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治辰
有多少人是这样开始阅读小说的?在狭窄的房间里,下午的阳光在转过窗棱和墙壁之后显得昏暗,一个瘦弱的孩子抱着书蜷缩在角落里,很长时间,甚至忘记抬头。他知道抬起头他将看到一个危险的世界,那些并不友好的伙伴,那即将降临的无边黑暗,以及窗外太过广阔的原野,它们都令他毫无安全感,并感到虚弱。只有文字是惟一安全而充盈的庇护。有些孱弱的孩子,注定在此世孤独,而由小说敞开另外的可能,在那里他们获得内心的安稳和丰足,获得想象中的永恒。对我来说,那就是小说最初的意义,或许也是最终的意义。
2005年年初,我已22岁,却一事无成。快过阴历年的时候,整个校园走得空空荡荡,天空灰白,泛着旧金属一般黯淡的光泽。我独自一人,每天坐在光线不足的宿舍里,心情也空空荡荡。那个寒假,我长达十天没有走出宿舍,时间从我面前缓慢而实在地流过,可是我什么都抓不住。那是一种既分辨不出往昔记忆,也无法预知未来前途的茫然。似乎要告别什么,却不知向谁告别;内心怀着一种莫名的大志,却不知怎样抒发。久违的恐惧再次袭占全身,有如旷野中的回声。那幅画面就是在这时候来的,像答案一样反复出现在我眼前:一列修长的火车,在灿烂的阳光下,优雅从容地穿过广袤的祖国山河,穿过青山绿水,也穿过荒芜的大漠。于是我就写《过了忘川》,最初六天非常艰难,几乎每天只能挤出一千字,我清楚地听到在和恐惧搏斗时,我的骨头咔咔咔的挣扎。第七天时,好像顺流而下,水湍且急,恐惧感消隐了,代之以从未有过的畅快。那的确是我头一次体会到写作的快意:不是我在写小说,是小说在拉着我往前飞奔。我因此将永远珍爱这篇小说,即使它实际上多么的不成熟。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年轻人都会在某段时间如此质疑自己和生活,如此积极地思辨和前行,同时却陷入空虚和无聊;又或者这些只是因为多年前那个孱弱的少年选择了以阅读开始他稚嫩的人生。《过了忘川》并没有带来更多安全感,相反,如果说小说不单单是艺术,而更应该是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那么,这种方式就是以怀疑作为根本。怀疑让我的恐惧越来越深。那天下午,很多像我一样充满恐惧的年轻人把自己关在光电闪烁的KTV包房里,以一种歇斯底里或虚情假意的方式掩饰自己的慌张。就在那种诡魅的黑暗中,我感到巨大的恐惧已让我窒息。在KTV的广告纸上,我飞快而潦草地写下《一个青年诗人的情感简史》的草稿,包括那四段诗,几乎是喷涌而出。我知道,恐惧的邪灵攫住了我,逼迫我必须赶紧记录下我们稍纵即逝的青春,好至少有个幻影可供祭奠。
如今三年过去了,重读这两篇尘封的旧作,那时也曾雕刻琢磨的修辞不再重要,而当年未曾察觉的恐惧涌现出来,倒依然轻敲着我的心。我总能在字里行间看到那个坐在昏暗的房间角落读小说的男孩,那时他身子单薄,精神脆弱。我想,写小说的人大概总是至少在某个方面是脆弱的,那就是他们写作的动力。不同的阶段,我们对待恐惧有不同的姿态,就像当初那个瘦男孩如今会变得壮硕,从沉默寡言变得能言善道。但是,恐惧始终在那里。他依然不懂,为什么世界这么大这么没有安全感,为什么亲爱的人也会背叛。可也恰是这种恐惧,给了写作以厚度:如果没有黑暗,我们勇敢的夜行岂非成了滑稽?面对恐惧,我想我一直在成长,这成长是恐惧给我的厚礼。曾经的逃避和茫然,将会被某种强大和温暖的东西替代吧。我不确定。但是,恐惧,然后写作,仍然恐惧,继续写作……这是我惟一可以选择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