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守知
一
“田得水,”在电话里,何生的声音陡然升高,“我以县防汛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的名义,命令你!”“命令你”三个字,何生吐得有点咬牙切齿,好像咬碎的三颗牙齿直接击打在话筒上,打得田得水的耳朵当当的。田得水的耳朵本来就有一点背,再加上窗外的雨下得哗哗的,他就以为自己听错了。
田得水对着话筒嚷了一句:“何县长,你说什么?”
“田得水,”何生再次喊了田得水的名字。何生从来没有这样连皮带瓤地直接喊过田得水的名字。田得水是个老乡镇,在水泉乡,两个人搭过小两年的伙计,田得水当书记,何生任乡长,两人都属羊,但田得水大何生一轮。现在,何生虽然做了副县长,但官私场合一直尊称田得水“田书记”。
田得水沉稳,但也把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何县长,什么事,请讲。”田得水说话本来是一口土腔,一咬标准话,显得有几分滑稽,一句正经话反倒意外地透出几分不敬来。
何生说:“你不要装聋作哑,给我搞刘罗锅那套。”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以县防汛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的名义,命令你,”然后,一字一顿,“今晚,你必须破堤。”一提刘罗锅,田得水下意识想到和珅,暗自笑了。
何生没有以副县长的身份给田得水下达指示,提副县长,属于行政命令,分量轻。抬出防汛指挥部副指挥长,平常,算个虚职,汛期,发布的就是军事命令,汛情就是敌情,上了抗洪第一线,就等于上了战场,军令如山,只有无条件执行。
最后,何生补充了一句:“这也是指挥长的命令。”
田得水放下话筒,扭头看窗外,天色昏暗,无雷无闪,雨不大不小,下得劲道。雨已经下了五天,时断时续,但是,断少续多。这场雨,气象部门也未能料准,之前,只是说连续阴天,有阵雨。没想到不仅五天未止,还大有迁延之势。全县中心工作遂转到防汛。
赵乡长问:“怎么办?”
田得水苦笑:“凉拌。”
赵乡长也苦笑。
田得水抖出一支烟,顺手摸起一盒火柴,拽出一根在磷片上猛擦,擦了三下未着,连烟一起扔进了废纸篓。
赵乡长掏出打火机,又抖出一支烟给田得水。田得水摆摆手。
田得水拨指挥长办公室的电话,指挥长就是县政府“一把”杨县长。接通,田得水先张口:“杨县长,”对方却说:“我是何生。”须臾,里面传出杨县长的声音:“得水,什么事?”
田得水迟疑片刻:“杨县长,破堤的事……”
杨县长打断他:“按何县长的意见办。”
田得水手持话筒,一时沉默。
杨县长问:“怎么?有困难吗?”
田得水说:“是。”
杨县长不满:“是什么意思?是有困难还是没困难?”
田得水赶紧补充:“哦,是按何县长的意见办的意思。”
田得水又说:“杨县长,能不能以指挥部的名义,给我们发个文字的东西?”
杨县长断然:“有必要吗?一切后果由指挥部负责。”
不知怎么,电话断了,里面传出忙音。田得水颓丧地挂上话筒,吸一口气,双手压住胸口。
赵乡长赔笑:“又胃疼?田书记,要我说,别发愁了,谁官大听谁的吧。上那么大火,不至于。”然后给田得水倒一杯热水,加了茶。不加茶,水便异味扑鼻。
田得水呷一口,迅即吐出,拧眉道:“怎么到这个程度?”
赵乡长解释:“可能是这几天雨密,地下水位上涨的缘故。原想这几天打口深水井,这雨一搅,又得推迟一阵子。”
田得水看着窗外,问:“打在哪儿啊?”
赵乡长也看窗外,说:“屁股大的院子,都是窟窿了。再打,就是第四眼了。”他指指东南角那棵环抱粗的白杨树,“打算把树伐掉,就那还剩个戳井架子的地方了。”
田得水说:“馊主意。就是井不打,也不能伐那棵树。那棵树的年龄和乡政府一般大。你们想进步,风水可全都在那棵树上呢。”
赵乡长问:“光说井,堤怎么办?”
田得水一笑:“沉住气。这点上你就不如何生。何生在这儿当乡长的时候,也是你这么个三十出头的年纪,比你可老练得多。”
赵乡长说:“人家那能力!不然人家能升那么快?”
田得水说:“听说这次换届,他又有戏。”
赵乡长说:“看来,杨县长挺赏识他。他分管工业和环保,却任他在防指当常务。”
田得水说:“姜不是出国进修去了吗?在家也是一匹骒马。”姜是管水利的副县长,算无知少女(无党派、知识分子、回族、女性)。
赵乡长说:“前面不是还有孟吗?”孟是常务副县长,省挂职干部。
田得水说:“一介书生。”县里,孟、姜被戏称为“孟姜女”,特别是姜,因为工作,在书记、县长面前抹过几次鼻子,有好事者查出,孟姜女之夫叫万喜良,遂在背后直接把姜县长老公称为“老万”。“算来算去,只剩下何生。不过,是干将,谁都喜欢。”
田得水话头一转:“赵乡,破堤的事,说说你的意见。”
赵乡长略加犹疑,说:“要不,咱们顶他一下。”
田得水说:“顶个头,你有几条命呀?敢拿自己的政治性命开玩笑?关键时刻,必须有大局。”
然后,田得水狠道:“今夜,堤,必须得破。”似乎要做注脚,雨忽然大起来。
田得水沉思片刻,把办公室秘书叫上来,吩咐:“通知班子成员,”他打开手机看看时间,八点四十,“十点半,开会。一个不能缺。全体干部,待命,一个不能动。”又对赵乡长说:“你和公安联系,爆破的事得他们上。”
田得水拨通何生的电话:“何常务副指挥长,我们定了,执行你的命令,今晚破堤。”
何生语调一下子变得轻松:“田书记,还在介意呀?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的老领导。”
田得水说:“我哪里敢介意何县长?只是有一事请示。”
“尽管讲。”何生开起了玩笑,“但凡用到何生处,愿意效劳。”
田得水也扬起了声音:“十点半,我想开个班子会,想请你来帮着统一统一思想。”
何生痛快地答应了:“十点半,我有个会,这样,我的会取消,去参加你的。”
放下电话,田得水对着赵乡长挤挤两只小小的三角眼,说:“他好表现,就请他,给他机会。”
田得水拎了把雨伞,对赵乡长说:“我去一下北洼,有个办丧事的。”到门口,回头嘱咐赵乡长,“你安排人拿个方案,下午就得组织北洼群众转移,包户到人,责任砸死,要确保万无一失。”
二
在地图上看,水堡、水泉、水淀三乡在徐河北岸自西向东一字排开。南岸是市区。
连续几年,形势一片大旱。徐河已经干涸见底多年。水淀乡是淀区,历史上上游共有九条支流汇入水淀,所谓九河下梢,成一派汪洋,素有盛名。但是,随着气候变化,一些河流干涸,淀区水面逐渐变小,枯水季,还要远调黄河水补济。水淀乡民多以养鱼为生。三个乡,以水堡乡工业最为发达,经济最好,造纸是其传统产业,鳞次栉比,有百余家造纸厂,特别是何生自水泉乡乡长升任水堡乡党委书记后,造纸业得到空前发展,县财政收入十分天下有其三,名副其实的贡献大乡。
水泉和水淀两乡在徐河的交界处,设一水闸。徐河有水时,每逢农时,水泉乡民便取水灌溉。后来徐河干涸,只剩下水堡乡纸厂排出的废水,迤逦数十里流淌下来,惨淡无多。水闸便长落不起,把水积攒起来,备农时之需。后又连年大旱,即使是纸厂废水,日蒸地渗,不出水泉,也便消失殆尽。徐河底便结了黑泥,干处龟裂翻卷,湿处恶臭难闻。
人们盼水盼雨多年。几天雨不够干渴的大地喝一壶的。但是,县里不准田得水开闸,问题就出在这里。为此,田得水和何生已经有过两次交锋。
下雨第一天,官民俱感兴奋。田得水特地嘱咐北洼村支书老魏,检查水闸落得是不是严实,一定要把水拦住。断断续续下到第三天,徐河才有涓涓细流自上而下,逐渐汇聚。到第四天,雨不停反大,徐河很快水涨过半。这时,县里忽然派人看守水闸,要求没有县防指命令,任何人不准提闸放水。
随后,何生驱车赶到。
“为什么不让提闸放水?”未待何生坐稳,田得水便率先发问。
何生没有正面回答,说:“看来还是杨县长料得准。”
田得水听出有下文,便用眼光在何生脸上搜寻。何生的脸还是那么干净,实在找不出异样。
何生笑笑:“杨县长料到你会有些想法,所以派我来给你做做工作。”这时,司机把水杯给何生送进来。何生有个习惯,他在水泉乡当乡长近两年,没有喝过水泉的水。他的办公室常年备着桶装纯净水,坐骑后备箱里永远装着瓶装纯净水。因为,他喝着水泉的水有味儿,当然不是农夫山泉有点甜,他的话是“有股臊乎乎的味儿”。所以,每到水泉来,何生肯定是自带水,因为田得水的办公室没有纯净水。
“据省市通报,这次降水遍及整个华北,水淀上游九条支流全部下水,水淀形势面临较大压力。由于徐河流经地势最为平缓,落差最小,担心一旦提闸,淀区洪水会逆流而动,把压力转嫁给市区。”
田得水道:“我今天一早已经去水淀看了,水位是上来了,但是还在警戒线以下,淀区库容还有空间。”
何生说:“据气象部门的消息,短时期内,雨不会停,并且还会有趋强之势。杨县长要求,未雨绸缪,以备万一,关键时刻,炸开北堤,把徐河的水直接泄入水泉泄洪区,不惜代价,确保市区安然无恙。”
田得水不解:“这个说法,我听着逻辑有问题。”
何生说:“你是说杨县长?”
田得水未置可否:“目前淀区库容尚大,即使徐河水全部泄入,也应无大碍。迫不得已,再破堤不迟。”
何生说:“那时破堤,淀水倒灌,别说一个小小水泉,全县也会成泽国。”
田得水说:“那时再落闸,断开徐河,我们的泄洪区只泄徐河水。”
何生不屑道:“想法虽好,未免太过天真。这个闸,岂是我们想提就提,想落就落的,恐怕市里不干,市里不可能放任洪水威胁市区。”
“如果我们破堤之后,淀区水位上涨,市里再逼我们打开水闸,怎么办?”
何生说:“这个,杨县长已经考虑在先,正是担心这一点,杨县长才决定先声夺人,取得主动。杨县长已经和市里沟通,我们的泄洪区,只为徐河负责。一旦淀区成险,市里将考虑其它泄洪区行洪。”
田得水又胃疼。胃疼带动头疼,他拧着眉听得有点糊涂,说:“怎么听,怎么像进北京绕获鹿。”(这是一句当地俗语,北京在北,获鹿在南,南辕北辙之意。)
“田书记,你的想法我理解。刚开始,我的想法和你一样。但是,站在水泉乡,和站在全县看,结论就会不一样。”
最后,何生说:“但愿天公作美,一切都是多虑。”这算田得水和何生在破堤问题上的第一次交锋,基本上以互相没有被说服告终。
当天下午,田得水和赵乡长去巡堤。徐河水继续缓慢上涨,污浊发黑的河水轻轻舔着河堤,河面上漂浮着厚厚一层多年淤积在徐河河床的垃圾,阵阵难闻的臭味弥漫在徐河两岸。
赵乡长掩鼻:“怎么这么臭?”
田得水说:“不臭才怪。”
两人走到北洼水闸处,看了上下水位。淀区水位的确在明显上涨。看来其它流域的降雨要强于徐河。当然,这还得感谢上游的徐河水库,如果没有水库纳洪,徐河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田得水想,何生所虑,或许有理。
河堤外侧,有四间平房,是北洼水闸管理站,已多年闲置。看有人过来,里面钻出两个穿雨衣的大汉。两个人是县水利局职工,奉命看守水闸。田、赵不认识他们,他们却认识田、赵。
一个说:“田书记,赵乡长,视察?”
田得水说:“辛苦。”
一个说:“命苦。”然后一笑,“谁愿意干这个。我们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
田得水问:“怎么给你们交代的?”
“二十四小时,死看死守。”
“监控水情。”另一个补充。
田得水叹一声:“走,请你俩去喝酒。”
两人一齐摇手:“不敢不敢。”
赵乡长打趣:“嗯,是让党放心的好同志。”
往回走的路上,赵乡长对田得水说:“下这么大功夫,看不透。”
田得水说:“不错,你要是明白看不透,就算看透了一半。”
赵乡长疑惑道:“听不懂。”
“听不懂好,赵乡,半懂不懂之间是进步的状态。”
赵乡长说:“不行,我可没有和珅那点悟性。”
和珅是何生的别称,起因是何生的一番“破碗论”。当年,水泉乡按县委部署,全民动员,修缮加固河堤。由于水泉工作斐然,县里在河堤上召开现场会。会后,在乡食堂招待与会的县领导。县委管干部的张副书记沉着一张白脸,举着送到他手里的碗,转着圈看。张副书记极富个性,又管干部,中层向来发憷。田得水一看,发现碗沿有一个小小的破口。张副书记嘬一下牙花,不阴不阳道:“一只破碗。”然后继续转圈看。田得水尴尬,训环列伺候人员:“怎么搞的,赶紧换。”田得水伸手去拿张副书记手里的碗,张一闪,说:“不换。”一干人正不知如何应对,时任乡长的何生站起来,对张说:“张书记,这个碗给你,你得高兴。”大家一愣,只听何生继续说:“一摞碗捧上来,给你的,肯定是第一个碗,说明这个碗排位靠前。同是一摞碗,别的碗好好的,只有送到你手里的这只碗有破口,那说明它经过风雨,资格最老。这么一个排位靠前,资格最老的碗,不给你老人家用,别人还都不够格呢。”话音未落,一片叫好之声,因为大家都知道,张辗转几个县任副书记,一直没能转正,颇有怨怼,对于资格老嫩,排位前后之事甚为计较。张副书记官颜悦然转暖,把碗一撂,放声道:“倒酒。”何生一番“破碗论”,不仅给张副书记留下深刻印象,而且在县内广为传播,上下对何生应对之自如,反应之敏捷,阿谀之巧妙莫不赞叹有加。当时,正热播《宰相刘罗锅》,大家感觉,与何生相比,和珅犹有不及,再加上何生、和珅谐音,此后,何生遂有别名和珅。当然,何生对于这样一个别称,是不怎么欢迎的,但也不是十分反感。何生在乡里干的时候,大家酒桌上还会当面叫他和珅,等他升了副县,就只在背后叫他了。
在回乡政府的路上,田得水接到一个电话,甘泉泉死了。
三
田得水是土生土长水泉乡田村铺村人。田村铺传为燕国“节侠”田光故里。秦灭赵国后,兵屯燕界。燕太子丹震惧,邀田光谋刺秦王。田光“自辞衰老”,推荐了挚友荆轲。太子嘱咐田光不要走露风声。田光说:“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毅然拔剑自刎。酒桌之上,田得水一向以田光后人自居。
但是,田得水长相,却毫无侠气,一头稀疏细发,黑白灰三色交杂,一张团脸上一双小三角眼,不使劲睁开,就找不到眼珠,两个颧骨终年涂着铁锈一般的两块红,加上身材瘦小,不修边幅,人们笑他不仅糟蹋乡镇干部形象,而且愧对先人田光。二十几岁开始,田得水就在乡镇摸爬滚打,生生把自己打磨成一个看上去未老先衰的小老头。某年,省里一位副省长到水泉视察农村工作,因为事发突然,县乡都未来得及准备,就让已经是水泉乡乡长的田得水扮成正在浇地的老农,挽着裤腿,戳着铁锨,在田间和副省长攀谈,效果奇好。
今年,田得水已经五十二岁。县里规矩,正科,五十一岁就要切掉。县委金书记找他谈话,让他再干一年,赶上今年换届,准备让他到县人大闹一届。此种情况绝无仅有,算是对田得水功劳也好,苦劳也罢的一个肯定。这样,田得水就躲过了去年“宰羊”的那一刀。
前面,一条黑水沟拦住了去路。这是一条通徐河的沥渠,架着一座漫水桥。因为徐河水满,这些沟濠渠汊也被黑水顶满,桥就不见了踪迹,只见两条护栏还露在水面。这座漫水桥是县里的驻村工作队帮建的,但是建完之后,一直没有护栏,北洼村支书反映过几次,因为财政困难,田得水就没有答应。还是何生当了水泉乡长之后,没动用乡里一分钱,也没有给田得水汇报,从县交通局协调了几千块钱,把护栏装上了,北洼百姓很念何生好。
揣摩水深度,桑塔纳是过不去的,田得水便让司机折回,等电话。田得水挽起裤腿涉水过了桥,走了一箭地,进了北洼村。
甘泉泉家就在村头。
原本,昨天晚上,田得水就打算来甘泉泉家的。可是,刚要动身,就被何生的一个电话绊住了。何生得到守闸人员汇报,徐河水位上涨很快,请领导速做决断,再拖延,极有可能水漫南堤,冲击市区。得到汇报,何生马不停蹄,直奔水泉。
未作停留,何生牵着田得水、赵乡长等人就上了大堤。何生随行工作人员打着防汛应急灯,灯光雪亮,照得也很远,细细的雨丝在灯光里斜织横穿,流光闪烁,河水无声,但是弥漫的臭气却未消散。
一行人在堤上且行且谈。
何生问:“田书记,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他说的“动手”就指“破堤”这件事。
“看雨势,看水情。”
何生道:“田书记,跟你相熟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感觉你是这么有主见。”
田得水微微一笑。在如墨夜色里,何生看不见田得水的笑。
田得水说:“何县长,你总是忘记,我到底是田光之后。”
何生也笑了:“田书记,我听到田光叹气了。”
田得水叹口气,模仿田光口气:“唉,这些不肖子孙哪,也罢!”
徐河水已经到了七八成。何生问:“看这个架势,还能坚持多久?”
“如果保持这个雨,三天不成问题。”
“但是,天意难测呀!”
“是啊,也许明天就放晴了。”
“那今晚,我们就再观察一宿。”
“何县长。”田得水喊了一声。
何生听出是等着他答应,便“哦”了一声,扭头看田得水。
田得水说:“何县长,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加固大堤时的情形吗?”
何生兴奋起来:“怎么会忘?”
“当时,看你的干劲和你的能力,我就知道你决非人下之人,必有远大前程。”
何生说:“这还不是受你影响,不求尽善尽美,但问无愧我心。”
田得水说:“当时,多亏你来水泉当乡长,如果没有你,这道河堤估计早就被冲垮了,也就轮不到我俩现在还站到这里指手画脚了。”
由于连年干旱,群众的防汛意识淡漠,徐河北岸大堤被挖的已经是千疮百孔。从市水利局长岗位调任县委一把手的金书记,对此事十分重视,发动了一场固堤大战。
加固河堤的时候,沿河几个乡镇思想不统一。多年天上无雨,使人们在思想上的确紧张不起来,更主要的是因为手里没钱。
但是,刚从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升任水泉乡长的何生就摆出了一副决战架势。田得水的态度,有所保留,他对何生说:“水泉乡,天生的行洪区,关键时刻,准是保南堤,破北堤。”
何生说:“咱管修,将来谁来破,咱不管,也管不了那么远。现在,咱是水泉的父母官,不让水泉淹在咱手里,咱俩就不是罪人。”
话犹在耳,何生现在却几次三番逼着田得水破堤了。
见何生态度坚决,田得水便顺水推舟。谁都知道,这是金书记到县里的第一板斧,傻瓜才会把脖子往斧子底下送,窝囊和傻瓜总还是两个概念。
前后一个月的时间,何生像一条水蛭,把自己紧紧地叮在河堤上。
何生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清理河道树障。这些年,由于河道没水,村民便就近在河道里栽种杨树。大的已经海碗粗。何生发布告示,限村民三日之内,全部砍清。逾期不砍,一律强制砍伐,并收取河道使用费和树障清理费。结果三天过后,河道之内,棵树未剩。其他乡镇,还在逐户做工作。
何生遇到的第二个困难就是资金问题。水泉段河堤全长八公里。何生带人一步一步量过,测算了土方量和用工量。本来县里要求,河堤的标准要保证二十年一遇,当何生听说南堤是三十年一遇,拍板把北堤的标准也提高到三十年。这一下子使土方和用工全部翻番,大约四十万。田得水提醒:“河堤不光渗水,可是还要渗钱的。”何生请田书记放心。
田得水问:“怎么解决?”
何生回答:“四个一点,补一点,筹一点,借一点,欠一点。”
田得水不说话。何生知道是等自己解释,便说:“补的那点就是县里拨的那十万,还差三十万,我去找交通、水利、电力几个部门,都是我当副主任时,跟着孙县长分管的部门,原来光给他们提鞋了,现在求他们出点血,弄个十万八万,问题不大。这就二十万。第三个十万,得田书记支持。”然后,低眼看田得水。
田得水问:“什么意思?”
“我想让乡干部集一部分。班子成员每人五千,一般干部一千以上不等,利息高于一年定期存款。我拿一万,不要利息。明年收了农业税还。”
田得水想了想,说:“这个再议,干部集资的事,一定要考虑成熟。还有十万呢?”
何生说:“民工工资全部按百分之八十付,剩下的,打个欠条,逐年还。”
“民工未必干。”
何生说:“按村段砸死责任,由支书主任去打欠条,完不成,就换人。”
对后两条,田得水犹豫了几天。结果,孙县长打电话,希望他支持何生的工作。对于副县的话,硬气的党委书记可听可不听,因为是田得水,一听县头关心,便应允了何生。结果,第二年,农业税减收,第三年取消。干部集资和民工欠款成为水泉乡堵不上的窟窿,每逢年过节便管涌,吓得田得水不敢在乡里呆。
为保进度,何生还多次协调驻地部队官兵,动员乡中学生,带领乡村干部参加义务劳动。彩旗沿堤抖得哗哗的,站在一条写着“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大字的大红横幅前面,何生身着迷彩服,拄着铁锨,接受县电视台的采访。期间,田得水多次到堤上去看工程,何生的作风深深感染了他,不由不对何生刮目相看。
金书记到大堤上视察的时候,水泉段河堤刚刚竣工,标准是三十年一遇,看上去,比南堤要高大、结实许多。当何生满脸黧黑、满手燎泡、满身尘土地迎接金书记时,金书记大为感动,当即决定在水泉段河堤上召开现场经验交流会。县级领导、乡镇、科局党政一把手全部参加,何生用嘶哑的声音介绍了做法,金书记声情并茂地作了点评,令其他修堤所涉乡镇的领导几乎无地自容。也就是在那次会后,张副书记等部分领导留下来吃饭时,才衍生出何生那段有名的“破碗论”。
田得水问:“何县长,这条大堤可是你的招牌之作呀,炸掉它,你会舍得?”
何生顿顿,说:“田书记,你这是话里有话。”
田得水说:“没有那么复杂,论对大堤的感情,我知道你比我深。”
“取舍之间吧。”何生略带沉重。
田得水说:“你知道,当时,我是不同意你在这条大堤上下这么大功夫的。南岸是市区,北堤注定是炸掉的命运。”
何生有些动情:“田书记,你是大智,我只不过是聪明而已。关键时候,你还得支持老弟呀。”
正走着,田得水忽然弯下腰。何生打灯一照,见他满脑门豆大的汗珠滚下来。
何生急问:“怎么回事?”
田得水摆了摆手:“老毛病,胃疼。”
何生急忙把车喊过来,说:“快,送医院。”
田得水拒绝。何生一猫腰,就把田得水抱了起来。瘦小的田得水,在高大的何生怀里,就像个孩子。两人就破堤问题进行的第二次交锋就此结束。
何生回县里的时候,对赵乡长交代:“田书记如果一时回不来,水泉乡的防汛工作,就由你来负责,不必事事请示田书记,让他安心养病。”
可是,半夜里,田得水就从医院跑出来了。过了半夜,雨脚就开始加密。天快亮的时候,何生给赵乡长打通电话,让他准备破堤。可是,赵乡长告诉他:“田书记已经回来了。”
在电话里,赵乡长听到何生半句话:“这个老……”然后就挂了。
这时,从甘泉泉家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田得水不由紧走几步。
四
甘泉泉已经装棺了。一个用塑料布和帆布围就的简易棚搭在院里,为甘泉泉遮挡风雨。
甘泉泉刚刚十六岁。其实,田得水认下这个干女儿也算弄假成真。
听说田得水连续几年资助一个患白血病的女孩治病,县委宣传部的人便领着市报社的记者来采访。田得水说:“这有什么稀奇的,甘泉泉是我干女儿。你有个干女儿,不也得帮助她治病吗?”
记者说:“哦,原来是干女儿啊。”吃顿饭,就走了。就这样,田得水真的认下了这个干女儿。
最早,甘泉泉是田得水资助的一个贫困生。当时,他给乡总校长打了个电话,说:“给我物色几个品学兼优的穷学生,我结个对子。”校长就从乡中选了三个,甘泉泉就是一个。甘泉泉的父亲在水堡纸厂打工的时候,意外触电身亡,家里只有一个年轻守寡的母亲。酒桌上还有人打趣田得水:“你不是看上人家大人了吧?”
田得水说:“要不你来?”
对方摆手:“还是先紧着书记吧。”大家一笑丢开。
三个学生中,田得水最喜欢甘泉泉。甘泉泉肤色白净,一双眼睛清澈如水。这让田得水想起了当年名副其实的水泉乡,田里跺一脚就可以出水,打猪食渴了,就从里面舀水喝。那甜丝丝的口感胜过所有的纯净水、矿泉水。田得水很得意这双眼睛。
甘泉泉也很懂事。田得水资助她的第一个学期结束,甘泉泉就送来了成绩单,这让田得水感到欣慰。可是另外两名学生却连一封信也没有。
那年春节,田得水把甘泉泉接到自己家中体验生活,甘泉泉不仅帮着妻子忙前忙后收拾家务,还给儿子补习功课。妻子端详着甘泉泉羡慕得什么似的。
可是,第二年就听说甘泉泉得了白血病。这几年,水泉乡得白血病的孩子已经不是一例了,仅田得水听说的就不下三例。一个得白血病的孩子可以把一个小康之家拖得倾家荡产,但即使这样,也不能挽留住孩子的生命。如果遇到甘泉泉这种家境,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把孩子送给阎王爷。
田得水在北京联系了医院,送甘泉泉去治疗,并发动乡里干部和教师为甘泉泉搞了一次捐助,自己也掏了一些钱。可是,这点钱只是维持了一个多月的治疗。
甘泉泉估摸医药费用得差不多的时候,开始拒绝治疗,固执地要求回家。
在家里,甘泉泉靠从医院往回带药,做着最基本的治疗。这样,甘泉泉只坚持了两个年头。田得水多次来看望甘泉泉,两年里,他眼睁睁看着甘泉泉曾经一张饱满俊美的脸庞上,只剩下了两只骨碌碌的大眼睛,最终变成两湾干涸的泉眼。
在最后的日子里,甘泉泉在作业纸上写下了两句话:
谢谢妈,这个世界,我曾经来过。
谢谢干爸,多保重。
田得水举伞站在棺前,端详着甘泉泉的遗像,端详着那两只清澈的大眼睛,里面荡漾的是刚刚融化的雪山圣水,倒映的只有美丽、善良和感恩,没有纤毫尘世的污染。
细细雨丝落在树上,落在篷布上,落在田得水举起的伞上,落在天地间,沙沙作响。
田得水往后退退,鞠了四个躬,然后燃起两炷香,插在棺前的香炉里,说:“走吧,好泉泉,干爹不送你了。”
走出院来。他要去找北洼的村支书老魏。今天晚上就要破堤了,北洼村的百姓要全部转移,此事关乎老百姓身家性命,他必须亲自去给老魏安排。
北洼村的大街小巷,田得水都熟悉。街中心的十字路口,本来是水泥路,可是现在却泥泞难行。这是村里首富搞建筑的梁老六在自家院子里打井,淘出的黄泥。如果不下雨,井早就打好了,不至于现在泥水横流。这几年,水泉乡打井买卖非常好做。不知道怎么回事,昔日处处井清水甜的水泉乡,这几年出的水不仅喝起来蛰舌涩口,闻起来,也如何生所说“有股子臊乎乎的味儿”。不得已,有钱的人家便家家打井,前年打到六十米深,也就够着甜水了,可是现在就要打到八九十米,甚至上百米。打一口井,浅些也要五千块钱,越深价钱越高,上百米的井要两万块钱。所以,不是家家都能打得起井,也就不是家家都能喝上甜水。
走到老魏家门口,田得水拍了拍掩着的院门。不一刻,两扇门打开,是老魏的女人戳在门口,见是田得水,便扭头冲屋里嚷开:“嗨嗨,田书记来了。”
细高的老魏弓腰从屋里拱出来,后面闪出几个闲人,有跟田得水熟的,也都打了招呼,相跟出了院门。田得水问:“又打麻将了?”
老魏一咧嘴:“嘿,下雨天。”
田得水进了屋,看麻将摊子还支在当屋,一地的茶跟烟屁。老魏女人急忙收拾一遍,给田得水倒了茶。
田得水问:“还有别人吗?”
老魏说:“没了。”
田得水又说:“让你老婆出去串门子。”
老魏便对女人说:“去,你出去找地方待会儿,不叫你别回来。”
田得水这才坐下来,跟老魏唠起破堤泄洪和组织群众转移的事。
五
田得水把以老魏为首的北洼村三名村干部一起带到乡里开会。回到乡里的时候,何生已经坐在乡政府小会议室里,心焦地等着他了。
人员齐刷刷到齐。田得水主持会议。
田得水先介绍了何生,然后说:“惊动何县长亲临,说明什么?说明三个问题,一是说明形势严峻,二是说明领导重视,三是说明我们工作不力,让领导费心。掌声感谢。”
一阵热烈掌声。
何生笑了,说:“不知田书记说的是好话歹话,听得我身上忽冷忽热。”
一阵笑声。
田得水道:“请何县长发表指示。”
何生把身子正一正,说:“这次破堤,是县指的决定。没办法,我只能用四个字概括我的心态,逼上梁山。”
逼上梁山这四个字,何生用得活脱。还未上班,于副市长就直接把电话打到了何生手机上。于副市长厉声责问:“何生,你到底想干什么?”未等何生解释,于副市长又追了一句,“你到底是提闸,还是破堤?”
何生忙说:“破堤,破堤,立刻破。只是转移群众……”
于副市长打断他:“不要给我解释,破不了堤,你就给我开闸。你打算把一盆脏水泼到我头上来吗?”
何生语无伦次:“不是,不是,于市长……我立刻安排,立刻安排。”
于副市长缓和一下语气:“何生同志,不是我跟你急,现在徐河水库已经告急,准备提闸泄洪。你既不提闸,又不破堤,你们那个北堤修得又比南堤高大结实,徐河水库一旦泄洪,那不全得水漫市区吗?你以为你是法海呀?你只不过是个小虾,我只不过是条小鲫瓜儿,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仨多俩少不知道?根据水利部门的测算,明天凌晨水库就有可能提闸,你赶紧安排,有事及时汇报。”
挂上电话,何生沮丧自语,他妈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吗?何生急急忙忙跑到杨县长办公室汇报。于是这才有了何生一早给田得水发布的破堤命令。
何生接着说:“废话我也不多说,牺牲水泉,保护市区,说高点,叫顾全大局,通俗点,就叫丢卒保车。田书记请我来帮助大家统一思想,我想,这个思想,根本就用不着统一,因为,你统一也得统一,不统一也得统一,没有余地,含糊不得。老人家曾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没办法的事。时间初定晚上八点,最晚不能过十点。也就是说,”何生抬腕看看表,“十二点不到,也就是说,还有八个小时的时间,最多十个小时,要保证北洼村的八百名群众全部转移,包括老弱病残。这对我们水泉乡的战斗能力是个检验,对北洼村的班子也是个考验。县委、县政府的要求,也是四个字,万无一失。”
说完,何生看田得水。田得水接过话头:“何县长讲话,言简意赅。大家不要讲困难。论感情,何县长对徐河大堤最有感情,炸大堤,何县长最不舍。为什么?因为徐河大堤是何县长一铁锨一铁锨筑起来的。”这些话,何生知道是田得水在点他,听着不是滋味,但是破堤当前,他难以计较,听田得水继续说,“现在,需要水泉作出牺牲,特别是北洼村,可能要有损失,转移群众会有一些困难,但是天大的困难,我们要克服。干部要带头、党员要发挥先锋模范作用。刚才,何县长讲,要万无一失。这个万无一失,怎么理解,就是转移的过程中,不能伤一个人,不能死一头牲畜。方法上,实行包户责任制,谁出问题,追究谁的责任。时间上,”田得水一拍桌子,“不是十点,而是八点以前,必须完成。有意见吗?”
大家喊:“没有!”
赵乡长宣读了工作方案,大家一致同意。
田得水说:“散会。吃饭。十二点半,全体干部集合,兵发北洼。”
田得水的态度,让何生备受感动。和田得水一起工作的两年里,何生从来没有见他这么硬气和有主见过。田得水似乎看透了何生的心理,说:“我怎么也得为那个人大副主任垫个底啊。”
这个话,何生明白。县级班子换届在即,不论是县级领导,还是中层干部,只要是摸得着的,不免都有些想法。岁数大的,想进人大政协,岁数小的想进党政班子,班子里的,想上台阶,呼声最高的是何生,有人说何生要接常务,还有人说他会直接接县长。
何生说:“放心,到时候,我帮你。”
田得水明白何生此话是真心,便说:“我这里提前谢过。”
何生说:“现在做人做事都容不得半点闪失,不然可是一失万无。”平常都是说“万无一失”,何生倒过来一说,田得水觉得满有新意。何生就是这样一个新意不断的人。
吃完饭,集完合,赵乡长带队,奔赴北洼。
田得水说:“何县长,你回县等消息,还是在这里坐镇?”
何生说:“和田书记共患难吧。”
田得水微笑:“怕我糊弄你吧?”
何生朗声一笑:“谅你不敢,因为我也不敢!”
田得水说:“不敢不敢。”然后,他提议,“我带你去个地方?”
何生问:“去哪?”
田得水站起来:“走吧,不害你。”
两个人出了乡政府。田得水把何生带上了曾被人称为“和氏璧”的古燕长城。其实,对于田得水把自己带上古燕长城的用心,何生是心知肚明的,但此时此刻,他也愿意登上古城墙看一看。因为,那毕竟是属于自己的“和氏璧”。
当年,何生初到水泉任职,第二天就带人登上了徐河北岸的这段土墙。这段土墙傍徐河蜿蜒有五六里,宽约二十余米,最高处十余米,但更多处已经坑洼不平,甚至壁断垣残。时值初春,墙头残雪尚存,老树婆娑,荒草摇曳。
司机问:“何乡长,一个土疙瘩,你怎么这么感兴趣呀?”
何生夸张大笑:“哈哈哈,小李,你不懂。这可是文化呀。”
何生找来《县志》,仔细查阅,并跑到文化馆找到文管员老于请教,又多次钻到附近村里,寻找上年纪的老人,搜集掌故传说,最后,他又从市里和大学请来一帮老头,反复考证研究,认定,这段城墙是古燕南长城遗迹。文天祥诗中“宋辽旧分界,燕赵古战场”就指此地。杨六郎和萧太后在这里多次打过拉锯战,“冰城救母”就上演在这里。周边几个村庄,比如,赤鲁村,卫国荆轲曾寓居于此,后人赞荆轲“赤胆忠心,鲁莽勇士”,据此取名;北马营,其实是备马营,是杨六郎备马的地方;广门营是杨六郎屯兵的兵营。何生请人搞了一个调查报告,亲自呈送省文化厅,此古燕长城遂被命名为“省级一级文物保护单位”,并拨款十万,以资修缮保护。
命名挂牌之日,何生请动文化厅赵厅长亲往水泉揭牌。中午,县里设宴招待赵厅长,田得水、何生作陪。
赵厅长喊着何生的名字说:“你这个乡长,小小年纪,有这个意识,不容易呀。”
见赵厅长夸自己,何生不知所措,忙端起酒杯敬酒。
金书记这时发话:“何生,敬赵厅长,还轮不到你。来,老首长,我先敬你一个。”
赵厅长爽快道:“好,乡长陪着。”说完,三人一饮而尽。
三巡过后,何生要替金书记喝酒,金书记拦道:“我大学毕业,首长当时还在省委办公厅任副秘书长,是他把我选进办公厅的,可以说,没有老首长,就没有我的今天。”
何生慌道:“没想到,赵厅长竟是我们金书记的恩人。我敬赵厅长三杯。”话音未落,哗哗哗用小杯给大杯里置进三个满杯,说,“这第一杯,我替金书记敬您,金书记的恩人,就是我们的恩人,第二杯,我要替古燕长城敬您,如果古燕长城真是一块美玉,只有把它献给您这识玉之人,它才会熠熠生辉,第三杯,我敬赵厅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番话,赵厅长开怀大笑,本来,何生要他只喝一小杯,可是,赵厅长抢过大杯,也哗哗哗置满三小杯,一饮而尽。
此后,经人演绎,这段曾经被乡民挖来挖去的土墙壁,摇身一变,就升华为何生献给秦王的“和氏璧”,也就是“何氏壁”之意。不过,昔日蔺相如持璧要换秦国城池,有人问何生想换什么,何生笑而不答。
徐河北堤和这块“和氏璧”一起,成为何生初到水泉乡打出的两张重量级名片。
登上古燕长城,极目远眺,迷蒙一片,几个村庄,掩在雨幕中。天上弥漫黑云,徐河泛着黑光。
田得水看着何生:“何县长,这么多年,我有一句话在肚子里一直没有问,今天,这长城上就咱俩,你能不能给我个真心话?”
何生笑:“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赵厅长和金书记的关系,我要说事先我也不知道,可能连你也不相信。不过,我想,对于结果来说,这都不重要了。我这个人,你也知道,有点争议。我只不过是凡事比别人略用心而已。”
田得水说:“这么说,你就真的对一个土疙瘩那么感兴趣?”
何生说:“你要是把它看成一块土疙瘩,肯定不会有兴趣。可是,它在我眼里,从来就不是一块土疙瘩。”
两人顺长城自西向东缓缓走着。湿滑处,两人便互相搀扶一下。田得水说:“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何生笑道:“你今天问题可不少。好,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
田得水缓道:“何县长,你别嫌烦,我就问你这一次,以后不会再问了。”田得水指指眼前的徐河大堤,又跺跺脚下的古城墙,说:“当年,为修徐河大堤,你费尽心机。特别是古城墙揭牌的时候,你竟着意选了孟县长外出考察的时机。”
何生摇摇脑袋,甩得雨衣上的水珠四下翻飞。当时,的确有人半开玩笑对何生说:“你要小心孟姜女,你这段古长城,可禁不住孟姜女一哭。”而何生也就凑巧赶在孟县长外出考察时揭牌。“田书记,一个笑话,你怎么也认了真?”
“倒不是我认真。我想要明白的是,如今,你要炸掉河堤,水淹古城墙,你心里,是个啥滋味?”
何生顿住,一时无语。
田得水又说:“读了几年学,古语里我只记住一句话,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
何生眼光躲避如一只田鼠,幽幽道:“田书记,你不要再逼老弟了。我是孙猴子,你就是如来佛,我哪里会脱得了你的手心?”
田得水说:“你我都是一只猴子,有一张手心,你我的确都逃不出去,不过,那倒不一定是佛祖的手心。”
冷雨中,田得水有些瑟缩发抖。田得水说:“高处不胜寒,何县长,你也不易呀。”
田得水吸一口气,弯下腰,撩开雨衣,看自己的两腿,一片暗红。他双手拍拍,觉得奇痒。往上看,大腿部分却没有。
何生问:“怎么回事?是不是什么东西过敏了?”
田得水想了片刻,说:“我刚才蹚了黑水沟,可能是烧的。”
何生说:“回去赶紧找一点药抹上。”
“北洼转移的事,不会有问题吧?”何生又问。
“应该是万无一失。赵乡长正要进步呢,肯定没问题。我也给老魏下了死命令,再加上你又在这里坐镇。”
“万无一失好哇。这次换届,咱俩可得互相照应着点。”
田得水点头:“你还年轻,我老田可就是最后一哆嗦了。”
何生手机响起。何生给田得水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接通:“于市长,你好。我正要给你汇报,我现在正在徐河大堤上,对,北洼群众正在转移,对,你放心,是,坚决做到万无一失。”
挂上电话,何生对田得水说:“你听见了吧,田书记,做不到万无一失,咱可就一失万无了。”
六
田得水陪何生回到乡里的时候,雨骤然大了。
在田得水的办公室,何生盯着墙上的全县行政区划图。从地形看,水堡、水泉两乡像一只巨大的毛毛虫爬在地图的正下方,而水淀乡则是一片硕大的桑叶,正在被那条巨大的毛毛虫蚕食。何生很吃惊这个比方。别看何生做事雷厉风行,立竿见影,但是他内心是十分惧怕毛毛虫的。何生也是农村孩子出身,小时跟着爹下地劳动,正是玉米吐须,小何生揪了一把玉米须塞进鼻孔里做胡须。等玩够把“胡须”从鼻孔里拔出扔掉,他还觉得鼻孔里痒痒的,有什么东西蠕动。何生使劲一擤,擤出一条玉米虫。何生大叫一声,一时晕厥。自此,何生就得了毛毛虫恐惧症。所以,当他把水堡、水泉、水淀三乡看成一条正在蚕食桑叶的毛毛虫时,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
骤然加大的雨,使他的心脏紧缩。田得水怡然靠在藤椅上读报,胸有成竹的样子。何生看看表,秒针的滴答声,像紧密的雨脚一样,敲打他的心。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在他的体内弥漫。已经四点钟了,北洼没有任何消息。他几次想给赵乡长打电话问问转移进展情况,但一看见田得水沉着安稳的样子,便又忍住了。
其貌不扬的田得水,总是让何生有几分畏惧。这种畏惧,有几分莫名,让何生很扫兴,但是又控制不住,因为何生不知道这种情绪到底从哪里发端。
在水泉乡的时候,何生跟田得水配合得很默契。何生许多想法,都是以田得水易于接受的形式实现的。唯一的一次分歧起自一起招商事件。
水泉是一个传统的农业乡,乡民大多种粮,种菜。县里要求举全县之力上大项目、大产业、大企业、大园区,水泉乡因招商工作落后屡次被县里点名批评。正在急难之际,孙县长介绍了一个项目,是一个投资三千万的纸厂,但需占地一百亩。
犹如落水之人发现的一根浮木,何生一把抓住紧紧不放。而田得水却坚决反对。田得水的理由是占地太多,污染太大。何生动员上下从政绩、经济、就业等多方面给田得水做工作,可是田得水死犟一根筋,就是不松嘴。何生眼睁睁看着别人把一根救命浮木从自己手里抢走了,对田得水大为不满。在党委会上,何生把自己的不满公开化:“水泉乡三万人,一半人种粮,一半人在水堡打工,这么发展下去,水泉乡什么时候才能小康?如果这种小农思想不扭转,水泉乡的老百姓只会永远喝水堡乡的臭水。”一班人不表态,但是都觉得何生此言是个敢负责,有担当的人。杨县长在全县干部大会上,也直言有些乡镇思想保守,“小农意识害死人”。并在全县开展了一场解放思想的大讨论。
时隔不久,何生调任水堡乡党委书记。
另有一次小小的不快则是在何生升任副县长之后。遵市委安排,市环保局包水泉乡赤鲁村新农村建设。包村干部见赤鲁村街道坑洼泥泞,便多方筹资修成水泥路。水泥路竣工,举行隆重的通车典礼。何生为赤鲁村修路出了力,又是水泉成长起来,便受到邀请。因为何生在县里分管环保,市环保局属于领导部门,何生不仅欣然允诺,还亲自下赤鲁村过问典礼筹备,特别叮嘱田得水,主席台上要摆放农夫山泉。
典礼开始,市环保局一二三把手、何生及出力部门的局长、企业老板等在一片掌声、鞭炮声和锣鼓声中入座。何生打开农夫山泉润口,不经意间才发觉,满主席台只有他面前摆着一瓶农夫山泉,其他嘉宾面前,一色茶杯。他便先后听到“噗噗”的吐水声,之后,便再无人动杯。
典礼结束,何生对田得水恼怒道:“田书记,你今天请到的可都是恩人!”
田得水不温不火,赔笑:“何县长,我不知道各位领导也是和你一样,只喝纯净水的。”
何生说:“你就装吧!”拂袖而去。
何生终于忍不住,对田得水说:“田书记,是不是问问赵乡长进展如何?”
田得水不以为然地笑笑:“年轻人,沉住气吧。万无一失。”
乡镇书记没人敢用这种口气跟何生说话,在田得水面前,何生没有脾气。但这种安静,却让他心里平生不安。
一阵隆隆的雷声自天际滚来。雷声有点沉闷,但是却不急不徐,不知它来自何方,却又感觉满天都是。
随雷声而响起的,还有办公桌上那部座机。刺耳的铃声把正沉浸在某种情绪里的何生吓了一跳。他看着田得水,田得水接电话的全过程险些把何生急死。
田得水是这样接电话的,他看着座机在那里一声紧似一声地响着,四下,也许五下,他伸着脖子去看显示,这个座机带一个翻盖,显然他没有看清来电显示,便伸手摁开翻盖的按钮,翻盖先是停顿了一下,何生以为那个翻盖再不会动了,却又缓缓地翻开,就像那部讨厌的电话机也受了田得水的感染。翻盖打开,田得水再次伸脖子去看,终于,他拎起了话筒,用他那种惯用的慢吞吞的声调,先是对何生,“是赵乡”,然后又对着话筒:“喂,赵乡。”
何生去看窗外,耳朵却留在田得水的话筒上。
“不可能!”
何生猛地回过头来,盯着田得水。田得水厉声斥责:“你为什么不早汇报?做不下来,就不要逞能,你以为你是何县长吗?”
何生盯着田得水放下话筒,脸色铁青,不说话。田得水解释:“老百姓不配合,把赵乡围了。大意了,看来,非得我出马了。”
田得水叫了司机,边穿雨衣,边对何生说:“放心吧,何县长,还是那四个字,万无一失。”
何生也抄起雨衣,说:“一起吧。”
田得水笑:“何县长信不过我?”
何生说:“哪里。你的身体,兄弟是知道的。”
田得水笑:“我栽在那里,何县长想着给老兄报烈士。”说完,两人都有一些赴战场的悲壮。
两辆车停在院里。田得水刚刚打开车门,忽然一阵剧痛袭来,他一手扶住车门蹲在地上。司机喊声“田书记”,搀住他。何生一步抢过来,说:“快,送田书记去医院。”
田得水强站起来,说:“老毛病,一会儿的事。”
何生说:“不行,田书记,身体要紧。我代表你去北洼,那儿的情况,我比你生不到哪儿,你还不放心?”
田得水懊丧地叹气:“看来,我是真的老了。何县长,实在不行,就强行炸堤,死不了人。”
两人分手,何生跨上越野三菱,疾奔北洼。
到黑水沟,司机下来查看一下,回到车上一脚油门,便闯过去了。
村里很静,静得只听到雨声。何生打电话给赵乡长,赵乡长说在村部。
从县里租用的十来辆小公共一顺儿停在街上,司机有的在眯着睡觉,有的凑在一个车里打扑克。
村部院里一片伞。见何生到,赵乡长和老魏迎出来。赵乡长一脸惭愧,老魏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嘬牙花。老魏伸出一只手,用另一只手的手背“啪啪啪”地拍打:“这,这,何县长,都跟塞了驴毛似的,任什么话也听不进,这,这……”
何生一皱眉,一摆手,说:“打住。”然后,问赵乡长,“怎么回事?”
赵乡长解释:“本来,动员了一部分人要登车了,突然杀出几个程咬金,说不能老让北洼当替死鬼,宁可淹死,也不转移。老百姓本心就不愿动,有人一挑头,得,包袱行李又放下了。”
“叫几个人,我过过。”
老魏出去叫了几个人,未待何生开口,几个人就像急雨中不及躲避的鸡鸭,乱纷纷叫嚷起来。
“何县长,”他们都认识何生:“你得给北洼做主哇,你在水泉当过乡长,你要不护着北洼,我们还指望谁呢?”
何生刚要张嘴,又有人说:“何县长,你不要给我们讲大道理,北洼人命就不值钱吗?”
这时,有个黑瘦老人挤到前面,对何生说:“何县长,你今天来得正好,我心思你升了县长就找不到你了呢,你要炸堤也行,不过,你得先把我修河堤的工钱给我。”
何生只是听,未作表态。这一二年,这种话,何生听得太多,口气都像大爷,如果不考虑身份,何生早已发作,但是,今天不仅不能发作,还要面带微笑,因为,今天不仅要顾及身份,还要顾及形势。他一只耳朵听人声,另一只耳朵听雨声。他抬腕看表,五点十分。
何生焦躁的心一下子平稳下来:“好,乡亲们,你们的意见,我带回去研究。”
他又对赵乡长说:“赵乡长,你先跟我走。其他所有人员坚守岗位,一律不准撤离。万一徐河溢洪,要确保乡亲们生命财产安全。”
大家见何生没有坚持转移,像一脚踩空,大觉意外。
何生把赵乡长拽到车上。赵乡长问:“何县长,怎么办?”
何生未答,对司机道:“回乡里,快!”
越野三菱一头钻进雨幕。车上,何生掏出手机,接通公安局长:“孙局,兄弟请求支持。对,请你的爆破小分队支援,六点赶到水泉乡政府。谢谢,不用劳你大驾,好,我请你,国际俱乐部,一条龙的。”然后大笑。
赵乡长担心,说:“何县长,北洼可还没有转移呢。”
何生道:“来不及了。”
赵乡长问:“强炸?”何生坚决:“强炸。”
车很快到了乡政府。进了赵乡长办公室,何生把门带死。
何生问:“赵乡长,你是党员吧?”
赵乡长低声而疑惑道:“是。”
“你今年多大?”
“三十五。”
何生略一沉吟:“我三十二当的水堡书记。”
赵乡长半开玩笑:“人比人该死。”
何生没顺茬接,道:“现在是需要我们决断的时候。大堤,八点必须炸开。”
赵乡长说:“我们要是提闸放水,有何不可呢?”
何生道:“这正是田书记的想法。他糊涂,你可不能糊涂。他已经是将退的人了,有一天没一天的。他那个本位思想会害死你我。他心里装的只有水泉。你想过没有,徐河装满的,是一河什么水?那是一河毒水,一旦入淀,不仅会给淀区渔民带来重大经济损失,而且会酿成严重生态灾难。那时,别说你我都是一条命,就算是有九条命的猫,也得被徐河淹死十回。”这番话,何生本不打算说,但是他又感觉不如此,不足以把赵乡长逼住。
“你是水泉乡长,但我是主管副县长,我不仅要对水泉负责,更要对全县负责。正好,田书记住院了,是需要你站出来的时候了。”
何生说完,盯着赵乡长表态。赵乡长一时蒙住。
赵乡长犹疑道:“何县长,是不是给田书记打个电话?”
“不用。我代表指挥部,这件事,你我做主,后果,我负责。”
何生接着说:“你放心,这点水,淹不了北洼。大不了,这河水放完,我们再组织人把河堤堵上,只要把这河脏水处理掉,我们就有的是法子。”
何生拍拍赵乡长的肩,嘱咐道:“去吧,现在需要安排三四个人,一会儿协助公安爆破。人要可靠,不能走漏风声。”
赵乡长点点头,走出去安排。他看左右无人,偷偷给田书记打了一个电话,简要汇报了情况,最后,他请示:“田书记,何县长想强行破堤,怎么办?”
田得水在电话里训斥:“赵乡,你糊涂。这个样子,你还想顶书记?坚决按照何县长的指示办。他在,就不要老给我打电话了,你也挺挺个儿,让我抽空歇会儿。”
七
田得水胃疼这个毛病,已非一日,疼起来很要命,但忍一会儿就过去了。医生看了,要他戒酒,问:“酒和命,要哪样?”田得水问,水要不要戒?医生说,除非你死掉,不然很难。田得水便说,那我戒它何用?田得水心里明白,水泉这个水,不喝出点毛病来就不叫正常。
何生奔北洼后,田得水没有去医院。他趴在座椅上咬牙忍了一会儿,疼劲儿过去,他吩咐司机:“走,搞一件二锅头,弄几个菜,花生米、猪头肉都行。”
司机不解。田得水摆摆手,意思是不想多说话。司机把车开出乡政府。在街上,依田得水吩咐,采购了酒菜。田得水交代:“连日阴雨湿冷,我们去慰劳慰劳守闸的那两个弟兄。”
对于北洼水闸,田得水太熟悉了。这个水闸,是农业学大寨的产物,不得不承认,那个时期,是水泉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最好的时期。可是联产承包到户之后,这些水利设施几乎损毁殆尽,只有水泉乡,绝大多数渠闸桥涵得到较好保护,这不得不说是田得水的功劳。田得水在水泉乡先是水利员,后是管农业的副乡长,再后是乡长、书记,可以说为保护这些设施倾尽全力。北洼水闸共有十扇闸门,厚重铁皮做成。田得水每三两年都要给闸门刷遍漆,每年都要给提升闸门的滑轮和倒链上次黄油,使水闸始终保持了良好的运转状态。为此,有人说他老旧,在他手下,水泉永远只会吃农食。
雨势略有减弱,但涝局已定,连田地里都已经积了一层水,白洼洼一片。桑塔纳把路上的积水压成水翼。看到杨柳开始摆动,起风了,田得水心头一动,希望有风把雨吹开。遥遥看见北洼水闸壁立徐河,想起它近四十年栉风沐雨,恪尽职守,田得水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一河黑水,洋洋溢溢,南堤的水已经接近堤顶。
看到有车停在水闸旁,从屋里钻出两个人来。田得水笑:“警惕性还挺高。”
两人一看是田得水,顿时放松,也笑:“田书记,又视察?”
田得水把菜拎下来,道:“弟兄辛苦,天又湿寒,我尽尽地主之谊。”后面,司机把一箱“二锅头”也搬下来。
两个人受宠若惊,千恩万谢把田得水迎进屋。田得水扭脸对司机说:“你先回吧,我打电话你再接我。有人问,就说我在医院。”
田得水环顾室内。墙上挂满蒙尘而陈旧的锦旗,那都是前些年徐河有水时,附近村民感谢帮助抗旱送给北洼河道管理站的,绣着“共抗旱魔,心系百姓”等词句。这个管理站隶属水利局,已经多年无人入住,两个守闸人虽然清扫一番,但是其破败和脏乱依旧。
田得水把六样小菜连塑料袋一起摆在桌上,有荤有素。找了三个纸杯,把“二锅头”哗哗倒满。
田得水把酒一端,说:“来,我敬二位。”
多日不沾,一口落肚,田得水觉得胃里火辣辣的,一股烧灼感。但两杯下肚,田得水便如鱼得水,开怀畅饮起来。
两个守闸人本都有点酒量,几日寡淡,加上天气清冷,又是一个堂堂的书记来看自己,很快便激动起来。三杯酒落肚,便把一切扔到九天云外,不仅要敬田得水,而且两人还互敬起来,不一时,便喝了个昏天黑地,雾水云山。
八
何生又给公安局孙局长打电话,总说已经在路上,却迟迟未到。何生如坐针毡,一边打电话催问,一边骂:“这帮混账,这帮王八蛋。”骂完,又拧着眉头盯着窗外看雨。赵乡长也赔着小心,不敢把自己弄得很放松的样子。赵乡长把何生和田得水在心里比较,觉得两个人真是反差不小。
急切中,孙局长终于赶到。看何生黑着一张脸,正在焦躁,孙局长赔笑道:“何县长,你放心,炸个河堤,小事一桩。”
何生没心情和孙局长扯淡,直接切入正题,确定了爆破位置。赵乡长找的民工早已赶到。何生要求孙局长“安全第一,万无一失”。又嘱咐赵乡长:“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两个人神情肃穆,领命而去。
看两辆车驶出乡院,何生吐一口长气,掏出手机给于副市长发短信:一切准备就绪。又一想,删了,听到那一声炮响,再报告不迟。转念一想,何生觉得给领导汇报还是主动为好,等着领导催问,一准被动。于是,他直接拨通于副市长手机,汇报了进展情况。于副市长只是说了一句:“简单问题复杂化,不知你们怎么打算的。”听于副市长语气不悦,何生刚吐出去的一口气又憋上了。
何生看表,七点二十。他算了到爆破点的时间,算了民工打眼装药的时间,在八点前实现破堤,应该没有问题。因为雨天,此时已经暮色弥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何生盯住墙上的石英钟,觉得世上一切事物都是有脚的,时间的脚步滴滴答答,雨滴的脚步淅淅沥沥。
八点到了,何生期待的那一声爆响还没有传来。八点十分,何生终于坐不住了,他抄起座机,拨通了赵乡长的电话,但是没人接听。
何生刚要喊司机,赵乡长把电话拨了回来。只听赵乡长说:“何县长,太乱,没听到手机叫。”
何生问:“怎么样?”
赵乡长吞吐:“何县长,情况不好,北洼来了十来口子,坚决不让炸堤。在哪挖,他们就坐在哪儿。现在正在做工作。”
何生急道:“你怎么做的工作?谁走露的风声?”
赵乡长不知如何回答:“这,这……”
何生骂街:“那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早报告?”
赵乡长嚅嗫:“我想把工作做下来,再给你报告。”
何生一拍桌子,喊着赵乡长的名字,怒喝:“出了问题,你要负责。你立即给派出所打电话出警,同时招呼乡干部全部从北洼撤回,就是抬,也要把闹事群众给我抬走,你明白不明白?告诉他们,破坏抗洪,是什么罪过。”
赵乡长无语。
何生厉声喊:“喂喂,怎么没有声音?赵乡长,听到吗?我马上赶到。”
这时,话筒里传来赵乡长有几分恐慌而无力的声音:“何县长,徐河水,落下去了。”
何生一惊:“南堤决口了吗?”
赵乡长说:“没有。水位忽然开始下落。”
何生迅即而有力地骂了一句街,好像是要和谁发生性关系的意思。
何生对赵乡长嚷了一句:“你在原地等我。”挂断电话。
他掏出手机,给水利局长打通电话,问:“你赶紧给我问,北洼水闸出了什么问题?”
不一会儿,局长回话:“何县长,看闸的两个人手机一概无人接听。有什么事吗?”
何生斥责:“你手底下都是一帮什么东西!你速往北洼水闸赶。”然后,未待局长说完,便挂断手机,招呼了司机,驱车急赶北洼水闸,一路风驰电掣,飞珠溅玉,何生一个劲儿地喊:“快,再快点。”连赵乡长也忘了去接。越野三菱在躲避路上一个水洼的时候,一头扎进了边沟。所幸何生和司机都没有伤到。惊魂甫定,何生看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上既无行人,更无来车,便拔腿向北洼水闸疾走。
喝到第四瓶二锅头的时候,田得水才把两个人放倒。一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另一个像一根煮大发的面条那样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田得水一手拄着酒瓶,一手掐住酒杯,对着两人摇了摇头,大呼不过瘾。自己又倒了一杯,一仰脖干了,这才觉得把几个月戒掉的酒找补回多半。
田得水看窗外已经是天光渐暗,世界上只剩下唯一的声音,那就是刷刷雨声。田得水把门推开,一扇灯光顷刻扑出,在斜风里,雨脚有些凌乱。他站在门口,自己的影子便铺到河堤上。他连雨衣也没有披,径往河堤上走去。他静默地注视着徐河。徐河是他的母亲河,养育了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但是也像母亲的乳房一样,已经干瘪十几年了,现在流淌的却已经不再是乳汁。
在酒味的逼迫下,河水的臭味变淡了。田得水自语一声:“对不住了。”然后返身走回屋内,抬手合上了挂在墙上的电闸。灯光暗了一下,随后,田得水就听到了铁链绷紧,吱吱嘎嘎水闸提起的声音。
田得水再次回到河堤上,最左和最右的两扇闸门正在缓慢提起,由于满河水的压迫,闸门升起得有些吃力。这两扇闸门原来也是手动闸,是后来改造的电闸,因为在平常情况下,靠这两扇闸门就足可以调节水量了。中间八扇闸门还都是手动。
这架水闸同时也是一座水桥。田得水走到桥上,看两扇渐渐提起的闸门下,正在翻起巨大的黑色浪花,像黑牡丹一样盛开,徐河水位开始下降。随着闸门的不断升高,水位下落速度也随之加快。
田得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纸来。这张纸在口袋里已经濡湿了,田得水仔细地把它展开,旋即被细密的雨水打得一团糟。田得水像能看见字迹那样,认真看了看,然后揉成一团,用力扔进了徐河,它在水面上打了一个旋,随即被吸进闸口,不见了踪影。那是医院开给田得水的诊断书。
雨水已经把田得水浸透了,冷风淫雨,他竟然没有胃疼。酒这个东西可真是最好的止疼剂。他回到屋里,弯腰从床下拽出倒链。这个东西可真够他抱的。他吃力地把倒链弄上桥,然后爬上闸梁,把倒链挂上滑轮。在他从闸梁上爬下的时候,险些落入徐河。
他迎着风雨站在桥上,开始拽动倒链。
何生赶到的时候,田得水已经提起了第三个闸门。一河黑水正在夺门而逃。
就着手电的灯光,何生朦胧看出田得水矮小的影子,他拉动倒链的样子,就像一片挂在那里的树叶。
何生大喝一声:“田得水,住手!”但是,当他跑上河堤,看见一河水已经泄去多半,便颓然地说,“算了吧。”
何生用手电光打住田得水,见他凌乱而稀疏的头发东一缕西一缕趴在额头上,雨水沿着发丝往下淌。小三角眼,凸颧骨,满脸胡茬子,满嘴酒气,那是多么丑陋的一张脸哪,再加上五短身材,不仅丑陋,甚至猥琐。
田得水没有住手。他也奇怪自己,一连拉起了三扇闸门,竟然没有觉得累。
何生顿顿,不再喘气后,说:“田得水,你何苦要害我?”
田得水说:“何县长,这只能怪你修的河堤太坚固了。如果没有这么坚固的一道河堤,估计早已水漫水泉了。”
何生看着泄入淀区的河水,正在弥漫成黑乎乎的一片。何生道:“我何生真没想到,你田得水能做出这等事来。”
田得水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痛快笑道:“何县长,我田得水虽然窝囊,但是你忘了,我到底是燕国‘节侠田光之后。”田得水的笑声在徐河上空回荡,风雨中,平添几分苍凉。
九
第二天,雨过天晴。
田得水住进医院。
第三天,水淀乡水面出现大面积死鱼。死鱼事件引发各大媒体和上级部门广泛而严重的关注。溯本求源,舆论矛头直指水堡纸厂污染。《是天灾,还是人祸》、《死鱼事件的背后》、《谁该为死鱼事件埋单》等新闻稿件一时间铺天盖地,在各种新闻媒体间转播,转载。在舆论的高压之下,省环保局会同市政府组成联合调查组进驻该县,对死鱼事件进行深入调查。犹如徐河水一样,事态开始向何生完全不能左右的方向发展。
一月之后,调查结束。调查组认定,“死鱼事件”是一起严重的环境污染事件,不仅给淀区渔民直接造成数百万元的经济损失,更为严重的是给淀区水域造成的生态污染,其影响需要三至五年才能消除。导致“死鱼事件”发生的根本原因,毫无疑问,是由于水堡乡的造纸厂,长期以来毫无节制排放污水,大量污染物又长期淤积河底,突然随雨水集中涌入水淀所致。但是直接原因,却是田得水在主观上完全能够预见,后果上完全可以避免的前提下,故意向淀区泄污所致。当然,这也与当地政府长期以来治污不力有关。
三个月后,市里就死鱼事件做出处理。给予何生行政警告处分,撤销县环保局局长职务,撤销水堡乡现任乡长职务,主管副局长、副乡长也都得到相应处理。对田得水的处理未再提及,因为田得水已经在处理决定做出的前三天离世。
田得水弥留之际,老魏来到医院看他。田得水用木棍似的两只手拉住老魏,艰难说道:“谢谢你,老哥,那件事,你配合得好。水泉百姓都能喝上甜水的时候,你想着给老弟上一碗。”
就在田得水离世的同一天,一场“环保风暴”刮进水堡,全乡共关停造纸厂98家。
随后,县里换届,金书记升任某市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杨县长升任县委书记。呼声甚高的何生原地踏步。据说,何生谈及感想时说:“如果我这一跤,能使全县十一万人的饮水安全问题得到解决,那也算摔有所值。”赵乡长升任水泉乡党委书记。
那条坚固的河堤,依然屹立在徐河北岸。下次汛情,不知何日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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