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再见
1
回到村里的马光还是习惯每天早上出来跑步,村里的路没有城里的笔直平坦,马光跑起来就有些费劲,虽然跑的路程和以前差不多,可人却比以前要累得多,往往一早上跑下来,马光竟有胸闷窒息的感觉。马光就想,在城里时他一口气可以跑十几里的路,回到家咋就退步了呢?不过马光没多大在乎。马光只是把跑步当成了一种习惯,而习惯贵在坚持,只要自己不放弃,习惯就还在。总的来说,马光想让自己和村里的其他人不一样。
村东种桑的老达每天早晨看着马光从院子门口跑过去,就扯着喉咙朝马光喊:“好你个马光,咱村里人身体个个都硬得跟铁似的,还跑么个鸟步?”马光不回话,径直就跑掉了。马光不想回答这样幼稚的问题,在他眼里,这村里人的见识都是短浅的,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说起话来更是一根筋横冲直撞。而他马光可不一样,马光是在城里呆过的,这是他和村里人区别开来的鲜明标签。
跑步的马光喜欢穿上他从城里带回来的阿迪达斯运动服,那衣服在村里人看来就像是送老人出殡时穿的丧服。晨鸡一声啼,马光就从自家院门口出发了,再从村东的小路出村而去,然后向左拐上村北的柏油路,虽说是柏油路,却已经多年欠修,坑坑洼洼的跟土路差不了多少。在柏油路上跑有七八里路的样子,就到了离村子最近的甲塘镇,绕甲塘镇跑一圈,马光就开始往回跑。跑回到自家院子的时候,通常太阳已经爬上东面的人头山了,院子也一半沉浸在了八月温顺的阳光里。马光这才在院子的石磨上坐一会,抹把汗,想着接下来该完成的活。院子外是一排茂盛的苦楝树,是多年前马光的父亲种的。此刻苦楝树的叶子仿佛筛子一般,阳光从缝隙里细细碎碎地漏到院子里,洒在马光汗水淋漓的脸上,闪烁着鲜艳的光芒。
母亲在屋里喊:“光儿,你回来了?”马光应着。马光又问“妈,今天感觉怎么样?”母亲叹了口气说:“还不是老样子。”母亲三个月前因为不慎跌倒导致全身瘫痪,余下的时光就只能在床板上度过了。马光也因此从城里回到了村里,不能在城里打工了。马光是家里的独子,父亲又走得早,家里就母亲一个人,如今出事了,马光是无论如何都得回家照顾的。马光把几样行李一收拾就回家来了。这时候马光才知道自己虽在城里呆了三年多,却发现身边除了几件旧衣裳就再也没其他东西了,有种想哭的冲动。
回到家看到母亲瘫在床上的样子,马光的泪终于流下来了。在马光的印象里,母亲是一个精干灵活的妇女,走起路来都是带着股风的,正因为母亲是急性子,磕磕碰碰那是常有的事,好在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可这次母亲却挺不过来了。母亲说这次摔得其实都没以前重,结果反而这样了。马光想,母亲老了。是啊,马光都已经三十岁了。母亲年轻时身体不好,一直没要到孩子,到了四十岁那年才终于奇迹般地怀上了马光。马光出生不久,父亲就在一次进山挖草药时被一条凶狠的眼镜蛇给咬死了。从此母亲与马光相依为命,磕磕碰碰地走到今天,眼看马光都长大成人了,还能走出村子去城里打工,赚不在少数的钱,母亲的心算是安稳下来了,结果却又遇上这样的灾祸。再说母亲已经老了,别说瘫了就是死了母亲心里都不会犹豫一下,问题是拖累了马光,马光的前途一下子就没了,而且三十岁了还没处到女朋友,现在母亲都这样了,哪有谁家的女人肯嫁过来啊,早就吓跑了,母亲担心的正是这个。
马光是一个很孝顺的孩子,这点村里人都知道。当年父亲走后,就有一些人家暗地里瞧不起马光家,在一些事情上明显要欺负马光家,说话的语气带着轻蔑和挑衅。马光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狠心把家里的十几亩地交给了母亲,只身跑到南方的城市打工。一年后,马光就用在南方赚的钱回家盖起了两层高的水泥房,给母亲一个人住,在村里算是赚足了脸面。从此,人们再也不敢小觑马光了,马光不在家的日子,村里有什么事还要找母亲去合计,打的当然是马光钞票的主意。马光偶尔回家,一进村,总是有人迎上来打招呼的,嘘寒问暖的,马光哥前马光哥后的一路把马光夹道送回家。晚上马光请村里人喝酒,出手阔绰,喝的是从城里带回来的皖酒王,抽的是芙蓉王香烟,好多人都舍不得抽,偷偷夹在耳朵上,再伸手掏自己两块钱一包的烟抽。席间,总有人要马光帮他们的儿子找工作。马光嘴里应付着,心里却在鄙视。当然找工作的事最后都不了了之。说来还不完全是马光不想帮村里人,其中还是有原因的。马光是在城里的一家五金厂里打工,每天往流水线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还要受人呵斥管制。马光可不想让村里人知道自己是干那样的工作赚到钱的,那不就是比在村里种田还没尊严么?马光每次回家都把自己装扮得笔挺笔挺的,还夹了个黑色公文包,就是想证明自己在城里干的是管人的活,赚的钱却比谁都多。
本来马光已经把自己的路铺设得好好的了,结果事与愿违,母亲出事了。听到母亲出事的消息那天,马光整个人都懵了,像是被谁敲了一棍,半天清醒不过来。
2
马光在灶台上忙着为母亲煮猪肉粥。
医生说母亲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想要好起来那是没什么希望了,只能给她吃点好的,孝顺伺候着,别委屈了老人家。马光当然能理解医生的意思,无非是说母亲只有躺在床上等死的命了。马光一想到这就心如刀割,母亲含辛茹苦一辈子,最后却落下了这样的下场,老天都瞎了眼了。
马光恨不得把天上的龙也抓下来,宰了煮给母亲吃。然而村子里别说是龙,连鸡鸭鹅都是人家养起来下蛋的,像宝贝一样护着,更别说给马光去宰了。马光就只能到甲塘镇去买。马光每天早上都要跑步去一次甲塘镇,一举两得。甲塘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镇,顶多就算是一个大村子。市场里除了鸡鸭鹅,就剩猪肉了。马光就轮流着买,变着各种法子让母亲吃得新鲜些。母亲哪里还能吃出新鲜来啊!一辈子她都是一个钱恨不得掰成两半使,平时都是炒一两个自家种的菜就将就着过日子的,如今自己瘫床上了,却三餐是肉,她哪里能心安啊?母亲说:“光儿,妈都是半身入土的人了,你就别再浪费这些钱了,留着自己日后娶老婆用吧。”马光不说话。母亲不吃,马光就直接坐到床头喂她。每喂一口,母亲的泪就落下来一颗,颗颗滴进瓷碗里去。
马光刚把猪肉粥煮好端在母亲的床头时,手机就响了。手机是马光一年前用一个月的工资买的,买它同样是为了在村人面前赚面子。马光看了一下手机的来电显示,迟疑了一下,手指一摁就挂了。马光刚要把一勺子粥往母亲嘴边送,手机又响了,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样子。马光还想把它给挂了,母亲就说:“是谁啊?你先去听一下吧。”
马光是走出屋外接那个手机的,似乎有什么事瞒着母亲。母亲就竖起了耳朵,母亲听到马光说,“你以后就别打过来了。”然后就挂了。马光进屋,母亲问:“是谁?”马光不语,继续喂母亲吃粥。母亲看着马光,嘴里的粥就什么味都没有了。
马光就想起了红棉。
电话就是红棉打来的,从马光打工的城市里
打来的。在马光回家之前,红棉就曾对马光说,马大哥,我喜欢你。马光的心噗噗噗地跳。马光还是假装镇定地问,喜欢我什么呢?红棉红着脸颊说,喜欢你跑步的样子。马光说,那大哥就天天跑给你看。
马光和红棉的工厂刚好就处在一条横亘城南城北的大道旁边,从工厂的宿舍往外看,刚好就能看到车来车往的大道,熙熙攘攘地显示着城市繁华与蓬勃。大道的人行道上每天早上都有很多本地的居民出来跑步,只见他们穿着阿迪达斯、耐克、李宁牌子的运动服,身姿优雅地跑在大道上面,像是在追求着什么东西,脚步却是迟缓的,势在必得的样子。刚开始马光每天早上都会趴在窗口看着他们跑,越看他就越想下去和他们一起跑。而且马光敢百分之百的肯定,自己一定跑得比他们快。有一次,马光对红棉说,以后早上我也要去跑步。红棉就笑了,红棉抿着嘴笑的样子真好看,脸上还有浅浅的酒窝。马光问,你笑什么?我敢打赌我一定比他们跑得快。红棉这下笑得更厉害,红棉说,不是快不快的问题,是像不像的问题,你说你穿个厂服在他们中间跑,像样吗你?被红棉这么一说,马光还真感觉有几分道理。是啊,自己穿个厂服去跑步,人家不笑话才怪,打工的人还有时间和兴趣出来跑步,这不就是杀猪的还带本诗集一样吗?
马光就想拥有一套运动服,越快越好。马光真的太想自己能早点奔跑在眼前的大道上了,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然后超越所有人,把他们那些城里人都远远地抛在身后。马光就趁着晚上不加班的时候一个人到服装城去看看,结果一下子就被琳琅满目的运动服给迷住了,阿迪达斯、耐克、李宁、安踏、乔丹、361°……马光都看傻了,一看价格,马光更傻了,他简直不敢相信,一套运动服多则上千,少则也要八九百,都差不多顶他一个月的工资了。马光哪里舍得买,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马光把运动服的事告诉红棉。红棉说,傻啊你,你可以买假的嘛。马光睁大眼睛问,还有假的?红棉说,有啊,市场里一大把。于是当天晚上红棉就带着马光到附近的西乡步行街买了一套最新款的阿迪达斯,花了五十块钱,同时还花二十块买了一双耐克跑步鞋。马光爱不释手,回到宿舍就立马给换上了。马光笑着说,这还不是跟真的一样,呵呵。完全不知阿迪达斯和耐克的字母都印错了。
从此,马光每天早上都会提前一个小时起床,然后穿上自己的阿迪达斯运动服,奔跑在厂外的大道上。果真如马光所说的那样,没有谁能跑得过他,只见他一路领先,往回跑的时候人家还在途中慢腾腾地磨蹭着呢。马光就趾高气扬地看了他们一眼,他们也看着马光,不过嘴角带着嘲讽的微笑,对自己的落后那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马光像阵风一样从他们身边刮过。
跑步的马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潇洒。红棉就趴在宿舍的窗口看着马光,看着马光在大道上一路奔驰,看着马光的额上淌着豆大的汗,看着马光小腿上的肌肉像两个小铁块一样一上一下滚动,就笑得很开心。
马光算好了一个小时来回的路程,跑回宿舍,刚好就是上班的时间。然后马光就和红棉一起到车间里去上班。红棉说喜欢马光的话正是在上班的路上说的。
3
尽管马光瞒着母亲,但母亲早就猜出了七七八八了。母亲是什么人,人虽老了,眼睛却是明亮的,况且马光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起来的,他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母亲吗?母亲也理解马光心里的想法,无非是不想怠慢母亲也不想连累红棉。马光所做出的选择让母亲很感动,却也让母亲心里感觉痛。马光已经三十岁了,应该有个女人陪在他身边了,而这个女人肯定不是自己的母亲。想到这,母亲就心如刀割般难受。
马光说:“妈,你怎么吃那么少。”马光看着锅里剩下的猪肉粥发呆。
母亲说:“妈吃不下,妈在担心你。”
马光说:“妈,你别担心,你养好身体,我不用你担心。”
母亲突然就哭了,母亲边哭边说:“你叫我怎么不担心呢?妈把你给害了,呜呜……”
马光面对母亲的眼泪,就有些手足无措。马光长这么大还真没看见母亲哭过。哦,有,就是父亲走的时候母亲哭过,之后就再也不哭了。马光小的时候经常被村里比他大的孩子欺负。马光打不过人家,只好哭着回家。母亲带着马光就直冲打他的孩子的家里去,抓起那孩子的衣领就是一巴掌。母亲说,别以为我们好欺负。孩子的父母哪里容得母亲战上门来,于是冲上前就打了起来。可怜母亲势单力薄,一对二,最后母亲被打倒在地。马光害怕得瑟瑟发抖,蹲在一边哭。母亲站起来,径直就回家了,一会,母亲拿来了一把菜刀,非要砍人不可。打母亲的人见势不妙,一路蹿跑,母亲就一路举着菜刀追。母亲边追边喊,我砍死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人。事情最后是村长出面解决的,村长问母亲有什么要求,母亲说,我就要他们给我儿子道歉,承认错误。村长说,这个好办。那一家人只好就拿着礼物上门道歉,还放了鞭炮。他们走时,母亲说了一句让马光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话,母亲说,二十年后,我家马光说不定就能请你们当仆人使。就因为母亲的这句话,马光暗暗给自己下了决心。从此,马光也和母亲一样,不哭,永远不哭。
然而母亲却因为马光而哭了。母亲哭了很久,母亲压低着声音哭,她可不想让外人听见。马光就有点可怜起母亲来了,压抑了二十几年的哭声,最后还是要压抑,连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都不能做到。
哭累了,母亲就睡着了。母亲睡得很安详,泪痕还挂在脸上。马光给母亲擦了擦脸,然后就走出屋子。马光扛起锄头,下田去了。
家里的十几亩田马光进城打工后就一直由母亲种。母亲不甘落人后,对田地当孩子伺候,每年的收成稻谷都可以填满家里的谷囤子。马光回来后,田里的事当然由马光来料理了。马光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千方百计想扔掉的锄头最后还是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手里。它是那样的熟悉,却又是那样的陌生。
下田的路上,马光遇到了村长,遇到了老达,遇到了德民叔,遇到了当年和母亲打架的人家。马光其实不想遇到他们,但村子才多大,随便往屋外一走就可以遇到人。村里人对马光还是保持着尊重,纷纷停下来,问一下母亲的病情,然后说要给马光什么秘方药。马光知道他们嘴上说的都是客套话,真要他们帮忙的话他们肯定会找各种理由推托掉的。马光清楚村子里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精得很。马光在工厂里的时候,向工友借了一些报纸看,看到报纸上面有人把农村的人写得那样淳朴无私,世外桃源似的,马光就想笑,马光想,农村里的人有时比城里人还要奸诈呢!写文章的人肯定没在农村呆过,要么就是睁眼说瞎话。
稻谷刚好是分蘖接穗的时候,看形势,又是一个丰收年。马光给自己田里堵进一支水流,就坐在田埂上抽起了烟。马光的脑子里很乱,一会是母亲的挂满泪水的脸,一会又是红棉微笑着的酒窝。
田里干活的农人不少,三三两两正坐在田头抽烟聊天。马光家的田就和那户打过架的人家的田相隔不远。那男人就坐在不远处和另一个人聊天,马
光能听清他们聊天的话。那男人似乎也是故意提高声音说给马光听的。那男人说,我那儿子啊,现在城里赚钱呢,每月都寄钱回家,还是城里的钱好赚,我们这些窝在村里种田的,感觉还真没用。马光听出了他话外的话。他说的儿子就是当年欺负马光的男孩。
马光心里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立马起身往村里走。
4
母亲出事的那天是村长打电话告诉马光的。村长说,马光啊你快回来吧,你妈废了。马光说,你才废了呢!村长说,你妈真的废了。接着马光的手机就掉地上了。
红棉问,发生什么事了?马光摇头。
在此之前,马光还准备“五一”放假和红棉一起去城里最有名的梧桐山玩呢。从工厂到梧桐山有二十几里路。马光说咱们跑步去吧,红棉说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马光说你跑不动我背你。红棉说你行吗你?马光就撸起衣袖,露出结实的肌肉给红棉看。红棉伸手捏了捏马光的肌肉,马光说痒。红棉笑了,说你一个大男人还怕痒啊?马光说,我妈说了,男人怕瘁表示会疼老婆。红棉笑得更厉害,边笑边说,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不过红棉看马光的眼神突然就变得柔情起来。红棉说,来,我再捏捏,证明一下你是不是真的疼老婆。马光就又伸出手。红棉再拿手去捏的时候,马光一使劲,手上的肌肉顿时就变硬了,像石头一样的硬,红棉捏了好几下也没捏进去。马光说,现在不痒了。红棉就把手猛地伸进了马光胳肢窝里,马光整个身子一缩,跑了,红棉就在后面追,两人的笑声响彻整个工业区操场。
晚上,马光打电话给村长,才把事情问清楚了。原来那天清晨母亲挑着一担土粪下田去,跨过一道坎时,被坎上的野草藤一绊,就连人带担一起趴了下去。要是在往常,母亲大可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重新挑担上路。但是那天母亲却起不来了。母亲终于跨不过那道坎。母亲终于在那道坎上倒下了,母亲再也起不来了。
母亲在坎下不知趴了多久,担子还压在她的身上。接着母亲就昏迷过去了,等她醒来的时候,母亲躺在了甲塘镇的卫生所里。所里的医生说,废了,废了。村长就打电话给马光,照医生的话说,你妈废了。
马光恨不得立马回家。然而不行,还有事情要处理,比如工厂的工资,比如该不该告诉红棉。马光想了一夜。马光知道自己这一回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红棉会怎么想呢?红棉还会喜欢自己么?天色泛白的时候,马光终于决定,一个人静悄悄地走,什么都不让红棉知道,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跟着马光回到村里去受苦。作出这个决定时,马光的泪涌了出来。马光知道这泪竟不是为母亲而流的。马光狠狠地扇了自己两巴掌。接着马光换上阿迪达斯运动服,马光要在这个城市做最后一次奔跑,今天跑了就再也不能在城市里跑了。
三年前,马光为了自己的母亲跑出了村庄,跑到了城市里,三年后,马光还是为了母亲跑出城市,跑回自己的村庄。
那天的大道上光线充足,毕竟已经快到夏天了,天亮得早,阳光也起得早,起来跑步的人就醒得早。跑步的人对马光已经很熟悉了,当然从来没说过话,人们只是用鄙夷的眼神来表达对马光的不解。这么拼命的奔跑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前方有强迫他去拥有的东西。
和往常不一样,马光一来就使出全力的奔跑,把跑步的人一个个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不一会,汗水就已经把马光的运动服浸湿了。发泄式的奔跑让马光眼里的一切突然都模糊了起来,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那些风驰电掣的汽车,还有大道边上被修剪得规规矩矩的树木,一切都模糊了起来,像是裹在一层薄膜袋里,又像是飘在云层顶端,可望而不可即。
马光终于跑不下去了,蹲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把所有跑步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纷纷绕过马光的身体,继续往前跑,不时还回头,小声说了一句,原来是个神经病!
工厂没有把所有工资都结算给马光,理由是马光这种情况是辞急工,按厂里的规定应该扣一半的工资。一半就一半,马光也不计较,只想着马上回家,见到自己的母亲。
马光收拾完东西走出宿舍,在走廊里要经过红棉的宿舍。宿舍门是锁着的,这会都在上班。马光看着红棉的宿舍门,站了一会,一扭头,就匆匆地下楼去了。
5
八月,立秋。村庄的八月已经能感觉到寒冷了。马光刚把锄头往院里一放,兜里的手机准时就响了。马光知道,是红棉,这会正是工厂下班的时间。马光不听。马光知道每接听一次,自己的决心就会受一次动摇。响了一会,手机就停了,接着短信进来了。红棉的短信自从马光回村三个月以来就从没断过,马光不回,但马光又舍不得关掉手机。在村里,马光的手机除了看时间外再无其他作用。如果说还有其他作用的话,那就是让红棉打得进电话,发得了短信。
母亲还在熟睡中,或许是在装睡。马光就去烧水,天有些凉了,他要把水烧热一点,给母亲擦身的时候才不会叫母亲冻着。家里的灶台由于马光近段时间来使用不当,已经被火烧得乌黑不堪了。马光记得,以前的灶台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干干净净的,母亲总是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母亲爱干净,即使是寒冬腊月,母亲也会洗澡,洗得干干净净的才睡,不但是自己,马光也会被洗得干干净净的,才允许他上铺睡觉。现在母亲不能动了,自己洗不了了,马光就帮母亲洗,每天都把母亲洗得干干净净的,就像以前母亲洗他一样。
几个月下来,母亲已经瘦了很多了,皮肤都皱得不成样。然而母亲的身体还是那样的洁白,从脸一直到脚趾,白皙得不像一个农村人。马光小心翼翼的,像对待一件宝贝一样,一点一点地为母亲洗去身上的污垢和汗渍。母亲的乳房干瘪得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而就是这样一对乳房,曾经给了马光多少新鲜的乳汁,马光吮吸了多少年啊,直到他会走会跳。
洗的过程中,母亲醒来了。母亲说:“待会把帕子放在我床头吧,我可以擦擦嘴。”马光就照做了。母亲的身体动不了了,但头还是能活动的。
晚上,母亲把马光叫到床头,母子俩说了好多话。
第二天,一大早,马光就换上阿迪达斯运动服出去跑步了。路过老达的屋前时,老达又把说了无数遍的话对着马光说了一遍。马光没理他,径直就跑出村子,拐上柏油路,直朝甲塘镇跑去。马光今天决定到小镇买一只鸡,回来杀了煲汤给母亲喝。这么想着,马光的脚步就有些急切了起来。路两边的苦楝树排成整齐的队伍,一个个向马光的身后倒去。早上初秋的风吹着马光的脸,已有丝丝的凉意。不过马光感觉很舒适,凉意刚好吹干了脸上沁出来的汗,很贴切的感觉。
柏油路翻过几道坡,甲塘镇就到了。甲塘镇小得连街道都没有,柏油路成了它惟一的街道,镇上的人家就分别住在柏油路的两边,使甲塘镇看起来像是一双期待飞翔的翅膀。
马光买了一只乌鸡,然后就转身往回跑。往回跑的路程仿佛缩短了一般,竞很快就看见村庄,看见了自家高出来的屋顶。进村,回屋。马光汗水淋漓,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马光喊:“妈——”
母亲没应。马光想,母亲还没起来,就让她多睡一会吧。马光拿出菜刀到院里杀鸡去了。鸡知道自己大难临头,竟满院子跑,咯咯地叫。马光满院子追。杀了鸡,马光把鸡肉放进砂锅里去煲,还放下了几片中药,给母亲补身子。
母亲还没醒。马光就来到母亲的床头。
一刹那间,天突然就暗下来了。马光像一堵墙一样,轰然倒在了母亲身上。半天,马光都发不出声音,他的胸口仿佛压着千钧大石,企图一直把马光压到地里去,压进地里去。大半天,马光终于把声音发了出来,那是嚎叫的声音,声音越出屋子,响彻了整个村庄。
马光喊:“妈——妈——妈——妈——”
可是母亲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喊了,母亲自己结束了生命,她要给马光自由,远走高飞的自由。杀死母亲的正是昨天马光留在母亲床头的帕子,母亲把帕子吞进喉咙,窒息而死。
马光的肠子都悔青了。为什么要把帕子留给母亲昵?为什么?这不是等于自己亲手杀死了母亲么?不,母亲还没死,她只是昏迷了而已,应该送医院去。
马光站起来,双手抱起母亲。母亲竟是那样的轻,轻得像一个空袋子。马光就那样抱着母亲,冲出了屋子。然后,马光又抱着母亲,冲出了村子。马光就那样紧紧地抱着母亲,朝甲塘镇的卫生院,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