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士金
往常开例会的时候,副乡长范畴的眼珠从来就是围着书记和乡长转的,李龙生也很少去看范畴那皮笑肉不笑的脸。可是今天心里藏着向范畴借钱的心事。眼睛就转着弯儿,打着漩地尾随着范畴的目光。
副乡长李龙生和其他乡镇干部一样,极其看不起像范畴这类的宦家子弟,他们既不懂农村工作,也不爱农村工作,到乡镇来不过踩一下基层这块跳板,圆他们升官的梦。这些人到乡镇来,混上三五年,镀了金身就势如破竹青云直上了。范畴是春天从县财政局派下来的副乡长,还不到30岁,管着全乡的财政开支和后勤保障。他为人谨慎,却也处事圆滑,在李龙生的心里,范畴瘦长的身材,熏黑的皮肤像一根炸过劲的油条。他父亲是从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他老婆在供电公司工作,他仗着优越的家庭条件,平时特别喜欢充大头做好人。
一星期前,范畴主动暗示过李龙生,如果有困难,他可以支持。李龙生把范畴的好意,理解为虚情假意,想在即将开始的乡镇换届时投他的一票。乡镇换届工作眼看就要开始了,这些天来,范畴对乡里所有人大代表都套近乎。作为副乡长,李龙生同样要经受换届的考验,怎么能随便接受范畴的好意呢?更何况女儿英子上学的钱,早就从一家人的牙缝里抠出来了,没想到才过去几天,又因为一件有嘴也说不清的事情,将要硬着头皮去跟他借钱。然而他也知道,范畴年龄不大,却深谙为官之道,很会猜度人心,这时候跟他借钱,肯定会误认为他李龙生借钱是要贿赂代表的。可是李龙生只能宽慰自己:只要你范畴借钱绘我,误解就误解吧。
决定向范畴借钱之前,李龙生不止一次地想到叹气沟村的主任伍雅碧。他想问问伍雅碧,她们村是不是真有一个叫许珊的女人,不过这想法,总是很快就打消了,他既不能肯定许珊是不是真的和伍雅碧有亲属关系,也不知道许珊到底从事什么职业,假如许珊是专吃肉体饭的,假如伍雅碧真的是她的堂嫂,伍雅碧也知道许珊在外所从事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不是自己给自己的脸上抹黑了吗?
嗳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范畴窝起大手,对着李龙生的耳朵,说你要是信得过小弟的话,有什么难处跟我说。
范畴说话喜欢贴着人的耳朵,偏偏又有口臭的毛病,李龙生迅速避让了一下,脸上的肉全都僵着问,真的?
范畴的脸拉得很长:原来我范畴在你老哥的心里,信任度这么低呀!
李龙生连忙解释说,我昨天送英子去学校报到回来的路上,碰上一个得了癌症的女同学,她开口跟我借钱,说要开刀做手术。我这经济条件你是晓得的,孩子刚刚上县城重点高中,家里积蓄让她一个人全花了……
你同学想跟你借多少?
李龙生伸出一只手,说整整5000块哟!
不就是5000块钱的事情吗,看把你愁的,明早我给你带来,你就把腿伸直了睡觉吧。
那……范副乡长,我们这就说定了?!
范畴贴着李龙生的耳根说,你的心情我能不理解吗,我就是想天大的办法,也要帮你弄到5000块钱。
望着范畴晃晃荡荡离去的瘦长身子,李龙生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第一次对范畴产生了好感。
李龙生很清楚,如果不能赶在选举之前把5000块钱的事情摆平了,麻烦可就大了。正是因为有着这样巨大的心理压力,李龙生又是一夜没睡安稳,早晨开例会的时候,他的脸色灰得像没洗干净的山芋,两套班子的成员,个个都不停的拿眼打量他,乡长在书记给大家布置工作的时候,还轻轻地与他耳语:李副乡长,你是老同志了,不要过多地考虑选举的事情,更不能因为考虑个人得失,影响到正常工作。李龙生嘴里没答乡长的话,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脖子直直地挺着,书记讲完话之后,李龙生主动走近范畴。范畴没等李龙生开口,贴着李龙生的耳根说,实在对不起。家里没现钱,我老婆说今天到银行去取,你还得跟你同学说一下,明天早晨我保证把钱带来。
李龙生心里叫苦,脸上又不得不硬挺着,顺着范畴的话说,那就谢谢你了。
范畴贴着李龙生的耳根说,李副乡长,不就是5000块的事情吗,值得你左一个谢字右一个谢字吗。
范畴的钱没带来,许珊的电话倒是先打到李龙生家里来了。
孙英随手抓起电话,她大大咧咧地叫了声谁呀,脸上的肉就僵了起来,人愣在电话机旁好一会,才把话筒递给李龙生:找你的,是个女人!
李龙生认定是许珊打来的电话,心里惊慌却又竭力掩饰:女人的电话怎么了,女人就不能往我家打电话了吗?
我又没说女人不能往我家打电话,你心慌什么!
我怎么心慌了?
李龙生这边对老婆孙英发着火,电话里的许珊又冲他发火:我没骂你,你到先满嘴的屎了!
哦,对不起,我是和我老婆说话的。
我才不管你跟哪个说话呢,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把钱给我们?
李龙生害怕许珊他们把电话打到家里,电话真的打到家里来了,他反而异常冷静,说话的语气更是冷漠:我李龙生好歹还是四集乡的副乡长,说话肯定算数的。
这女人是谁呀?李龙生这边刚刚放下电话,孙英马上冷脸逼问李龙生。李龙生随口应付了一下:伍雅碧。随后又补一句:她是叹气沟村的主任。
两天前,李龙生送女儿英子到县一中高中部报到,整理床铺的当儿,天上连着响了几声炸雷,废纸杂什在狂风的涌动下,砸得窗户玻璃咣咣当当,李龙生手里忙着活儿,眼睛不断地瞟着窗外。英子抢过爸爸手里活儿,连声说爸,你赶快回去吧,天要是真下了大雨,你想回家恐怕都没车了。
从英子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起,县电视台的播音员就天天在电视里吆喝,说南太平洋上空有块云团往这边来了,要大家做好防洪排涝的准备。早晨送英子上学前,李龙生扭着脖子盯着鱼鳞一样的云彩嘟嚷着说,鱼鳞天,不是雨,就是风来颠,看来这老天爷是真地想弄出点动静来了。嘟嚷过后,给叹气沟村的伍雅碧通了电话,叮嘱她抓紧做好抗洪救灾的精神和物质准备,尤其要派人时刻注意里下河的水和大堤情况。
叹气沟村是李龙生的挂钩村,紧挨着里下河大堤,地势低凹,大多数村民的房顶,还没有里下河的河床高,李龙生认真地看了看窗外的天空,转身继续帮女儿铺床挂蚊帐,嘴里嘟嚷着说,顶风雨,顺风船,这云头是顺着风跑的,雨一时半会还下不下来。
李龙生赶到县城车站时,狂风果然息了,雷声也远了,他刚刚从售票窗口转过身来,一个年轻女人丰满的胸脯,铺天盖地地顶了过来:李乡长,不认识我了吗?
李龙生后退了一步,问话里透着警觉:你是谁呀?
女人往李龙生跟前进了一步,目光像宠物狗眼神似的温驯:我是叹气沟村的许珊啊!
李龙生又往后撤了一小步,眼睛在许珊的脸上停了一会,目光仍是严肃与冷峻。自从当了副乡长,李龙生一直联系叹气沟村,叹气沟村的人他少说也要认识大半,还从没见过面前这个描着浓眉,抹着口红的女人呢。
我男人叫董务农,我们村的伍雅碧是我堂嫂。许珊正说着,一个瘸腿男人走了过来,许珊一把把他拽到李龙生面前,说他就是我男人。
瘸腿男人热情地拉着李龙生的手,一阵热情过后,板起脸批评许珊说,你看你,天这么热,人这么多,拉着李副乡长在这地方扯什么闲,还不快请李副乡长到我们店里歇歇。
许珊拖着委屈的腔调,说我也是才见到李副乡长,还没唠到请李副乡长呢!
瘸子拉着李龙生的手不肯松开:李乡长,前面那个“春秋战国”是我们开的,你要是不嫌弃,就到我们旅社坐会儿。许珊跟着劝说,是啊是啊,在这里没站没坐的,车子还得个把小时才开呢!
说到了伍雅碧,他乡遇故人的亲近之感油然而生,跟着许珊和瘸子走进了“春秋战国”。李龙生怎么也没想到,他这里刚刚进了旅社的3号房间,许珊身上的衣服扣子,眨眼间全都解开了,在车站里那副宠物狗一般温驯暧昧的眼神,顿时换成歹毒阴冷的目光。瘸子脸上的肉拧得像麻花一样,门口还站着一个光头男人,他手里又是照像机又是录音机……李龙生想据理力争,又不敢把动静弄得太大,最后不得不老老实实地给他们打了一张5000块钱的欠条。
两天来,李龙生老在心里埋怨自己:我当时大脑到底在哪里少了根筋了呢?怎么就傻乎乎跟着许珊和瘸腿去了“春秋战国”呢?我为什么乖乖地给他们打了欠条呢?就是打欠条,也不应该把单位和家里的电话号码全留给他们呀?埋怨过后,李龙生又劝慰自己:我不打欠条行吗,他们能让我走出“春秋战国”吗?我不把电话号码告诉他们,他们能相信我会把钱给他们送过来吗?那个光头,竟然拨了114,查了我给他们的电话号码不算,还拿换届的事情吓唬我,亏了我当时给他们的号码是真的,不然他们真地会打电话给110。要是110把我弄走了,那我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我现在只能等过了选举这一关,再慢慢地找他们算账。
李龙生从范畴手里拿到5000块钱,就给自己定好了行动方案:见到那几个敲诈者就给钱,拿到胶卷和录音带就走人,不仅不跟他们说过火的话,还要装出老老实实的样子,坚决不捅他们的马蜂窝,不接他们的红砖头。可让李龙生感到意外的是3号房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敲了半天,连个鬼打哈欠的动静都没有,打他们的手机,都是通着的,可没一个人接电话。李龙生心里竟然飘荡起一丝胜利的快感:前天你们敲诈我的时候,不是一个个凶得像疯狗似的,又拍照片又录音的,一个比一个能干吗?我现在把钱带来了,你们怎么全成缩头乌龟了。李龙生心里明白,对许珊他们来说,我李龙生反正是进了笼子的猪,要杀要剐,什么时候杀什么时候剐,还不是迟早的事情?李龙生强迫自己耐心地等一会,只是这3号房间,在“春秋战国”十几间客房的最里边,光线暗淡,空气不畅,只呆了几分钟,胸口就憋得难以忍受了,却在这时,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正是他要找的人,李龙生心里不快活,又不好发作,拖着一副委屈的腔调,说你们让我三点半到,我提前了五分钟,可你们连个人影都没有,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电话里传来光头玩世不恭的声音:我们想干什么你还不晓得吗?
你们要的钱我带来了。
我们没看到你带钱,倒是看你把公安带来了,既然你想把事情弄大,那我们就不要你的钱了,明天就把你的欠条、照片和录音带一起送到你们乡换届选举的会场上。
李龙生进入“春秋战国”时,的确遇到一个穿迷彩服的陌生男人,两个人只是相互望了一眼,连句话都没说。李龙生本来想如实地说明一下情况,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说你们不要动不动就吓唬我,如果你们真的那样做,也许我会落选,也许会受到批评和处理,可你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起码你们得不到一分钱了,再说了,你们要是真的那么做,也许能把我的饭碗砸了,可你们也不想想,要是真的让我没饭吃了,我会放过你们吗?!
李副乡长,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们今天就不见面,钱我们今天也不要了……话没说完手机关了。
李龙生认定光头他们挖空心思的给他下套,为的只是一个“钱”字,既然我已经答应给他们钱了,他们还有什么理由要落井下石呢,那样做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威胁我,不就是想多弄几个钱吗,他们现在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等到选举过后,再慢慢和他们算账。李龙生心里正发着狠,手机又叫了起来,他以为还是许珊和光头他们打过来,掀开手机盖就叫了起来:你们要钱我给你们钱,你们叫我三点到,我三点到,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说着说着,觉得电话里不对劲,再一听,果然传出了一个女人抱怨的声音:李副乡长我是伍雅碧呀,你刚才冲哪个发火呢?还有,你昨天晚上跟你老婆说我什么了?
李龙生赶紧赔小心,说对不起了伍主任……情况呢……是这样的,昨天晚了,有一个女人打电话到我家,孙英怀疑我在外面有了事情,逼着我说出打电话的人是谁,我不愿意跟她解释,就说是你打的电话,我当时只是随便说一个她熟悉的人应付一下,没想到她竟然敢打电话给你……
李副乡长,你这一随便可把我随便苦了,你老婆臭骂了一顿也就算了,还说晚上要带人到我家来挑了我家的房子。
伍主任,孙英也就是被窝里放屁,发点穷狠,你就是再给她三个胆子,她也不敢到你家去闹事的。
我才不怕呢,我又没做亏心事,我倒是担心你哟,再有天把就要选举了,孙英要是真的闹过头,恐怕对你没什么好处。
李龙生连连说了一串谢字后说,伍主任,选举的时候,还请你多关照,等我过了选举这一关,我请你喝酒,再跟你说说那个打电话的女人的事情。
李龙生决定先放弃和许珊他们见面,先回家解决好孙英的事情。知妻莫若夫,李龙生很清楚,在孙英的思维意识里,男人是她的私有财产,男人就是她的生命,就是她财产,她可以忍受男人常年对她的鄙视和羞辱,甚至可以忍受男人对她的打和骂,惟独不能忍受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亲热,更不能容忍别的女人来分享她的男人,如果不安抚好孙英,她的危害可比光头和许珊大多了。
可怎么才能压住孙英心里的火呢,怎么才能让孙英老老实实地听话呢?
李龙生回到乡里才六点过一点,他并没急着回家,而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等到天黑之后才慢慢腾腾地回了家,路上还特意从卤菜摊上买了几个卤菜,回到家里就闷声憋气地摸出一瓶酒一个人喝了起来。孙英瞪着眼睛,不解地问:你一个人从不在家喝酒的,有什么烦心事?李龙生没接孙英的话,也不往孙英脸上看,喝一杯酒叹一口气,叹一口气又喝一杯酒。孙英默默地坐在李龙生身边,呆若木鸡地望着丈夫。
李龙生也了一下孙英,心里像被针轻轻地扎了一下,舌头上卷出一句含糊的话,我这副乡长这回可能要当到头了?
你苦没比别人少吃,事没比别人少做,凭什么不让你当呀!你要是不当副乡长了,我们娘儿俩怎么过呀?正说着,突然爆出一串巨大的雷声,吓得孙英哇地一声尖叫,捂着脸哇哇呜呜地哭了起来。
孙英的尖叫声感染到李龙生,惊得他手里的酒杯晃荡了好几下,等喝进嘴里时,酒杯里都没什么酒了,他夸张地把酒杯底掀到嘴巴上方,嘴唇吸得酒杯咝咝地响了一阵过后,才抹掉嘴上的酒渍,叹着气
说,我的工作表现没问题,我的政治表现也没问题,我是担心你找伍雅碧惹出事情来。你别看她只是一个村的村民委员会主任,可她是乡人大代表,自己有一票……”李龙生的话没说完,孙英马上跳了起来,恶狠狠地说,伍雅碧要是毁了我们的好日子,她也过不安稳。
你看你看,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急了,明天就要选举了,你发火不是火上加油?要是我明天通过选举了,那以后我还要跟人家相处,要是通不过,你也没理由找人家发火,选举是不记名投票,你找人家发火,也是没理由的。你要是真为我好,就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不管人家说什么,你都要把自己当成哑巴和聋子。李龙生从孙英那呆愣的目光里得出判断,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正想再要把话题往深处说,电话突然响了,孙英人就在电话机跟前,却等着李龙生去接,李龙生心想这正好验证一下他刚才对孙英谈话的效果,就冲孙英发火,接电话呀!
肯定是找你的,还是你自己接吧。
李龙生暗暗地为自己的计谋得逞而高兴,慢慢悠悠地提起话筒,可听着听着,脸上的肉就僵硬起来了,结巴着对孙英说,是范……乡长的电话,他说是书记和乡长一起找我谈……话,选举前书记乡长一起找我,我这副乡长,看来是真他妈的大锹剃头——危险了。李龙生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撂下电话时,恰巧赶上了声响雷,再一次把孙英吓得尖叫起来。
李龙生刚出家门,闪电就照出了范畴细长的身影,他鬼影一般站在一棵大树下,伸着细长的脖子往李龙生家的的方向张望,见到李龙生,忙迎了上来:对不起了李刚乡长,是我找你。
李龙生心里的火,顿时冲到大脑上,可上午刚刚跟他借了钱,只得强压心里的不快,问范畴,这么急着找我,有事?
范畴窝着手掌,身子往李龙生这边贴过来,李龙生往后退了一步,说你有什么事大点声说,雷声这么大我听不见。
我老婆刚才打电话把我臭骂了一顿,说要跟我离婚呢!
是不是你在外面不老实了?
我要是真有那胆,她就不敢了!
那你老婆总不会好好的就跟你闹离婚吧?
李副乡长,我早晨借给你的钱,是我悄悄地从家里的存折上取的,我老婆晚上到家发现了,打电话找我,把我臭骂了一顿,说要是我明天不把钱带回去,她就跟我离婚!
你没跟她说钱借给我用了?
我说了,我老婆死活不信,还说你一个大副乡长,还缺这5000块钱?
那……我明天想办法把钱还给你。李龙生很想立即回家把钱还给范畴,又担心许珊他们明天要得急。李龙生想,如果选举前许珊他们不找麻烦,就先把钱还给范畴,如果许珊和光头在选举前找到乡里要钱,那得先应付了他们,然后再找别人借钱还给范畴。
李副乡长,我找你可不要你还钱,我只是想请你明天一早给我老婆打个电话,帮我证明一下钱是你借的就行了。
那我现在打吧?
你还是明早打吧……我老婆下班后手机就关了,我老婆晚上在家的时候,是从来不接电话的。范畴后面说的话,被巨大的雷声覆盖了。
雨是天快亮的时候下起来的,不到两小时,地上的积水就没过膝盖了,这时候也就是早晨六点来钟。孙英见李龙生往身上套雨衣,阴着脸说这才几点,你急着穿雨衣干什么去呀?李龙生拧着脖子黑着脸:雨下这么大,雷打得这么响,你睡在床上心里不慌?你快起来,我吃口饭去叹气沟。
孙英拉开窗帘望了眼窗外哗哗直下的雨,明白李龙生去叹气沟是不放心那地方的老百姓,可嘴上还是嘟嚷着:今天不是选举吗,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在会场怎么行?
我巴不得现在就到叹气沟呢。李龙生见孙英没有起床的意思,说话声大得像远去的雷:下这么大的雨,哪个会呆在家里忙自己选举的事情,……话没说完,人已经消失在雨水里了。
李龙生赶到叹气沟的时候,里下河里的水已经像脱了缰的野马群,左冲右突不停地朝着堤岸上冲击,河水涨得很快,早就过了警戒水位,随时都有可能破堤而出,冲向本身就比大堤矮了许多的村庄,大堤下的村庄里已经是沟满河溢了。伍雅碧和村抗洪救灾突击队的队员们,严密地注意着水情的变化。李龙生和伍雅碧及其他村干部们在大堤上开了临时会,决定由李龙生和伍雅碧带着部分精干的突击队员守在大堤上,其他村干部每人带3—5个人承包一个自然组,确保所有村民迅速转移到里下河堤上来。
天没亮就下了大暴雨,又急着往叹气沟赶,李龙生把给范畴老婆打电话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许珊和光头的电话,又像雷声,不停地在他耳边响起,李龙生先是在家里不方便接昕,出了家门又置身暴雨里,没法接电话,到了大堤就更没心思顾及到他们了,直到开完了紧急会议,到村里去动员老百姓往大堤上转移的人出发之后,才腾出空来躲到一边接电话。李龙生开始还是心平气和地作些解释的,说着说着就动了火:我现在在抗洪救灾第一线,洪水不退,我是不会离开叹气沟的,也没心事理那鸡巴事情,你要是等不了,就把你手里的东西送到你认为有用的地方去。
伍雅碧以为李龙生是冲孙英发火,安慰李龙生说,李副乡长,孙大姐是刀子嘴豆腐心,你这样对她是不是太不把她当人了?
李龙生这几天一直想向伍雅碧打听许珊的情况,只是既没恰当的机会,也没有开口的勇气,他刚才是故意把接电话的动静弄大,想引起伍雅碧注意的,伍雅碧问过话后,李龙生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要是我家孙英倒好办了!
那是谁惹你发这么大火呀?
你想知道?
你要是信不过我,就不要说了。
李龙生点上一支烟,慢慢悠悠地问伍雅碧,你们村里是不是有个叫许珊的女人?
有啊,她是我二爷家的媳妇。伍雅碧随意地应了一句,手往远处一大片意杨树指了一下,她家就住在那片树林里。伍雅碧盯着李龙生轻声问,你去“天上人间”了?
天上人间是声名显赫的洗浴中心,在老百姓的心里,去天上人间休闲的男人,十有八九都不是好人。伍雅碧相信李龙生是不会去那里消费的,更不相信李龙生会嫖到她堂弟媳身上。
李龙生心里也有一个很大的疑问:既然许珊是在天上人间上的班,她怎么会到春秋战国,拉着自己的男人和光头敲诈我呢?李龙生从伍雅碧的眼神里,看出了她对自己的怀疑和鄙视,吞吞吐吐地把他在春秋战国遭遇的事情跟伍雅碧说了,过后问伍雅碧,你相信我会做那没屁眼的事情吗?
伍雅碧点点头,说李副乡长,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你也不要多想,事情总会……得到……解决的,李副乡长,你先歇会,我到前面看看。
伍雅碧的回答是李龙生最想听到的,伍雅碧回答之后就迅速离开又是他极不情愿看到的,望着伍雅碧消失在雨水里的身影,李龙生的心里也被雨水打湿了,悔恨之意更像里下河的水,一浪高过一浪:我好好的跟伍雅碧说那没屁眼的事情干什么呀?她嘴上说相信我,心里还不晓得把我看得怎么坏呢,她要是真的相信我是干净的,能不陪我多说几句宽心的话,能像躲瘟疫似的跑了?
正在李龙生悔恨之时,伍雅碧风风火火地赶过
来,李副乡长,我得到村里去一下,大堤上的事拜托你了。
李龙生跟着伍雅碧的情绪紧张起来,怎么了!?
我二爷死活不肯离开他那破家,我得亲自去做工作。
李龙生一把拽住伍雅碧,说这时候还能容你一个女同志去磨嘴皮子,你在大堤上盯着,你二爷那里我去,我就是硬背,也要把他背到大堤上来。
到了伍雅碧的二爷家,村干部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见到李龙生主动让开了,李龙生询问一句,你们负责的人家是不是都转移了?大家同声回答说都转移了。李龙生慢慢地抓着伍雅碧二爷的双手,客客气气地叫了声大爷,突然一转身,把伍雅碧二爷扛到身上,其他人先还在愣神儿,明白了李龙生的意图后,左右相拥着,把伍雅碧二爷弄出门,直往大堤而去。穿过杨树林的时候,李龙生先感觉脚下踩着一个肉嘟嘟的东西,跟着是小腿肚子连着有两次针戳一样的疼痛,低头一看,踩踏的是一条大蛇,李龙生认定那是条毒蛇,不由得血往脑门上涌,想停下来把蛇毒挤出来,可肩膀上扛着伍雅碧的二爷,一旦放下来,他极有可能赖在地上不走,假如大堤崩了,几个人都将面临着生命的危险,李龙生毫不犹豫地继续背着伍雅碧的二爷往前走,等来到大堤时,被蛇咬过的地方已经变成黑色一片了。
李龙生在乡卫生院整整躺了三天,才从死亡线上走了回来,这三天里,里下河水退了,转移到大堤上的人回家了,乡里的换届选举也顺利地进行了,李龙生出院那天,伍雅碧的二爷和伍雅碧一起,给李龙生送来了一个信封:
李副乡长,我和许珊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我们真是该死呀!
李副乡长,光头是我们的老板,是他逼着我们那么做的,我们开始以为老板设计套你只是弄点钱,后来老板又叫我们在乡里开选举大会的时候,把你打欠条的事情,发到乡所有人大代表的手机上,我们这才觉得老板这事做得太缺德,就嘴上应了下来,可我们一个信息都没发。后来,我嫂子刚好给我们打了电话,硬逼着我们离开天上人间那脏地方。我们到家后,听说你为了我父亲让毒蛇咬了,还差点丢了性命,我们的心里呀,像猫抓似的疼,我们鬼迷心窍,我们真的对不起你呀!李副乡长,我们本来想去医院看你的,可又怕见了你抹不开面子,就请我嫂子把你打给我们的欠条还给你。
李副乡长,告诉你件事情吧,天上人间的老板和我们乡里的范副乡长是朋友,天上人间有我们范副乡长的股份。乡里选举过后,我们光头老板几次打电话,说那天他吓唬你的照片和录音都是假的,叫你别往心里去了。
李副乡长,我们再也不去天上人间那些脏地方做事了,从今往后,我们就在村里安安稳稳地种田,老老实实地做人……
看过信后,李龙生灰着脸看了一下伍雅碧,说伍主任,我想我现在应该去找范副乡长了。伍雅碧苦笑了一下,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们也都顺利当选了,那事情……
李龙生噘着肉嘟嘟的嘴笑了笑,说伍主任,我这人,从来就是得过且过,做人马虎干事情认真,不会抓着人家的小辫子死不放手的,我找他是要还钱给他。
李副乡长,你是做生意发了大财,还是帮什么人办了大好事,这么快就有钱了?范畴分明是早有心理准备,话说得很有条理,语气也很沉稳。
李龙生说,我同学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不想拖累家人,放弃治疗了。
范畴瞪着一对大眼睛,几乎是咆哮着对李龙生说,你同学怎么能轻易放弃生命呢!
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那同学说,她在世上也活了快四十多年了,这辈子能在快要死的时候得到那么多好人真情帮助,已经很知足了。
听听人家说得多动情,我要是你,就是想天法子,也要帮她把病看好,李副乡长,我支持你,这5000块你先拿去用,以后有了钱就还,要是没有我就不要了!
李龙生拍着范畴的肩膀,说我平时都叫你范副乡长,今天我叫你一声老弟,我谢谢你了,之后硬把5000块钱塞进范畴的手里,说从你这里借到手,我动都没动一下,你要是不放心,就仔细点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