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想起我上高中的时候,那只是几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我面容清瘦,是个挺拔的小伙子。我想起一些画面,它们有时候像淹在流水的下面一样,我好像听见汩汩的水流声;有时候像被砂纸打磨过,我伸出手去似乎就会划伤指头。
我还记得在我高中的某个暑假,屋子里有些暗,有风扇转动的声音,还有蚊子。我打开电视机,看到的是一个电影的结尾。画面很有质感,在当时的光线里好像活动的油画一样。那好像是一个大学的网球场,一些模糊的人影在铁格子的背景里挥动球拍。一双健美的女孩子的腿从画面里敏捷地跑过去,是修长的,咖啡色,穿短到膝盖上面的裙子和洁白的球鞋。在摄影机摇向模糊晃悠的远景的时候,画外音响起来,是一个跟我那时候一样年轻忧郁的男孩子。他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能准确地记得,我记得那似乎有关于青春,假如让我来写,我会写这样的句子:“在我漫长的青春期,我遇到过很多美丽的女孩子,现在她们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惦记这部电影,四处寻找它,那个结尾让我感伤而好奇。我记得它的名字有四个字,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是《一声叹息》。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到石家庄旅行,在闷热得像烤炉的柏油路街道旁边的小摊子上买到了《一声叹息》的光碟,跑回朋友家里看,结果发现是一个纠缠发腻的中年剧。我在那个夏天很失落,因为我喜欢的女孩子拒绝了我。我对她的爱情一直陪伴着我七年的中学时光,和我煎熬的青春岁月一起。现在想起来,我从那时开始迷恋上分行文字未必和她没有关系,我曾经偷偷给她写了很多诗,在那个夏天我把它们弄丢了,再也没找到。我对一个女孩子所能够付出的爱情好像在那个夏天干涸了,太阳当空的日子里我走在明晃晃的马路上,穿着凉快衣服的女孩子们完全不能够引起我的注意。我看到黄色、绿色、红色和白色的衣服从我的面前过去了,又过来了,仅此而已。后来我才明白,一个男孩子这一辈子所能够付出的爱情都在他遇到的第一个女孩子身上,以后他就再也不能那样恋爱了。
今后,每一个长发女子都会让我想起你
和今天的阳光,像钟声在耳朵里醒来
从你的眼神里,我将动心于每一个沉思的人
那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夏天,我穿着皱巴巴的单衫和总也抻不顺的短裤,和几个跟我打扮雷同的兄弟一起,沐浴着黄色的阳光和蓝色的海风,在家乡小城有限的几条街道上游荡。我们这里管我们这样的人叫二流子,而我自己觉得自己像古典时代不事生产的游侠,总之都是差不多的意思。我们每天上午在简陋的小城惟一可以称得上繁华的街道碰头,然后浩浩荡荡地行走在斑驳的建筑中间,那些街道是我们从小时候就记得烂熟的。有时候我们一起去打电子游戏,让游乐场的老板也怕我们几分;有时候猫在谁家里打扑克,在家长下班之前把满屋子的烟味驱散;还有很多时候什么也不干,就是大摇大摆地没有目的地的走在马路上,遇到稍有姿色的姑娘就一起起哄吹口哨(而我并不看那些姑娘们,我在这个时候只是表情暧昧地看着三儿们,我眯着眼睛,嘴角有一丝笑意。在我眼里那些姑娘们只是黄色、绿色、红色和白色的衣服,让我激动的是三儿们起哄时生气勃勃的表情。)漫长的中学生活的结束释放了我们的青春期,在那个夏天里喷薄而出,使得空气里都总是飘着一种干菜叶子的味道。
我在这个夏天和单扣变得熟悉起来是在我意料之外的。单扣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不仅如此,在我们狭窄的高中校园里,她还是一类女人的代称和其中的极品。她有一张精致漂亮的面孔,皮肤晶莹得仿佛透明,在夏天的阳光下让人觉得有些耀眼,而身材好得近乎邪恶。每天早晨和中午,在温吞艳红的朝阳或白晃晃的日头底下,她像一颗毒蛇的利牙,耀眼地嵌在和她一样赶着自行车来上学的人流里。那些作为背景的人们是灰暗的颜色,即使在校园水泥路反射的强烈太阳光下也有一种奄奄一息的劲头。而单扣穿着一条浅蓝色牛仔裤和一件白色半透明的衬衫昂然行走其中,阳光仿佛刺穿她的身体并从中闪出光来。那条牛仔裤紧绷在她臀部和大腿的线条上,令那些曲线更加邪恶。而远在炎热的夏天来临之前,她就把衬衫的扣子一个个解放了,终于从五月下旬的一个温暖的日子开始,她的衬衫只系中间那一个扣子,原本透过衬衫就能完全凸出形状的内衣现在露出做工精巧的蕾丝来,还有她粉白的腹部。我们因此在私底下叫她一只扣,后来因为拗口改叫单扣,虽然在我看来这个名字更加别扭可笑。
在离开那个校园之后的那个无政府主义的夏天我再次看到单扣是在没有耀眼阳光的晚上,我们一伙人在一家摊子吃烧烤喝扎啤。我不记得是谁把她带来的,好像是三儿,又似乎是四条,不过这不重要,因为她不是哪个男人的女人,她并不属于哪个男人,或者说不固定属于哪个男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她就是她自己。在烧烤摊子烟熏火燎的气味当中,她的白色半透明衬衫洇出一种月光的皎洁,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她,不自觉地在她身上多瞄了几眼。她看见我时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但随即我们俩都混杂在吆五喝六的喧哗声里了。后来她跟我说,“我那时候没想到你那么能喝酒,还能玩得那么疯,我以前以为你是个只会念书的书呆子,每天戴着像酒瓶子底儿一样厚的眼镜,除了上课其它时间都奄奄一息。在路边见到个稍微长得凶恶点的男人就吓得浑身发抖那种。”我笑着吐出一口烟,用夹着烟的手在她粉嫩的脸蛋上轻轻拧了一把,捏出一抹红印子:“别操你大爷了。”这六个字是从三儿那里学来的,是他的口头禅,后来就成了我的。这几个音节从嘴唇和舌尖之间滑出来时有一种独特的快意,好像光线沿着墙壁笔直地落在天井里,碎成几块,泻了一地。
那天晚上大家喝了不少,散的时候三儿冲我一指单扣:“你……你把她送回去吧……”他红彤彤的脸上泛着一层油光,站在那里有点随风摇晃的意思。我架着单扣在纷纷打烊的霓虹灯之间走,单扣的脸靠在我的肩膀上,总是不肯安分,她凌乱的头发随着她脑袋的依偎扎到我的衣领里,我的脸则被她轻轻喘出来的酒气弄得痒痒的。我感觉到我刚刚喝下去的啤酒在我的身体里面流溢开来,使我的心跳变得很大声。她家在一个破旧而复杂的社区里,如果没有她迷迷糊糊的指点,我一定没有办法穿过那些彻夜掩映着猩红灯光的临街店面。扶她上楼的时候我感觉她喘得越来越急促。“要不要帮你叫开门?你能打开么?”她摆了摆手,从我架着她的胳膊里挣出来,倚到门上,匀了匀气息。然后微微回过脸来,乜斜着眼睛看我。突然她吃吃地笑起来,我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她一下子揽到怀里,她的胸前软软的,这种从未感受过的柔软让我喝过酒的脑袋骤然疼起来了,并且开始灼烧。我勉强地抬起头,还没有能够仔细端详她迷离的眼睛,她的嘴就吻过来了。我没有想到我第一次接吻是在这样一个狭窄、黑暗和有尘土的楼道里,这个吻潮湿咸腻,伴随着舌头和嘴唇流动的肉质,还有身体、汗水和酒精的味道,还有粗重的喘息声。她在我身上摸索的手让我感到躁动不安,而在我手下,她的身体比我想象中还要柔软丰盈。原来女人的身体是这样的,在这个仅能依稀辨别轮廓的漆黑的楼道里,我再一次闻到了那种干菜叶子的味道。我的脑袋像灌了铅一样昏昏沉沉,很多色彩在我的眼前纷纭地流淌过去,很多人的脸和眼睛被剪碎了又组合在一起一副一副地晃过去,我的脑仁疼得厉害。就在这时候好像有一团强大的光在我的脑袋里爆开一样,我把她一推,从她的胳膊里脱出来。她轻轻跌在门边上,有点吃惊地看着我,转而又笑出来:“怎么了?你怕什么……”我站在那里,能闻到女人身体的独特气味,是我刚刚才发现的。我紧紧地抿着嘴,没有回答她,我的手指头胀得很厉害,上面还有她身体的那种独特的柔软,这柔软让我心里有点轻乎,但同时有一种恶心。她看着我这副样子,笑出声来了:“看不出来你……你很好……呵呵……”她开门进去之前用右手的食指在我的脸上刮了一下,这种奇怪的感觉比那个潮湿的亲吻还叫我印象深刻。
从此以后她就经常在我们浩荡的队伍中出现,这让我们更加引人注目,她给我们惹了很多麻烦,当然也带来不少乐趣。所有的人都喜欢和她没话找话,或者在人群里有意无意地擦着她的身体蹭过去。而我混杂在人群里,尽量不去招惹她,这个女人让我感觉危险。她总是时不时乜斜着眼睛瞟我,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含义丰富,让我心慌意乱。逮着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她就偷偷地问我:“你干吗躲着我?”我说我没有啊,我一直是这样的。她看着我垂下去的眼睑,就又笑起来了。她压低声音说,什么时候再陪我好好喝一晚上酒吧,说完就咯咯地笑着走掉了。我看她穿梭在大家身体的缝隙里,夏天慵懒的轻风撩起她只系着一颗纽扣的白色半透明衬衫,那种熟悉的干菜叶子味就从身体里散发出来了。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就会想象和她再次喝酒的情形。
我后来记不得去海边游泳的那个下午单扣和三儿为什么翻脸了,似乎是因为三儿摸了单扣一把,我好像记得大家还笑着起哄,觉得是无所谓的事情,没有想到单扣抬手就甩了三儿一个耳光。我记得清楚的是在午后深处近于黄昏的阳光里,穿着泳装的单扣走到我面前,她说:“等会陪我去喝酒吧。”我慌乱地看了看大伙儿,他们全都有点怔住似的站在那里,眼神木木的。我就抱起衣服跟她走了。
单扣喝酒上脸,两杯啤酒下肚她的脸蛋就变得红扑扑的。我给她再满上一杯酒,说:“其实三儿就是闹着玩,你别往心里去。”她端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一仰脖喝下去一半:“哼,老娘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给摸的。”她笑嘻嘻地把剩下的半杯酒倒在我杯里,说:“也得看老娘乐不乐意。”我没有答话,把那半杯酒喝进了肚子。几瓶酒下去之后,有点晃的感觉,但是不糊涂,反而更加清醒起来,眼前的东西都像水洗过似的。我在这种大清醒里面听见她问:“嗳,你有过几个?”“什么?”“别他妈跟我装傻,问你交过几个女朋友。”“没有啊……”“呵呵少来,别跟我这装清纯。”“骗你有好处么?真没有,人家不要我。”“哟,谁这么不开眼啊。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把她压在我胳膊上的脑袋扶了扶,转身又要了两瓶啤酒;“刚刚的事儿。”“嘿嘿肯定是你小子没用心追。”我对着瓶子灌了一口,有点儿急,差点把眼泪呛出来:“别操你大爷了,我他妈追了七年,什么功夫都用到了,人家就是看不上我,没办法。”“嘿哟!七年!你玩什么情圣啊,当心把我吓着。我跟你讲,追女孩也别追太狠了,追太狠了她肯定看不上你。其实女人贱得很,你越是对她好她越看不上你,宁愿把自己倒贴给别的男人。”我又吞下一口酒,感觉到它从我的喉咙腻腻地滑过去,我更加清醒了,虽然有点摇晃:“你别乱说。我跟你讲,你说谁贱都行,但不许说她贱。”“嗬!嗬!你还认真起来了,别发火呀,我害怕。谁呀她是,告诉我没准我认识呢。”我仰脖把那瓶酒喝完,那些液体顺畅地从我的身体里穿过,那个名字却压在舌头底下,怎么也说不出来。“说啦……我又不告诉别人。”“你告诉了也不要紧,我无所谓。”我说出那个名字之后,感觉身体一下子空了,又可以往里面倒好多液体。我伸手去拿另一瓶酒,听到她吃惊的声音:“她?你喜欢她啊?”“你真认识?”“还算熟……”“你怎么会跟她认识啊?”“呵呵你管呢,地球就这么大,一不小心就碰到了呗。我跟你讲,这种事,忘掉就是了,电影里说什么来着,街上这么多女人,随便哪个都比她好,再来就是了。别把自己整得不开心。”“呵呵有你说得那么容易就好了。”“你呀,那个什么来着,对,别操你大爷了!哪就那么难,男男女女的事我见得多了,觉得一个人无聊了没意思了就在一起,腻味了想换个新鲜的就分开,没那么要死要活的。”“不一样,我不一样……”“算了吧你,呵呵,你除了嫩点没什么不一样的。”她抢过我手里的酒瓶子咽下去一大口,“我当初还不是跟你似的,挺当个事儿,结果怎么样……不就是那么回事……无聊得很,没意思。花招玩尽了说到底总归还不是就为了那个么……呵呵……”我看她在烧烤的烟熏味里笑得妩媚淫荡,什么也没有说,夺过那个酒瓶子往自己的嘴里灌。我最后看见的是她头发遮盖下的明亮的眼睛、天上几颗微弱得几乎看不到的星星,还有摊子边的下水道里黑得泛绿的淤泥。
整个夜晚都在摇晃,我从剧烈的头痛中清醒起来是因为我被摔在了床上,我眯缝着眼睛看到她站在床边捋头发,白色的衬衫沾着汗贴在她丰腴的身体上。她说:“你喝醉了。”我心里说我没有,但是我没有作声,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搂住她吻起来,和那天晚上一样。然后我听到喘气的声音,很大。她惟一系着的扣子很难解,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像一群从我们俩脚边跑掉的老鼠。床单被我们扭得皱巴巴的,还沾上细细的汗珠子,我在模模糊糊当中听见她说:“没关系……放心……今晚家里没有人……我姐姐出……差去了。”
在那个夏天黏稠的尾巴上,我每天和单扣呆在一起。我们躺在她的床上,足不出户。久而久之我渐渐忘记了外面是什么样子,好像这个世界只有这么一间破旧的公寓大,它的边界由带裂缝的惨白色墙壁构成,天空像天花板这么低,昏黄的电灯泡作为太阳和月亮的隐喻在我们头顶摇晃不定。那些日子我的神智恍惚不清,但是心满意足,像喝醉酒了一样。我就在这种状态里等待远离家乡,去大学报到。
她姐姐突然回家的那天早上,我和她都半醒未醒,把我惊醒的是清脆的一记耳光声,打在她的脸上。然后我看见从她姐姐的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恶狠狠的“贱货”,好像还粘着猩红的口红印子。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单扣已经嗖地从枕头上弹起身来,又是一记清脆的耳光甩在她姐姐的脸上:“我贱?我至少没贱到卖钱!我想跟谁上床还得我乐意!”我怔怔地躺着没有动弹,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单扣昂然挺立的胸部和她姐姐印着五个指印的粉白的脸。门被轰然甩上之后,单扣软软地瘫靠在床头,面色虚弱像一个孩子。我也坐起来,点上一支烟。
“你说我贱么?”她转过头来问我。我吸了一口烟没有说话。她突然有些神经质地笑起来,她说:“你知道么,其实你喜欢的那个女人比我贱多了。”我把那口烟长长地吐出来,突然感觉心里某一个地方很难受,似乎想起一些什么事情:“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结尾是一个网球场做背景,有女生的腿从那些挥着拍子的人的前面跑过去。”“不记得,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没什么。”我侧过身去亲她的嘴,“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她嘻嘻笑着躲开我:“对了,听说你还写诗呢,给我写一个吧。”我笑了:“别操你大爷了。”“干吗,干吗啊,说真的!我就不能附庸风雅啊,给我写一首嘛。”一夜过后,她略显得苍白的嘴唇和惺忪的眼睛依然让我情绪饱满。我说好啊,拿起她放在床头的口红在她的肚子上划起来。她咯咯笑着,直喊痒,用手来拨我的胳膊。她雪白透明的肚皮上的这些红色鲜艳夺目光彩照人。
在肚皮上写诗吧
从她的两乳之间写到毛发丛生之地
在别人不能察觉的纯洁的所在
写下那些自以为艳绝百代的句子
我以前不喜欢老五的诗,总觉得那些句子里有一种燥热,不干净。待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箱站在北京站前面的广场上的时候,才明白在这样一个城市住久了,诗写成那样是难免的。九月初的北京根本没有秋高气爽的意思,老五来接我的时候满头大汗。我从出租车窗看这个陌生的城市,平生第一次有这样深切的漂泊感,刚刚过去的夏天轻易地就被这个城市的高楼大厦遮蔽了。
我得说,大学生活像一个难以为继的高音,划着尖利的摩擦声穿透我的身体。老五说,写诗嘛,要的就是那么一股燥热的劲儿,太干净的诗,没意思。老五还说,你慢慢就会发现,大学里有很多乐子,是以前你想不到的。那是我大学里第一个躁热的晚春,傍晚的时候我走在漫天的柳絮之中,我穿过它们去寻找一个画面,在我找到那个破旧的网球场的时候天色黯淡,那些长发的女生穿着吊带薄衣和短裙从我身边川流不息地走过,我的目光不时被她们的身体或者身体的某一部分吸引。我感到这个城市过早到来的闷热天气让人难以忍受,我闻到我浓重的荷尔蒙气味和大家的掺杂在一起,在空气里挤来挤去。
我在我迷离的情欲里听到轻而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我看到一双咖啡色的腿从我眼前跑过去,白色的裙子很短,但是我没有能够看到内容。晃动的裙摆不能成功地隐藏她结实挺拔的臀部,令我情不自禁地联想其它挺拔而我没有看到的部位。当她在网球场上向我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张空乏而饱含情欲的脸,有和她的年纪不符合的苍白和艳丽的脸色,以及和她的年纪不符合的肉体的轮廓。我盯着她看了很久,我惊讶我的目光已经如此老辣,让她对我也稍有留意,在挥动球拍的间隙偷空看了我几眼。我满意地走了。那天晚上我想起老五的一句诗:“一夜无语,三起三落。”那天晚上我在一个潮湿的梦里梦到了那张饱含情欲的脸。
三个星期之后我在食堂里向她走去的时候,她穿着及膝的红格子裙和长而皱的白色袜子,上衣是和单扣一样薄而透明的白衬衫,我看到她的内衣是白色的。我笑着对她说:“我见过你,老五总是跟我提起你,说要给我们介绍,但是到现在他也不舍得,所以我就自己来跟你搭讪了。”在此之前我确实从老五那里了解了她不少情况,说起来她也算是生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但是初中就和人上床,似乎以此为乐,在她的家乡有很大的名声。她的生物从初中就一直不及格,但是还是以生物奥赛的名义保送来上大学,刚上大学就被人包养,但是她似乎并不因此排斥别的男人。因此当天晚上我躺在她的床上时心安理得。她的皮肤表情丰富,像她的动作和呼吸一样,还有她那双藏在碎发里的眼睛,在缠绵悱恻之后竟然还可以显得那么干净和透明。
老五说得没错,大学里有很多乐子,只要你去找。我并不费力气就习惯了在萦绕着甜腻橡胶味的房间里欣赏那些女人干净透明的眼睛,还有她们的古铜色的皮肤,在细腻的汗珠的战栗下抖动。这个硕大无朋的城市在沉重的夜幕之下到处霓虹闪烁光彩陆离,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在以一种近于挣扎的姿势享受鱼水之欢。然后在翌日苍凉的清晨到来的时候,我躺在凌乱的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像一条鱼搁浅在沙滩上。我喜欢在那些女人没有醒来的时候抚摩她们粉嫩的肚皮,我在这个时候会想起单扣和写在她肚皮上的诗。单扣在火车站送我的那天衣冠楚楚,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她;而我很久没有写什么诗了,我尝试记下一些句子,可是它们都像我纵欲之后的身体一样空乏和虚弱。说起来,我也很久没见老五写什么东西出来了,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不再谈诗歌,而只谈女人。有时候在喝醉之后老五会哭得很伤心,我不知道是为了诗歌还是为了女人。
把身体像一个布口袋那样抖空
向里面倾倒精液和啤酒
然后让它从城市的上空随风飘扬
作为酒吧、发廊和钟点房的旗帜
我从来也没有喜欢上遍布这个城市大街小巷的那些酒吧,那段时间我每天泡在酒吧里,完全是为了那个在酒吧里打工的女人。她从我每个纵欲后的清晨所陷入的空虚中拯救了我,让我相信我的力比多还可以形成新的兴奋点。我第一次遇到她的那天晚上,本来已经和一辆与我久有关系的“公共汽车”订了旅馆的房间,而且实际我已经除去她的衣服,但在这时候我发现我少带了一样东西,而女人们又普遍不大喜欢吃药。我只好安抚一下她,用被子把她包好,自己出去买。超市并不远,我顺手拿了一包烟。在我回到旅馆就要推开房门的时候,旁边房间突然打开了,我下意识地看去,发现一张熟悉的脸。有时候我们会被安排猝不及防地和一些过往重逢,就好像被一记老拳打在脸上,血肉模糊。我所看到的这张脸并不模糊,它眉目清楚,只是眼睛不像以前那样有光彩。她穿着睡裙,很性感的那种,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我都不知道形象清纯的她也是可以这么性感的。几乎是在我们目光相交的同时,我听到重重的砰的一声,那扇门又合上了。我忙踩掉落在地上的还没有熄灭的烟,凶狠地扭开我自己的房门闯了进去。我感到我的欲望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过,整个身体在膨胀,皮肤在一点点缩紧,血管胀到要爆出来,我几乎是撕掉蒙在那辆“公共汽车”身上的被子,紧紧掐住她的身体,把自己的所有重量压在上面,我好像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叫喊,但我没有理睬。我没有戴套子就直接进入了她的身体,我感到我已经不在我自己的身体里了,只是疯狂地撞击,那个女人的声音很大,我不知道她是痛还是痛快。然而,就在最后的关头,我不行了。我突然觉得我们的身体和床、和墙撞击的声音是从隔壁传过来的。我几乎立刻就颓唐了,有些气急败坏地将她的身子往床角一推,在她惊恐的眼神里飞快地穿好裤子,甩门而出。
我糊里糊涂地在街上走,对一家家发廊门口浓脂艳抹招徕生意的娘儿们视而不见,我穿过她们,走进夜街的最前面。我走在大马路的中间,后面驶来的车拼命按汽笛也不理会,在就要撞来的时候闪身让开,觉得很快意。我以为会有司机下来揍我,但是没有。我在黑暗里不知道走到了哪一个靠着马路的住宅区,趴在路边的栏杆上静静地抽烟,路灯很明亮,我眯起眼睛看,有时候觉得烟头的光很灿烂,有时候又觉得几乎微弱得看不见。在这凝视的过程中,我的欲望竟然又逐渐强烈起来,简直不可遏止。我想起老五那句“一夜无语,三起三落”,不禁笑出声来。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正踏在我复活的情欲里,让我心里痒痒的,我偏过头去看,先看到的是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然后整张面孔从黑夜的睡眠里浮现出来,清晰干净,染成金黄色的齐耳短发,短裙刚刚包住性感的臀部,露出非常漂亮的两只腿,白色的靴子看上去很细软。她精致的样子在夜晚的街上,好像是一枚昙花。她看到我,有点犹豫地走过去,尽量把自己的姿势走得自然,我则饶有兴味地用我放肆的目光迎接她走近,就在她走过我眼前的时候吹了一记响亮而悠长的口哨,她像受惊的小鸟耸起羽毛一样扭过头飞快地看了我两眼。我立刻跟上去,这显然让她更加局促,又回过头狐疑地看了我几眼,这几次回眸更加刺激了我的下半身,我贴过去,利令智昏地说了一句非常土的话:“小姐,交个朋友吧?”她听了这句话,好像被雷一下子打中了似的立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我听到她说:“欸~不要!”她的“欸”字拖了一个拍子,不是撒娇的,而是那种猝然看到恶心东西似的调子,让我多少有点受伤。我笑笑,走开了,心想竟然还是个雏儿呢。在我转过身走开的时候,她还是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惊惶紧张地看我走远。我稍微侧侧脸,用余光看到她可怜的样子,越发觉得好笑,也越发觉得有兴趣,闪到一处楼角后面看她。她看到我消失了,还依然紧张地立在那里,很久才飞快地跑起来,躲进了5号楼3单元。我又抽了很久的烟,在街上一直晃到天亮。
几天之后,实际上我几乎已经要忘记这件事了,一个傍晚,我鬼使神差地又走过这个社区,恍然记起些什么,特意走到5号楼3单元前,拣了个不起眼的树荫下抽烟。在我就要抽完第四根烟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从狭小的单元门笼罩的黑暗里浮出两条漂亮的腿,然后果然走出她来。她没有注意我,径直向西边走去了,我远远地跟着她,她穿过马路的时候左顾右盼很小心,在穿过两三个街区后她走进了那家酒吧。
跟公共汽车式的放荡女子周旋的日子已经让我心生厌烦,我不理解为什么老五能够一直这么津津有味。现在我的力必多找到了一个更有挑战性也更有成就感的出口,那些公共汽车所带来的短暂快感,无法和征服一个在酒吧里打工但是守身如玉的姑娘得到的快乐相比拟。我花了四五个晚上才让她打消顾虑,开始乐意和我聊天。此后的那些漫长的夜晚,我开始给她讲述一些爱情故事,女孩子都容易为这种骗局而感动落泪。我跟她说,你不会了解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种晕眩的感觉,那是一个不很晴朗的下午,我刚刚睡醒午觉,四肢乏力地走进那座破旧的教学楼,楼里仅有的一只大窗户透进像玻璃一样的阳光,把明媚投射在一走廊的昏暗和灰尘里,而她当时就站在那一方阳光的边缘上,她当时正在蓄头发,半长不长的头发搭在娇嫩的肩头上,很可爱。她穿淡绿色的上装,牛仔裤,站在那里显得很挺拔。她的皮肤不白,但是这让我从此以后都特别钟爱皮肤微黑的女孩子,就像你这样。她的眼睛很深很漂亮,我从来没有看到一双比她的眼睛更美的女生,所以我看到你的眼睛时才那么惊讶。我就是从这样一副画面开始爱上她的,七年当中对别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或许还不止,或许一直到现在……在讲述的过程中,她的眼睛看着我,闪着感动的光彩。其实有时候连我也被自己感动了。长久以来,我避免回忆什么,因为我讨厌自己被往事感动,那让我感到恶心,在我看来,手淫和意淫都是可耻的。我原本只是想编造一个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哄她开心,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回忆往事。“现在她怎么样了?”她想了很久,仿佛在品尝什么,然后静静地给我添满酒,带了点感伤的语调问。这感伤总让我觉得莫名地可笑:“她?变成了个婊子!”我仰脖将酒一饮而尽的姿势非常有力,然后我把酒杯力量适中地掷在了吧台上,摆出一副饱经沧桑又消于无形的厚重状,我知道,对付这样的小姑娘,这有一定的效果。我把七年里发生的事情拆成零,每夜一件件数给她听,比如我为她冒着风雪穿越整个城市送生日礼物,比如我在她的房间里为她读书,一读就是一下午,比如在高考结束的当天晚上她告诉我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在叙述往事的时候,当时的光线、温度、声音都仿佛又回到我眼前,我甚至能够看到那些飘浮在阳光里的灰尘。这种要命的情绪让我憎恶。当然,我也和她聊些别的,比如我告诉她,我大体算个诗人,偶尔写一点东西。我把小六写的那些酸诗拿来念给她听,这年头只有小六还写那么土的诗,但是这些诗确实能哄女孩开心,比如她听了就很感动。我偶尔也掺杂一两首我自己的诗,虽然每次她听完我的诗都把我打一顿,但是我看得出,她撒娇的成分越来越多了。她可爱的身体离我的床沿越来越近了。
应该说,这是个让我颇费了些心思的姑娘,从第一次见到她到第一次上她,我整整用了半年的时间,我没有预料到这后来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她赖上我了。我发现怎么也甩不掉她的时候心烦意乱。她第一次看到我和别的女人躺在我和她躺过的床上时甩了我一个巴掌,我那时候想,总算结束了;可是在她第五次看到同样情况的时候她割了自己的手腕,幸亏发现得早,我在医院里陪了她两个月。她一直哭,这让我感觉格外糟糕。我讨厌女生哭,或者不如说我害怕。在她出院的那天早晨,她用手挡在额头上看那些铺了整整一天空的阳光,跟我说:“我想通了,你怎么样我不管,只要你把她们都当作逢场作戏。但是如果你要抛弃我,我就再死给你看。”我看到她好像又要哭,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
她出院的当天,一定想要,我们照例去了那家旅馆。我说,你先洗个澡,我出去抽根烟,在屋里空气不好。我推门出来走到楼梯口,正准备点烟的时候,再次猝不及防地和过往重逢了。旅馆楼道里的光线也不是很好,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破旧的教学楼里的光线一样阴沉。她低着头上楼梯,起初没有看到我,我看着她一级级走上来,她的头发又削短了,和她当初蓄发的时候一样可爱。走完台阶的时候她抬起头来看到我,愣了愣,我看到她眼睛里那一丝慌张的神情,竟然还牵连起一些回忆。我笑了,她也尴尬地笑笑。我递过烟,给她点上,我问,你还好么?还好。就这样两句话,我们一直站着,谁也不说话。想想我已经两三年没有见到她,如果不是上次看到她,我几乎已经记不起她和我一样都考来了北京。但是我什么也不想问,我只是想起那个夏天。突然她问我:“你现在还写诗么?”“诗?嗯……还写……”“能给我念一首么?”我觉得有些别扭,但还是随口念了一段几天前写的东西,那些句子像这个旅馆一样洋溢着那些干菜叶子的气味。她静静地听完,半晌没有说话,然后她肩膀一抽一抽,哭起来。她说:“我还是喜欢你以前写的那些诗。它们多好。”我看着她哭,正在考虑要不要念一首小六写的诗给她听,压压神。真奇怪,我记得小六的那些诗,而且总是记得很清楚。就在我考虑的时候,她起身走了。
第二天我迷迷糊糊地走进地下影吧,随手点了一个《猜火车》,三年前我看过这个片子,看到10分钟的时候我看不下去了,跑到外面吐。现在我表情漠然地看到结束,心里没有一丁点儿反应。我无意识地瞥到旁边一台机器,在那一瞬间我感到如在梦中,好像又回到了我的高中时代,我正坐在我光线昏暗的房间里,电扇在我的身后吱呀吱呀地吹。那台机器的屏幕上正是那个画面:大学的网球场,一些模糊的人影在铁格子的背景里挥动球拍,一双健美的女孩子的腿从画面里敏捷地跑过去,是修长的,咖啡色,穿短到膝盖上面的裙子和洁白的球鞋。我下意识地立刻站起身来,可是已经落幕了,那对情侣正摔了耳机要走,我急忙追过去,那个女生转过脸来,正是那个被我扔在旅馆里的公共汽车。在我惊愕迟疑的时候她狠狠给了我一个白眼,挽着那个充满敌意地看着我的高大男生走了。我缓慢地回过身来,看着那白花花的屏幕,感觉在这底下,埋葬了那油画一样的画面。
我的青春即将谢幕之处时光如箭
我长久抚摩的是她们还是我自己
她们趁我熟睡的时候在我身体里留下一条河
我的面容倒垂,卑琐而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