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扬
想象一:今天关于文学的话题太多了。文学真需要这么多话题吗?无论是严肃的,还是游戏的,都一样,所谓众声喧哗,其实有意思的话题不多。说还是不说,在今天是一个问题。一个人要能够保持自己的独立姿态,老老实实写自己的文章,忠实于用自己的文字来表达思想,似乎很难。我是评论家,我常常问自己:在各种学术会议和文学场合,对自己不能把握的问题,能做到沉默吗?沉默是金,沉默是大智慧,选择沉默在今天需要很大的勇气。我们要向当代那些伟大的沉默者表示敬意。
想象二: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写评论了,除了跑跑国外,今天到底有哪些作家作品,也不太清楚。当年我们关注文学,是因为文学吸引我们的注意力,我是文学园地的闯入者,我对文学没有义务。让那些当代文学的食利者去忙碌吧。文章多说明不了问题,文学史上那些文章很多,声音很响的,溃败和腐朽的速度也成正比。不要高估了这些文学人士的智力,虚假的高度,很多人都会,我也曾经那么雄壮地攀援在各种想象的思想峻岭中,自恋地扮演着探险者的角色。
想象三:当代文学变化很大,从1980年代到今天,很多人被淘汰出局了。从改革开放到呼唤正义、公平,社会的主题在转移。现在没有人会反对开放和改革,都是改革派,反对改革倒是成了异见人士。中国的当代文学是在与当代社会生活的交往中显示自己的生命力,我们要关注这种变化了的当代生活。影响我们当代生活的是市场意识形态,什么都由市场决定,谁有钱,谁控制市场,谁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英雄。传媒总喜欢宣传那些成功人士,表面上看,似乎很公平,其实是一种遮蔽,它让我们忘记了社会上很多东西。譬如“底层”。我们有义务为这些失语的大多数代言,这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职责。
想象四:社会问题,我不懂。我感兴趣的是文学问题。很多文学问题,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一个名堂。我看还是留给后来者去评判吧。当务之急,是做好自己的工作。我们这些人将来被人谈论时,不要被当作笑料就很不错了。最近看了不少20世纪相关的文史材料,觉得很多今天的文学现象在历史上有惊人的相似。当年的京派文人大都是学院人士,一面做着很繁琐刻板的研究,一面也写诗写小说。他们很看不起海派作家,认为这些人只是借革命和文学的名义在沽名钓誉,牟取私利。京派关注的是自己的本职工作,文学上追求的是趣味。与此同时,上海的文坛的确有一帮喜欢谈论革命和民生疾苦的文学青年,他们喜欢各种组织和集体活动,一会儿是飞行集会,一会儿是发布宣言,他们也写小说、排话剧、拍电影,才子佳人、革命、文学全都沾一点。1949年后,一些海派文人进了政府,主管文化、意识形态。他们原来反对社会压抑,动不动就要革命。现在自己来管文艺了,反倒是成了新中国文艺的压抑力量。这就是历史的吊诡。今天也有不少人喜欢将社会正义挂在嘴上,但那都是对付别人的武器。轮到他们有机会主持文化项目、主编文化期刊,留给社会的公正和正义并不比以往多。倡导人文精神的,今天是不是依然人文,还有没有精神?我不相信高调的口号,还是各人随缘,走自己的路。有人愿意高调,那就让他去高调吧。有人愿意沉默,那也是很好的选择。
想象一:想象三的话听起来好像是把文学当作扶贫帮困的形象工程了。文学要帮助“底层”,文学有这么大的能耐吗?关注“底层”,这话虚高得很。除了占据道德制高点,还能够解决什么问题呢?谁是“底层”,咱们这帮搞文学的是底层吗?想象三,你一会儿底层,一会儿市场意识形态,玩了这么多年新名词,也不见得在文学的理解上有什么新长进。每次听你说起当代文学就像是孙猴变戏法,总在变。我看你是患上变化焦虑症,唯恐天下不变。上海的巴金、施蛰存、王元化、钱谷融、贾植芳,包括一些作家像王安忆、陈村、孙甘露等,他们的写作真有那么大的变化吗?变是很表面的东西。但对于沉浸于内心世界的写作者来说,什么市场,什么底层,他可以统统不管,他就写他自己能写的东西。假如要求一个作家这也要关注,那也要关注,关注得再多,作品写不出来又有什么用?对文学而言,最基本的是感受,没有感受谈得再多的思想也是没有用的。文学中的思想是什么?不就是感受吗?如果作家今天考虑扶贫,明天考虑救灾,那还是作家吗?不关注你们那个“底层”,不屑于加入你们那种社会正义、公平的集体大合唱,一个作家、一个评论者就没有精神出路了?请停止这种文学造假活动吧。什么话题都要东拉西扯扯到文学上来,好像文学话题中牵扯进的东西越多越宏大,思想的分量就越重似的。如果托尔斯泰活在今天,他笔下的安娜,在你眼里大概也不会太有意义的。
想象三:这些年我始终在考虑一个问题,这就是读书人的当代文化使命。我们读这么多书,到底为什么?仅仅是为了自我满足,做一个教授、评论家,发表几篇文章,还是应该有更高的精神追求。假如都像想象四那样,今天看这本书,明天翻那本书,书倒是搜集了不少,对他自己或许有某种满足,但从知识分子的角度看,又有什么意义呢?书是看不完的,而且书也是人写出来的。为什么人写作,写给什么人看,这其中都有讲究。所谓现代知识分子的社会担当,在今天应该通过何种方式表达和实现呢?很多人都会说读书做学问,做好本职工作。说这些话的人,真的做好了本职工作了吗,还是用本职工作做托词来掩盖自己懦弱而平庸的精神世界?我常常会想到鲁迅先生。在一个大家都沉默,大家都感受到社会压抑而无处伸张正义的时候,他要做一种绝望的抗争。有时先生也会感到寂寞和无聊,他的声音犹如旷野中的呼喊,显得孤单。但他毕竟努力着,让人感到这个社会还有人在为驱除压抑而工作。鲁迅先生的思想和他的这种社会实践之间是一致的,有时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种时代的痛苦,只有鲁迅先生这种人才能体味到。那些躲进小楼成一体,喝喝冷茶,讲讲闲话,自以为才识很高的,其实都是帮腔、帮闲文人。和他们的作品相比,显然鲁迅的作品代表着中国现代文学的深度和高度。如果没有鲁迅先生这样的思想人物,中国现代文学不知道要逊色到何种程度。
想象二:鲁迅作品很多年前我也读过,相信很多人都看过,但并不见得每个人都要像鲁迅那样生活和写作。鲁迅是很了不起。但鲁迅同时代的文化人中,不是还有很多了不起的人物吗?想象三,我看你眼中只有鲁迅,所以不惜将其他的中国现代作家一笔抹煞。研究现代思想,主张反思和批判,但视野却是那么地褊狭。执迷和褊狭是最大的蒙昧。照你的说法,好像在当时,只有鲁迅一人在抗争,其他人不是闲着,就是在吹牛拍马。文学史、思想史的记录真是这样的吗?胡适当时在干什么,周作人在干什么,梁实秋、林语堂等,都在干什么?如果说鲁迅是在抗争,那别人都在闲着?一部文学史如果只有鲁迅,我看就不成其为文学史。很多年前有人就主张重写文学史,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写了这么多年还是写不出来,对历史的理解还是摆脱不了这种简单的思维。以前说鲁迅是旗手,是方向。现在说只有鲁迅最痛苦,别人的痛苦都是不作数的。这是孤家寡人的文学史。我想文学史不是这样的吧。今天的文学状况也不像你讲得那么可怕。我是好多年不看小说了,但我还在阅读,读我喜欢的东西,今天有些书还是很有意思的。譬如王朔作品。你当初不是最看不起王朔吗?那是欺负人家文坛无名。现在呢?大学教材不是照样选录王朔的作品。你不是还在指导学生用王朔做硕士、博士的论文吗?
想象四:我关心影响一个时代文学发展的诸多因素,特别是那些新增长的因素。文学作品孰好孰坏,作家水准孰高孰低,实在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活动。屈原的《离骚》与司马迁的《史记》哪一个更重要;李白、杜甫谁的文学天赋更高?这种争论没有太大意义。想象三,你不是主张文学应该有所担当吗?这很好,那就做一点实绩给大家看看,不要老挂在嘴上。想象二,你说你多年不看当代小说,那是你的选择,不过我总觉得你有一种落寞感,时不时总要在文坛露露脸,生怕别人忘了你似的。还有,你对自己的天分也太自信了。你看的那点破书,也没什么了不得。什么齐泽克、詹明信、福科、德里达、布尔迪厄,总喜欢挂一些洋人洋书,但你英文不懂,连哪个译本好都搞不清楚,还敢这么自信,我真是佩服你这种无知者无畏的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