外的人走进了故事,而随着故事的进展,他们过去讲述的故事也卷入了故事的发展中,成为后来故事的某种注脚。小说题名《过了忘川》,那辆火车就停在“忘川”上,故事就在“忘川”讲的。而所谓“忘川”,那是忘却过去的河流,传说喝了那里的水就可忘记过去。这一对陌生男女,邂逅相遇发生情爱,但他们都不能忘记过去,他们讲述的故事,结果都与自己有些关系。甚至有着本质的关系。那个男青年,回到乌乡——不用说,有些像乌镇,但实际上是隐喻乌有之乡,那也是虚无之处——在乌三的小卖部,乌三对他说“春生,回来就好”,作者是有意混淆火车上讲述的故事和人物自身的记忆关系。那个女子也关在屋里在电脑上写作,在她不辞而别留下的稿子中,她写的与“我”讲述的某些片断居然一样。这篇小说力图去表达的是青春记忆的困扰,要告别过去的困难。青春的伤痛在这里是那样铭心刻骨,不可逾越。那是一个人与自我的复杂联系方式,成长是对青春的超越还是忘却?但这样的主题似乎不够实,小说又推进一步与农村女子命运联系在一起。治辰写这篇小说时,可能正有着要越过青春的那种愿望,他的这种经验十分真切,也十分内在。当然,他要写出的是更为深远的东西,是人性中的对记忆的处理方式,青春生命承受的机遇与错过所造成的伤害。后者可能是治辰更倾向于去表达的重点。我想治辰写这篇小说一直也有一种矛盾,他更有兴趣的是他的叙述所产生的那种恍惚感,那就是忘川的特点。但他又还是觉得不够有力,还是要有人物的伤害加入其中,最后寄望于梅子的伤痛来加强小说的情绪效果。但恰恰是后者,恐怕不是小说的技巧所能直接抵达的。这种伤痛需要独特的故事做支撑,而梅子的伤痛还不够独特有力,她伤害得不够彻底。没有核的小说,就留下软肋,软肋如何能承受起伤痛的冲击,如何能四两拨千斤,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怎一个“拨”字了得。
这一点可能就是我与治辰的分歧。治辰不愿意给予小说太多深重的品性,那样小说的力量还是依靠现实的观念,还是基于人们对现实的理解来理解小说,例如,这些伤害总是带有民族、国家、阶级、人性等等,只有这样的伤害,才够强大到让我们震惊。当然,现在民族国家叙事总算是崩塌了,作家可能更人性化,可以立足于人性来表达,但人性似乎不足,所以底层叙事又再次携带着阶级的正义进场,使得这些伤痛具有强大的现实性为依托。我以为现代小说一定要有坚硬的伤痛,在伤痛这一点上要有惊人之笔。但我并不赞赏以现实政治的正确来获得伤痛的强大保证。我以为可以在更为广泛的人性的和现实泛政治化的历史场域中来呈现这种伤痛。
丛治辰的另一篇小说《一个青年诗人的情感简史》,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的青春经历,写得那么真切(“情真意切”啊!)。这种青春的记忆叙述总是有自己独特的经验,每个青春都是独特的,越过青春的门槛都要跌跤。说“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是在古典时代,一些自以为阅尽人间秋色的半老夫子说下的话;现在看来,大可怀疑。不同人生阶段的人有着不同的愁苦,不同的心灵承受的伤害是不同的。虽然每个人都会经历青春的磨炼,最终都能看轻青春的苦痛,都觉得自己成长了,变得油滑老辣了。那种青春经验已经被淡忘了。写青春的作品,历来不乏成功之作,从《麦田守望者》到《北回归线》,再到《在路上》,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经验。治辰的这篇小说,还是写出了他们这批80后的青春期的特殊状态。这里面写出的人物,不只是叙述人“我”,更主要是“单扣”——这里面可以看出王朔《动物凶猛》(《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一些人物的影子,但显然又十分不同。80代对于情感纠葛自有他们的理解和处理方式,但对于治辰这个80代来说,他显然多了一分古典的情怀。那个“我”,虽是一个有些浪荡和颓废的诗人,但对同校女生那个“她”,虽遭拒绝,却七年矢志不渝,这就有些与众不同。那是精神和心灵的爱恋,也是停留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的自我升华想象。后来虽然与单扣有那种满足现实欲望的情爱,但那个清纯的七年所恋的“她”始终在我心中,不能亵渎。在这里,女性作为爱情的对象化,清纯贞洁的她,欲望放荡的单扣,内心坚贞的酒吧女,这些不同类型的女人,她们的本质都被颠覆了。“清纯女”来到京城,也穿起了超短裙,也与别人开房,我心中圣洁的偶像崩溃了。而酒吧女却如此坚贞,以自杀相要胁,却也让我痛苦不堪。当今青春时期的爱情,已经变得无从选择。丛治辰力图去写出,传统的古典的坚贞情感已经难以持存,圣洁不过是想象,不过是假象,那背后隐藏着更全面的堕落,至少是同样的堕落。而“圣洁”却在酒吧女这里,以如此传统的方式存在,却又是这个时代变了质的爱情。丛治辰去探究现代青年青春期的成长困扰,他们的情感世界随着这个时代而产生的混乱。小说并没有从概念出发一味去强调信仰信念之类的精神性问题,而是去关注那个打网球转身的小腿。那种清纯的感觉,倒是更符合青春期的感受。
这篇小说还是可以看出治辰一直追寻的那种比较自由的叙述方式,一个男人与三个女子的故事,叙述颇为自由放松。不过我还是认为小说中要有一点暗藏的扣,那个“清纯女”的形象的崩塌,应该是一个关节点,以如此偶然的方式来解决,就显得轻易了些。连接这三个女子的是什么呢?仅仅是平行的比较,或是不同时间里的遭遇吗?我想她们之间还是应该有更为复杂的关联方式,这样的小说才有内在性。当然内在性不是一个稳定的持续的结构,可以是相互转化和解构的关系。在小说中,三个女子的形象设计得很好,她们都有着与表面不同的内心,或者与现象不同的本质,但她们之间的内与外、相互之间的关系还是缺乏一个关键事件,一个核一样的东西,一个可以被称作事故的东西把她们(它们)结构起来,并使之解构,那样小说会更有意思。还是那句话,四两拨千斤之“拨”是极其讲究的,那就是保护软肋的绝招了。
我知道读治辰的小说要小心,他会暗藏很多东西,像我这么一个粗心的人,可能会留下致命的疏忽。有一年我上小说分析课,讲苏童的《罂粟之家》,治辰就发现,小说中沉草这个人物在后面的叙述中年龄不对。我也将信将疑,怕是苏童有什么圈套暗技,打电话去问苏童,苏童立即就回答说,肯定丛治辰是对的。接着就与我抱怨中国的编辑如何不专业,不细心替他把关;外国的编辑如何专业敬业,都会替作者改正过来云云。我知道这个家伙经常跟我一样糊涂粗心,会在这些事上留下空子。好在我这读的就是治辰的小说,向他求证也不会有什么麻烦。(责编:鲍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