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陈虻自己的故事

2009-02-19 10:04
时代先锋 2009年2期
关键词:生活空间遗体

沙 莹

中国电视纪录片里程碑式的人物之一、中国著名电视栏目《东方时空》的创办人之一、中央电视台高级记者陈虻同志,在与胃癌抗争9个月后,于2008年12月23日0时21分,与世长辞,年仅47岁。

“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陈虻是创意人,“把正在发生的历史还给普通人”,他也是这一理念在央视的引领者。他说:“(纪录片)表达的是对每一个人的尊重,是那种需要以真切、平等才能体现的尊重。”

陈虻1961年8月30日出生于北京,原名陈小兵,先后求学于北京西板桥小学、北京161中学,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

亲历八宝山

2008年12月27日的北京,薄云遮日,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味道。上午,陈虻的追悼会在八宝山公墓举行。8点钟,赶到公墓,发现自发前来哀悼的人已排起了长长的人龙。每人手捧白菊,面容哀伤。

天空越来越阴沉,乌云越聚越多,北风呼号,天公仿佛也在为中国失去了陈虻这么一位优秀的电视人而感到痛苦。前来哀悼的群众越来越多,渐渐挤满了整个院子。有的人在低声交谈着陈虻生前的故事,更多的人低头默哀。偌大的院子,鸦雀无声。灵堂门口的签到簿已经签满了厚厚的一摞,不少人用只言片语表达哀思,更多的人悲伤到无语,只能勉强签下一个名字。

8点半,追悼会正式开始,人龙开始缓缓移动,次序进入告别厅。在央视同事的维持下,现场秩序井然。每十个人站成两排,进入灵堂后,先向陈虻同志的遗体三鞠躬,献花,绕遗体一周,与陈虻的家人握手。告别厅内人头攒动,但是秩序井然,现场只有哀乐低回。我们的心上好像压了块大石头,无比沉重。即使与陈虻素昧平生的我们,在这种场景中也难以抑制夺眶而出的泪水。

陈虻曾经说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有事情忙才高兴,所以,在央视的15年,他把所有的热情与干劲全奉献了出来。现在,这个闲不住的人终于可以放个无限期的长假了。鲜花簇拥中的陈虻,平和安详,以前那标志性的长发被剪短,仿佛老了几岁。长期被胃癌折磨的他面容消瘦而苍白,总是炯炯有神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遗体告别仪式没有用普通的哀乐,而是一首哀婉低回的女中音咏叹调。陈虻的家人,似乎还没能从亲人离世的打击中恢復。陈虻的妻子扑在花坛上,痛哭着:“来世我们再做夫妻。”陈虻离世之时,她已经数次哭昏过去,现在,她面色憔悴,向每一位来哀悼丈夫的来宾说着“谢谢”,而我们能做的,仅仅是有力地握住她的手,说一句“节哀”。陈虻的儿子才只有11岁,他能理解父亲永远离去对他意味着什么吗?每个人哀悼的时间不超过1分钟,但成千上万个1分钟汇聚成哀伤的洪流。

崔永元、敬一丹、白岩松、柴静、张泉灵、张羽等这些他的昔日同事,以及百余位电视界幕后的同行悉数出现,一同为陈虻送行。“你看他,永远是个青年的样子。”白岩松握着陈虻亲属的手,一直倾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诉说。当对方提及陈虻生前对电视事业的热爱时,白岩松流着泪肯定地说:“他一直都那么累。”

一旁的崔永元也早已是声泪俱下,他默默站立在贵宾室的门口,看着长长的送行队伍一言不发。大约十几分钟后,他回到痛哭的家属面前,递上一杯水。“喝点儿吧,嗓子都哑了。”崔永元说出话,声音也是哽咽的。

敬一丹自始至终流着泪。她数次从告别的大厅回到贵宾室看望悲痛中的亲属,又数次踱步回到遗体前。遗体即将入棺的最后一刻,敬一丹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遗体被送走后,柴静、张泉灵还默默站在遗像前,久久不肯离去。

我最好的兄弟没了

崔永元

二十分钟前我冲进急救室冲他大喊:“兄弟,你挺住!吸几口氧气就好了!”他看着我,没有表情,没有眼神。我们看见,那条显示他年轻心脏活力的曲线慢慢直了。

我站在陈虻的遗体旁,扶着他的肩,盯着他的脸,感觉他咧嘴笑了一下,又感觉他胸口喘了一下。我想和身边的李伦核实一下,忽然想起,五分钟前太平间的两位工人当着我们的面,熟练地为他套上西裤,系好西装上衣的扣子,又忽然想起,二十分钟前我冲进急救室冲他大喊:“兄弟,你挺住!吸几口氧气就好了!”他看着我,没有表情,没有眼神。

我们看见,那条显示他年轻心脏活力的曲线慢慢直了。你相信吗?这个好人走了。

这一晚,很多人无法入睡,他们无法接受,他们公认的一个好人走了,他们好得不分彼此,却不一定知道他只有47岁。

好人陈虻是学理工科的,阴差阳错干上了电视,大多数人知道他,是从《生活空间——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开始的。在他接手之前,《生活空间》是《东方时空》的一个软肋。他让高深莫测的纪录片成了一个日播节目,每天看到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的故事,外行看上去很热闹也很亲切,内行也不一定明白那些平头百姓为什么在镜头前那样松弛,仿佛摄像机不存在一样。

陈虻试图把这种工作方式总结成切实可循的经验,其实那里面无技巧可言,完全是个吃苦受累的活儿,我相信,他有限的心血就是从那时开始过度消耗的。

陈虻不装,说话随和也随意,但做节目较真儿,他对节目的要求远比领导和观众对节目的要求更苛刻。我们同在新闻评论部时,你总觉得这个表面随和的人暗地里用节目和你较劲,如果你喜欢这样一个对手,你就不敢松懈。

后来,他做了我的领导,开始审我的片子,严是真严,但准许你争辩,他说让改的地方,我去和他商榷,有时候也就算了。我说,领导审片,是不是政策上把把关就行了,艺术创作上怎么能没点个性呢?他好商量,是因为他是从基层干起的,懂得普通编导的艰辛,还有一点,他敢担责任。当官与创作,他知道哪个更重要。

2002年,我在云南住院,他代表台里去看我,哄着我高兴,从此,我的病落在了他的心里。他最爱说:“你最近身体怎么样?”他去世前三天还对我说:“哥们儿,你保重啊!”我挺好的,可我的领导没了,我的同事没了,我最好的兄弟没了,说没就没了。

陈虻识货,我精耕细作的《电影传奇》,别人也会顺势夸两句好,可他说:“兄弟,这是作品,这是一年只能做十集的,你把他做成了周播节目,了不起!”我爱听这样的评价,我和我们年轻的编导说,你们干的是作品,别拿着当个活儿干,别想着编一集挣几千块钱,咱们要对艺术负责,要对自己的良心负责。 我学会了,懂了,也认了,一个人学着干点寂寞但有意义的事情,别天天想着干点什么来换点什么,别天天想着取悦谁,讨谁高兴。

已经两夜了,我睡不着。我忽然觉得一个人死了,可能只是一个说法,可能他换了个活法。陈虻一定还在我们旁边,我们看不见他的身影,听不到他的笑声和说话声。他不用吃饭,只是悄悄地盯着我们,看我们做人与做事。你做错了,他也不会怪你,他等着你良心发现和忏悔,那样你会收获更大。

我只想用干净来形容他

敬一丹

我一直佩服业务领袖,佩服那种具有船长气质的人。陈虻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本人是那样一个干净而浪漫的人,对人的态度、对人

的眼神,都让人觉得干净。他做的事,无论动机还是方式都是干净的。有才华的人很多,有才华又干净的人很少。这两种气质混杂在一起,很动人。在我心里他是知识分子。不是念过大学就能称为知识分子的,有的人就是拿到博士学位也不算知识分子。

我特别喜欢他的眼神。那种干干净净,像兄弟姐妹那样,又透着聪明,让人很有信任感的眼神。

为电视而狂

水均益

陈虻是我们这个团队标志性的人物,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精神。

我们是同一年到评论部的,一晃15年了。《东方时空》初创的年代,真的是一个充满激情、才华,甚至是有点狂妄的年代。《东方时空》的成功离不开每一个子栏目,当然更离不开《生活空间》。陈虻是非常狂热的纪录片推崇者,追求非常民生的、非常纯粹的、真实记录生活的那样一种表达。他讲话、看片子或是评论片子,既充满激情,又具有哲理。我们都非常佩服他,心悦诚服。

那个时候我们天天比着干。陈虻组里的《生活空间》有好东西了,那不行,我们《焦点时刻》就得往外冲,就得曝光监督,《东方之子》就得提供人生精华。我们整天都有一种开创者的自豪和热情。

我也得过胃病,胃跟心情跟情绪关联特别大。陈虻又不喝酒,就抽个烟,按说不至于发展到胃癌。这跟他长久以来的郁结有关系。

他第一次出院后,我跟他有过一两次比较长的交谈。我感觉他心里不太痛快,有委屈。有很多事情对他也确实不公平,包括他干的这些工作。他实际上是一个业务人才,你把他扔去做片子,绝对好手。可能也是受到重视,让他做行政领导,他一天到晚审片子,太疲劳了。他是做纪录片出身,就特别热衷于审《社会纪录》、《纪事》这些栏目。我下班时经常看到他在那儿审片,房间里围着一堆人,小青年、新来的编导,竖着耳朵,毕恭毕敬听他论道,声音很大,隔着楼道你都能听见。他侃侃而谈,眉飞色舞,一个10分钟的片子他能说一个小时,基本没有停顿。

我们最后一次长谈是他这次住院前,谈了两三个小时,非常真诚投机。我们两个中年人,像懵懂的少年一样,在那儿谈人生,谈理想,谈逝去的岁月,也谈到了生死。到这个年纪,死亡会近距离地发生在我们身边,发生在我们的亲人、朋友身上,人对生死的这种思考变得更加具体了。

有时候不太愿意谈,或者不太敢谈,可是同龄人坐在一块儿谈一谈,有时也是一种鼓励、一种安慰。我们聊得挺投机,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坦率的人,聪明、敏感,他对待死亡的态度非常坦然。

我劝过他,身体已经发出预警信号了,你得换一个活法!首先要把这种非常强的竞争心态往下平一平,其次是饮食、烟酒这些东西都要控制了。他不怎么喝酒,烟瘾很大。他还真是有毅力,后来基本上就不怎么抽了。但生活还是没有规律,有时候晚上八九点钟了,才跑到食堂吃两口。

陈虻对电视非常非常执着。他是为电视而生,为电视而狂,可能也是为电视而走。他的很多想法没实现,走得不愉快,是个悲剧人物。离开那天,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交替中,他对一直照看他的好朋友、《社会纪录》的制片人李伦说了一句:“话语空间。”李伦告诉我的时候,我心里就像涌起滔天巨浪,一下就被打蒙了。他病了两年了,怎么最后还想着这样一句话。

一想到他走了,我心里就凉凉的。突然间身边的战友倒了一个,让人害怕深想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你不愿意,不相信,甚至不敢去面对的东西。跟一个朋友打电话,其实他跟陈虻并没有多么熟,但说着说着,一个大男人就在电话里泣不成声了。

我们的痛苦和感伤不仅仅因为失去了这样一个好哥们儿、好同事、好朋友,而是他的离去,忽然把生活叫停,让我们停下来追忆。怎么说呢,就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也远去了。

他是一个寂寞的聪明人

白岩松

那天晚上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我猜我的表情既不是哭也不是笑,但可能更像笑。一路上我都觉得荒唐,时代、生命、别的什么……

他太寂寞了。以前我当制片人的时候,每个月都会把我喜欢的书、读过的书选个两三本给组里的人买,也会留几本给他。每次他都会跟我交流,他一直在看。后来我辞去制片人的职务,他常跟我开玩笑:“哎,怎么不送书了?”我一笑。其实后来我挺后悔的。他要的是书吗?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他跟我说话时的表情。那是一个非常寂寞的灵魂,他希望交流,他有太多的想法了。

你想想,他能够让《生活空间》横空出世。1998年5月1日的《读书》杂志,第一篇文章就是讲《生活空间》的,当时给了我们很大的振奋。突然你看到电视除了娱乐功能、影响力外,还有社会和文化的价值。《东方时空》之前,电视是有收视率、有影响力的,但很少会赢得这么大的尊重。现在回头看,那个时代当然值得怀念。有的时候我跟他们开玩笑:“可能那个时候是不正常的,现在才是正常的。我们很庆幸赶上过一段不正常的时候。”

我在这个院里跟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怎么还没吃饭啊!”我经常见到他中午一两点了还在那儿跟人家讲节目。我就着急,“你怎么还不吃啊?”偶尔,中午两三点了,在食堂看到他,永远坐角落那张桌子,吃一盘饺子,周围有一堆人。他是爱思考的人,讲话非常有趣,任何时候都精彩而绝无重复。拿录音笔录下,整理出来,就是一篇好文章。

一直和陈虻较劲

柴静

这是八年来,我第一次与他如此亲近。很久以前,陈虻对我说过,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没有了记忆,或者没有人来印证你的记忆,那等于死亡。

2000年,我第一次与陈虻见面时,他坐我对面,翘着二郎腿,我也翘着。“你对新闻感兴趣的是什么?”“新闻当中的人。”可能是这一句,让他最终接受了我,但就从这一天开始,我跟陈虻开始了无休止的较劲。“不管你到了什么高度,你都是一只网球,我就是球拍,我永远都比你高出一毫米。”他最后说。

他待人律已的严苛谁都知道,我刚做新闻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在南院吃饭,大家从电视上正好看见我的节目,他立刻打电话给我:“有人说,这样的人还是陈虻招的啊?你可别让我丢脸。”后来他看我的确很吃力,每天在工作上花很长时间想着怎么问,但是连自信也没了,倒是对我耐心点了:“你得找到你的欲望。”“我不知道怎么找!”他说:“你要忘掉自己,才能找到欲望。”我拧巴着:“怎么才能忘掉自己?”“你回家问你的父母, 你每天做的新闻,他们感不感兴趣,他们想知道什么?他们的未知就是你的起点。”他的意思是让我回到常识中去,别一坐在主持台上就不是人了。

我真是一期一期问我妈和妹妹,后来直到我去了现场,尘土满面坐在地震的废墟上采访灾民,新闻像一盆水从头浇下, 我才理解了他说的“ 忘我”和“欲望”是什么。

我曾經问他:“做节目什么最重要?”“逻辑。”逻辑有什么了不起?我在心里翻白眼。“你认识事物的方法又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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