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波
编者按:在文学的各类体裁中,诗歌无疑对语言有着极为精确的讲究。对一个诗人来说,写作的过程很大程度上就是与语言进行搏斗的过程。小说、散文等文体当然也是通过语言这一工具来进行作者的情感表达,但诗人的作品总是在语言上体现出格外不同的性情与敏感。这一特点也在诗人的散文作品中有所体现。实际上,我们稍加注意便会发现,今天诗人们的写作已不仅仅局限于诗歌这一文体,而是有力地介入到散文、小说等文体中来,而多元化写作也正是文学在今天所承担的一个趋势。我们在本期推出这一“诗人随笔”小辑,目的也就在于给读者提供更丰富的另类散文阅读。当一个诗人以诗性的眼光和角度进行散文尝试,是不是就能给我们今天的散文创作提供出一条新路言之尚早,但至少,这样的尝试无疑值得我们关注,也值得我们细心揣摩。
——远 人
人生的诸阶段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谈到治学时,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可不历三种之阶段:“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同叔《蝶恋花》),此第一阶段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欧阳永叔《蝶恋花》),此第二阶段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幼安《青玉案》),此第三阶段也。未有未阅第一、第二阶段,而能遽跻第三阶段者。
这三重境界的简单解释就是:其一,为求学识抛开一切的牵缠之心;其二,为求学识励精图治;其三,只要孜孜不倦终能登堂入室继而登峰造极。
禅宗中有著名的见山是山与见山不是山的公案。公案系出于宋代吉州(江西)青山惟政禅师的《上堂法语》。他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乃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后来的人多把此话视为悟道的三种境界说。
这里第一个“见山是山,见山是水”,意味着对事物的直观印象,这时呈现在心智之前的只是混乱杂多的感性材料。第二个“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是强调人的主观性对外在事物的人化,是用人的先验的认识形式去规范现象的感性杂多。第三个“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则是经由黑格尔“正、反、合”的辩证过程,回归事物本身,从而得到对事物的本质直观。
就我二十余年的写作经验来看,写诗也需要这么大致的三个过程: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往往把简单的(其实并不简单)东西写得简单,因为我们还穿透不了事物晦暗的外壳,让人的眼光透进去;然后,中期的时候,技艺慢慢成熟,信心也变成了野心,我们就会把简单的写得复杂,但那是表面上的复杂,词语层面的复杂,是“复杂的单纯”;到了最后,如果我们有此幸运的话,我们将重新把简单的写得简单,但那已是饱含了人生智慧的单纯,是“单纯的复杂”,是树木即将进入秋天时抖落多余的叶子所剩下的光秃,是冬天的几何学。
就人生来讲,也大致可以分成几个不同阶段的。美国诗人勃莱在《生命的两个阶段》中说:“在生命的第一阶段,直到三十五岁或四十岁,他将他的能量用于强化他的自我。在四十岁上下,一个人会有很大的变化,他开始往回走,而且将他其余的生命主要用来使自我的围墙变得更富有渗透性。他现在想走出自我,到青草和树木中去,到别人中去,进入黑暗,进入‘宇宙。”生命就像一条河流,在其发端期,是涓涓细流,潺潺湲湲;在中间是九曲十八弯,澎湃激越,左冲右突;而当河流逐渐壮大,即将入海时,却又恢复了它开端时的平静与缓慢,它变得开阔,不再计较自己的边界。而当它终于汇入了大海,加入了那永恒的循环,看似消除了自我,实则是真正使自我得以永恒了。
哲学家克尔恺郭尔对人生诸阶段的论述则最为精辟。他说人的存在和发展有三个阶段:美学阶段、伦理学阶段和宗教阶段。这也是生活的三种方式。
在美学阶段,人停留于感性、世俗,人所追求的只是物质和心理上的片刻满足,人的活动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个人情感和自然力的玩物,一切都充满了偶然性,被命运所左右。这一阶段的代表是无所事事的流浪汉、浪漫主义诗人和引诱妇女的好色之徒唐璜。在伦理学阶段,禁欲主义和道德责任心居于支配地位,这是一个理性的阶段。人们注重的是心灵追求,强调的是善良、正直、节制和仁爱等美德。这个阶段的典型是苏格拉底,他能用灵魂完全驾驭肉体,用理智战胜感情,能保持对死的淡漠。而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宗教阶段。这是人的存在和发展的最高、也是最后的阶段。只有在这个阶段,人才能达到真正的“存在”。这个阶段的人认识到道德崩溃的最深刻根源在于原罪,而孤独使人走向上帝,加入超验上帝与个人的单独的对话,从而经过悔改而确认自己的存在。这时,他摆脱了一切世俗的、物质的引诱,也摆脱了一切道德原则的束缚,从而作为他自己而存在。他只面对上帝,只服从于上帝。《圣经》中的亚伯拉罕就是宗教阶段的人,他为了表示对上帝的忠诚甚至愿意奉献出独子以撒来做祭品。
而这三个阶段不同于黑格尔的三段式,它们不是一个合乎逻辑的发展过程,它们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从一个阶段向另一个阶段的过渡完全是主观的、突然的,是由个人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志选择和决定的。
诗人的坟墓
闲来无事,随手翻阅安德鲁·桑德斯所著的《牛津简明英国文学史》,竟然被其开篇吸引住了。这篇引言的题目为《诗人之角:英国文学经典作家名录的发展》。
说起这个“诗人角”,喜欢英国文学的朋友必定有所耳闻。在伦敦有座Westminster Abbey,有偷懒的译作西敏寺,有老实的译为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这是英国国教的一块圣地,历代王室举行隆重加冕的地方,素有国庙之称,其中充满了王室成员及一些显贵的墓葬,棺椁埋于室内的地下墓穴。这教堂与众不同的原因,倒不在此,却是因了有不少文人骚客葬身于此的缘故。“诗人角”位于修道院右后角落,寂寞一隅,虽是作为一种荣耀,说明英国王室对诗人的器重,但毕竟只是这么一个角落,与政要权贵们相比,仍不过是附庸,何况有的诗人也有贵族头衔呢。在凌空百尺的拱柱托举的屋顶下,是一尊尊石像,一方方的浮雕,一塊塊平嵌于地板上的刻碑。许多纪念碑只是为追忆诗人生平而立,并非真正埋骨之所。从第一个入寺的乔叟,到最后入寺的奥登,简直是一部石砌的英国文学史。
乔叟有英国“诗人之父”称誉,晚年贫苦不堪,曾因负债被告,就戏笔写了首谐趣诗,向自己的保护人诉苦。亨利四世读诗会意,加赐乔叟年俸。不到几个月,乔叟却病死在寺侧一小屋中,那是1400年的10月,诗人的遗体被安葬在大教堂北耳堂东侧廊的一个不起眼的墓穴里。他能安息于此,倒不是因为他写下了《坎特伯雷故事》这样的杰作,而是因为他担任过英国王室的建筑大臣,去世前一直居住在大教堂的管辖区,而且,他的妻子同王室还沾亲带故。
乔叟死后二百年,写下长诗《仙女王》的斯宾塞,1598年圣诞前夕,从爱尔兰逃避兵灾战乱来到伦敦,不到一月便贫病交加而死,被葬于乔叟墓的下方。据说下葬当日,前来凭吊的文朋诗友,一人作诗一首,当场把诗稿和笔投于墓穴之中陪葬。其中便有日后威名赫赫的莎翁。
安息于此的诗魂们,不单生前遭际迥然,死后的待遇也要分出个等级来。最低的可说是地面刻碑——霍普金斯、安东尼·特罗洛普、亨利·詹姆斯、D.H.劳伦斯、迪兰·托马斯、T.S.艾略特、奥登等。比之规格更高的是壁碑,有拉斯金、马修·阿诺德、克莱尔。再高级一些的就是半身像了。在清一色的白色大理石像中,威廉·布莱克的青铜坐像显得格外醒目。布莱克默默奋斗一生,老来贫困,死后草草埋于荒郊,墓上连一块碑也没有,死后却享此哀荣。在其他一系列群像中,最显著的自然是莎翁倚柱支颐的站像。济慈与雪莱有碑无像。罗伯特·彭斯、罗伯特·骚塞、湖畔诗人威廉·华兹华斯均有坐像。有的侧目而视,有的俯首抱膝,似乎仍在浅唱低吟。一片石头的庄严肃穆中,也有简·奥斯丁小姐与勃朗特三姐妹加以点缀,但亦全无一丝血肉的温暖。曾以动人诗行与爱情医好妻子瘫痪、创造爱情奇迹的罗伯特·勃朗宁,死后却要与爱妻长别离,只有与好友丁尼生“相看两不厌”了。而后人更熟悉的却是他妻子的《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诗》。
这里边最有争议的是诗人拜伦,他曾有诗言道:“且来享受醇酒妇人,尽情欢笑;明天再喝苏打水,听人讲道。”据说他不仅这样劝别人,他自己也身体力行,养了无数情人在一座白色大厦,和他风流缱绻过的还包括他的异母妹妹,就是这许多的私生活问题,使得这位面目姣好的诗人死后,一百五十年之久不得在西敏寺内获一席之地。教会长老的理由是,拜伦的“公然放浪行为”和“不检点的诗篇”使他没有资格进入西敏寺。但是英格兰诗歌协会认为,这位伟大的浪漫作家,由于他的诗和“他对于社会公道与自由始终的关切”,还是应该享有一座纪念物的,西敏寺也终于改变了初衷,在“诗人角”里安放了一块铜牌,以示纪念。
再来看看墓志铭,想必我们对这些生前事身后名会别有一番领悟与感慨。乔叟的墓志铭上写着:“我再也想不出精彩故事;因为乔叟,格律不整的小子早以他熟悉的俚语讲过。好友们,你一定熟知:即使他没讲过,他写的书里一定有过。”莎士比亚的墓志铭写着,“好朋友们:看在耶稣的面子,别刨掘九泉下的一撮白骨。放过这抔黄土,您永得祝福;移动我的骸骨,必遭诅咒。”伊丽莎白时代的桂冠诗人本·琼生,在他的雕像上刻有他那句简洁的墓志铭,“哦,稀世之才”。而名气远远不及前面几位的《乞丐歌剧》的作者盖依,在他的碑上却留下这样一段话,“从各种事物显示,人生只是一场玩笑。以前我如此认为,现在我更知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吗?也许,未必,可能。有块石头刻着自己的名字,终究仿佛灵魂有个聚拢的依托,正如我们现在又流行起买墓地了,说到底也只是后人怀念时能有个明确的方向。像那些把骨灰撒到江海的人,说是归化进了自然,已经参与到自然的循环之中,终让后人凭吊无依。而好的墓地是我们这些穷诗人万万不敢问津的。记得有一年我和元正爬松峰山,回来的路上,他竟然和我说起相中了山上的一块大石头,他说自己垂死的时候,要让人偷偷把石头凿空,用水泥把他封在里面。听来真不愧是诗人,有和造化同参的气魄。至于我呢,还是让马原把我的骨灰掺上玫瑰花、茉莉花、百合花、郁金香、水仙花、勿忘我、狗尾巴花,反正多多益善,扬到松花江里了事,也省了寄存骨灰的费用。什么墓啊碑啊文学史啊,去你妈的吧!
存在的决断
奥登有一首诗叫做《你在看之前就跳吧》,讲的是人生之中不可避免的决断,这种决断不是理性思考后的选择,而几乎是黑暗中在狭窄小桥上的一跃,也可能跳到对岸,也可能跌落深渊。他这样说:
危险的感觉不一定会消散:
道路当然又短又陡峭,
从此看去它显得平缓;
喜欢你就看吧,但你必须跳。
可以说,从晚期的奥登那里,我们可以和从里尔克那里一样,收获存在主义的果实,那也是现代汉语诗歌史上最早接受的存在主义影响。如果说,早期奥登还相信依靠弗洛伊德来对社会病态进行心理上的诊治,依靠马克思进行政治和经济上的诊治,那么,在到了美国,迅速皈依了基督教之后,他仅仅相信,只有每个个体灵魂的获救,才是一条可靠的路径。这种转变看似“悲观”,实际上乃不失为最为根本的解决。
存在的决断是在我们灵魂内部发生的事情,正如奥登所言:“没有人在观看,但你必须跳。”存在主义将人的理性能力推到极致,从而得出自由乃是虚无,存在乃是虚无的结论。故而人的主体性自此崩溃,人的选择也就不再能依靠以往我们认为岩石般可靠的理性。孤独渗透了每个原子:
深达万寻的孤独
支撑着我们的床,亲爱的:
虽然我爱你,但你必须跳;
我们安全的梦不得不消散。
在这个由逝性原则支配的世界上,没有人是安全的,安全仅仅是自欺而已。在这点上,里尔克也持同样的看法,他认为爱情仅仅是两个相爱者把脸埋在彼此的怀抱里,以暂时遮挡着,不去看见那一切都在变幻消逝的真相,这种消逝甚至也包括了爱情本身。
跳吧,在阳光照亮你的窄桥之前,黑暗中纵身一跃!因为“存在的决断”是做一个真正的人的决心和行动,而非权衡利弊的功利性选择,它是此在“本真的自己在”,而本真之在决非做一个“平均化”的处于日常沉沦中的常人,而是先行到死的筹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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