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记忆

王 涛

(一)故乡的艾草

轻飏的春风送来了绿色的气息，山绿了，水绿了。郊野田埂上，一些对春天敏感性的野草早已抽芽，星星般点缀在干枝枯篙中，煞是好看。此时的艾草，也开始苏醒，在湿湿的虚土中蠕动着绿色的生命。

又要到五月了。在五月的门楣上，艾，像南方的一句断章。

粽子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这儿端阳，那儿端阳，处处是端阳。

艾叶，又名艾蒿，是一种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印象中故乡的艾草，茎粗长且绿中泛白，叶子比一般的野篙肥大油绿，农户人家门前屋后的菜地边上常种有此物。

儿时就听外婆说这种植物的名字叫做“艾”，艾与爱同音。还听外婆说：“艾蒿的叶子像一把长箭，有驱邪保平安的作用。把艾蒿叶子挂在门上，那些不干净的恶神小鬼不敢进屋，可以保全家人的健康平安，一辈子不生灾难。”正因如此，我才对记忆中的艾念念不忘。

每到五月，在故乡荭草湖的水面上，总有一场和诗人有关的赛事。五月，若打开《离骚》，必有艾的香味随着棕的香味，从那遥远的汨罗江的源头源源而来。

恰好有风来，感觉一阵苦香幽幽地浮过来。嗯，一定是艾草的香气，这是种什么样的气息呢，不甜不腻，不浓不淡，苦丝丝，清爽爽的，闭了眼，深深吸一下，让它缓缓浸入心脾，然后慢慢体味，你会觉得心醉神迷，就如喝了一杯上好的龙井，一种无法形容的舒畅与凉快隐隐地萦绕着，氤氲着。

传说，天上原本应该有九个太阳。在那个五月，是后羿用八枝雕翎箭射落八颗，只留一个在天上，也就是我们凡人看到的那一颗“我的太阳”。月亮和太阳，泅游在唯一一个太阳系，日夜轮替，续贯而行，偶有遮挡地球的视线，我们谓之日食。据说那八枝雕翎箭就是故乡的艾草。家乡没有茱萸，白塔河堤两旁，艾草萋萋，野草萋萋。我拔了些艾与黄黄的单瓣菊，爬上失去姓名的古城墙，触摸近在咫尺的太阳，与近在咫尺的纸鸢，是为了那个传说。

艾，在民间的肌肤和穴位上，还冒着一缕隐隐的白烟……艾，已成为楚襄王二十一年五月初五跳水的那个人的一缕魂魄。

艾，我把艾草插上门框，野菊插在透明的玻璃酒瓶，倒一杯酒精勾兑的烈酒，撒上一点不知哪年的土雄黄。艾，在这样一杯雄黄酒里，为我们寻找到了这样的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竟然用一种草来纪念一个远去的魂魄，竟然在千家万户的门楣上都有着你的身影，走入到我们的碗边，你就是清香的艾饺。焚烧自己，居然还可以驱走蚊蝇。端午，汩罗江上的龙舟早已演变为夏目的激情，而你却站在岸边，依旧为亡魂守灵。你是一种草吗，还是一种精神?而我，却萦绕着一个更酸甜的梦境，将你插在心头，更为那远去的爱。

我曾在五月初五黎明时，踩艾蒿。父母还在熟睡，细细的鼾声，在耳旁萦绕。天色蒙蒙亮，我睡眼惺忪，小伙伴们轻轻把门敲，一路上，回荡着我们甜蜜的笑。

我在回忆里，踩艾蒿，闻着蒿子香香的味道，往事肆意涨潮，平静的思绪波浪滔滔，努力回头张望，纯真消失在天涯海角，只有无尽的风沙咆哮。

我在睡梦中，踩艾蒿，漫山遍野是开心与美好，幸福将我拥抱。突然，袭来一阵成长的冷风，夜未央，我被惊醒。面对黑洞一般的烦恼，眼眶溢满晶莹的液体，不知是梦中清晨的露水，还是大海被泪滴所浸泡?

多少年之后，那个在江中洗尽苦痛与糟粕的诗人，我相信，他会从江水中再次轻轻站起，原野上他飘飘的长衫将如艾草飘忽的叶子。我也情愿是那株你房前的苦艾插入你炫亮的门楣，在那温暖的怀抱里，我将含笑绽放完此生所有的温柔。

有雨落下，打在艾草上。一只在河岸边守候的翠鸟，肃立无声。谛听，五月艾，艾草，五月的草，故乡的艾，多有诗意呀!

(二)童年的纸鸢

春日的下午，阳光暖暖地照下来，终于可以远离繁华，远离喧嚣，将目光从屏幕上收回，将手指从键盘上挪开，一家人乘车来到故乡。

故乡村口高大的香樟树芬芳四溢。小溪从二风山上奔来，人们沿着白塔河河岸而居。水之上，数座石桥形态各异。这样的村庄单纯如婴儿，它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小桥流水人家。

三月的风送来了欢声和笑语，你看到了吗?那红扑扑的小脸蛋，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妻绽开爱情般的笑容，眼神如水，在村庄四处游走。我试想着那时在桥底的石板上浣衣洗菜的情景，幻想着能再吃到门前小溪里一指长的鲜鱼。

那些庄稼是荭草湖边土地上伸出地间的手掌，每年春天农谚的风和嫩绿绿的手掌，轻抚整个三月，轻抚得让农民心安理得地沉醉。

醉了，就躺在田野上。有风轻轻地吹过荭草湖面，路边不知名的小花默默地开着，我和妻并肩躺在田野的麦地上，看着孩子们欢快地跳来跳去。

回首自己早已流逝的童年，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早已成熟起来，常常想让自己再回到从前。于是，我常常在城市公园里那些翘翘板上，滑滑梯间驻足。看啊，广阔的田野上，那红红的蝴蝶结，有一个赤足的小女孩在飞奔，旁边那个小男孩手中牵着根长长的线，空中的纸鸢，奏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还是记起了那个初春，细雨冷冷地下。幻想的翅膀已经无法飞扬，顺着那个风雪飘来的方向，前方是你的窗。一声叹息刺穿窗内的灯光，随我的身影摇晃。我是寂寞的沙子，感谢上苍赐予我一片海洋，我是疯狂的纸鸢，淋湿了翅膀。

纸鸢，是一定要飞的，对吗?你曾说，问得好傻。纸鸢，飞远了，还会回来吗?你笑，只要有人收线，它一定回来!我忧郁地低下头，你看不见我心里所想：如果线断了怎么办呢?

纸鸢，你不像大鸟，你像梦，太美丽的一定是假的。你在我的手心飞翔，就像爱人在我眼里回眸。你竹质的筋骨太软弱，要下雨了，我们能否共撑一把伞回家。你的美丽让我想起童年，我不妨变成一只纸鸢。你在我的快乐里飞翔，我在你的眼泪里回家。

你说，纸鸢啊纸鸢，你要不要飞走?你在心里喊，却说不出口，因为不飞只是一张纸，纸鸢飞了才有生命的价值。你说，纸鸢啊纸鸢，你要不要飞走?我微笑地沉默着，你手里攥着细细的线，心里却绷着紧紧的弦。

你说，纸鸢啊纸鸢，你要不要飞走?你拉着紧紧的线，感受到临近的风，体会到欲飞的冲动。你说，纸鸢啊纸鸢，你要不要飞走?风已吹起，纸鸢欲展翅高飞，雨还未到，你在强忍着泪。

你说，纸鸢啊纸鸢，走吧，飞吧。线一松，握紧的手便感到空洞，手一放，强忍的泪已落下。你说，纸鸢啊纸鸢，飞吧，走吧。一路好走，天高海深，线儿飘飘。一飞顺风，天涯海角，心弦紧绷。

你说，纸鸢啊纸鸢，如果线断了，不要哭泣，不要伤悲，无论何时的你，不会忘了放飞后回不来的纸鸢。依稀中，你高高地擎起纸鸢，把它从手中放飞，它拂过青色的草地，越过飘扬的旗帜，摇摇摆摆地——和鸿鹄一起，翱翔在了蓝天。飞呀，飞呀，渐渐它的身影，就要成为我们眼中一个小小的点儿。

可是，纸鸢，你为什么却被挂在了遥远的那个树梢，为什么你不再在空中逍遥。是大树羁绊了你，还是你迷恋挺拔峻峭的山巅?纸鸢，为什么你悬挂在陡峭的山尖，挣脱的线还在风中摇曳。祝你乘风而去的人，一定还在远处眺望。纸鸢，为什么你在雪峰上飘飘，难道你不明白，你的依恋永难得到它真诚地拥抱。停在峭壁上的纸鸢啊，你一定要再飘起，乘着风迎着雨。你一定要再飘起，千万莫负了少年心，千万莫坠了青云志。

你终于被山谷的风托着。你舞动曼妙的脚步，飞翔于山林之上，飞翔于峰巅之上，飞翔于乌云之上。你是飘得更高更高的白云，洁白的裙幅拖成长长的诱惑，任我怎样迈动凌波微步，却总也追不上你的影子。

是啊，很近的时候，其实很远。面对面，思绪籍着昏黄的灯影，各自远行。很远的时候，似乎很近，放飞心底的祝愿，也把思念遥遥相牵。虽然我的希望越来越远，但与你同行的愿望越来越强。在希望和愿望的绞合下，蓦然回首，却看到身后隐现的绳子和握着绳盘的孩童。

收回你的纸鸢，你说，在你身旁的我不就是那个纸鸢吗?田野的尽头，升起五颜六色的纸鸢夹杂着淡淡的孩子们的欢笑。

我喜欢故乡的泥土，喜欢故乡的流水，喜欢故乡的石头，喜欢故乡那溜过指间的一缕风，喜欢在无止境的流动中感觉自己的存在!

看啊，那淡淡的云，淡淡的蓝，淡淡的花草香中，柔柔的风。那跳动的音符，穿过纸鸢的眼光，拂过手拉筝线的孩子的面孔，构成了春夏之交的季节中最和谐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