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莹
旅途上的风景
在某年的最后一天,一个人踏上了去柏林的火车,进站后拖着箱子站在月台上,向下看去,深深的轨道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显得幽暗。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一挪,再挪一挪。在这个忙着庆祝Silvester的日子里,清冷的月台上只有离别的人们。不远处立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兵哥哥。随意的一瞥,望见那如刀刻般的侧脸,英俊得惊人。身边娇小的女孩扑入他的怀里,久久地没有抬头。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坐在火车上,靠窗的位置,有足够的时间来欣赏窗外的景致。农田,永远被切割得整整齐齐,犹有绿色。没有农田的地方,多数便是草地,上面点缀着一小撮一小撮墨绿色的小树林。不时会蹦出一个四面墙式典型的奥地利农庄来,即使从不扎堆,却也不显得萧索。有时候还会瞥见那黄绿色的草丛里闪过几抹红,我知道那是虞美人,一种开在旅途上的花。娇艳的花片微微地打着褶皱,犹如初生婴儿的脸。难以形容的红色,红得让人心碎。
时间在不经意间流逝,转眼已进入德国北部,一路上上来许多说一口硬邦邦德语的德国人,男人和女人,一样的高大壮硕。窗外已经是另一番大地。田野渐近荒芜,一眼望去一片昏黄。到处都是废旧的工厂,灰色的水泥烟囱直戳向天空,巨大的洞口静寂着,不冒出一丝生气。入夜时分到达柏林,好心的中国房东来火车站接我,晚上见到了两个同住的可爱的台湾mm。第二天睡到自然醒,开始了一个人的旅程。
坐着公车逛大街
柏林的街道宽大,干净,伦敦巴黎都赶不上的;又因为经济不景气,来往的车辆也显得稀些。在这儿走路,尽可以从容自在地呼吸空气,不用张张望望躲躲闪闪。找路也顶容易,因为街道大概是纵横交切,少有“旁逸斜出”的。最大最阔的一条叫菩提树下。
——朱自清《柏林》
菩提树下,好美的名字。
有人说,作为友好姐妹城市,柏林和北京异常相似。同为首都,悠久的历史,政治文化中心,恢宏庞大的气势格局。我却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长安。唐代长安城的街道十分的宽敞,交通布局合理。据考古实测,作为御道朱雀大街最宽达一百五十五米,其次的启夏门街宽一百三十四米。同为御道的菩提大街因1647年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下令在道路两侧种植菩提树而得名。据说当时的威廉一世每天都要在他的皇宫窗前观赏这条大街。然而“菩提本非树”,从来就是“本来无一物”。在此菩提与彼菩提的照应下,权利与欲望更显得虚无飘渺,无法触及。这样的宽广,并非为百姓所设;这样的宽广,更加深了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站在柏林街道的此端,遥遥望向似乎远不可及的彼端,默问自己,千年前的长安,是否也应如是?心中一时思绪万千,百感交集。
冬日的夜幕降临得比想像中更快,柏林苍穹下一片沉重的昏暗。菩提树下耀眼的灯光,留不住过往匆匆的行人。在这样的光景,传统的德国人已经围坐在餐桌边共享团聚时光。那夺目的亮无处不在,仿佛刺破了深沉的黑暗,绚烂地叫嚣着。想起了到过的香榭丽舍,一样的流光溢彩,一样的火树银花,光明与黑暗不分彼此,交相辉映着。而暮然回首间,灯火阑珊处,不见了谁的踪影?
隔日,同住的台湾mm北上去了汉堡,而我一个人继续留守柏林。为了更便于观光旅游,遂和房东联系,搬去一处地处市中心的新住处。那是一个老式的学生公寓,住着大量的土耳其人和中国同胞。彼此遇见了,即刻别过眼去,并不打招呼,同胞们可能大都学音乐专业,每日听着钢琴和大提琴的乐声响起,依旧睡到自然醒,还有随处可见的白蚁作伴,仿佛也许似乎并不是那么的寂寞。
搬了家,虽然住处不如第一处舒适,却免去了乘坐地铁的恐忧。对于某些勉强能从A摸到B,但非常有可能从B摸不回A的人来说,不坐地铁绝对是万全之策。我从此只与100和200路公车相依为命。在这两条线路上几乎聚集了所有柏林重要的景点。每次登上双层公车坐在靠窗的位置,行云流水,走马观花;且行且止,去留随意,真是惬意非常。
柏林爱乐之家
一日在公车上瞥到一大块造型怪异的土黄色建筑群,知道是柏林爱乐乐团的根据地到了。欧洲很多近现代建筑都是如此,其外貌不扬,却内藏千秋。音乐厅是完全按照音响要求而设计的,其效果之完美堪称世界一流。柏林爱乐的历任指挥都是天赋异常,成就非凡,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卡拉扬。1954年奥地利人卡拉扬成为乐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席指挥,至此开始了柏林爱乐与维也纳爱乐的长期拉锯之战。这种对峙直到1989年卡拉扬逝世后才得以缓和。此已是史海沉钩了。而作为卡拉扬弟子的小泽征尔,后来长期担任着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音乐总监,与维也纳爱乐乐团频繁合作,又不能不说是历史的巧合,冥冥中上天的意旨。
一气跳下车,直奔入口,这才发现大门紧锁。一旁的大叔告诉我,一般音乐厅下午3点左右始开门,方有机会进入参观。在信息窗口上,我了解到原来并不是每日都有柏林爱乐乐团的演出。当天有一场贝多芬交响乐,由印度裔的祖宾·梅塔指挥。另一场音乐会,看见一个日本指挥家的名字,心下一阵激动;会不会是小泽征尔?立刻打电话向早先学作曲的房东询问。谁知房东竟斩钉截铁告知一个惊人的消息:小泽征尔早就死了?!我怎么不知道?此时的我绝对比当年的豆腐西施后来的细脚圆规被迅哥儿完全遗忘了还要愤愤。焦急之下想也没想就拨了跨国长途向爸爸求助,得到的消息却是:纯属子虚乌有。心下一片唏嘘。曾怀着怎样的热情和梦想,远渡重洋来到异国他乡,而后时光流逝,时过境迁,可还记得当年的执着,可曾后悔后来的抉择?不由想到了住在学生公寓里学音乐的同胞们。然而我并不是别人,没有资格质疑别人的人生,更没有立场担忧他人的前途。这些海外学子的命运啊,难道没有自己的踪影充斥其中么?
传说中的博物馆岛
如果有人疯狂热爱着博物馆,他应该来柏林;如果有人想彻底厌倦博物馆,他也应该来柏林。全柏林有大约五、六十座博物馆,几乎座座精品,其中最为经典的部分,如佩加蒙博物馆,老国家美术馆,新老博物馆等,都集中在博物馆岛上。所谓岛者,四面皆水,环绕周围的是人工开凿的运河。登上博物馆岛,迎面而来的便是柏林大教堂。一般在欧洲,教堂都为免费参观,而柏林大教堂由于提供登顶和地下室参观,收费3欧元(时价)。作为基督教新教的巴洛克风格的教堂,殿前伫立着文艺复兴式的恢宏廊柱,使人不由联想到了“雅典学派”,很有些承上启下的意味。欧洲的大教堂几乎都饱经战火,柏林大教堂也不例外。走上里面狭窄的阶梯,环绕着教堂做层层递进式的攀登,能够看到内部相当复杂的管道设施和密密麻麻的钢筋支架,可见德国人在战后重建修复上不遗余力。
地下室里,静静地躺着霍亨索伦家族成员的灵柩,一样的精美与冰冷。有好些灵柩非常之小,其意不言而喻。其中有一处并列摆放着好几具棺材,一具比一具小。一边的石碑上刻着沉默的父亲和忧伤的母亲,这一对皇室夫妇在短暂的岁月里接连失去年幼的女儿和尚在襁褓的儿子,即便有着天主的庇佑,心底仍深藏着无法言痛的伤。古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如是说:“时间是瞬息即逝的一个点,灵魂是一涡流,命运之谜不可解;属于身体的一切只是一道激流,属于灵魂的只是一个梦幻,生命是一场战争,一个过客的旅居,身后的名声也迅速落入忘川。”身边往来的各国游客纷纷在此拍照留念,而我却怀疑亡者的魂灵能否在闪光灯下拥有平静?想来生前已是不由自主的纷扰,唯有在心里默愿其死后获得永世的安宁。
岛上的老博物馆内包括一处埃及馆,其中便有镇馆之宝“奈费尔提蒂半身像”。隔了几千年的时光,如此近距离的全方位观望,正面,侧面,背影,我心静如止水。在柔和的五官,纤小的耳朵,优美颈项的女性特征下,隐藏着高挺的鼻梁,线条刚毅的下巴,种种男性的特征微显峥嵘。传说远古时代的人为雌雄同体。而这位在埃及语中“来自远方的美女”,处在琼楼殿宇之上,也许并不如人们想象中的凄美苍凉,孤苦无依。在她的脸上,男女一体,人神合一,散发着原始而神秘的恒久魅力。而那左眼上缺失的空白,永远关闭了人们探求其内心世界的大门。
“沉默的形体呵,你像是‘永恒
等暮年使这一世代都凋落,只有你如旧;
在另外的一些忧伤中,你会抚慰后人说;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这就包括你们所知道、和该知道的一切。”
柏林人无法言说之索尼中心
波茨坦广场上有一处著名的超现代建筑群sonycenter,“全部建筑为钢和玻璃结构,如富士山顶的大厦顶棚设计构思巧妙”。据一学建筑的人士说,如果光看设计草图,绝对会认为是个missioni mposible。然而我对于建筑,尤其是现代摩登建筑是完全的门外汉。因此由我的眼来欣赏这令业内人士惊叹不已的“不可能任务”,实在是“牛嚼牡丹——可惜可惜”。
柏林人对于这座建在柏林豪华商业区却由日本人投资的杰出作品感情相当的复杂,很有些讳莫如深的意味。有次坐在出租车上(不幸迷路)向开车的大伯问起这件事情,对方却迂回盘旋,顾左右而言它。
在索尼中心里到处游荡,寻到一处电影博物馆。里面展出大量德国电影的发展历史,并穿插介绍了些好莱坞电影的发展情况。喜欢科幻电影的人可以去那里的科幻世界特别展厅,了解科幻电影的发展过程。那里陈列的各式怪物模型,从最早期看起来相当幼稚呆板的恐龙,到现代异时空感很强的外星人,很受小孩子们的欢迎。如果想找个地方发呆,这里的小放映厅是很好的选择。掀开幕帘,昏暗的房间内,寥寥的观众,黑白的电影如流水般淌过。混混沌沌间自成一片小天地。在此处追忆似水年华,即使待上整整一天也不为过。
德国乃至奥地利早期的电影发展史与好莱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中国观众所熟知的《Sisi公主》就是由奥地利与好莱坞合资拍摄的。一处展区内陈列着当年罗密·施耐德出演Sisi时穿的红色拖地骑马长裙。犹记得影片里的SiSi,黑色小礼帽压着栗色的密密长发,稍显厚重的骑马裙更衬得她高挑挺拔,腰肢纤细,俏皮而又成熟,青春而又高贵。然而当年鲜艳的华服久不穿在罗密·施耐德的身上便已不再是华服。佳人已去,难觅其踪。朱砂红也无可奈何的化成了蚊子血。
有一处展厅专属于柏林人的宠儿玛琳·黛德丽。很典型的德国美女,高大健壮,五官深刻,气质冷艳性感。我在众多剧照间游走,女性化的,男性化的,性倾向暧昧的,极具诱惑的。在一张巨大的化妆桌上,摆放着一个可折叠的多功能梳妆盒。盒子被完全地展开,抽屉里堆着各式各样的发绳和头夹,仿佛它的主人才刚使用过。盒子上照向各个方位的多面镜仍光亮可鉴。经过梳妆盒时,镜子里照出了我的影像,定睛一看,却看不分明。如此便不再停留,继续向前。
民主or法制——历史无法承受之重
此时已是大半天溜走,于是急急赶去国会大厦。由于游客可免费登上议会大厦的顶层,透过旋转的透明玻璃观看下面议员们开会的情形,因此大厦前永远不缺排着长队等候的人群。下午四点的柏林已经是一片昏暗,莫可名状的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充斥着每个毛孔,几乎直进入灵魂。寒风如刀割般的,几乎要撕裂我的脸。抬头寻找国会大厦的德文,到处不见踪影,却在建筑的正上方读到了Dem Deutschen Volke(为了德意志人民)。尽管曾遭到亲自为此奠基的威廉二世的激烈反对,铭文最终还是在1916年镶上至今。这算不算是印证了“民主必将胜利”的预言呢?
不知柏林是否是西欧政治气氛最浓烈的地方,据说在柏林东部光头党仍十分猖獗。民主允许他们举行示威游行,而法制却要保证德国乃至全世界人民的安全。又听说在柏林所有的犹太教堂周围都安插着便衣警察,先前经过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还看到有背后巧着Security的人员在四周巡逻。根据网友的提醒,进入犹太人纪念馆绝不要携带任何尖锐金属质地的刀器等物品,不然只能以待下回了。
在馆内行走,如同走在一条条长方形的管道内,通道幽深漫长,路面时而攀升,时而下沉,在几乎要望到头处突然转弯。管道的尽头是一扇几乎无迹可寻的石门,这里就是有名的通天塔。通天塔高深且宽广,沉重的石门一关,光滑的四壁上没有任何可供攀爬的落脚处,四周漆黑一片,唯有在顶端有一扇异常狭窄的小窗,若有若无的透入一缕淡薄的光。此处是整个博物馆山唯一没有暖气的地方,此时是柏林的冬夜,周身冰冷刺骨,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冷从周围的石缝里透出来。然而在这漆黑一片里,塔内所有的人都很有默契地寂静着,终于,重获光明。
碎片也美丽——最后的心血来潮
柏林之行的最后一天,起了个早,从住处步行一两千米去位于选帝候大街上的威廉皇帝纪念教堂。教堂原址被当年的盟军轰得个七零八落,但是柏林人就让其这样残破着,只在边上造了一座八角形的新教堂。这两个教堂被柏林人戏称为女士用的“粉盒”和“口红”。这是否可以理解成,如同就着粉盒里的镜子涂口红,以新教堂来照见老教堂,彼此照应,以示警戒?不得而知。
威廉纪念教堂内部上上下下镶嵌着色彩鲜艳的马赛克,精美异常,让人怎么也看不够。正中的地面上,是一幅大天使屠龙的图片,纷至沓来的人群不断的踩在其上。想看得更分明些,我于是微笑着请大家稍让片刻,周围的游客友好地退开去,让出一个如太极般大小的圆。龙在中国乃至亚洲是吉祥的象征,而在西方却是邪恶的化身,西方人也许无法理解东方的龙为何能够不借助任何外力而自由翱翔,遂为其加上了一双翅膀。八角形新教堂的内部是一片幽幽的蓝。在此点上了一只蜡烛,默默地为我爱的和爱我的人祝福祈祷。
沿着街道往回走,来到方才经过的位于布达佩斯大街上的柏林动物园。动物园的石象门入口非常具有亚洲风格,乍一看还以为回到了国内。这里原属于某贵族的私人花园,因而绿化程度相当之高。漫步其间的不仅有老人,带着孩子的父母,更多的居然是窃窃私语着的年轻情侣,令我惊讶不已。动物园里几乎每一处场馆都分室外馆和室内馆,所以不用担心在冬天看不到动物。其中最吸引人的是位于猫科动物馆地下层的夜间动物馆。馆内狭小而曲折,全靠嵌在天花板上星星点点的灯光照明,令人昏昏欲睡。昏暗间,一只长得像袋鼠的动物从沙地上跳过,蓬松的尾巴如同狐狸;一块岩石的背后爬出一只穿山甲般的动物,扭扭捏捏的爬向另一块掩体;吸血蝙蝠不知挂在哪个阴暗的洞穴内;在用玻璃隔开的横截面中,层层的土壤下一只很可爱的无毛啮齿动物正努力地钻过一个狭窄的通道……这里的小生灵永远活在静寂的黑夜里,与世无争,自由自在。
出了动物园,这才发现下雨了,湿漉漉的地面在骤降的温度下迅速化成了冰,而我踏在这冰上,极其缓慢地行走,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欲哭无泪的步履维艰。
在回住处的路上,再次不安分地跳下车,依旧步履艰难的挪向路边的圣母教堂。这里是全柏林第二古老的教堂,巴赫于1747年曾在此弹奏管风琴。然而在这样的黑夜里,令我心血来潮的唯一理由却是教堂里的一幅长22.6米的中世纪壁画《死亡之舞》。然而终究是太迟。
什么叫做遗憾呢?有时候并不是未曾到过,而是到过却不得以相见。
虽然没有见到死亡之舞,虽然时常遭遇舒婷在《柏林,一根不发光的羽毛》中所说的,“寂寞,举起毛瘆瘆的前爪”,而生活仍在继续,我仍可以且行且止,去留随意;有时漂流,有时起舞。【责编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