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的君子之交

2009-02-10 03:26李伶伶
读书文摘 2009年2期
关键词:齐如山卓别林泰戈尔

与齐如山是“黄金组合”

齐如山曾经留学西欧,对戏剧颇有研究,一直存有改革中国京剧的念头。在看《汾河湾》之前,他对梅兰芳已经注意了很久,觉得他天赋很好,只可惜仅受过传统的师傅手把手的传授,而缺少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但他又觉得梅兰芳可塑性很强,便一心想找机会帮帮他。

他认为梅兰芳扮演的薛仁贵的妻子柳迎春,在苦等了丈夫十八载之后,丈夫已经回来,在窑门外向她诉衷肠,她不应该是坐着毫无动作的,恰恰应该有所反应,而且这反应要随着薛仁贵的演唱而深入而不断加大。

为此,他给梅兰芳写了一封长达3000字的信,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意见,但他又以为,此时的梅兰芳名气渐长,恐难听得进外人建议,便不敢抱奢望。梅兰芳看过齐如山的信后,心情与齐如山眼见梅兰芳听从他的建议后的心情一样激动。原因有二:一是齐如山在信中对梅兰芳的称呼是“梅兰芳先生”。那时戏曲演员的社会地位很低,对他们的称呼如“戏子”、“小友”等都含有极浓的侮辱之意。因而当他第一次被称呼为“先生”时,感受到了何谓尊重。

另外一个原因是长期以来梅兰芳的心里一直希望有所创新,却深感自己文化不足而力不从心。他之所以立即就接受了齐如山的建议,《汾河湾》成为梅兰芳尝试“花衫”表演方法的开始。

之后,梅兰芳不断接到齐如山的来信,齐如山在每封信里都详细谈了他的观戏心得。两人就这样通信长达两年,却从来没有正式见过面。直到梅兰芳的手上已经积攒了厚厚一摞、数数足有上百封信后,他们这才终于见了面。率先提出见面的是梅兰芳。那是1914年夏的一天,齐如山仍像往常一样去戏馆观看梅兰芳的演出,意外地收到梅兰芳托跟班大李送到台下来的一封约他见面的信,这令他欣喜万分。

因为有百余封信件垫底,两人并不觉得陌生,而且相谈甚欢。梅兰芳嘱咐齐如山以后不必再烦神写信了,有什么问题、什么意见、什么建议可直接上门指教。齐如山自然应允。

见过梅兰芳并与之深谈过一次后,齐如山以往的顾虑已荡然无存。从此,他常去梅宅。他发现梅兰芳交友十分谨慎,他在梅宅常见到的是梅兰芳的启蒙老师吴菱仙、昆曲老师乔蕙兰,他们四人常常一起吃午饭,一起讨论旧剧。

从时装戏《一缕麻》开始,齐如山开始担任“梅派”新戏的编剧,从此辅佐梅兰芳长达二十多年,直到梅兰芳离京迁居上海之后。

梅兰芳在北京的书斋名为“缀玉轩”,除了齐如山,后来又有诗人罗瘿公、画家王梦白、陈师曾、齐白石、姚茫父等经常在此聚会,使“缀玉轩”充盈着浓厚的文化艺术气氛。

谦恭对待“寒酸”老头齐白石

梅兰芳学画,拜过许多画家为师,与齐白石相识,是齐如山介绍的,时间是在1920年秋天。当时,齐白石在画界地位和吴昌硕相当,有“南吴北齐,可以媲美”之誉。

9月初的一天,齐白石在齐如山的陪伴下来到北芦草园梅宅。后来齐白石在回忆录里这样描绘他对梅兰芳的初次印象:“兰芳性情温和,礼貌周到,可以说是恂恂儒雅。”两人寒暄过后,齐白石对梅兰芳说:“听说你近来习画很用功,我看见你画的佛像,比以前进步了。”

梅兰芳画佛像是向画家陈师曾学习的,齐白石的夸赞倒使梅兰芳有些不好意思,他忙说:“我是笨人,虽然有许多好老师,还是画不好。我喜欢您的草虫、游鱼、虾米,就像活的一样,但比活的更美,今天要请您画给我看,我要学您下笔的方法,我来替您磨墨。”

说着,梅兰芳就要动手磨墨。齐白石故意像提条件似的打趣道:“我给你画草虫,你回头唱一段给我听,怎么样?”

“成。”梅兰芳不假思索道,“一会儿我的琴师来了,我准唱。”

齐白石坐在画案正面的座位上,梅兰芳坐在他的对面,果然亲自磨墨。墨磨好,他又找出画纸,仔细地铺在齐白石的画案前。齐白石从笔筒里挑出两只画笔,蘸了些墨,凝神默想片刻后,便画了起来。笔下似有神助,须臾,“细致生动、仿佛蠕蠕地要爬出纸外的”小虫便跃然纸上。一旁观看的梅兰芳忍不住惊呼起来。齐白石画画的速度极快,下笔准确的程度都让梅兰芳赞叹不已。

这天,梅兰芳收获很大,齐白石在为梅兰芳画每一幅时,都不停地将他的心得和窍门讲给梅兰芳听。画完后,他总结道:“画,贵在似与不似之间。太实了,就俗媚,不能传神。”

“这与演戏一样。”梅兰芳说:“演员塑造形象也要讲究传神。”

画画好后,琴师茹莱卿正好也来了,梅兰芳信守诺言,为齐白石唱了一段《刺汤》。唱完后,齐白石点头说:“你把雪艳娘满腔怨愤的心情唱出来了。”齐白石觉得很动听,一直到回去后,悦耳之声还在耳畔回响,令他激动。他挥毫作诗云:飞尘十丈暗燕京,缀玉轩中气独清。难得善才看作画,股勤磨就墨三升。西风飕飕袅荒烟,正是京华秋暮天。今日相逢闻此曲,他年君是李龟年。

次日一早,齐白石就将这两首写在画纸上的诗寄给了梅兰芳,令梅兰芳感动不已。从此,两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梅兰芳尊称齐白石为“老师”。

时隔不久,在一处堂会上,齐老先生先到一步,由于穿着朴素不起眼,又与众多身着锦罗绸缎的达官贵人毫不相熟,便独自坐在角落。正当他暗自后悔不该来时,梅兰芳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而入,却突然挤出包围急步来到齐白石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鞠躬并唤声:“老师!”然后搀他起身扶他在前排坐下。

梅兰芳怎么会如此谦恭地去招呼这样一位有些寒酸的老头子?有好事者问梅兰芳:“这人是谁?”梅兰芳大声且自豪地说:“这是名画家齐白石先生,也是我的老师。”大家恍然,纷纷上前和齐白石打招呼。

齐白石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梅兰芳以这样一个方式为他“挽”回了面子。事后,他精心绘了一幅《雪中送炭图》,并配诗一首:曾见先朝享太平,布衣蔬食动公卿。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

梅兰芳收到画和诗,也很感慨,他认为学生敬师乃天经地义,却蒙齐白石如此感激,心中不安,便给齐白石回了一首诗:师传画艺情谊深,学生怎能忘师恩。世态炎凉虽如此,吾敬我师是本分。

与卓别林大师的手紧紧相握

梅兰芳与卓别林的见面颇有点戏剧性。那是在梅兰芳访美期间。抵达洛杉矶的当晚,梅兰芳应剧场经理之邀到一家夜总会参加酒会。当身穿蓝缎团花长袍、黑缎马褂的梅兰芳走进会场,乐声戛然而止,从广播里传来的声音是:“东方的艺术家梅兰芳先生降临敝地,大家欢迎。”

刚坐下,梅兰芳就发现正迎面走来的一个人似曾相识,此人“穿着深色服装,身材不胖不瘦,修短正度,神采奕奕”。正思量着在哪儿见过此人,经理走过来对他介绍说:“这位是卓别林先生。”梅兰芳恍然大悟,两位艺术大师的手紧紧相握。卓别林说:“我早就听到您的名字,今日可称幸会。啊!想不到您这么年轻。”梅兰芳说:“十几年前我就在银幕上看见您。您的手杖、礼帽、大皮鞋、小胡子真有意思。刚才看见您,我简直认不出来,因为您的翩翩风度和舞台上判若两人了。”

他俩一边品着美酒,一边畅谈戏剧。梅兰芳说他在卓别林的无声电影里学习到了如何依靠动作和表情来表现人物内心,卓别林则向梅兰芳请教京剧中丑角的表演艺术。

两人再度见面是六年后在上海。当时,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刚刚杀青,又逢新婚,便偕妻子宝莲•高黛(在《摩登时代》里扮演女主角)蜜月旅行到达上海。梅兰芳参加了由上海文艺界人士在国际饭店举行的招待会。

老友重逢分外亲热,当晚,梅兰芳陪同卓别林夫妇先观看了上海当时十分流行的连台戏,又马不停蹄地带他们到新光大戏院观看了马连良的《法门寺》。

卓别林只在上海停留了短短的一天,梅兰芳几乎陪了整整一天。这一天,让中国永远留在了卓别林的记忆中。

《大独裁者》拍摄完成于1940年,香港的几家剧院都想方设法争取首映权。当“利舞台”经理了解到梅兰芳与卓别林关系不一般后,便拜托梅兰芳去电与卓别林商量,购买放映权。卓别林很快复电表示同意。

1941年秋,争取到《大独裁者》首映权的“利舞台”为了感谢梅兰芳,特地在星期天上午为他和两个儿子葆琛、绍武安排了一场专场。这是梅兰芳首次观看《大独裁者》,以后他又陆续看了6遍,仍意犹未尽。

1954年,周恩来出访日内瓦时宴请了正在此地的卓别林,还请他观看了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卓别林盛赞中国传统文化,当然特别提到了中国京剧和梅兰芳。梅兰芳闻讯,盼望着与卓别林再有见面畅叙的机会,然而却因两人先后离世而未能如愿。

为泰戈尔演《洛神》获赠诗一首

1924年初夏,印度著名作家、诗人泰戈尔应邀访华。5月8日是泰戈尔63岁生日,他有意选择这天来到了北京。北京文化界、戏剧界人士于10日晚在东单三条协和医院礼堂举行特别的欢迎仪式。之所以说其特别,是因为仪式并非常见的酒会,而是由徐志摩为首的新月社成员用英文演出的泰戈尔话剧《齐德拉》。

该剧由张彭春导演,建筑学家梁思成绘景,女主角由梁思成夫人林徽因饰演,其他演员有:徐志摩饰爱神,刘歆海饰男主角阿顺那,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饰四季之神阳春,丁西林、蒋介震等人饰村民,王景瑜、袁昌英饰村女。这是中国人首次演出印度话剧。

演出结束后,泰戈尔对梅兰芳说:“在中国能看到自己的戏很高兴,可我希望在离开北京前还能看你的戏。”

梅兰芳笑道:“因为您的演讲日程已经排定,我定于5月19日请您看我新排的神话剧《洛神》,这个戏是根据我国古代诗人曹子建所作《洛神赋》改编的,希望得到您的指教。”

5月19日夜,梅兰芳在开明剧场为泰戈尔和随行人员专场演出了《洛神》。泰戈尔虽然听不懂台词,但他始终看得聚精会神。散戏后,他到后台向梅兰芳道谢,只说了一句:“我看了这出戏,很愉快,有些感想,明天见面再谈。”

次日中午,梅兰芳和梁启超、姚茫父来到泰戈尔的住处。泰戈尔对《洛神》的布景提了意见。他认为该戏的布景“一般而平凡”。他向梅兰芳建议说:“这个美丽的神话诗剧,应从各方面来体现伟大诗人的想像力,所以,色彩宜用红、绿、黄、黑、紫等重色,应创造出人间不经见的奇峰、怪石、瑶草、琪花,并勾金银线框来烘托神话气氛。”梅兰芳认为泰戈尔言之有理,接受了建议,又请人重新设计了布景。

有人问泰戈尔对《洛神》的音乐歌唱有何感想,他笑着说:“如外国莅吾印土之人,初食芒果,不敢云知味也。”意思是说,“中国的音乐歌唱很美,但初次接触,还不能细辨滋味”。梅兰芳很赞赏泰戈尔的态度,有意见就提,没有感觉就说,而不是盲目恭维、刻意奉承。

之后,梅兰芳与泰戈尔交换了各自绘画的体会,两人都认为:“美术是文化艺术的重要一环,中国剧中服装、图案、色彩、化妆、脸谱、舞台装置都与美术有关。艺术家不但要具有欣赏绘画、雕刻、建筑的兴趣和鉴别力,最好自己能画能刻。”

临行前,梅兰芳、泰戈尔互赠礼物,梅兰芳送给泰戈尔的是他在百代唱片公司灌录的几张唱片,其中有《嫦娥奔月》、《汾河湾》、《虹霓关》、《木兰从军》。这几张唱片一直为泰戈尔珍藏,直到他于1941年8月去世后,这些唱片才和1929年他第二次访华时由宋庆龄赠送的京剧脸谱模型一起藏于国际大学艺术学院的博物院里。

泰戈尔送给梅兰芳的礼物是一柄纨扇,他在扇上用毛笔以孟加拉文写了一首短诗,然后又自译成英文。写罢,他分别用两种语言将诗朗诵给大家听。诗人林长民当即将这首诗译成古汉语骚体诗,一并写在纨扇上,并写了短跋。

1961年,在纪念泰戈尔诞辰100周年之际,梅兰芳将珍藏了三十余年的这柄纨扇取出,请精通孟加拉文和泰戈尔文学的吴晓铃、石真夫妇共同推敲泰戈尔孟加拉文原诗含义。

石真将原诗直接译成白话体诗:

亲爱的,你用我不懂的

语言的面纱

遮盖着你的容颜;

正像那遥望如同

一脉缥缈的云霞

被水雾笼罩着的峰峦。

石真还给梅兰芳解释说:“这是一首极为精湛的孟加拉语的即兴短诗,格律甚严,每首只限两句,每句又只能使用19个音缀,这19个音缀还必须以七、五、七的节奏分别排成六行。更有趣味而别致的是,这类短诗正像我们的古典诗歌一样,一定要押韵脚,而且每行的‘七与‘七之间也要互叶。石真说,“诗人虽然不懂汉语,但是他读了不少英语翻译的屈原、李白、杜甫和白居易的诗篇,这首短诗的意境,便很有中国的风味。他非常形象地用云雾中的峰峦起伏来描述他所热爱而又语言不通的国家的艺术家那种纱袂飘扬、神光离合的印象。”

通过石真的翻译和解释,梅兰芳更加怀念已逝去多年的泰戈尔,他写了一首题为《追忆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诗,刊登在当年5月13日的《光明日报》上。没想到,这首诗竟成了梅兰芳最后的遗墨。这年8月8日,他因病去世。

(选自《梅兰芳的艺术与情感》/李伶伶 著/团结出版社/2008年4月版/王钊 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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