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祖贻
张道藩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历史人物。民国时期,他是贵州籍在国民政府中膺任最高职务的人之一。政务上他曾任交通部次长、内政部次长、教育部次长,去台湾又当选立法院院长;在党务上担任过组部部副部长、海外部部长、社会部部长和中央宣传部长。除此外又担任过多种国民党内外的文艺要职。以至他在台去世后,报纸上多称其为反共的“文艺斗士”。然而,他的一生也并非一无是处,在一些重大的历史转折点上,他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的。总之,对这样一个复杂的人物,增加了我们今天对之进行评价的困难。
一、应当将张道藩放在中国现代复杂的大环境下,看他在重要的历史关键点上站在哪一边
我认为张道藩一生一直是追随国民党的,对国民党一直忠贞不二,这一点必须讲清楚。国民党并非一贯反动,在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和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前,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是中国人民心中的旗帜,这一点早被第三国际看清,也为后来中共所承认。张道藩作为一个青年,在“五四”运动爆发的当年,便乘帆赴英、法留学,而且在上海时亲自谒见了孙中山,张后来不止一次讲过,这是他投入政治的起点,这个起点应当说是正确的。
这时孙中山正在总结历史教训,准备打倒军阀,统一中国的大革命运动,遇到了苏俄代表与刚建立的中国共产党,开始了国共第一次合作。张道藩在英、法留学时已参加了留学界的国民党活动,1926年回国,接受的第一项任务便是回家乡贵州组建国民党组织,出任省党务指导员。于是他便与割据贵州的地方军阀周西成开展了斗争,这一场因“密电码”而引起的斗争中,张本人被捕,张的另一同志因此牺牲,这场斗争便非“狗咬狗”斗争,而是统一与反分裂的斗争,国共合作的国民党与地方小军阀之间的斗争。张道藩因之被捕,是值得肯定的。
张因在贵州的经历受到国民党最高层的肯定,他因此而飞黄腾达,须注意,待他得胜回朝时,国民政府已到南京,国共已经分裂,他在国民政府中屡次升迁,就与进步无缘了。
抗日战争的爆发,中华民族与日本军国主义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国共开始第二次合作,张道藩同样表现得有声有色,这时他已成为国民党内主持文化工作方面大员,请看他在抗战初期的几个大手笔:
1937年底,汉口成立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张出任主任常务理事;1938年初国际反侵略运动中国分会,张出任理事;3月成立全国电影界抗敌协会,张出任常务理事;6月成立全国美术界抗敌协会,张出任名誉理事;特别是3月分成立的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称“文抗会”),它团结了国共两党和全国文化艺术界所有进步人士,公选周恩来、蔡元培、罗曼·罗兰、史沫特莱等13人为名誉主席,影响极大,张也是常务理事。1938年10月开始的重庆第一届戏剧节,国共两党戏剧名人通力合作,尤以《全民总动员》一剧,集全国一流的编剧(曹禺、宋之的),一流的导演(佘上沅、沈西苓、应云卫等),一流的演员(白杨、赵丹、舒绣文、张瑞芳等),在雾都重庆反响之大是极少见的,张道藩出演了剧中的国民党孙将军一角。后张又组织文化运动委员会(简称“文运会”)与郭沫若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简称“文工会”)并称。过去我们对两会的斗争谈得不少,两会斗争的确包含了国共两党争夺重庆文化领导权的目的在内,这一点张道藩也从不讳言,但须指出,这两会都是合法组织,都隶属国民党,不过一隶属军政部(陈诚为部长,文工会原是国防部第三厅改编),一属中宣部;而且国共两党抗日战争期间尽管矛盾、冲突不断,蒋介石还屡次发起反共高潮,但因国际、国内形势所迫,他一直留在抗日阵营内,所以,文运会与文抗会都以抗日为号召,有些工作还相当地重合,如两会都曾约请文化名人演讲,根据材料我们发现,这位名人今天在文工会演讲,明天又出现在报上,讲题大同小异,但邀请单位却换成了文运会。此类材料最近发现不少,我相信随着研究深入,如何评价文运会在抗战期间的活动更接近真实。此外,重庆进步文艺界曾发起过为郭沫若“祝寿”活动,此事暗中策划人是周恩来,其目的是打破国民党的文化专制。但须注意,此活动发起人之一便有张道藩,这至少说明,张道藩是承认郭沫若在文坛地位的,对共产党在重庆文艺界活动也默认的。
抗战时期张道藩还做过不少工作,如对大后方的教育事业(特别是高等教育)多次规划,对文物内迁工作予以较大关注,1944年国民党鄂湘桂大溃退,日军进入黔南,他亲赴黔南进行救抚工作。他对独山一带遭受日寇蹂躏的记述,是所谓“黔南事变”最真实的记录。
总之,在中国现代史的两个重大转折时刻,张道藩都没有出大错,这是评述张氏一生的关键。
二、张道藩是文化人,他在将西方戏剧、电影、绘画引入中国并与中国文化理念结合上是有贡献的。
张道藩在中国现代戏剧史上是有贡献的,上世纪30年代创作的《自救》、《自娱》,为配合抗战写的《最后关头》、《杀敌报国》都在中国话剧史上留下了痕迹。他的创作自比不上同年代的曹禺、田汉,但他在引进西方戏剧理论并将之中国化上还是下了功夫的。例如他翻译了法国剧作家约瑟尔曼的《第一次的云雾》又将其剧情中国化,改名为《蜜月之旅》;又改编雨果的《项日乐》,将背景从15世纪的意大利改为中国的军阀统治时期,将剧名也改为《狄四娘》。这种化西为中,将西方戏剧的理念——包括戏剧冲突、人物描绘乃至布景的运用等以中国的形式表现出来,使中国观众理解了西方戏剧,也为中国当时剧作者提供了样板,这个贡献是不可埋没的。由于对戏剧的热爱,促使了他利用自己的政治背景,建立了中国第一个戏剧学校——国立戏剧学校(后来的国立剧专)乃至于今天的中央戏剧学院的前身。
张道藩也热爱西方的电影艺术,他自编自导了内容为他去贵州建立党务时的经历改编的电影《密电码》,电影剧本正式发表,这与当时上海电影编导们只根据一个提纲,导演、演员作现场编台词大不相同,可说张道藩为中国电影创作制式化上是起了带头作用的。《密电码》上映,很受观众欢迎。
张道藩是学西洋画的,在留法时便很有成就。一回国,便与上海的刘海粟一起宣传人体艺术(即裸体模特),遭到军阀孙传芳的迫害。现在谈到这一公案时,往往只提刘海粟,事实上,张氏关于人体艺术的文章、演讲稿在上海大报上连载,其影响不亚于刘海粟的对簿公堂。张氏以后因忙于公务及党务,鲜少有画作问世,但在建立美术馆、多方资助画坛作了不少工作。他后来称齐白石为师,在中西绘画结合与融合上是有成绩的。
张道藩因主管国民党的文化宣传工作,为配合蒋介石专制
统治,特别是对抗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也发表了自己的文艺理论著作。其著作反对文艺为阶级斗争服务,反对写社会黑暗,其用意是很清楚的。但是,在具体的叙述中也不无可取之处,如主张“创造民族的文艺”,“以民族的立场来写作”;主张既继承当代文学遗产又吸取世界文学名著情节,要兼容并己;要建立自信心,发挥创造力,来复兴中华文化等;也道出了中国当时文化发展必须遵循的规律与原则,并没有全错。
三、作为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文化人张道藩与国民党官僚的张道藩在为人行事上存在某些矛盾之处。对此我们应该实事求是地进行分析、评判
张道藩作为国民党的高官,特别又多年主持国民政府宣传、文化方面的工作,深受CC首领陈立夫、陈果夫的信任,更得到蒋介石的宠爱,本人又很热衷于官场游戏,也深谙其中要义,以是一帆风顺,总其一身,每当国民党向右转时,都缺少不了他的身影:蒋介石在搞4.12反革命政变后,为配合蒋介石对苏区的“围剿”,文化战线也开展了对左翼文化的文化“围剿”,这时有他;抗战时期,蒋介石在国共合作中与共产党争夺文化战线领导权时,他是领军人物;臭名昭著的“图书杂志审查法”也出自其手;抗战后期,蒋介石为巩固其封建法西斯专政,抛出了《中国之命运》,在吹捧者中,张道藩是表现最积极的一个;为对抗中共《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他又亲自泡制了《我们所需要的文艺政策》等文艺理论著作与之对抗;到台湾后他更进一步投入蒋氏父子怀中,为之不惜与陈氏兄弟“割袍断义”,投人国民党改造运动,以是荣升立法院长,同时又不忘老本行,兼任文化要职,积极鼓励反动文化人进行“反共”、“抗俄”创作,制造出一批连台湾正直文艺界讥评为“只反共而不文艺”“只会喊喊”的作品……
然而,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从另方面讲,国民党内部派集众多,彼此间争权夺利常让他心灰意冷;最让他心寒的是他虽掌握了大量资源,但最终由他掌控的文化人不仅量少,质也差,拿不出象样的作品,不仅左翼,最后连中间派的文化人也离他而去;何况他与蒋碧薇的“不伦之恋”也激起社会上议论纷纷。他后来到台湾写回忆录起名就叫《酸甜苦辣的回味》,可见他内心就像五味杂陈的调味瓶。
我们还应更深层次地分析张道藩的内心世界。他出身贵州盘县的读书世家,自幼受儒学影响很深,又早早赴英、法学习艺术,不管儒学的安身立命之教与西方自由、平等思想在他思想深处都有较大影响,这一层与蒋介石倡导的封建法西斯专政本身是不调和的。于是在他对某些事件处理中,便出现了某些矛盾之处。这里且举几例。
第一,文奖会建立及对大后方作家的奖助活动。抗战时期,大后方物价飞涨,极在影响了文艺家生活,于是从1941年开始,首拿10万元,对杰出的文学、音乐、绘画、雕塑、工艺美术者进行颁奖,得奖者不仅有曹禺、冯友兰、金岳霖、杨树达、刘开渠、庞薰口、常书鸿、雷圭元等文艺名家,还有自然科学家华罗庚、张宗燧、涂长望等,这些名字大家看了应当很熟悉,都是解放后在某方面的杰出代表。文奖会的活动抗战中一直继续,帮助了中国第一流的文学艺术家和自然科学家度过难关。
第二,更大的救助活动在1944年日寇侵犯广西之后,当时桂林聚集了大批进步文化人,为将这批文化人接运回重庆,张道藩是出了力气的。调集车辆、准备资金、特在贵州独山成立救助站,请田汉、洪深、熊佛西、端木蕻良等负责,当时只要文艺界人士写一张条子证明身份便可领取救济费及路费。现留下此类证明很多,以田汉、洪深著名最多,两人身份都很清楚,因此大批共产党员、进步人士都得到了救助,仅熊佛西经手的一笔由张道藩交给的救济款便是法币106万。
第三,张道藩在进步文化人员很有人缘,比较突出的是他与老舍和田汉的关系。老舍夫人胡洁青系白石老人弟子,带着孩子陷居于日寇占领下的北京,将胡及孩子接到重庆与老舍团聚,张道藩是出了力的。后在重庆为庆祝老舍全家团圆并贺老舍50岁,发起人也是张道藩。与田汉的交谊历史更长,1935年田汉被捕,是张道藩出面保释的,抗战时期张对田汉相当信任,有人说这是拉拢收买,但无论是老舍、田汉都没有被收买成功,这也说明张与进步文化人之间也存在一些政治之外的友情在。张不仅以自己特殊身份援救过田汉,同时还援救过丁玲,这给两位党内作家带来了很大麻烦,特别是文革时期,但后来的结论,证明了丁、田都没有变节,保持了共产党人应有气节。张应当知道他们的身份,但还伸手援救,除了想争取他们,但争取不成,也保持了一定的交往(丁去延安,所以交往只限于田汉),这里除了文人间的惺惺惜惺惺之外,是否与他的某些矛盾心里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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