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君
昨日智慧
2008年这场百年一遇的金融危机爆发以来,人们很自然地重新审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的作用。不断有人发问:这两个组织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没有事前预测危机?在危机发生后,为什么没有采取有力的措施?关于重新构造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建议,集中代表了人们对两组织的失望与不满。
其实,要求改革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呼吁,并非自今日始。在过去的20多年时间里,对两组织的批评不绝于耳。在为数不少的人看来,两组织已成鸡肋。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的公众,甚至认为两组织是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掌控的工具。一些有影响的学者,索性建议撤销它们。
不过,批评归批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未散,布雷顿森林会议的参与者,能够高瞻远瞩地设计出一套分工合理、互补互制的国际金融体系和机构,其中的智慧与缜密,至今未见有二。单说把加入IMF作为加入世界银行的条件,就预先堵住了逃避IMF监督的漏洞。即使有诸多缺点,两组织的作用仍然不容抹煞。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布雷顿森林体系的世界经济,会是什么样;两组织如果被取缔,谁又能替代它们的作用。
不容否认,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演变,催生两组织的背景已经不再。世界经济格局,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威胁世界经济和金融稳定的因素,不再仅仅是甚至不是汇率。这次金融危机就是证明。如果仍然固守60多年前创立时的老皇历,两组织注定会丧失其相关性、有用性甚至合法性。
凭心而论,不能说两组织对这一切熟视无睹或掉以轻心。它们的确不止一次地探索改革。世界银行的使命,已经由早期的促进增长,演变成在发展中国家消灭贫困。“我们的梦想,是建立一个没有贫困的世界”,已经成为凝聚世界银行上万名工作人员的使命宣言。而且,世界银行的确每隔几年便进行一次机构重组。IMF的主要任务,仍然是维护国际汇率制度的稳定,但是从康德苏总裁开始,已经在试图把短期的国际收支调整方案,与中期结构性重组相结合。至于结合的效果,则又当别论。
近年来,两组织还联手开展了对成员国的金融稳定评估。对美国的金融稳定评估,计划在2009年进行。设想一下,如果提前一两年完成这项评估,会是什么情形!虽然有了种种努力,两组织并未实现根本性的改革。
何处着手
刚刚开过的20国集团(G20)领导人会议,也重申了改革布雷顿森林机构的要求。但是,人们不应该对改革抱不切实际的幻想。改革的过程注定缓慢甚至充满摩擦。这是因为,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设计者,为两组织制定了一系列的制约平衡机制。凡是涉及国际金融体系变革或者关乎成员国利益的问题,包括份额与投票权以及治理结构,都需要绝对压倒多数的投票通过,有的还需要投票权与成员国数目双重多数通过。这些利害关系互相交织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改革谈何容易?
先看代表权和投票权。跟联合国“一国一票”的合作制性质不同,这两组织的投票权跟成员国的份额(即股本金)挂钩。份额的大小依据一套公式计算,每五年重新审查一次。经过几十年的变迁,目前成员国的份额和投票权已经不能反映成员国的相对地位。以IMF为例,沙特阿拉伯在世界经济中的比重不到1%,但拥有IMF3.16%的投票权;作为发展中的大国,巴西和墨西哥的投票权(分别为1.38%和1.43%)低于比利时的投票权(2.09%);而中国经济按购买力平价计算,在世界经济中的比重虽然超过了13%,但投票权仅有3.66%。发展中国家作为整体,占成员国的85%以上,但投票权却不到40%。此外,投票权中的基础部分,即每个成员国250个基本投票权,已经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占总投票权的10%左右下降到2%以下。世界银行的情形也大同小异。这种情况在十多年里已经引起注意,但得不到纠正。这次的金融危机,将有助于就解决的方案达成共识。G20峰会公报,也明确了要提高新兴市场经济国家的代表权和投票权。
再看决策机制。各国政府通过财政部长和央行行长,作为股东代表,组成理事会;理事会选举或直接任命执行董事会,负责基金和世界银行的重大决策,总裁或行长还是执行董事会主席。如同公司治理一样,两组织的治理链条中,董事会应该具有核心的地位和作用。但实际情况是,执行董事会的权威性和有效性非常可疑。
发达国家的七国首脑会议(现在扩充到八国)、20国集团会议及其副手级会议、国际货币与金融委员会,还有金融稳定论坛等会议或组织,客观上都形成了对基金董事会权威性和有效性的侵蚀。有意见认为,这种凌驾于董事会之上的各种会议或机构安排,是协调统一各国家集团的必要手段。问题是,如果执董会不能发挥协调与决策的作用,需要重新审视其功能,而不是另起炉灶。
这种叠床架屋的机构与制度安排,原因或者是对执董会的期许不高,或者是对执董会的有效性表示失望,但无论如何,其结果都是对执董会的权威性和有效性的弱化。
IMF执董会的构成,1946年时成员仅有12人,但1964年增加到20人,1992年增加到目前的24人。其中,沙特阿拉伯、中国和俄罗斯属于单国选区,有权选举独立的执行董事。很难想象这样庞大的董事会,能够有效率地运作。跟任何官僚机构一样,增加席位容易,减少席位如同与虎谋皮。未来较大的可能,是将欧盟国家的席位从目前的八个降低到一个。虽然欧盟主席最近表态,愿意出让一部分份额和投票权,但是能否减少欧盟国家在执董会的席位,仍是未定之数。
执董会的人员构成,大多由成员国的政府官员担任。由于IMF的理事会由央行行长或财长出任,于是形成不成文的惯例,即执董由司局级官员出任。这种官僚等级的安排,使得执董会的地位和权威性受到影响。1974年,在执董会之上设立了临时委员会;1999年,将其更名为国际货币与金融委员会。这些安排,等于在执董会和理事会之间增加了一个决策层级。
如果观察私人部门公司治理的最高境界,可以发现,董事会成员一旦被选举任命,就不应仅代表选举他的股东,而应以整个公司利益大局为重。当然,并非在所有的情况下,董事都能够超脱地发扬独立人格,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要顾及任命股东的意志。我们有理由期待两组织的治理,有更高的水准和更佳的效果。但实际情况是,在两组织的执董会里,执董代表的是政府或者选区的利益和愿望。有的执董并无相机裁量的权力,绝大多数问题都需要请示所在选区的政府,这种现象严重地削弱了执董会的权威性。两组织在向成员国提出的改善公司治理的建议中,照例会关注董事与董事会的独立性。但在其自身的治理中,却长期演绎“叶公好龙”的故事。
另一个争议的焦点,是两组织的全日制常驻董事会。如果算上副执行董事、顾问、助理和秘书等,人们看到一个庞大的执行董事团。这不仅造成昂贵的运作成本,更重要的是模糊了公司治理中的委托-代理关系。全日制的执董难免过多地介入本来属于管理层的决策和日常运作,既影响其对更为重大问题的注意,也削弱了管理层的执行能力。
人所共知,在美国的公司治理结构中,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从而模糊了董事会与管理层的界限。在1944年召开的布雷顿森林会议上,英国代表反对设立全日制常驻执董会,但最终美国的意见占了上风,于是两组织的治理结构也就成了美国公司治理结构的翻版。迄今为止,各区域性金融机构也在效仿全日制现场办公的执董会模式,包括董事长兼总裁的做法。
人们也关注IMF总裁和世界银行行长是怎么炼成的。布雷顿森林机构诞生后,形成了所谓不成文的惯例,世界银行行长由美国人出任,IMF总裁由欧洲人出任。这种做法,显然剥夺了大多数成员国在重大事项上的合法权利。其次,垄断和不透明的选人方式,往轻了说是不符合良好的公司治理原则和实践。这两年,IMF总裁和世界银行行长发生的故事,虽然属于个人行为,但显然使人们更有理由质疑这种选人机制。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即可实现总裁与行长遴选的全球化。应该向私人部门的公司治理实践学习,由执董会提出选择标准,由独立的提名委员会提名,在此基础上形成短名单,提交理事会审议。总裁和行长的人选,应该放眼全球和全社会。
虽然存在问题,但是这两组织的优势是无法否认的。IMF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已经建立起一整套的宏观经济分析框架,其中包括宏观经济账户之间的关系,以及训练有素的宏观经济学家。世界银行也集中了一大批以消灭贫困为己任、具有一流知识和经验、富有专业精神的工作人员,以及一整套的核心价值和机构文化。这些都是两组织的优势,弃之不用未免可惜。2008年11月15日在华盛顿召开的G20峰会,承认了两组织的全球代表性和机构优势。会议公报在提出要全面改革两组织的同时,也号召加强其能力和资源。还算明智之举。实际上也没有选择,因为各种游离在两组织之外的主张和建议,由于没有机构能力支撑,基本无法得到落实。
中国作用
中国曾经是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创始国。在1946年IMF的成立大会上,中国是最大的五个有权任命执董的成员国之一。1970年,德国取代了当时由台湾代表的中国在两组织的席位。1980年,中国恢复在两组织的合法席位之后,单独组成选区,并选举执董。
回顾中国改革开放30的历程,随处可见两组织的痕迹。在中国经济改革和发展的一些重要关头,两组织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尤其在中国的外汇、财税、价格体制以及金融体系改革的过程中,都得到了两组织的帮助。与此同时,中国在两组织中的作用,也在不断提升。
这场金融危机,削弱了美国等发达国家在两组织中的地位,它们今后将理所当然地成为IMF“一碗水端平”式监督的对象。由于经济的相对稳定和高额的国际储备,中国在两组织中的地位和话语权得到快速提升。这让我回忆起上世纪90年代末IMF第九次份额总检查开始之前,中国曾经竭尽全力增加在IMF的份额未果。其中有些情形无法为外人道,但至今回想起来仍然惊心动魄。今非昔比,中国增加在两组织的份额和投票权,已经水到渠成,挡都挡不住。在这种情势之下,更需要审时度势,清醒地认识自己的优势与不足。
份额和投票权的增加,并不自动提高成员国在IMF中的影响力。这是因为,份额与投票权固然重要,但并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等于话语权和影响力。两组织的执董会奉行“共识决策”。也就是说,虽然执董会在讨论重大问题的时候,持赞同或反对意见的执董所代表的投票权,是可以随时计算出来的。但是在决策中,极少付诸投票表决。身兼执董会主席的总裁,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能够在重要问题的讨论中,从大多数执董的发言中,判断是否形成了共识。与私人部门公司治理中的董事会会议不同的是,IMF执董的发言没有时间限制。其优点是执董们能够充分地发表意见,并且这些意见会完整地记录在案。这实际上为那些虽然没有大额投票权,但是有英明见解的执董提供了发挥影响力的机会。需要了解的是,两组织(尤其是IMF)所面对问题的性质决定了,很多问题都需要有高水平的分析能力和深刻的洞察力。因此,简单的、仅仅代表国家利益表态是不够的。在国际货币体系的改革、世界经济的形势判断,以及资本市场的发展等问题上,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与某个成员国的利害直接相关。在这些具有“全球公共商品”的问题上,经验、知识和智慧,还有想象力与思辩力,往往比投票权更为重要。在两组织的执董会上,确有水平高超的执董,因丰富的知识和丝丝入扣的雄辩而令人景仰。同时,也不难发现财力雄厚但是影响力一贯平平的事例。
中国外汇储备和经济总量的增长速度,超过了人才成长和知识储备增长的速度,从而进入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境地。在国际金融机构的地位提高之后,如何相应地提升干预能力,从而作出与大国地位相称的贡献,将是中国面临的挑战。国际上某些观察两组织运作的学者曾经认为,中国在两组织中追求的是获得资金援助,而对于此外的事情不那么关心。也有的发达国家执董,威胁要把无所作为的执董席位取消。这些都是实在的压力。随着中国地位的提升,国际社会很自然地会提高对中国的预期,会指望中国在两组织的执董及其他代表,以全球为己任,对那些虽然与本国利益没有直接关联,但是对于整个国际金融体系和世界经济有重要影响的问题,施加影响和作出贡献。要实现这一目标,中国需要改革其任命国际金融机构执董及其他工作人员的制度,扩大候选人员的范围和渠道,不拘一格、公开透明地选择人才。
看似布雷顿森林体系之外却与之密切相关的,是多如牛毛般的国际组织和会议,也需要改革。纵观国际社会在经济金融领域的治理现状,到处可见重复、低效、浪费的活动和职能。在两组织这样的全球多边金融机构之外,还有各类国际和区域性开发类金融机构以及双边捐赠机构等。人们有理由问:有什么必要设立这么多重复的机构?如同国家公共治理中机构膨胀的倾向一样,国际社会的官僚机构膨胀倾向,也需要加以遏制。这些机构在发展中国家的援助活动,交叉重复,有时候甚至互相冲突。这些来自国际和区域的经济金融机构,从它们各自的角度来看,也许各有其独立存在的理由。但是,把它们的作用、职能加以梳理,肯定会发现有大量的压缩空间。具体到成员国,要接待这么多的捐赠者和援助者,要出席无数的国际会议,往往不胜其烦,并且收效甚微。这些组织和会议消耗的都是全世界纳税人的钱。如果把它们中的交叉重复部分整顿,本身就可以释放出大量资源直接用于减轻贫困。中国作为一个崛起的大国,应该考虑对这些繁杂的机构和会议加以分析梳理,得出高屋建瓴的分析结论,并在适当的时候,提出整顿和改革全球金融体系治理的建议。
(作者系世界银行东亚及太平洋首席金融专家。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所在机构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