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隆
“那眼睛毒啊!”
三路大军出动。
担任右翼战略迂回的西路军,是13兵团的38军、39军,从常德、桃源取道沅陵、芷江,直插柳州,切断白崇禧集团西逃贵州的道路。
两个四野头等主力军,一路攻城略地。10月2日占领湘桂黔三省门户芷江,4日进占靖县,突破“湘粤联合防线”左翼,切断桂系西逃贵州的退路。
当西路军占领芷江后,东路军二野4兵团的13军、14军、15军,和四野15兵团的43军、44军,在湘粤边境向广东挺进。任务是合围广州,切断余汉谋海上退路,然后4兵团挺进桂南,截断白崇禧南逃雷州半岛、海南岛的道路,与西路军形成对桂军的钳形包围。
当西路军进逼芷江,将白崇禧的注意力引向西线时,兵力强大的中路军秘密出动了。
桂军便衣多,有的师每人一套便衣,部队未到,便衣先到。小群抗退部队,也经常身着便衣,打一阵就跑,跑不了也叫你军民难分。而衡宝战役后,来前线拍摄纪录片的一支苏联摄影队,则对解放军的装备和轻重火器射击精度大感惊讶。因为此前在他们的印象中,中国人民解放军不过是一支世界上最大的游击队。
中路军的41军,现在就把自己伪装成地方支队。官兵军装破旧不说,队伍中还有许多便衣,一看就是支游击队,而不是正规军,更不是四野主力。45军则谎称为二野过境部队。其余4个军(包括二野过境临时配属四野的5兵团18军),也以各种方式隐蔽开进。经过一个多月的“兵强马壮运动”,官兵体力恢复,精神饱满,大战的各种细节也都布置、落实得比较周密、妥帖。
10月2日,中路军在湘潭、湘乡及其以西地区集结完毕,并完成攻击准备,白崇禧还被蒙在鼓里。
同日,中路军分三路向衡宝地区桂军发起攻击。到5日拂晓,各军已推进20至50华里,在渣江至界岭一线与敌形成对峙。
白崇禧环视左右,发现形势对其十分不利,遂以进为退,调集13个师于衡宝一线,企图乘中路军立足未稳,组织反击,挽回颓势。
一直密切注视着对手举动的林彪,判断“小诸葛”是要决战了。
林彪脑子里那个只要醒着就不会闲着的车轱辘,一下子就飞旋起来。
4日23时,电令中路军12兵团各部“现地停止待命,严整战备,以俟我兵力之集中”。
5日10时,命令“已突破衡宝公路之我军,则应在水东江、朱家塘以南地区集结,尚在公路以北之部队暂勿前进”。
10时半,在给12、13兵团各军师的作战部署中,强调“敌之企图与我决战,而不是撤退”,“我们此种情况下应该集结兵力,作充分的攻击准备,然后再进行攻击”。
同时,命令西路38军、39军改变西进广西路线,挥师东进,向宝庆方向迂回,中路46军迅速逼近耒阳,18军向常宁、祁阳挺进,16军、17军集结于渣江地区,配合中路军主力进行大会战。
12时,将敌情判断和战役决心、部署,急电报告中央军委、毛泽东。
电波纵横,大军涌动。东起耒阳、衡阳,西至宝庆、武冈,湖南丛莽的山岭、河谷间,双方60余万人马往来驰奔,衡宝公路两侧战云密布,局势诡谲。
更为诡谲的是,中路军的中路的45军135师,突然从林彪的视线中消失了,又突然在敌后出现了。
白崇禧也很快发现了这个情况。
4日23时,林彪命令中路军“现地停止待命”时,135师正在行军中。待架设电台,收听到军里焦灼万分的呼叫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了。
林彪迅速在地图上寻到135师的位置。
好家伙,135师一昼夜行军160里,从衡阳西北的金兰(今金兰寺)越过衡宝公路,钻到敌人重兵布防的敌后,前卫团已进至佘田桥正南的沙坪、灵宫殿地区了。
一条条血样的红土路,仍在湘南的青山绿水中拓展。脚步翻飞如棋子起落,鹿死谁手,看谁棋高一着。
“记录。”林彪吐出这两个字后,浓眉下目光仍盯着地图。
丁韦并四五军十二兵团首长:
五日十四时电悉
(一)你师明日上午应在现地休息和待命准备下午向湘桂路前进于六号十二时左右突然进至洪桥大营市之线翻毁铁路
(二)你们暂时归我们直接指挥望告电台特别注意联络我们
(三)目前敌后甚空虚你们须采取机动灵活的独立行动袭击小敌截击退敌
林邓谭肖赵
五日十八时半
这封先师后军再兵团的、正文正好100字的电报中,最重要的就是后来因敌情变化而并未实施的“进至洪桥大营市之线翻毁铁路”了。
洪桥是湘桂铁路衡阳西南段上的第一站。林彪看重洪桥,盯住的是白崇禧在衡阳的华中军政长官公署:断你退路,关你后门,我抓住你的指挥中心,这回看你还往哪跑?
1947年夏季攻势攻四平未下,林彪脑海里就不时叠印出那座红天血地的血城。辽沈战役南下北宁线了,又要调回头去打长春,就是有点被那座血城魇住了。这次过江后,又在青树坪被咬了一口,使他排兵布阵更加小心、缜密,但他决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决战的机会。
尽管给军委的电报称“敌之力量相当强大”,林彪始终如一的就是怕你不打。
如果说此前对这场大战到底能不能打起来,林彪还不能没有疑虑的话,当他把135师这枚举足轻重的棋子迅速抓到手里时,白崇禧是不想打都得打了。
近半个世纪后,许多老人都说了这样一句话:“林彪那眼睛毒啊!”
1932年冬,蒋介石调集50万人马,向中央根据地发动第四次“围剿”。第二年2月,敌中路军10个师分3路向南丰、广昌前进,其52师、59师取道永丰、乐安向宜黄南部疾进,将整个左翼暴露在红军面前。
总部调集林彪的红一军团、彭德怀的红三军团、董振堂的红五军团,还有红2l军、红22军,由林彪为战场指挥,在黄陂一带伏击敌人。
敌52师过来了,4个团毫无警惕,先头团正从指挥所前经过。
打不打?参谋请示林彪。
林彪沉静地道:等辎重部队。
辎重部队过来了,参谋又问:打不打?
林彪依然不为所动:等护卫团。
护卫团也进入伏击圈了,林彪下令开火。
黄陂大捷后,林彪又指挥攻击草台岗,关键时刻使用预备队,很快结束战斗,歼敌近4千人。
鲜为人知的黄陂大捷,与闻名中外的平型关大捷,都是抓住对手轻敌冒进的特点,利用有利地形,打的漂亮的伏击战。
“八•一五”后,出关第一场歼灭战,秀水河子战斗,则是抓住敌人远离主力,孤军深入的机会利用优势兵力,一举歼灭全美械装备的一个加强团。
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战斗、战役。但是,任何战斗、战役都有一个或几个决定胜负走势的机会,谁能抓住并因势利导,谁就是强者、胜者。
机会不但稍纵即逝,而且瞬息万变。
辽西战役,半天之内,6纵接到“林罗刘”几道命令,行军、攻击方向一变再变,直至把个主力纵队变丢了。衡宝战役135师“丢了”15个小时,辽西战役6纵“丢了”两天一夜,而且都是“丢”在关键时刻的关节点上。
原来,6纵两天一夜强行军200多里,来不及埋锅造饭,也没工夫架设电台,不顾一切赶到北宁线的厉家窝棚,正好堵住东退的廖耀湘兵团。
林彪大喜过望,立刻将6纵和堵在厉家窝棚的16师直接抓到手里。6纵司令黄永胜和副司令兼16师师长李作鹏不负众望,率军血战一昼夜,待各路大军赶到后,精锐的廖耀湘兵团顷刻间就稀里哗啦,灰飞烟灭了。
而当林彪将135师一把抓到手里时,就轮到“小诸葛”走麦城了。
枪打炮轰的战场上,没有绿茵场上的“造越位”和“反越位”战术。但是,当林彪下令中路军“现地停止待命”,未能接到命令的135师继续孤军深入时,一种类似“反越位”成功的,令对弈双方都始料不及的意外,也就是机会,并非一边倒的难得的机会,就突然出现了。
拿破仑说:“灵感是黑夜里的幽灵。”
而对于林彪来说,自白崇禧撤退武汉后,4个多月来就一直在苦苦地寻觅对手的闪失、破绽,那不就像在漫漫长夜中寻求一丝光亮吗?
智者的灵感,就在这黑夜中爆发出灼眼的光芒。
越级指挥
林彪在把135师抓到手里后,又直接指挥起了中路军的各军。
肖、唐、解并各首长:
(一)桂敌调动甚速。因此,我各部亦需能及时应付,野司对密息能及时了解。因此,在目前时期,我40、41、45、46、49、18等各军行动,暂时由我直接指挥。故各部特别是先头各师,应特别与我们保持电台联系。随时报告敌情及位置,以便根据密息,及时调动,配合行动。
(二)我12兵团前梯队,应设法驰赴永丰及其以南,担任战场指挥,准备进行大围歼战。
林邓谭肖赵
六日十五时
林彪经常来这一手。
愈是大战,大军云集,时间紧急,各种不确定的因素越多,越要来这一手。兵贵神速。
那时候,一封电报,拿到译电员那儿变成密码,电台发出去,那边收到再译成汉字,需要一到两个小时。如果先兵团、再军、再师,一层层接力,到具体实施者那里,半天就过去了。这期间,战场上会发生些什么变化?
辽西会战,有的师在哪里,纵队不知道,林彪知道。有时纵队、兵团正在执行第一封电报指示,师里已经按照变更命令的第二封电报行动了。
廖耀湘知道会泄密,为什么还要明码呼叫?因为时间来不及了。
四野还有信号指挥。像“123”是“停止待命”,“246”是“继续前进”,“789”是“准备战斗”,等等。收到信号,不用翻译,马上就可以动作。
一切为了抢时间,争速度。
时间就是军队,就是胜利。
《辽沈战役亲历记》、《平津战役亲历记》,国民党败军之将笔下,经常出现“共军越打越多”6个字。平津战役结束后,算上华北野战兵团,中国人民解放军五大野战军为218万,四野为90多万。四野不但兵多将广,还善于在最需要投注兵力的时刻和位置上,投入最大的兵力。这其中就有越级指挥的效用。
在东北,关键方向,关键位置,林彪曾直接指挥到团。
1947年夏季攻势前,捉到的俘虏少有服气的,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八路总是以大打小,以多打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咱们一对一地干。
总体兵力上处于劣势,战役、战斗中总能处于优势,以多打少,这才叫本事、艺术。
开头,一些人不习惯,意见大了,说直接指挥到师,还要我们兵团、纵队干什么?打胜仗了,尝到甜头了,大家都高兴了。
下边师、团,则都盼着能越级指挥到自己头上———那就说明你已经处于一种举足轻重、甚至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位置上,那是比战前争个主攻师、团,更难得、更荣耀的呀。
不过,林彪的这一招,对于此刻配属四野作战的二野4兵团,可就不大灵了。
陈赓说:我们各师电台少,不宜都沟通联络。
5日18时半那封电报,林彪让135师现地休息待命,是判断白崇禧还未发现身后这支奇兵。那种山地,又是雨天,一昼夜行军160里,实在太累了。养精蓄锐后,待明天12时左右“突然”出现在湘桂线上翻毁铁路,表演共产党人已经歇业好久了的拿手好戏。
情况很快变化了。
当天黄昏,7军一个传令兵发现一大队共军越过衡宝公路南进,宋家塘一位小学教员证实了这个消息。李本一动作很快,边向白崇禧报告,便下令尾击135师。
林彪立即命令135师,以一部迟滞水东江地区敌人,全力向湘桂线前进,不惜任何代价,切断敌人西逃退路。
同时,命令133师、134师向水东江、演坡桥一带的7军攻击,122师、123师向71军攻击,中路军其余各师向衡宝公路西南前进,西路军经洪江、洞口向祁阳挺进,准备参加衡宝会战。
并再次电告各部队,由四野前委直接指挥各军及先头师。
拿破仑说:“战争中只有一个有利时机,能抓住此时机,就是天才。”
不开会
1949年8月初,正值四野休整期间,白崇禧在衡阳召集高级将领开会。
9月28日,衡宝战役早已拉开帷幕,白崇禧又召开军事会议。
10月5日,135师已经楔入桂军身后了,蒙在鼓里的白崇禧还在开会。
据说,得知135师的行踪后,“小诸葛”马上又召集会议。
林彪不开会。
在“林彪100号”里,就一个人对着地图琢磨,口述电报,向军委、毛泽东报告战役、战斗决心、部署,给部队下达指示、命令。
从黑土地到红土地,那些署名“林罗刘”、“林邓谭肖赵”、“林肖赵”的电报,经常是电报发走了,再拿去给“罗刘”、“邓谭肖赵”、“肖赵”看看。愈是紧急、关键时刻,愈是如此。
有人指挥作战,拿不出作战方案,只给你个“一定要打赢,也一定能打赢”的“精神”,怎么打让下边部队首长决定。林彪没有这种时候。
一口气口述几封、十几封电报,各部何时动作,如何配合,各自怎么打,出现意外怎么办,通常都是那么具体、明确。特别是主要方向上的部队,就更详尽、明白了。
离休前为中国红十字协会副会长、党组书记的谭云鹤老人,1948年夏,由东北局巡视团调到双城东北野战军前指,给林彪当秘书。
林彪问他什么地方人,姓名是哪3个字,又问记录快不快,谭云鹤说不快也不慢。林彪让叶群拿来纸和笔,自己口述,让谭云鹤记录。
林彪先是坐在椅子上,后来又站起来踱步,一字一句地道:国际主义是无产阶级的本性,民族主义只是反帝主义成为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时,才有意义,否认它将是反动的。全世界无产阶级,愈是觉悟,现在就愈要拥护苏联……
近半个世纪后,谭云鹤老人说,当时以为林彪只是信口说说,试试他的记录水平。这是当秘书的基本功。几天后去哈尔滨东北局开会,林彪讲了五个问题,其中第一个“国际主义”,竟然与他记录的两千多字几乎一模一样。
在林彪脑子里那个车轱辘上,他想做的事情,已经不知转过多少遍了。
从黑土地到黄土地、红土地,许多当年在林彪身边工作过的老人,都说大到战役决心、构想,小到棉衣里子应该是白色的,四野过江后长裤是否改短裤,都在他脑子里转啊转。
1948年9月,东北野战军南下北宁线时,连纵队司令都不知道到何处去,更不知道辽沈战役揭幕了。若是白崇禧,是不是早召集纵队司令以上将军,不知开过多少次会了。
苏静老人说,在东北,罗荣桓对林彪的军事指挥、战斗、战役决心,只干预过一次,就是已快兵临锦州城下了,林彪又要回师打长春。
敌人的路数,自己的路数,有多少种可能,脚下踱着,脑子里转着,只要醒着,就不会停歇。“记录”两字出口,战斗、战役方案就成熟了,胜利也就不远了。
无论前线枪炮声如何激烈,千钧一发,惊心动魄,那张苍白的脸上永远看不出什么表情,那口浓重的鄂东口音永远是那么一字一句,有条不紊。
有人说林彪打起仗来,真像抽足了大烟似的,一夜一夜不睡觉,电报一封接一封飞往前线,机器人似的不知疲倦。
不过,9日发出总攻令,衡宝战役已经胜券在握时,林彪踱步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了,炒黄豆也懒得吃了。后来干脆骑在椅子上,双手搭在椅背上,再把下巴支在上面,坐在那儿看地图。口述电报,不时还闭着眼睛,但那思路、条文依然清晰、准确。
找谁了解个情况,谈完了你就马上自动走人,别影响他踱步、思考。
平时难得与谁商讨,关键时刻更是不准任何人插言,干扰他的思路。
问题不在于白崇禧“白开会”,林彪不开会,也不在于谁耗费了更多的脑汁、心血,而在于各自在战场上收获了什么。
如果林彪总吃败仗,那这种指挥、决策风格,当然是一大缺点,甚至是致命缺陷。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众人拾柴火焰高嘛,你浑身是铁能打多少个钉?“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之类帽子,一定戴定了。
不轻敌
宜沙战役47军遭袭击,青树坪战斗49军被伏击,原因之一就是轻敌。
全国都快解放了,四野90多万大军,还有二野4兵团助阵,还怕桂系20来万人?他再强,还能强过新1军、新6军?
从毛泽东的“白崇禧是中国境内第一个狡猾阴险的军阀”,到林彪的“敌之力量相当强大”,解放战争中,特别是后期,两个人如此评价对手,是不多见的,甚至是空前的。
衡宝战役后,有人认为把桂系的实力估计过高了。
这种看法,似有不妥。
你打败了他,又难以追上他。他打败了你,又难以甩脱他,就10里、20里地跟着你,咬住你不放。前有二野在大别山吃的苦头,后有林彪跟着白崇禧屁股一路捡空城,“白匪本钱小,极机灵”,毛泽东这个评语应该是比较恰当的。
说林彪从不轻敌,也似不妥。
平型关战斗前,据说林彪一看那地形,就给中央发报,称要将敌人全部歼灭,大部活捉,拉去太原游街。结果,一个活的没捉住,歼敌1千出头,自己伤亡千余。
战前,林彪几乎两夜未合眼,三次看地形,重点位置如何组织火力都有交代,有的还去看了看。他是认真的,不能说他轻敌。倒是他利用对手的轻敌冒进,打了对手个措手不及。
问题在于那时的共产党人,还不晓得什么叫“日本鬼子”。
迎着溃退的中央军和地方军,115师迎敌而去。他们知道这个敌人是强大的。战后,林彪说:“我们过去从北伐到苏维埃战争中还不曾碰到过这样强的敌人。”但是,这时候,还从未与日军交过手的林彪和他的将士们,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有的只是以往打白军的经验。冲锋时,一些士兵甚至向日军喊着:老乡,缴枪呀!
战后一个多月里,除了战事,林彪基本就琢磨那篇后来大都见于内部本的《平型关战斗的经验》了,并将草稿给身边许多人看,让提意见。
60多年后,当年的115师参谋处长王秉璋老人说:一篇两千多字的文章,我足足看了一个多小时,修改得不成样子,不是身边熟悉的人休想看得下来。有个字,记不得是个什么字了,勾勾画画改换了9次,最后还是用的原来那个字。
“诸葛一生唯谨慎”,林彪从来不轻敌。
估计广西作战,多为追击性的运动战,此种作战,特别需要对运动情况的及时了解,和能直接指挥各路作战部队先头的行动。我们在武汉,因距广西太远,因此收听敌方密息,已感到困难。野司与各师小电台的联络,已不易听清。为了方便听取密息与联络师的电台,四野指挥机关推进衡阳。林、谭、肖等人拟明日赴衡。估计广西战役一个多月就能解决。待战役结束后,再回武汉。
这是10月28日,林彪、谭政给中央军委的电报中的一段。
这时衡宝战役已经结束了,广东战役也打完了,广西已被三面包围,白崇禧那点残兵败将已是秋后的蚂蚱了。林彪也“估计广西战役一个多月就能解决”,可他仍然要靠前指挥,去截听敌人情报,直接指挥到师。
一些老人说:林彪不轻敌,不光是打胜仗,还意味着我们这些在前方冲杀的人,会少流多少血呀!
不轻敌,有时就得冒险。
平型关战斗,一些人把日军当成了白军,到东北后一些部队又把全美械装备的国民党远征军,当成顽军、“土顽”了。一打,不对呀,这枪炮打得怎么比小鬼子还猛、还准呀?
为了见识见识这个从未见过的美式装备的敌人,也摸摸从未打过交道的杜聿明的脾气,林彪几次跑到前线去,炮弹在周围炸,子弹在头上飞。
长征途中打遵义,红1军团长林彪化装成学生,到城下侦察。
他知道怎样才能打胜仗。
军事上最重要的是主动与被动的问题,而决定这点的除力量外是知己知彼。
共产党人闯到关东后,被国民党追呀打呀,一直退到松花江北,那时是不会有人轻敌的。而今,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了,林彪依然是那么全神贯注,脑子里的那个车轱辘就那么一股劲地转动,口述电报也永远是一个节奏。
这倒符合他那种喜怒不见形色的“恒温”脾性。
当他虎视眈眈地盯住白崇禧的时候,那心头会不会在说:我就不信你不会打个盹!
“我们要活泼”
林彪不抽烟,不喝酒(必要场合象征性喝点。据说在苏联养伤期间,一次斯大林敬酒,他也拒绝了),不讲吃,不讲穿。那个时代,那种环境,共产党人喜爱的各种文体活动,他也不感兴趣。像延安时期非常盛行的跳舞,他只是偶尔露下面,一会儿就没影了。从朱老总到士兵都喜欢的打篮球,他看都不看一眼。
却有那么多关于如何开展文体活动的论述,给抗大学员作报告时,还讲“我们要活泼”。
我们要活泼,不仅是生活上的活泼,而且在军事上、政治上有灵活的战略战术,有灵活的斗争手段,而不是教条的、机械的。有许多同志在学校里很活泼,但做了军事指挥员的时候又变成了老头儿一样,像阎王一样,这是不好的,我们每个人都要保持着活泼的精神。
红军第四次反“围剿”胜利后,红1军团政治部副主任李卓然编出话剧《庐山雪》,剧情为红军打进南昌,杀上庐山,活捉了蒋介石。为了官兵同乐,中央领导鼓励红1军团领导亲自登台,扮演角色。最后一幕,台上是军团司令部,桌上那台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扮演军团长的红1军团军团长林彪,抓起电话:什么事?
———山上缴获许多战利品,请示如何处理。
林彪道:用船装回来。
山上怎么走船呀?台下观众,包括周恩来、博古、洛甫等中央领导,都哄然大笑起来。
蒋介石被押上来了。林彪瞅着扮演蒋介石的红1军团保卫局长罗瑞卿:你是蒋介石?
罗瑞卿道声是,林彪又问:你为什么这样瘦?
哪有这词儿呀?罗瑞卿愣了一下,赶紧补台:我满脑子只想着剥削人民,所以胖不起来。
———那为什么不吃补药?
补药?什么补药呀?罗瑞卿一时答不上来。
———补药可多了,人参、燕窝、罐头、红烧肉……
———什么补药都不中用,我心肠坏了,吃红肉拉白屎,不可救药。
两个人就这么无拘无束地来上了,台下那情景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出绝妙的小品。
以林彪的性格和作风,就算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不可能被什么“台词”牵着鼻子走。当然,这都是以达到最佳效果为目的的———就像这出被演成了小品的话剧一样。
在这极可能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官兵同乐中,无论林彪随心所欲地把《庐山雪》表演得怎样生动、活泼,他都是在战场上“活泼”。
林彪崇尚进攻。
辽沈战役是进攻,平津战役是进攻,衡宝战役是进攻,海南岛战役是进攻,只有进攻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这是最简单的常识了。
问题在于敌强我弱时,林彪依然强调进攻。
1938年5月,他在《关于抗大教育方针的讲话》中,讲道:
南口的天险,娘子关的天险,我们曾经是守过的,结果敌人还是从南面绕过去了。我们有大军坚守的地方,敌人不攻,而是专找薄弱的地方和空虚的地方,这一打我们非跑不可。我国地大的长处如果是采取防御战,则这个长处反而变成我们的弱点。如果我们采取进攻的战法,我们作战的迂回地区广大,我们可以随意选择有利的机会消灭敌人。
我们的步兵很多,这是突击的力量,是冲锋肉搏的力量,对进攻是有利的,是我们的长处。但是如果采取防御,这个优点便不能发挥,相反的,是便利日本帝国主义,可以调动几十门大炮来向我们射击……在南口及上战斗中,我军牺牲很大,但还有看不到日本兵的。
在兵团战术中,以运动战为主,以阵地战、游击战为辅。但其中有一个中心,就是都要进攻,要包括进攻的精神,以进攻为主要的手段。运动战以进攻的运动战为主。
不是那种死打硬拼的攻城拔寨式的进攻,而是运动战的进攻,是由我选择时间、地点、作战方式的进攻,像平型关战斗那样,像秀水河子战斗那样。
从辽西退到辽北,林彪不是不打,而是不和敌人硬打,要在被动中寻求主动。再强大的敌人也有薄弱之处,林彪专拣这种地方下手,一有机会就会像鲨鱼闻到血腥一样扑上去。而当敌人占领的地盘多了,战线拉长了,兵力分散了,这种机会就更多了。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皆在一个“动”字。进攻是活泼的、动态的,动起来才有机会,也易于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防守则在时间、地点、打法上更多地受制于人。敌人兵力、火力都占优势,守住不动,正是敌人求之不得的。
当年林彪竭力避免的,也正是今天白崇禧所竭力避免的。只是当年杜聿明始终未能抓住痛下杀手的机会,而今林彪抓到了。
135师插入敌后,林彪迅速抓住这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创造了歼敌的条件。当敌人全线撤退时,林彪若稍有犹豫,白崇禧就有时间从容退入广西。
而在宏观的被动中,能够满怀自信地发动攻击,最需要的无疑就是谋略和智慧了。
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名垂青史,第一个无疑又是最难打的。可在某种意义上更值得关注的,还是最艰难时期的那些战斗、战役,还有那些没打的战斗、战役。
先打分散之敌和孤立冒进之敌。你不是气势汹汹的没把我放在眼里吗?正好诱敌深入,迫敌分散,一股股地吃掉你。
相持阶段,敌人不大敢出动了,那就围城打援,不想出来也得出来。出来就在运动战中歼灭你,不出来就眼睁睁看着一座座城市被打掉。
辽沈战役,那个精锐的廖耀湘兵团,出沈阳后就在辽西徘徊、转悠。吃够了围城打援的苦头,唯恐有去无回,结果仍是有去无回。
在组织指挥上,林彪不拘一格。几万、十几万、几十万大军,有时全凭一个脑袋调度指挥,有时临时指定局部战场指挥员,有时越级指挥到师、团。衡宝战役打成围歼战时,后来的部队要听从先到的部队指挥,先到的团长、师长,可以给师长、军长下达命令、布置任务。因时因地因敌情而宜,怎么便利怎么来。
“一点两面”、“三三制”、“三猛战术”、“三种情况、三种打法”、“四快一慢”、“四组一队”。林彪用兵机智、巧妙,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六个战术原则,也是那么生动活泼,通俗易记,绝少军事理论的那种教条枯燥,连不识字的士兵也能很快搞明白。
用脑子打仗,从不冲动的林彪,一向反对打莽撞仗,可对退却之敌就要坚决打莽撞仗。像辽西围歼战,像衡宝战役后期,像广西战役,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猛打猛冲猛追,怎么打怎么有理。
三下江南、四保临江前,林彪还提出敢打就是战术,敢打新1军、新6军就是战术。
许多老人说,敢打也是战术?这叫什么战术呀?可那时提起新1军、新6军,还真有些打怵。打仗首先要敢打,勇敢是军人第一要素,勇敢出战术,畏敌怯战就什么都谈不上了。
林彪有时是狐狸,有时是老虎,更多的时候既是狐狸,又是老虎。
纵览林彪决策、指挥的战斗、战役,多是以智取胜打巧仗,较少硬碰硬的死拼仗。
林彪个头不高,纤弱文静,许多老人说他像个大姑娘(据说,当年延安高层领导中,许多人有外号,林彪就叫“大姑娘”),绝少大将军的八面威风。他又难得批评人,从不训斥人,从无脏话,从不骂人,这在那一代将帅中是极少的,却是不怒而威。
衡宝战役后,苏联作家西蒙诺夫到衡阳采访林彪。
首先询问对当前敌人及白崇禧的看法,接着请林彪介绍四野的战斗历程。林彪本人当然也是西氏中国之行的重要采访对象,可在历时4个小时采访中,关于自己20多年的战斗生活,林彪只讲了5分钟、几句话。
不爱讲自己的林彪,孤独而不寂寞的林彪,除了口述电报,平时难得说句话,有时一天都没句话。可在战术和战斗作风上,这位中国最年轻的野战军司令却有个“婆婆嘴”,各种场合有机会就“叨叨”,滔滔不绝,苦口婆心,唯恐你记不住,不明白。
还通过各种文电资料,向广大官兵传达、宣传、灌输。像1947年12月19日以“总司令部”名义下发的《打胜仗的根本办法》,油印在一张八开纸上,“连排长连指导员支书”,“每人一份,随时研究和相互讨论”。
战争的胜利决定于两个条件:一是力量,一是力量的使用。前者是属于物质性的,后者是属于精神性的,即是战术问题。
有些队伍,叫“打得”的队伍,他有那么一股作风,新兵一去,就学会了这种作风。作风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但它却是个客观存在,有了作风,就解决了很多问题。部队设立了作风,这是最宝贵的,作风就是学校,就是教员,就是指挥员,作风也会下命令。
光荣的部队是刺刀上见过红的部队,这一手是最勇的。……只有敢于拼刺刀的队伍,才是厉害的队伍,才是大学生,才是高级的队伍。部队政治质量的标志是拼刺刀,部队勇敢的标准是刺刀见红。其实只有越是勇猛的队伍,伤亡才越小。
没有稿子,讲到激动处也端坐不动,面部表情也没多少变化,音调也高不了多少。有时讲上半天,桌上那杯水也不动一动。那思想,那思路,那内容,包括许多语言,却是生动活泼,同一个话题讲过几次,每次都有新意。当年听过林彪讲话的老人,都说听他讲话“解渴”、“过瘾”,想像不到会有精神溜号打瞌睡的。
1944年10月18日,林彪在陕甘宁边区部队高干会议上的讲话《今年怎样练兵》中,举了这样一个例子:
大家都看过《前线》这个戏,欧格涅夫在内战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还在桌子下面爬的,并没有什么内战经验,但是打起仗来非常有本领。相反的,戈尔洛夫在内战的时候,是受过几次勋章的,有很多内战经验。但是今天打起仗来,他反而不行了。这就是学与不学的不同结果。我们有实战经验,这是非常宝贵,再加上学习,那就会更好了。